第十九章 鬼影頭陀

    自大隋陛下詔命大將軍薛世雄率數萬大軍一路北上救援東京之急的進軍途中,半道之上遭遇夏王竇建德的主力,兩軍激戰,薛世雄三萬大軍全軍覆沒,薛將軍本人壯烈殉國的驚耗傳入江都,隋帝楊廣直著眼,半晌不作一聲,末了竟一頭栽倒在地……

    大業十三年秋,楊廣再次詔命調集援軍北上——王世充奉詔率兩萬大軍北上後,與大隋各路軍會師,十萬兵力齊聚於洛水,與李密的主力展開了激戰。隋軍士氣高漲,初戰告捷,斬殺李密大將柴孝和……

    初戰告捷後,王世充便頻頻接到東京留守越王楊侗發來的連番告急:洛陽城內糧食已經盡絕,百姓官吏從采樹皮樹葉,到搗磨糠秸充飢……

    王世充遙想受詔領命、率部北上之前,大隋陛下楊廣親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當著百官的面,握著他的手,囑托他莫負重望,早日報捷江都……

    王世充眼含熱淚,再三叩拜,決計不負聖望,平定叛亂。見到洛陽的告急,為安撫人心,王世充一面繼續率軍與李密決戰,一面急命得力臂膀——侄子王仁則親自調集救急糧……

    不想,只因各方交納運輸皇糧的通道全被反兵阻斷,東京附近的幾處糧倉俱被李密攻克搶掠,王仁則八方搜羅,也沒能找出大批的糧食來。

    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仁則不僅沒有弄到救濟帝京官民的糧食,末了,竟連王世充駐紮於洛陽城外的數萬兵馬的糧草也開始難以續繼了……

    糧荒,已經嚴重威脅到了王世充大軍主力的生存。他再次急命王仁則:無論如何也要籌到一批軍糧,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連著多年的馬荒馬亂,丁壯百姓十之四五或被朝廷徵兵,或甘心投奔李密麾下,田地十之三四已荒蕪,民間百姓哪裡還有隔年的餘糧?王仁則的部下闖入民宅,一家一戶翻箱倒櫃搶走的三升兩斛的雜糧谷糠,哪裡濟用?

    王仁則仿如熱鍋上的螞蟻,卻無計可施。不想,他派出去四下打探搜尋糧食的探子,終於獲得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嵩山少林寺應該藏有大批餘糧!

    他大略算了個賬——少林寺原就有幾千畝的土地。自從開皇初年,隋文帝楊堅又賜予他們寺院柏谷塢一帶萬畝的膏腴良田,寺裡不過千人的和尚,年年怎麼得吃光、用得完?

    眼下,少林寺至少應有儲糧二三百萬斤!國家有難,他們存著糧食,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王仁則即刻奏報王世充,請東京留守、越王楊侗以朝廷的名義向少林寺征借軍糧三十萬。

    善護和志操接到蓋有大隋東京留守越王楊侗的印鑒,求少林寺暫借軍糧三十萬的親筆信後,即刻與眾位執事僧緊急商議起來。

    慧瑒率先反對:"軍糧供及是個無底洞,供養佛徒居士和賑濟荒民的善糧,怎麼能養得住數萬大軍?不能借!說是借,那也是有借無還!"

    曇宗道:"濟危扶困雖說是佛寺本份,然而,怕的是,燒香引鬼,此番借了,還會有下次……"

    普勝道:"大隋昏君執意南巡,以致天下動盪,百姓不安。救濟百姓我贊成,幫助軍兵我反對。"

    上座善護勸說眾僧:"佛徒以慈悲為懷,豈能見死不救?何況,王世充是陛下從江都派來討伐叛軍李密的。這僧糧,借多借少可以商量,卻不能一點不借。"

    志操道:"師叔言之有理。不過,因連著多年兵荒馬亂,田園荒蕪,百姓流離,再加上這兩年非旱即澇的,寺裡又幾番減免佃農田租,今年夏季收回的佃租竟是往年的二三成。而往年所存的餘糧,又因連著補貼這幾年的歉收,還有濟助災民等,寺裡也沒有多少節餘了。至於多少合適,諸位師弟議議吧。"

    眾僧也覺得不借是決說不通的。可是多借了,恐怕反而為引大了他人的胃口;少了,也說不過去。於是,決定暫時先借五萬斤糧給王世充。又上書東京洛陽留守越王,說明眼下寺院的困境,同時答應待秋收時再送五萬秋糧以解急困,請求越王體諒。議定之後,眾人即刻便調出了五萬斤的麥子,派人送到了越王指定的地點,王世充的帥營岳灘。

    不想,王仁則見少林寺只肯拿出這麼一點兒糧食打發他們,不覺大怒!當下奏請叔父王世充應允,欲率兵攻打少林寺,搶出全部儲糧!

    少林寺乃大隋朝廷的皇家供養的寺院,王世充清知少林寺當家和尚一向與隋廷私交甚好。而且,少林寺究竟有多少餘糧,眼下也並無實據在手。而且,一個供養不足一千寺僧的寺院,聽說寺院佃租又低於別的地租一兩成,荒年災歲裡,又要減租免租的,哪裡真會節餘一二百萬斤的儲糧?再說了,人家既然已經送上來了五萬斤麥子,又許諾到了秋季再送五萬斤的秋糧,自己眼下正與李密的數十萬大軍對峙,三天一大戰兩天一小戰的,何必再樹新敵?於是便阻止了王仁則與少林寺為敵,命他另想辦法再尋糧源。

    王仁則的手下有位同族的堂弟,名叫王拔柱。眼下在軍中任著軍曹之職。此人生得膀大腰圓,自小習武,練就了一身過人的蠻力,有力拔廊柱之力。陣前軍中,三二十個人休想到得他的跟前。然因生性暴戾凶殘,與同僚爭執時,曾幾番攔腰將人扳倒,倒提雙腳,以人頭撞擊地面而致人傷亡。在軍中,常用拔舌、割耳、劓鼻等酷刑懲處逃跑的士兵,故而人送外號"王拔柱","活閻羅"等。

    只因他屢傷無辜,故而,雖與王世充、王仁則叔侄有親,又從軍十數年,至今在軍中仍不過還是一名軍曹而已。

    這天,王拔柱不知打哪裡搶來民間百姓的一隻老母雞,倒提著雙腳來到堂兄王仁則的居處巴結。來到院中,他把雞扔到牆角,小心翼翼地望著滿臉煩躁的王仁則:"堂兄,還在為糧食的事發愁嗎?"

    王仁則愛搭不理地"唔"了一聲,一面繼續餵他的鳥兒。

    在他的屬下裡,像王拔柱這樣跟著叔父和自己出來混飯吃的同鄉親戚太多了,他自己都認不過來了。只是,面前這個王拔柱倒也是個例外,雖說喝酒惹禍和無辜傷人的事屢有發生,在軍中積怨深廣。不過,有時懲處逃兵,殺一儆百,倒也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堂兄,兄弟知道哪裡可以弄到糧食。"

    "哦?"王仁則斜著眼看了看他。

    王拔柱湊近一步:"堂兄,兄弟探得,少林寺的下院柏谷寺一帶,正是少林寺僧糧的中轉和儲運之地。那裡藏有大量隔年的儲糧!"

    王仁則不屑地"嘁"了他一聲:"這還用得著你說?人家有糧是人家,你還能把人家的糧食搶來?而,主公有話,少林寺乃大隋皇家寺院,幾代當家和尚都是陛下的座上客,誰敢去招惹?"

    "堂兄,這也不難辦!你想,少林寺的萬畝寺田原是朝廷所賜。只要能查清他們藏有大量儲糧,藏有多少?藏在何處?如今國家有難,他們若是硬放著餘糧卻見死不救,咱們就有辦法定他們的罪!最後,讓他們自己乖乖地送來!"

    "怎麼查?總不能捉幾個少林寺和尚來,逼他們說出藏糧的地方吧?你還想用你那幾招拔舌割耳的招數,用收拾逃兵的法子逼人家吐口?你可大錯特錯了!你可知,傷僧殺僧,那是要受大隋刑律重處的!再則,你不知道那些出家的和尚,你別說是殺了他們,你就是一刀一刀的活剝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吐一個字的!他們反倒會覺得,你是成全他們功德圓滿、西歸極樂去了!"

    "堂兄,捉和尚不成,可是,捉拿大隋的逃兵總沒錯吧?大隋律令對逃兵的追捕處罰一向都是極嚴厲的。"王拔柱道。

    王仁則盯著王拔柱的臉:"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堂兄,兄弟曾有一個同為軍曹的同僚,我和他還算私交不錯。可是,自從幾年前的汴水一戰後,他便突然失蹤了。起先我還以為他是戰死了,也沒大在意。後來,我才聽說有人見到他了,他並沒死了,而是逃跑了。此人眼下逃到少林寺當了和尚,法號叫道廣。堂兄,就算他當了和尚,仍舊也還是私度僧,還是大隋的逃兵,按軍令仍舊還是要被抓拿回來砍頭示眾的。堂兄,捉拿和尚觸犯大隋王法,可是,捉拿大隋逃兵,不犯王法吧?"

    王仁則轉過臉來,望著王拔柱說:"喲呵,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

    王拔柱笑嘻嘻地說:"堂兄,我可私下尋到他,告知他,依我大隋軍令,開小差者依令當眾砍頭。然後,我再給他留兩條路讓他自己選擇:一是回到軍中,當著滿城百姓和眾軍士的面受死;第二,可以留他一命,但他必得戴罪立功,命他在秘密查尋少林寺的藏糧……"

    "他已經出家,若真心皈依,不再懼死呢?"

    王拔柱說:"堂兄,既然是開小差的逃兵,就足以證明他就是貪生怕死之輩。即使不怕死的,也必定另有牽掛,如此,必然會有一怕。侄兒已經打聽出來了:他的老母和妻兒就住在王家溝,我可先派人將他的家人監禁起來,然而告訴他,除非他探訪出寺院糧窖的藏地,否則,殺掉他事小,連他的老母妻兒也休想活命。如此,還怕他不從?"

    王仁則點頭沉吟道:"嗯,此計不妨一試。糧食眼下已關係大軍成敗。得到十萬軍糧,其實已比攻下一座城池還要重要了。老弟,其實你也不是個缺心眼,而且也算勇武過人,只因為你那管不住自己的火暴性子,屢屢無辜傷人,所以才一直不得晉陞。此番,你多用點心計,少發些暴躁,真能搞來軍糧,我一定奏稟叔父,將你晉為郎將之職!"

    王拔柱樂顛顛的一路點頭哈腰地去了。

    這年秋收季節,寺裡的老僧搖頭歎氣說,這方麥場,可是打從開皇年至今三十多年來少有的冷清。

    加上朝廷征役頻繁,田園荒蕪,民不聊生。柏谷塢一帶,王世充又與李密的反軍在此連番激戰,一些百姓家的子弟為了活命,便跟著李密造了反,也有被大隋征役徵兵一去未回者。

    柏谷塢一帶的萬畝寺田今年初秋又遭了蟲災,逢秋糧將熟未熟之際,突然又湧來了大批的流民亂軍,螞蚱一樣結伙滾到莊稼地裡,將半生不熟的豆子、紅薯、花生等所有能吃的東西,又搶掠糟蹋了一番。寺裡貼出露布,免卻了柏谷塢等幾處佃戶今年的秋糧佃租。

    即使如此,當初既然已經答應過王世充了,所以,五萬斤秋糧還得照數給人家送去才行。

    如此,今年夏秋兩季的糧食,已經不足以維持眾僧吃半年了。

    儘管寺裡眾僧節衣縮食,往年多年節餘的寺糧雖說勉強還能再維持眾僧一兩年的用度,然而,面對四海動盪百姓流離,又連年歉收,朝廷兵馬和幾家亂兵眼下都瞄上了少林寺的餘糧——自古到今,當兵就是為了吃糧。有糧就有兵馬;有兵馬就能得天下。糧食是四方英雄贏得天下的唯一保證。所以,樹大招風的少林寺,已經面臨了好幾家張口借糧者,有朝廷的兵馬,也有叛軍的隊伍,還有二三百人的強盜,有張口就是幾十萬十萬斤的借,也有公然搶掠者。

    像這樣只出不進,寺院眾僧的生路實在令人堪憂……

    一向寧靜修行的禪林寺院,一下子顯得風聲鶴唳起來,每晚,曇宗和普惠派出巡山的值守僧人也驟然增多了……

    二更過後,廚僧覺行悄悄溜出寮捨,瞅瞅幾名巡山的值守剛剛過去,幾下便竄上了偏院那株高大的楊樹上。

    山風將樹葉吹得嘩啦啦作響。覺行撥開葉子,在樹上的一個老鴰窩裡摸到一個袋子,打開口,把懷裡揣著的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餅子放進袋子,再次摸索著細心數了一遍:"一個,兩個……",整整攢下六個餅子了。今晚上,就可以給送給老娘和侄子了……

    一想起老娘和侄子牛牛、侄女妞妞老少香甜地吃著自己攢下的這些餅子,覺行便覺著心頭一陣陣的發暖。以往他往家送餅子時,老娘老是問他餅子哪裡來的?他不敢說是自己每頓飯只喝稀湯省下的,只說是用自己的衣單金買下的。

    覺行小心紮好了袋子口,正要溜下樹時,往下一瞅,突然看見有一個黑影貼著寺院的牆根兒,鬼鬼祟祟地溜到了隔壁的糧庫外。

    那處偏院,除了三間臨時糧庫以外,另外幾間庫房內不過盛著些收糧所用的斗、升、斛,麻袋、麻繩,以及犁,耬,鋤,耙,驢扎脖和牛籠嘴之類的農具。天已二更末了,這會兒誰到那裡去做什麼?

    覺行揉揉眼,仔細望去——看見那人在庫房門前停了片刻,很快就溜到糧庫門前。在門上摸索一會兒,一扁身子,便擠進糧房去了。

    覺行驀地警覺了——糧庫重地,平時庫房的鑰匙只有曇宗和普惠兩位師叔掌領。若是他們兩位當中的一位查看存糧,為什麼黑燈瞎火的,也不跟個人、也不拎盞馬燈照著?

    他突然記起曇宗師叔最近再三再四的提醒眾僧——當今陛下南巡江都,江北中原亂兵流民蜂擁四起,寺院第一要任就是要保護好僧糧的話時,突然意識到:極有可能是盜糧的探子混進來子!

    覺行剛想張口叫人,轉眼一想,自己這一喊不大緊,必然會驚跑探子,如此,就別想再查清他的來路了!

    他決計先暗中跟蹤,乘其不備之際將他制服後,再交給師叔們審問不遲。

    覺行把餅子依舊壓在老鴰窩下藏好,輕手輕腳地溜下了樹。一路待來到庫院。一推院門,發覺門竟虛掩著的。

    覺行閃進院子,順著牆根兒溜到了糧庫門前,拿手在暗中一探摸,發覺糧庫的門也是虛掩著的!

    覺行一扁身子閃進了糧庫。進了糧庫,他閃在門後,闔目運氣,猛地睜開眼瞅去——只見庫房裡模模糊糊地一個人影,在存放庫糧的大囤裡摸索著什麼,見他每到一處糧囤前,總是先把手伸進去摸索一會兒,然後再走到別的糧囤前再摸索一番。

    啊!果然是奸細!

    覺行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就要跳出來了——他悄悄走到那人背後,猛地一掌下去!

    覺行想,自己這一掌下去,那人即使不被打昏,也必會翻倒在地。誰知,那人竟然一偏身子閃過,反過來一掌,一下子擊中了覺行的右臂!

    覺行覺得全身一麻,頓然大驚:對方的武功要高過自己!

    不行,死活都得纏著他,不能讓他溜掉!

    覺行忍著痛,也顧不得叫人,兀自與那人在黑暗中搏鬥起來。交手之間,覺行忽然覺得對手的拳法有些熟悉!

    是少林羅漢拳的招式!

    他是誰?莫不是誤會了、打了自己人?

    覺行一把死死攥住對方的胳膊:"我是覺行,你是誰?"

    對方沒有答話,卻趁覺行不備對著他的面門猛地一拳,直打得覺行眼冒金星,往後一趔趄!

    對方奪路就逃!啊?不是自己人!覺行忍著巨痛,順勢在地上一滾,一腳絆在了那人的腿下。對方猝不及防,"忽通"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覺行忍著痛,一把撲上去,將那人緊緊按住,近前一瞅:"啊?是,是大師兄?怎麼,怎麼會是你?這黑更半夜的,你跑糧庫來幹什麼?"

    原來,對方竟是他們這茬兒徒眾裡的大師兄——鬼影頭陀道廣!

    這位大師兄自出家以來,一年四季都是上山打柴,踏實肯干閒話又不多。吃過晚飯後,還會再干一個時辰,把白天打來的柴鋸得一段一段整整齊齊地碼好,灶房的廚僧們對他都很讚許。

    覺行一面攙他起身,一面問:"師兄,你鋸了半夜的木柴,是不是餓了?灶房給你留的還有吃的啊。"

    道廣不僅不理會覺行,反倒狠狠一把甩開他的手,慢慢爬起來,反問覺行:"我不餓!餓了生豆子生谷子也不能吃。這麼晚了,你跑糧庫來做什麼?"

    覺行說:"我看見有人溜進來,就跟了過來,沒想到會是你。"

    道廣脖子一梗:"我也是看見有人溜進來了,就跟了過來,沒想到會是你!"

    覺行一愣,即刻漲紅了臉:"啊?你,你,你這人,怎麼不講理啊?明明是你先進來的嘛。"

    道廣揉著摔疼的腿,冷笑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鋸完柴又去淨房,出來時,看見有人往這院子裡溜,打量是有人想偷糧,原來是你!"

    覺行急得大聲嚷嚷起來:"你!你!好!咱們去見師叔!"

    "見誰你也休想抵賴!"道廣口氣比覺遠還硬。

    兩人吵吵鬧鬧著,巡夜的執事僧們早叫來了曇宗和黑面金剛普惠兩人。

    覺行說:"師叔,我看見有人進了糧庫,就跟了過去,以為有人要偷糧。沒料到是大師兄,我明明是他先進的糧庫,他卻反咬一口!"

    道廣惡聲惡氣道:"我偷糧做什麼?我上山打柴,灶頭給我塞的餅子和鹹菜足我吃了!"

    灶頭喜歡道廣的寡言少語和踏實能幹,平時的確常交待覺行,說道廣晌午不在寺裡吃飯,打柴是個力氣活,給他做的餅子一定要格外加一點油鹽。多放一個半晌加加頓。有時還會親自洗個黃瓜蘿蔔什麼的,塞在他衣袋裡,讓他吃餅子時就著。晚上,見他鋸木柴熬得晚了,還會給他再送些什麼吃的來墊墊饑。

    覺行見道廣如此說,一下子漲紅了臉。他以為道廣發現了自己在樹上藏餅子的事了。以前,自己偷往家中送餅子,也曾被曇宗師叔發現過,今晚出了這事兒,讓他自己竟有些有口難辯起來。說話一時也語無倫次起來:"你你,你,這能證明你不想偷糧食?"

    黑面金剛普惠黑著臉吼道:"都住口!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可別怪我不看佛面,更不看僧面啦!"

    此時,聽見這裡吵吵鬧鬧的,早已驚了附近幾間寮房的十幾位寺僧。眾人一時全都溜了過來,站在暗處悄悄打量發生了什麼事?

    曇宗對眾僧揮手道:"好了!都回寮捨去!"

    眾僧一面竊竊私議著,一面離去了。

    普惠來到糧庫門前,舉著馬燈,仔細察看了一番被撬過的房鎖——這把銅鎖奇大無比,不動聲色就能撬開它,可見這手腕子上的功夫真算不淺了。

    兩人之中,會是誰呢?這兩人,一人素有貼餅羅漢之稱,一人成年累月地上山砍柴,手脖子上功夫都是很了得的。

    他命巡夜僧找來一把新鎖重新鎖好庫門後,對曇宗說:"師兄,今晚的事怪我太疏忽了。以為這一兩萬斤的麥子先放寺院裡幾天,不會有什麼事。看來,糧庫這邊還得派幾個守夜的才行。"

    曇宗見巡夜僧離去後,對普惠道:"師弟,我看今晚這事有些蹊蹺!這座糧庫是今兒天不亮之前,由七八個可靠子弟運下山的,原打算明後天就送到上院的。怎麼這麼快就有人盯上它了?我擔心,此事恐怕不只是有人想弄點糧食出去,使家人老小渡過一時饑困那麼簡單。"

    普惠一驚:"哦?師兄,莫非?"

    楊廣窮兵黷武,繁役苛賦。少林寺已經是樹大招風了,前不久王世充不是張口就提出要借三十萬斤軍糧嗎?他在想,是不是王世充借糧一事,又引起了別的哪路人馬對少林寺僧糧的注意了?

    "師弟,事不宜遲!你馬上派幾個靠得住的子弟,除了留一些囤底,趕快將這幾囤糧食乘夜搬走!"

    普惠點點頭:"我看,普勝,靈憲,智守,明嵩,再加上僧滿僧豐十來個人,一個時辰也就差不多完了。他們那個寮捨的所有人,今晚就不要驚動了,以免打草驚蛇……"

    曇宗說:"這樣最好。記著,還從後門那座隱秘的石門悄悄運出,仍舊先藏在寺後那堆亂石下的秘密糧窖裡。"

    "師兄,師父對我說過,那個人……是老柴頭擔保剃度的。不過,來歷一直沒有弄清楚。幸虧當初往山上幾處糧窖運糧時沒讓他參與。我看,得先派人盡快查一查他的來歷。"普惠說。

    曇宗沉吟了一會說:"往日,咱們對他的關注也少了一點。就依你說的,先派普勝和智守兩人分別暗中對兩人查訪一番看是怎麼回事。普勝和智守兩個人的武功和輕功在他們二人之上。不會出什麼意外的。"

    眾僧各自回到寮捨後,雖說都有意避口不談剛才的事,可是,人人心下卻都在掂掇和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

    覺范人小,到底憋不住,他把頭探進鄰鋪覺遠的被窩裡,摀住被角,對著覺遠的耳朵悄悄私議:"師兄,我覺得,今晚說瞎話的那個人,肯定是鬼影!"

    道廣平素不愛說話,人也踏實肯幹,一年到頭都是上山下山砍柴背柴。兩年裡,把寺裡眾僧所用燒水做飯的柴差不多一個人包了。

    道廣是三四年前的秋天來到寺院的。那天又是風又是雨的下了一整夜,黎明值守的僧人打開山門時,見一個人昏在了山門廊下,一時驚得大叫起來。妙藥羅漢明嵩上前摸了摸他的心窩,對大伙說:"快!還有救!"

    眾僧見說,忙按明嵩說的,先把他抬進屋內,又是點柴火、又是端薑湯米粥的灌他。整整昏了兩天也燒了兩天後,竟挺過來了。他醒來以後,對眾僧說,他是被亂軍抓去當了役夫,兩軍打仗時瞅了機會逃走了。家鄉在黃河北峪裡的,聽說那一帶眼下正打仗,他也不敢再回家,就投奔少林寺來了。

    起初因無人引見他,寺院一直不肯為他剃度。過了半年多,見他每天上山砍柴,每天打的柴比別人多一半還多。早去晚歸的不說,夜裡寺院大靜之前,他還會來到柴房,把白天砍的柴再鋸成一段一段,整整齊齊地摞好。

    柴頭見他如此肯幹,又執意出家,各樣功課也頗知努力,去年春上,老柴頭臨圓寂之前,對善護和寺主擔保說,他看出來了,道廣縱然來歷不明,卻也不會有什麼大差錯的,又以自己一直沒有收弟子為由,要為他擔保並收他為徒,善護猶豫一番,末了還是答應了老柴頭。

    柴頭見他始終一副苦行僧的模樣,也不再為他剃髮,只是度他做了一名頭陀僧,法號道廣。又把自己的一串捻珠,一隻飯缽,兩件舊僧衣和一把大柴刀統傳與他,他在寺裡才算有了衣缽師父。

    去年秋天,少林寺向柏谷寺再次增派武僧時,便把他也分撥過來,除了值夜,他依舊還是堅持包攬了柏谷寺一二百僧人的用柴。

    道廣性情孤癖,平時總是低頭來、低頭去的,有人曾問起他俗姓什麼、家是哪村時,他總是裝聾作啞。小覺范看他平時言談舉止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麼心思的樣子,私下便給他起了個"鬼影頭陀"的綽號。

    覺遠閉著眼,思量今晚的事情,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一次,他親眼看見貼餅羅漢覺行暈倒在校武場外面。覺范和覺遠為他號了脈,發現覺行的脈象很虛弱,臉色蒼白還直出虛汗。他們扶覺行回到寮捨後,覺范把秀秀姑送他的一直不捨得吃的一塊麻糖餵了覺行,覺行很快就緩過氣來了。

    覺遠看出來了:覺范的舉止,分明像是清楚覺行生病的原委。否則,他怎麼一下子就猜出覺行是餓暈所致的虛脫之症?

    事後他盤問了覺范,覺范才把那天晚上看見覺行在河邊煮野菜湯充飢的事說了。還說,覺行後來還對他實說了,說他山下的老娘侄子,還有村裡的百姓,眼下都已經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了。他因為掛牽娘和侄子,所以,每天只靠喝稀粥稀面維持,省下自己的餅子都藏了起來,送回家去以解老小饑荒了……

    覺遠想,佛門寺僧"為成道業,故受此食",而像覺行這樣,每天都把自己的乾糧省下,只靠著早上的一缽稀粥,午間的一缽湯麵,加上晚上的一缽稀菜湯,天長日久的,怎麼能撐得住從五更到夜晚的武功操練和值夜護寺?又如何撐得住白天諸多的繁重勞作呢?心下也擔心,就算靠他每天省下的那兩三個餅子,究竟能不能救得一家老少三口渡過饑荒?

    一時,心下實在憐憫得難受……

    見覺遠一聲不吭,覺范又咕噥道:"反正,我不信二師兄會偷寺裡的糧食。他要是想偷,偷些餅子豈不更是人不知鬼不覺?幹嘛還會喝野菜湯,還會餓暈?倒是那個鬼影,成天低頭耷眼的陰著一張臉,悶嘴葫蘆一個,人說-仰臉女人低頭漢-,這樣的人,最讓人捉摸不透。"

    "嗐!嗐!大靜啦!大靜啦!誰還捂在被窩兒裡放屁擾人哪?"

    突然,睡在最靠裡面舖位上的癩頭和尚智興猛地吼了一聲。

    覺范奇怪:他捂在被窩兒裡跟覺遠說話,他怎麼也能聽見呢?

    覺范對覺遠低聲說:"其實,最討人厭的就是這個癩頭和尚了,滿頭癩瘡滿肚子癩點子!"

    被覺范叫做癩頭和尚的智興,是師叔輩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年齡比覺遠他們大不了三幾歲。因拜的師父輩份高,故而也算排在了師叔的輩份裡。雖說出家的戒臘也有些年頭了,卻因平素為人處事不大沉穩又常犯戒規的原故,至今還和覺遠覺范他們小一茬兒的僧徒擠在一處大屋裡,沒有自己的寮捨。

    和覺遠、覺范他們這些僧徒擠在一處的,原來還有一位花花和尚——智守師叔。智守住在大寮捨時,從沒有欺負過覺范他們這些小一茬兒的僧徒。相反,對他們一向還都很關照的。去年秋天,寺裡給智守師叔騰出了一間單獨的寮捨,他搬出大寮捨時,覺遠和覺范很是有些戀戀不捨呢。

    智守師叔搬走之後,智興越發當自己是寮捨的老大了。成日不是支這個倒茶,便是使那個端水的,也越發愛拿覺遠和覺范幾個小僧徒尋開心了。

    今年初夏的一天,開靜的打板之聲響過後,覺范起床穿衣時,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褲子了。覺遠幫著他把被子枕頭乃至褥子都掀開抖了一遍也沒有尋到。因怕受罰,覺范只得穿著短褲去練功。到了練武場,眾僧見他上面穿著僧袍,下面卻露著兩條細瘦伶仃的兩腿,又仰著臉對曇宗師叔說自己的褲子被人偷的話時,眾人禁不住"哄"地大笑起來。

    一向愛說笑的開心羅漢普勝師叔笑道:"小雞雞被偷走沒有?"

    眾僧越發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癩頭和尚智興聽了,直笑得又是拍屁股又是打胯的。

    當眾僧做完功課回到寮捨後,覺范發覺自己的褲子竟然好端端地擺在枕頭上。再去瞅那癩頭和尚,只見他裝模作樣地結跏趺坐他自己的舖位上,又擠鼻子又弄眼地,強忍著一臉的壞笑。

    覺遠也曾被他捉弄過:去年冬天的一天早上,覺遠聽到打板叫起之聲,一咕嚕爬起來,一面繫著僧衣扣子,一面雙腳在地上去探自己的鞋,結果滿地都找不到自己的僧鞋了,末了,只好翻出夏天穿的羅漢草鞋跑到了演武場上。

    待回到寮捨後,一雙僧鞋周周正正地擺在自己枕頭邊上!

    連著被捉弄了幾次後,他們小一茬兒的師兄弟們,每天入睡前,都會設法先把自己的衣啊鞋啊還有板帶什麼的,事先壓在枕頭或是褥子下面,讓癩頭和尚沒法再捉弄人。

    覺遠和覺范心裡雖討厭他,卻因他是叔字輩兒的,也奈何不得他。癩頭和尚因自小生瘡,頭上落了好幾塊的大疤,他們私下便送了他一個"癩頭和尚"的外號。他知道了,也不生氣,摸著自己的疤瘌光頭哈哈大笑。

    只去年冬天,癩頭和尚再次捉弄人時,被黑面金剛普惠師叔不動聲色地教訓了一遭:那是去年三九時節,山上奇冷逼人、滴水成冰。眾僧聽到五更的打板之聲後,各自哆哆嗦嗦地鑽出熱乎乎的被窩,急急忙忙穿衣系袍——稍稍磨蹭,早堂功課就會耽擱了。去的晚了,看著人家齊整整、黑壓壓地站了一片在那裡,即使教頭不責罰,也自覺沒趣。

    出了山門到校武場的路,若走正道的話,得要先下長長的一段台階,再上一段長長的斜坡。而緊挨著寺門西面的廊下,有個青石的斜坡,是通往後面校武場的一條近道。一些年輕的僧徒圖近道,老愛抄這條近道直接跑到校武場。

    那天早晨,覺范和覺遠各拎著一根齊眉棍一前一後地跑到青石斜坡前,想抄近道趕到校武場去。覺遠跟在覺范後面幾步遠的地方,當快要走到青石斜坡時,覺范無意瞥見癩頭和尚智興杵著齊眉棍,倚在不遠處的白果樹後,探頭探腦、一臉壞笑地站在那裡。

    覺遠剛剛意識到哪裡不對頭時,覺范已經跑上了青石斜坡,只見他兩腳剛一踏上石坡的同時,腳下一滑,連人帶棍"嘩"地摔了個四仰八叉,接著又出出溜溜地滑出老遠。

    癩頭智興站在那裡,直笑得前仰後合。

    覺遠趕忙跑過去,一面攙覺范起來,一面問摔著哪裡了?虧得覺范穿著秀秀姑給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棉褲,喧喧厚厚的墊著,倒也沒有磕破肉皮。覺范站起來,一面揉著摔疼的屁股,活動著扭疼的腳,一面瞪著癩頭智興咒道:"不得超生的死癩頭!"

    癩頭聽了也不惱,越發笑得露出滿嘴大齙牙。

    這時,就見鬼影頭陀道廣扛著少林棍,低著頭一路匆匆走了過來。依舊誰也不看的耷拉著眼皮,依舊滿腹心思的模樣。

    覺遠正為覺范按摩腳踝,一抬頭,正要提醒道廣注意腳下時,就見道廣已經踏上了那光光溜溜的青石坡。霎時,就見他在冰上一滋一滑地,下面兩隻腳又是蹬搗又是跳的,像是踩了蛇一般。

    癩頭智興見狀一面大笑,一面學著道廣剛才的樣子:支杈並劃拉著兩手,騰搗著雙腳,惹得覺遠和覺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就見僧滿和僧豐師兄弟兩人一前一後也走了過來。

    到了青石斜坡跟前,因天比剛也稍亮了一些,僧滿望望光溜溜冒著寒氣的青石坡,再看看癩頭的神情,一眼就識破了他的鬼把戲。

    僧滿將手中的齊眉棍往冰上一戳,雙腳著地,仿如行船一般,嘴裡叫道:"哎——一葦渡江啦——",出出溜溜、穩穩當當地一路滑了過去。

    癩頭智興呵呵一笑。

    緊跟在後面的僧豐見僧行滑了過去,將手中的少林棍往地上一撐,嘴裡叫著:"看咱的——飛昇極樂啦——"一個騰空飛跳,輕輕盈盈地便越過斜坡去了。

    癩頭一面大笑,一面拍起巴掌:"哈哈哈,妙妙妙!"

    這時,花花和尚和開心羅漢也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花花和尚肩上扛著少林棍,到了冰坡前,依舊昂首挺胸,大步匆匆地走過一丈多寬的冰坡,腳下竟如履平地,連個趔趄都沒閃一下!

    開心羅漢緊跟在後面,到了冰坡前,一手持棍、單手合十,雙腿一屈,就地做了個結跏趺坐的姿勢,手中的少林棍往冰上一戳,就在冰上一路旋著圈、一路旋到了冰坡的那端。

    覺范和覺遠看呆了神!

    癩頭智興也不再笑了,怔怔地楞在那裡不知想什麼?

    這時,就見黑面金剛普惠挾著一捆稻草、黑著一張臉走了過來,到了冰坡前,只見他將懷中的稻草"嘩"地一下扔了出去,眨眼之間,就見滿天散花似的,那捆稻草竟然均均勻勻、整整齊齊地鋪滿整個青石斜坡!

    覺遠和覺范的眼都看直啦!

    癩頭智興也睜大了眼,望著冰坡——

    黑面金剛普惠轉過臉來,拍了拍癩頭智興的肩膀:"咱們都是練武人,八仙過海各有神通,就算偶爾跌一跤也無大礙。可是,若有來寺院上香供奉的居士們跌了,豈不積下了大惡業?"

    癩頭智興撓著自己的癩痢頭,訕訕地乾笑著:"師兄,我,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十三棍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