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感真情箭下救雁侶 吃陳醋崖邊揮老拳

    詞曰:幽幽夜空澈,盈盈月如鏡。肯將韶華付流水,仍誤鴛鴦夢。愁看碧水水無影,忍聽清風風有聲。相思青鳥傳信未?夜深人靜勿歸錯,當窗更懸一盞燈。

    三人見到那簽子手拿起的東西,不由暗暗叫苦。原來給他鬥雞眼掃著的,不是別的,正是一柄青鋒劍。那簽子手一按劍簧,「錚」的拉出長劍,細看劍鍔劍刃。莫之揚知道他是在查看縫隙之中有無血跡,心想:「多虧今早在溪水中洗乾淨了,不然豈不要糟?」

    肖不落江湖經驗老道,心念一閃,對莫之揚喝道:「我說你讀書人不要掛把破劍做樣子,你偏要如此,說什麼『擊鋏長歌,食無魚』,這下可怎麼說?」

    莫之揚裝出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道:「我是怕萬一遇上強人,欺負咱們文弱無力怎麼辦?帶一把寶劍,強人就不敢亂動了。」

    地保也是練過武的,說道:「你會使劍麼?」

    莫之揚睜大眼睛,道:「會的,會的。我給我們村裡的天下第一劍仙交了十五兩銀子,他傳了我一套劍法,還說他收了好幾十個徒弟,數我劍法最好,將來要傳我衣缽呢。」

    幾個簽子手見他傻乎乎的樣子,知他決非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卻興致勃勃地道:「那你使來瞧瞧。」

    莫之揚益發來了精神,道:「幾位想拜我為師麼?」當下一按劍簧,「吭唷」一聲拔出劍,舞出一套劍法來。但見他臂不能盡展,腿不能高抬,一招之後,摸摸腦袋,想起另一招,勉強湊足五六招劍法,額角已沁出汗來,臉色也紅得發紫。安昭心想:「七哥能運內力一下逼出汗來,內功當真了得。」莫之揚收了劍,腳下一踉蹌,卻又立刻掩飾似的跺一下腳,傻乎乎望著地保、簽子手,道:「怎樣?可惜這裡地方小了一些,若是到院子裡,管保還要厲害一些。」

    那地保忍不住失聲大笑,拿鑼錘指著莫之揚道:「你方才說你師父是天下第一劍仙,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莫之揚挺一挺胸,道:「我師父姓呂,是雙口之呂,名諱是上來下文。」地保笑道:「狗屁呂來文,天下第一牛皮倒是真的。看我的。」要過劍去,刷刷舞了一個劍花,倒確實比莫之揚的劍法不知好看了多少。莫之揚張大了眼睛,道:「哇!你的劍法幾乎比得上我師父一半勒!」

    地保笑道:「何止一半,你那狗屁師父能比上我的一半就不錯啦。我把這套劍法教給你,只收你十兩銀子。」

    莫之揚喜道:「當真?」卻又面有難色,道:「我總共才帶了二十兩銀子,給你十兩,路上盤纏便不夠了。」那地保道:「你可以找你先生和這個兄弟借麼。」莫之揚遲疑一會,解開褡褳,將裡面四隻五兩銀元寶拿出,掂來掂去,皺著眉頭道:「五兩成不成?」

    那地保見了銀子,小眼睛睜得溜圓,道:「我非二十兩不教。」探手將二十兩銀子都搶來,揣入懷中,回頭望望四個簽子手,甚是歡愉。

    莫之揚急道:「我還沒想好學不學哪!」地保道:「那你什麼時候想學,就什麼時候來找我。」將劍一揮,插在床案上,「光」的一聲鑼響,道:「別處查查!」轉身要走。莫之揚急了,撲上去拽他衣袖,地保瞪眼道:「幹什麼,幹什麼,妨礙公務麼?」與那四個簽子手揚長而去。

    安昭關上門,三人悄悄笑了一會。肖不落道:「莫公子演戲還真像。」安昭抓住莫之揚衣袖,道:「七哥,你剛才說你天下第一劍仙師父叫什麼名字來著?」

    莫之揚拿腔拿調道:「師父姓呂,雙口之呂,名諱上來下文。」安昭眼睛一瞪,氣哼哼道:「你別以為我聽不出,呂來文,哼,驢來問!你劍法的師父是我,我叫驢來問麼?」

    莫之揚笑道:「肖前輩叫吳有仁,是無有人,我師父叫驢來問,那還能錯得了?」安昭佯怒,揚掌打他,卻被他反手捉住手掌,倒過來刮了安昭一個鼻子。肖不落見兩人嬉鬧,自己在場甚是不便,出了房門。

    莫之揚與安昭坐在房中,見外面陽光如縷,說不如出去走走。便將長劍裹進包袱,與掌櫃、肖不落打了招呼,出了鎮外。

    此時已近中午,鎮中居民大都回家吃飯,路上行人也大都打尖喝茶,路上靜悄悄,十分幽靜。走了一程,尋了路旁乾淨的石頭坐下,說起昨夜遇到的事情,都有些後怕。莫之揚道:「那姜堂主雖然死在我手裡,我卻覺得並未有報仇之後的痛快。今後我要像南大哥一樣,做頂天立地的好漢,教三聖教的壞人一聽到我的名字,先嚇得發抖。」又想安昭曾貴為郡主,為了自己連家都不要了,這份情意,著實教人感動,道:「柳弟,我莫非前世敲穿了一百八十個木魚,才修到今生這樣的福分?」安昭笑道:「你幾時學會賣這些蜜糖了?我倒想問問你,昨晚在福星祠,你給福星說了些什麼?」

    莫之揚望著坡上亂草,歎口氣,道:「柳弟,我自小沒了父母,只有三個人可以說是我的親人,一個是我恩師,一個是雪兒妹妹,還有一個上官楚慧。昨晚我對福星說,你程咬金大老爺嫉惡如仇,最可憐苦命人,求您保佑他們幾個平平安安。」

    安昭道:「七哥,上官楚慧是誰?怎麼我沒聽你說起過?」

    莫之揚道:「她救過我的性命,還傳了我四象寶經。」當下將與上官楚慧相識又分散的事簡略說過,只略去當日在觀音娘娘前起誓之事。安昭道:「聽你這麼說,我倒很想見見這個上官姐姐了。七哥,以後你在福星面前求福,能不能也替我說幾句話?」

    莫之揚笑道:「咱們天天在一起,還用求福麼?」

    安昭微微一笑,望著莫之揚,慢慢道:「福星保佑我一生一世平平安安,這樣,我就可以永遠陪在你身邊,照顧你,讓你再不受那諸多苦痛。」莫之揚見她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一半是誠懇,一半是深情,心中一震,道:「我一定求福星保佑你。我還要求福星保佑我平平安安,決不讓你擔驚受怕。」安昭伏在他肩上,柔聲道:「七哥,我們一生一世不分開。」莫之揚撫摸著她的秀髮,道:「是啊,我們一生一世不分開。」

    微風拂柳,青草迷亂,不知那冥冥之中的福神,可聽到這一對年輕人的祈願?

    良久,安昭道:「七哥,咱們還去不去太原?」莫之揚道:「那咱們去哪裡?」安昭道:「秦謝既為三聖教所擒,咱們再去太原,就沒多大意思了。你那幾個師兄都是有家室的人,為……為救秦老前輩尚且猶豫,你若再請他們去救秦謝,恐怕他們也不會情願。」莫之揚聽她說得有理,點點頭,道:「柳弟,那我們就自己去救秦謝。我師父就這麼一個孫子,若有什麼不測,他老人家不知該有多傷心。」

    安昭道:「搭救秦公子之事總要慢慢計議。三聖教雖然狠毒,但他們既有所圖謀,就絕不會殺了秦公子。」莫之揚道:「柳弟,你的見識可比我高得多了。不過,我也在想,他們抓秦謝,一定是因為江湖謠傳秦家藏有江湖四寶。他們縱不殺他,那也必定大加折磨,逼他說出四寶的下落。」安昭道:「那秦公子知不知道江湖四寶的下落呢?」

    莫之揚心中一動,便要說:「玄鐵匱還在坡子溝山洞中,他怎會找到江湖四寶?」但忽然心念一閃,暗道:「柳弟,我什麼話都能對你說,就是這件事不能告訴你。誰讓你是他……他的女兒?」道:「我想大約不知。」

    安昭道:「那就是了。所以秦公子絕無危險。七哥,這幾天我心裡倒琢磨了一件大事,不知成不成?」

    莫之揚知她雖是個女子,但見識、胸襟不輸於鬚眉,既說是大事,必很重要。當下坐直身子,道:「洗耳恭聽。」

    安昭卻又伏進他懷中,道:「七哥,我就這樣說,不然,我很害怕。」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很久以後慢慢道,「七哥,我想改道去長安見皇帝。」

    她說得平靜,卻把莫之揚嚇了一跳,失聲道:「去見皇帝幹什麼?」

    安昭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爹爹既存了那樣的念頭,那是定然要去幹的。上次皇上派永王李璘傳旨,爹爹就想假如要留他一起參加秋季圍獵,把他軟禁起來,那不是扣留人質麼?他反心已定,如無非常之策,不能讓爹爹回心轉意。今年四月,皇上派人請爹爹進京,他不肯去,現下終於明白了,他是怕皇上藉機抓起他來,或者是讓他任京官,那他一番美夢就全成了泡影了。」

    安昭頓了一頓,接道:「因此我想,只有我進京去求見皇上,給皇上說爹爹體胖多病,兼之患了眼疾,已不能帶兵打仗,求皇上召他進京另封官爵,才能防止大事發生。」莫之揚道:「你不說四月裡皇上召他入京,他不肯去麼?」

    安昭道:「不錯。那時爹爹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我進京之後,便住在京城,爹爹顧及我的安全,便不會不聽皇帝的話了。爹爹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他一定會在乎我的。七哥,你說是麼?」語氣之中分明有七分懇求,似乎極盼莫之揚說一個「是」字,來安慰她對父親的一片女兒情。

    莫之揚心中悱惻,歎道:「柳弟,若非為我,你本不用離開你爹爹,這些煩惱,便不用承受了。」安昭把頭埋在他懷裡,道:「傻七哥,若是沒有你,這些煩惱我便永遠獨個兒承受,我不知道會不會受得了?」

    一片雲彩飄來,擋住了太陽。滿山坡上,雲彩的影子似是黑羊群在飛奔。安昭幽幽道:「七哥,我只怕弄巧成拙,萬一皇上把我扣留下來,或者把我殺了,那爹爹沒了忌憚,又沒了退路,豈不更加要反?」

    莫之揚未想到這一層,奇道:「皇上怎會那樣做?」

    安昭抬起頭來,望著他,眼睛中閃動著一種清涼的光采,歎道:「皇上富有天下,所謂至富之人。越是如此,其疑心也就越大。正如藏珍寶的箱櫃,無不懸以堅鎖;若是只有幾件破衣服放在那裡,又何苦如此?」

    莫之揚聽話中隱含著極深的道理,細思之下,不由點頭。安昭又道:「萬一皇上真的那樣做,七哥,我怎忍心離開你?可是如果我不去見皇上,爹爹若是起事,我將何顏活於世上?」

    莫之揚不知怎的一下子熱血沸騰,大聲道:「你爹爹不仁義,卻累你這般用心良苦。柳弟,我陪你進京見皇上老兒!」

    安昭哽聲道:「七哥!都是我不好。」心想莫之揚既答應與自己一起見皇帝,其實也就是決心與自己共生死,不由悲喜交加,流下淚來,道:「若是我們能消弭這一場禍事,就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住下,養些小雞、小鴨,種上一些糧食、蔬菜,與世無爭,終日相伴,那樣該有多好!」

    兩人商議好進京朝見皇帝一事,日已西斜,手挽著手回到客棧。掌櫃見到他倆,道:「吳先生有事先走了。」將一封信留給二人,展開信箋,見上書:「柳公子、莫公子:我有要事,不告而別,且請諒解。十數年容身之德,無以報柳公子於萬一,只望山復水轉,此生再有期遇之時。」安昭看完信,道:「七哥,肖伯伯這些日子心神不寧,恐怕早有去意。」莫之揚點點頭,有些傷感。

    二人次日覓道向長安進發。過得兩日,買了兩匹馬代步。中秋過後,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早上晚上,都須穿上裌衣。二人自那日一番計議,便覺得心中多了一件心事,不敢猜想將來會如何,便更珍惜相伴而行的光陰,一路之上,多揀些開心的話講,心中情愫,比之當日,更深密了幾分。

    這日行在兩座山峰之間的一個峽谷之中,越走越深,漸漸沒了路。安昭道:「七哥,莫非咱們走錯了?」莫之揚道:「走錯了便走錯了,出了這個峽谷,便能找到路了。」安昭笑道:「我倒寧願走錯,讓咱們找不到路。」莫之揚接道:「就在這山中做對神仙夫婦。」

    安昭臉上一紅,扭頭看身邊景色,但見各色樹木依次而生,楓葉紅盡,黃葉飛舞,而松樹兀自青綠,放眼望去,山峰直插天際,幾朵白雲襯得天空越發碧藍。歎道:「七哥,江山如此雄奇,若是天下無事,百姓安居樂業,永遠享此太平之福,該有多好?」

    忽聽一陣雁鳴從天上傳來,仰頭去看,見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安昭歎道:「秋雁徒學人字飛,怎知人字最難寫?」二人駐馬仰望,都覺心胸之間有一種別樣蒼涼。

    突然「嗖」的一聲,密林中射出一支箭,正中那頭雁脖頸。頭雁一陣哀鳴,撲楞著翅膀掉進山林。莫之揚道:「這人箭法這般準。」安昭道:「七哥,他射了頭雁,雁隊就亂了。我想這人必定還要射殺大雁。」從馬鞍旁取出弓來,果見山林中又飛出第二支箭,當下彎弓搭弦,也一箭射出。兩支箭撞在一起,斜刺裡落入山谷之中。

    莫之揚讚道:「柳弟,你的箭法更是了得。」安昭道:「大雁是靈性之物,雌死雄獨守,雄死雌不移,這人射死一隻雁,已是害了一對相愛眷侶,我若再不阻攔,菩薩都要嗔怪的。」

    二人仰頭看著雁群,見第二隻兜了個圈子,補上第一隻的位置,群雁「啊啊」哀鳴,盤旋了一周,又向南飛去。不一會,漸漸消失在遠處,只有哀鳴聲還遙遙傳來。莫之揚道:「大雁尚有如此情義,有時人真不如這些野物。看看射雁的那人是什麼模樣。」二人騎馬來到方才發箭的那片山林前,卻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提著一隻死雁,蹲在一株松樹上,身穿紫衣,背著一副箭囊,腰上別著一把短小的獵叉,臉色紅潤,甚是精神。見到二人,一言不發,眼珠子骨碌碌轉動。

    莫之揚奇道:「小兄弟,這雁是你射的麼?」那小童道:「不是我射的,難道是你射的麼?」

    他一開口,登時把二人嚇了一跳,原來這小童聲音粗啞,說話便如一個四五十歲的人相似。若非看見他的面容,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如此粗啞之聲出自一個八九歲的小兒之口。那小童不待二人回答,跳下樹去,鑽進灌木之中。他身形矮小,轉眼便不見了。

    莫之揚道:「柳弟,這小童十分奇怪,咱們跟著去看一看如何?」安昭正有此意,當下兩人找一個隱蔽之處拴好馬匹,運起輕功,向那小童方向追去。那小童渾不知兩人跟了過來,翻過山嶺,提著大雁在山坡疾走,走了一陣,大約是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擦了擦汗,不經意地向後望了一眼,卻把躲在暗中的莫之揚與安昭嚇了一跳。

    你道怎的?原來那小童的面貌霎時變成一個四十幾歲漢子模樣。再看他手中拿的是一張人皮面具。兩人對望一眼,一齊失笑,均想:「原來是個侏儒,大概怕別人笑話,才妝扮成小童模樣。」便覺沒必要再跟蹤,攜手下了山坡。回到拴馬的地方,卻不由又是一驚——兩匹馬竟不見了。

    莫之揚這些日子勤練輕功,這時腳下一點,躍到一棵松樹上,轉頭眺望,見兩個小童分別騎在兩匹馬上,正往另一個山坡上飛奔,氣道:「在那裡了。」躍下樹來,與安昭展開輕功追去。

    此時他二人足力已不亞於奔馬,不一會兒,離那兩名小童已不足一百五十丈。山坡地勢曲折不定,那兩個小童折入一道山窪,莫、安二人一時失了目標,奔向一塊大石,見兩個小童慢了下來,比劃著手勢說說笑笑,他倆偶一側頭,給莫、安二人看清相貌,竟也是兩個三十多歲的侏儒漢子。安昭驚道:「這裡怎的有這麼多侏儒?」

    二人心想這兩個多半與方才射雁的那個是一路的,不知怎的,心底竟隱隱泛起寒意。二人蛇趨貓行,跟著那兩個侏儒走了半個時辰,忽見前面叢林之中顯出二三十間石屋,屋前涼棚下坐著六七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赫然全是侏儒。那些侏儒見兩個同伴盜了兩匹馬回來,一齊圍上,有的撫摸馬腿,有的與兩人說話,極是興高采烈。

    見先前射雁的那個紫衣侏儒也在其中,安昭道:「七哥,原來他使了『調虎離山』之計,故意引咱們往那個山坡上去來著。」莫之揚道:「不錯。」二人攜手悄悄掩上前去,在一塊石頭後躲下,只見方才盜馬的那個藍衣侏儒道:「那兩個傢伙好不可笑,跟著九哥一路向野熊嶺上爬。這會兒可能以為這兩匹馬讓老虎吃了呢。」眾侏儒一齊歡笑,一個六七十歲的女侏儒顫巍巍走到跟前,拿著一根一尺來長的枴杖,戳戳安昭騎的棗紅馬的後腿,棗紅馬忽然嘶鳴一聲,「啪」的尥了一個後蹶,鐵蹄向那小老太婆踢去,可憐那小老太婆總共不過二尺七八寸高矮,這一下只怕要命喪黃泉。安昭險些失聲叫出來,孰知那小老太婆枴杖在馬蹄上一點,人已借勢躍起,拽住馬尾一扯,端坐在馬臀上。棗紅馬受驚,一聲嘶叫,甩一甩鬃毛,斜刺裡便奔,旁邊幾個侏儒一齊拽馬韁,可他們畢竟氣力不大,被棗紅馬拖著在山坡上連滾帶爬。其中有一個額角撞在一塊石頭上,登時鮮血長流,撒了韁繩。有幾個男女侏儒叫道:「娘!娘!」向驚馬追去。

    那小老太婆腿不過半尺多長,無論如何也夠不著馬刺,在馬背上顛簸起伏,險象環生,嚇得「呵啊呀」亂叫。拽馬韁的有兩個是她的兒子,別人都鬆了手,他們兩個卻兀自不放,在岩石中跌來碰去,聲音都已嘶啞。

    莫之揚、安昭二人見狀,再也不忍不管,雙雙從石頭後跳出來,一左一右,拽住馬韁,驚馬左右甩動脖子,但二人都是武功高強之人,那棗紅馬嘶嘶喘氣,終於老實下來。小老太婆放開馬鞍,滾下馬來,與兩個兒子撲在一起,嚇得面無人色。

    小老太婆的幾個兒女走出人群,來到莫、安二人身前跪倒,「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道:「兩位仙客救了小人母親,大恩大德,來生結草啣環也難報答。」

    莫之揚、安昭望著這些不及半人高的成年人,不知怎麼辦才好,道:「請起,請起!」那小老太婆道:「仙客的馬匹,不是咱們能騎的,曲三九,你險些害死我了。」先前盜馬的藍衣侏儒曲三九到了跟前,賠笑道:「兩位勿怪。」

    眾侏儒圍著二人,個個眼神都十分驚奇,倒似看著兩個怪人。安昭給他們看得很不自在,道:「七哥,咱們走罷。」莫之揚點點頭,對眾侏儒拱手道:「在下二人誤闖貴地,還望恕罪,告辭啦。」

    忽聽一聲咳嗽,一人道:「仙客且慢。」眾侏儒紛紛道:「莊主來啦。」卻見是一個矮小老者,著一身錦袍,雙目炯炯,鶴髮童顏,一部尺餘長的鬍鬚,拄了一根烏油油的枴杖,越過眾人,上得前來。

    侏儒莊主望著莫之揚、安昭,半晌歎道:「原來竟真有這樣的人,方纔我還以為小六三誑我呢。小老兒曲一六有禮了。」一揖到地。莫之揚、安昭忙還禮。

    曲一六道:「不敢請教兩位仙客是從哪裡來的?」

    莫之揚道:「在下姓莫,這位兄弟姓柳,我二人迷了路途,誤進深山,不成想驚擾了貴地,尚請見諒。」

    曲一六道:「仙客說哪裡話。方纔我聽小六三說了,都是三九和五五這兩個渾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去偷兩位仙客的馬匹,險些惹出大禍。哼哼,真要把二四夫人傷著了,我看你們兩個如何擔待?」枴杖在地下用力一杵,怒沖沖望著曲三九和曲五五。

    曲三九和曲五五一齊伸舌頭,樣子十分滑稽。曲三九道:「莊主明鑒,我們盜仙客的馬,那還不是想給您老人家當坐騎?您是莊主,也像我們一樣騎著青羊巡山,不夠威風。嘿嘿,方纔我、五五、四七三個到仙人谷那兒去射雁,這才……」見莊主一臉慍色,改口道:「我們知道錯啦。」

    曲一六哼一聲,再狠狠瞪二人一眼,轉頭對莫、安二人笑道:「仙客勿怪小子們頑皮,都怪我管教不嚴。」

    莫之揚正要答話,忽聽山林中起了一陣陰風,樹木忽喇喇作響。曲一六變色道:「大蟲來啦,大夥兒快回屋!仙客跟我來!」眾侏儒一片慌亂,紛紛往石屋中跑去。

    忽聽「嗚」的一聲大吼,樹林中竄出一隻老虎,向眾侏儒追來。眾侏儒大喊大叫聲中,曲五二已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虎額。可惜他人矮力小,老虎又不是大雁,這一箭只傷及一點皮肉。受了這傷之後,老虎愈發兇猛,前爪撥掉箭枝,怒吼聲中,撲向曲五五。

    曲五五忙就地一滾,閃開四五尺,老虎低嗚一聲,捨了他向人叢中的一個十幾歲的小侏儒撲去。這小侏儒充其量已就是一尺七八寸,見老虎撲到,嚇得腿軟,魂飛魄散,大喊大叫。曲一六、曲三九等見狀,手執鋼叉、枴杖,向老虎打來。那老虎前爪一剪,將曲三九一件衣衫連同前胸抓破,人立而起,撥開曲一六的鋼杖,一口咬斷曲五五的鋼叉木柄,張開血盆大口,撲向曲一六。曲三九身上濺滿鮮血,大叫道:「莊主閃開!」持叉向老虎口中刺去。那老虎身子一扭,躍到一邊,虎尾結結實實甩在曲三九背上,張口叼起嚇癱在地的小侏儒,轉身便跑。

    眾侏儒叫道:「小七一,小七一!」曲五五、曲五二等幾個青壯侏儒提著鐵叉追那老虎。但人矮腿短,哪裡能追得上?何況,便是追上,除了送死,還能怎樣?

    眾侏儒又慌又痛,忽然「嗖」的一聲,一枝長箭正中虎頸。那箭力道甚足,射了個對穿,兩道鮮血同時從虎頸中迸出。老虎吃痛,猛然站住,扭頭尋找射箭之人。安昭見一箭得手,再搭一箭,又中虎腹。她怕誤傷老虎口中的小侏儒,兩箭都未射向虎頭。

    這老虎大約從未見過像莫之揚、安昭這樣高大的「仙客」,呆了一呆,叼著那小七一又向叢林中跑去。莫之揚、安昭齊喝一聲,提劍追入叢林。老虎受了傷,被二人追上。眾侏儒只聽陣陣虎吼從樹叢中傳出,相顧駭然。

    過了一會,聽虎吼之聲越來越烈,夾雜著安昭、莫之揚喝斥聲和樹木的折斷聲。幾個青壯侏儒發一聲喊,提叉拎棒衝進叢林,卻不過一會,便聽曲五五大聲道:「大蟲被仙客打死啦!」過了一會,但見曲五二等人簇擁著莫之揚、安昭出來,安昭抱著那個昏迷的小七一,莫之揚背上負了一隻死虎,扔在空地上。

    曲一六抹抹冷汗,圍著死虎轉了一圈,方信其確死無疑,大喜道:「仙客真是我曲家莊大恩人!」向二人拜倒。其餘眾侏儒也紛紛下跪。莫之揚忙還禮,請眾人站起。

    曲一六笑道:「這大蟲害了我們十幾條人命,今日蒼天垂憐咱們曲家莊,巧中安排,才有兩位仙客駕臨,為咱們除去虎害,今日咱們就將這虎肉煮了,好好款待兩位仙客!」眾侏儒一齊歡呼,過來十幾個粗壯的侏儒,方把死虎抬回石屋涼棚之前。

    曲一六引莫之揚、安昭到石屋廳堂中,叫人泡上茶來。莫、安二人但覺茶水中有一股別樣的清香。安昭對茶道頗有心得,讚道:「此茶入口微甘,淺品略帶苦味,入喉之後則口中生香,實屬極品香茗。」

    曲一六附掌道:「仙客所言極是,只是還有一樣,泡茶之水如何?還請仙客細品。」似是極為得意。

    安昭端杯再品一口,凝神道:「此水入口即滑,不吞自咽,當屬無根之水。」莫之揚忍不住問道:「柳弟,水還分有根無根?」

    安昭道:「天地雖廣,不過五行。金木水火土,各有百樣形。水為其一,亦是如此。譬如江河湖海是水,冰霜雪雨亦是水,蜜桔之汁,蛇蠍之液,也一樣是水。無根之水泛指雪、雨等天上之水,花露等等也可以說是無根之水。」莫之揚歎道:「想不到區區一個『水』字,便有這諸多名堂。」

    曲一六讚道:「仙客真個是學識淵博,實不相瞞,這壺茶泡的是什麼水,小老兒也說不上,還請仙客移步一觀。」

    兩人隨曲一六轉到石屋之後一片岩石前,但見岩石上裂開了一道縫隙,呼呼噴出霧氣。旁邊有三四個侏儒各持了一束柏枝,霧氣噴在柏葉上,結成小水珠,滴在一個玉盅之中。在驕陽照射之下,柏葉凝露十分緩慢,足足半炷香功夫,四個侏儒才接了半盅水,盛於一個黑罈子之中。

    安昭不由道:「這樣接一壺水,得多少工夫?」曲一六笑道:「這霧氣只是七八日才噴一回,每回都是正午時分,不過三四刻便停了。若要湊足一壺之數,總要一兩個月才得。」莫之揚道:「那你們怎麼夠喝?」

    曲一六哈哈笑道:「仙客見笑了。這聖水得之不易,不是兩位仙客到此,小老兒怎捨得沾上一滴?平日裡我們都飲用苦泉中的水。」

    莫、安二人很是驚奇,回到石屋廳中時,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喝茶,曲一六懊惱不已,連道:「小老兒請二位仙客看聖水,卻不是小家子氣,不捨得請仙客享用。鄙莊地窖之中,還窖藏著十二壇聖水,仙客不飲,讓小老兒怎生過意得去!」兩人推辭不過,捧起茶來,越發覺得無比珍貴。

    曲一六歎道:「兩位仙客有所不知,我們辛辛苦苦積攢這點聖水,原是只供神女所用的。可惜,神女下山已有五年了,卻還不見回來。」他這一說,旁邊一個和他差不多老的侏儒曲二三嘟噥道:「那小六一喝了那麼多年的聖水,一離開這裡,便忘了咱們這些駝子,呸!」曲一六喝道:「誰讓你在這裡了,出去罷您哪!」曲二三臉色發紫,辯道:「她怎麼說也是我的女兒,我數落我女兒還不成麼?」

    曲一六面如嚴霜,正色道:「她是神女,怎麼是你女兒?」曲二三見曲一六動了怒,「呸呸」著出去了。莫之揚心道:「這曲二三若不是駝子,倒與百草和尚活似一對兄弟。」

    曲一六道:「兩位仙客有所不知,曲家莊早有祖訓:神女一現,蒼天開眼,澤被萬物,樂比忘川。神女怎會是他曲二三的女兒?」望著曲二三的背影,目光中露出怨毒之色。

    主客又閒聊一會,日已漸漸西斜。言談之間,二人知道曲家莊眾侏儒已在這裡生活了近百年,從未出過深山。又過一會,虎肉煮熟,眾侏儒請莫之揚、安昭到上首坐了,分坐在二十幾張木桌上共食。莫、安二人見菜餚中有雁肉、野蘑菇、山禽、鹿脯、荸薺,以及一些說不出名目的山中珍奇。還有一罈酒,二人一品,卻覺得味甚粗劣,想來這曲家莊制酒之法不算在行。但主人肅客頗是慇勤,菜餚又頗是精緻,二人一頓飯吃得還是很愉快。安昭獨不食那雁肉,莫之揚也不吃,安昭嫣然一笑,深覺「郎乃惜情人,頗可付終身」。

    飯後,二人欲告辭,但主人再三挽留,二人見日已近西,不好推辭,心想明日再走也不遲。曲家莊眾侏儒見二人答應,一齊歡呼。曲一六吩咐給仙客準備宿處,特別囑咐要將至少四張床拼到一起。

    莫之揚、安昭見山中景色奇秀,與主人說要瞧瞧風景,兩人攜了手向一處高處登去。到得峰頂,極目四處,但見林木重巒疊障,綿延不絕,不知有幾百里還是幾千里。莫之揚笑道:「柳弟,我們不如就在這曲家莊住下,你改名叫曲四六二十四,我改名叫曲三七二十一,天天在此看夕陽,喝聖水,也不枉曲莊主仙客之稱。」安昭笑道:「憑什麼你三七二十一,我就四六二十四?我要改名也要改成四六二十二,就是做數字,也要跟你緊挨著。」莫之揚道:「可四六隻能是二十四,怎會是二十二,那不算錯了麼?」安昭柔聲道:「和你在一起,算錯了賬便又怎的?」

    莫之揚聽她雖是玩笑之言,但其中情意卻無限綿綿,不由心中一蕩,挽住她的肩膀,在她頰上輕輕一吻。安昭滿面飛紅,低聲道:「讓二八一十六,九九八十一看見多不好?」莫之揚不由回頭去望是否跟來了人,安昭卻已輕輕矮身從他臂下鑽出,尋一塊平滑些的石頭坐下,取出竹笛,橫在唇邊,悠揚宛轉的音樂便從笛管中飛出。

    笛聲之中,莫之揚取出劍來習練。當年項莊舞劍之時,旁邊便有樂曲相佐,這些日子以來莫之揚已練熟項莊劍法,九十九記劍招已能得心應手。與安昭笛聲相和,長劍或疾或趨,錯落有致。不知過了多久,安昭一曲奏完,莫之揚「九九歸一」也收了劍。夕陽已完全沉沒於山巒之後,群峰間惟余一片茫茫霧氣。

    安昭讚道:「七哥,你的劍法已比我強了,再假以時日,項莊劍法必能名動江湖。」莫之揚笑道:「我可不想名動江湖。」攜了安昭,向石屋走去,一邊道:「柳弟,我覺得這套劍法雖然精巧,但一招進出,卻花樣太多,我的內力不及催送,劍招已經變化。這劍法遇到庸手自然不同凡響,但如果遇上像叢不平那樣的劍術大師,則不見得管用。」忽然心中一動,道:「我知道了。」站在路邊,拔出劍來比劃,喜道:「你瞧這九十九招劍法之中,哪一招最為厲害?」安昭笑道:「項莊劍法最厲害的就是九九歸一,這我還不知道?」

    莫之揚道:「可你知道為什麼這一招最為了得?只因這一招將九十九種變化化而為一,雖然比九八劫厄、九七繁災簡單了不知多少,便是比參商雙星也簡單,但這一招最厲害的正是看似簡單,實則複雜。它的九十九種變化無不可以隨時展開,只是一劍,實則九九。若是我們將這套劍法中的每一招都改成一劍,則必定威力無窮!」

    安昭喜道:「應該如此。只不過要將一劍寓含幾十種變化,那是何等難事?」莫之揚道:「九九歸一,將九十九種變化合成一種,其餘的還能比九十九多麼?」言語之間,手中持劍試著將一招「八仙過海」中的八記劍式化成一劍,但覺丹田之內一股熱力升起,沿神闕、水分、下脘、鳩尾、肩井,一路向淆樂、清冷淵、四瀆、陽池等手太陽經絡諸穴衝去,運之於劍,忽然一柄尋常的青銅劍「嗡」的一聲劍芒飛漲,直欲飛去。莫之揚順手一揮,劍鋒自旁邊一株尺餘粗的紅松樹幹上劃過。

    安昭讚道:「七哥,好劍!」聽「喀啦」響動,那株紅松慢慢斷開,「轟」的一聲倒在地上,驚道:「你原來一劍便削斷了這株樹!」莫之揚又驚又喜,再試著將「桃園三義」、「十為小滿」兩招化成一劍,果然得心應手,內力催動之處,長劍顯出近一尺多長的青芒,滋滋有聲,威力驚人。安昭拍掌道:「七哥,你好聰明,這劍法如此了得!」

    莫之揚心想這三招既然能通,則一通百通,今後將項莊劍法改成九十九劍,諒來應非妄想,見天色已晚,與安昭回到曲家莊石屋中。

    曲一六見二人轉回,親自陪同二人到住房。二人見曲家莊人已將四張床拼成一張床,共拼了兩張大床。安昭從未與莫之揚同室住宿,見了兩張大床,不由面紅過耳。莫之揚道:「曲莊主有所不知,我這人有一個毛病,睡起覺來那鼾聲直如打雷,柳弟難以忍受,相煩給在下另安排住處罷。」

    曲一六立即吩咐下去,不一會,一個侏儒來報已安排就緒。莫之揚隨曲一六到另一間石屋中,準備上床睡覺。曲一六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坐在一旁說了許多話,似是有些魂不守舍。莫之揚忍不住道:「曲莊主可是有什麼話想說?」

    曲一六一怔,愕然道:「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仙客,小老兒正有一事相求。」從袖中取出一副畫軸,道:「日間小老兒給仙客說起過的神女,下山整整五年啦,曲家莊上下無不牽掛縈懷,我們這些矮子又不敢下山去尋她,仙客四方走動,若是見到她,還望捎個信兒,就說全莊一百七十幾口人都盼見她一面。這是她的畫像,請仙客過目。」

    莫之揚心道:「還用什麼畫像,日後我在哪裡見到一個不及半人高的女郎,大半就是你曲家莊的神女。」卻不便明言,見曲一六打開畫軸,也就俯身去看。方看了一眼,忽然「啊呀」一聲,急忙上前搶過畫軸,面色大變,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畫上一個女子絕非侏儒,但見她體態婀娜,冷眉秀目,鼻挺口正,神情中一絲冷笑,似譏嘲又似怨恨。這人莫之揚是熟知的,不是別個,乃上官楚慧是也。

    莫之揚這幾年就可說是受過不少驚嚇,但哪一次也不如這回更讓人回不過神來。他雙手捧著那幅畫軸,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恍惚之中,似是見到上官楚慧的一顰一笑,又聽到她幽幽道:「我娘說啊,當時貴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莊嚴高貴,威震皇宮。那時候啊,可是好生了得。」一會兒又變作怒容,惡狠狠道:「你也說我脾氣不好!什麼其實、只要,分明是說我脾氣不好!」最後化成一個跪在觀音像前的少女,道:「觀音娘娘在上……」心中大痛,道:「她就是你們曲家莊的神女麼?」

    曲一六正要回答,忽然屋門「砰」的被撞開,一個侏儒如一團風般衝進,劈手搶過莫之揚手中的畫軸,轉身便跑出屋外。莫之揚心中正亂,那侏儒身手不亞於尋常江湖好手,竟給他得了手去。不過,這一閃之間,莫之揚已認出來人,正是日間遭過曲一六喝罵的曲二三。

    曲一六喝道:「你給我站住!」向外追去。莫之揚呆了一呆,抄起放在床邊的長劍,也追出門去。

    此時已交二更,夜黑無月,淡淡一片星光照見三條黑影一前兩後在山巒叢林中奔跑。莫之揚人高腿長,輕功又日漸長進,曲二三雖然沒命地奔跑,卻是讓莫之揚追得越來越近。曲二三跑著跑著,到了一處懸崖邊上,心中一橫,立在崖邊大聲道:「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莫之揚頓住身形,道:「老人家過來,把畫像給我!」曲二三冷笑道:「這是我女兒的畫像,憑什麼給你?哼哼,曲一六那個老不死把你們當仙客,但與我女兒比起來,你們算什麼仙客?」

    曲一六氣喘吁吁追到,喝道:「我將畫像給仙客,正是想請仙客打聽神女的下落,你快把畫像拿來!」

    曲二三縱聲大笑,道:「她是我女兒,是我和仙姑的女兒,她的畫像,應該歸我!」星光之下,見他雙目之中充滿怨毒之色,莫之揚忽然想起上官楚慧的眼睛,不由打了個寒噤。

    曲一六忽然冷冷道:「曲二三,神女不是你的女兒,你不是想跳到苦泉中死麼?那麼,我便告訴你,神女其實是我的女兒!是我與仙姑生的女兒!我夜夜拿出神女的畫像看,那是因為我是她的爹爹!」

    曲二三愕然道:「什麼?」忽然大聲道:「你騙我!你在騙我!」旋風般衝上來,一拳向曲一六打到。曲一六冷冷道:「來罷!」枴杖向他當頭劈去。星光之下,兩個老侏儒竟似是世仇相搏,轉眼間就「砰砰啪啪」各使了十幾招,身上各中了對方不少拳杖。

    莫之揚大聲道:「有話好好說,你們別打啦!」踏步上前,欺身插進二人中間。曲一六、曲二三的拳杖悉數擊在他身上,他以內功卸去,兩掌外抵,將二人分開。孰知二人繞了半個圈子,又打在一起。曲二三大聲叫道:「老不死的,今日我非要殺了你,也要還仙姑一個清白!」曲一六一反莊主斯文之狀,冷笑道:「當年若非我已有婚配,仙姑怎會委身於你?你這個呆子!」兩人打翻二十幾年的老醋瓶,拳腳更加激烈。驀地曲一六枴杖被曲二三抓住,兩人一扯,曲二三趁機一把扯住曲一六的長鬚,死勁一拽,曲一六疼得大呼,頭頂中曲二三下頜,曲二三收勢不住,坐倒在地。

    莫之揚跳到二人中間,道:「兩位再不聽在下之言,我可就不客氣了!」忽聽遠處道:「什麼事?是誰在那裡?」十幾個精壯侏儒打著火把奔來。曲一六見那些人已到了近前,大聲道:「神女是大家的神女,怎麼是誰的女兒?曲二三,我已說過,你屢犯莊規,這次又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還指望我饒過你,妄想!」曲二三上前一步,沉聲道:「曲一六,這麼多年你欺侮我,我都忍了!我不用你處置,自己會想法子的,現在我只要你告訴我,神女是不是我女兒?仙姑到底是不是和你……和你……這個畜生說的一樣?」

    莫之揚聽他語聲有異,向他看去,見曲二三面如死灰,雙目之中卻閃著晶亮的寒光,讓人見了不寒而慄。他歎一口氣,暗想:「上官楚慧怎會是這群侏儒的神女?怎會是曲二三的女兒?或是曲一六的女兒?」愈想這件事愈覺得有說不出的一股滋味,心中一酸,暗道:「娘子,這可是真的?」竟有些暈眩。忽然一人將他扶住,莫之揚不用回頭,也知這是安昭。擺了擺手,拉著安昭退到一株樹下,瞧著場內眾侏儒。

    曲一六道:「曲家莊眾人聽了,這曲二三屢犯莊規,竟將神女畫像搶走,好教仙客無從幫咱們打探消息!」眾侏儒都罵曲二三。

    曲二三道:「這老畜生竟說神女是他與仙姑生的女兒!他……他……」他這句話倒是頗為有效,曲家莊莊規之中第一條就是「戒姦情」,頓時,十幾道目光一齊轉向曲一六。曲一六呆了一呆,道:「這話是我說的麼?曲二三,只有你這種腌臢人才會想這腌臢事!哼哼,嘿嘿,哈哈!」

    莫之揚站在松樹後陰影之中,望著曲一六,搖頭苦笑,心想:「不知娘子給他們當神女是怎樣滋味?我從未聽她說起過,想來她也不大喜歡,是了,我問她童年在哪裡長大的時候,她雖不說話,但目光中的痛苦神色卻與曲二三一模一樣。」忽覺得心頭奇悶,拉住安昭的手,安昭覺得莫之揚手掌發抖。

    曲二三慘然道:「你們不會相信我的。也罷,我把畫像還給你,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左手從背後腰帶中抽出畫軸,給曲一六遞去。曲一六冷哼一聲,伸出手去,正要接過那畫軸,曲二三忽然右手抓著一塊石頭,劈面砸來。曲一六方才未正眼看他,驀然發覺,為時已晚,但聽一聲響,當即昏死過去。眾侏儒大驚,一齊呼喝,上前去救。

    曲二三一石頭砸倒曲一六,自知已無退路,跑到懸崖邊,哈哈狂笑聲中,向崖下跳去,「啊」的一聲慘叫直墜崖底。

    眾侏儒大驚,有一個道:「下面是苦泉!」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咚」的一聲。

《劍嘯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