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絕處逢生

    石奇峰道:「請問沈兄,你們為何經過高梁橋?」

    「因為我們是在極樂寺碰上的,實際是她在那兒等我自投羅網的。」

    「這個地點倒是沒錯,一定要經過高梁橋。」石奇峰雙眉緊緊皺起,似是在想一個無法想得通的難題。

    沈陵突然問道:「石兄你們搬了這麼多金銀來此作什麼?」

    石奇峰一怔,道:「什麼金銀?」

    「在下曾看見不少巨大木箱,猜想一定是大量的金銀,如果不是金銀,那是什麼東西呢?」

    石奇峰搖搖頭,道:「沈兄最好不要知道,也不要打聽。」

    沈陵聳聳肩笑道:「在下已是難逃大劫之人,就算知道了貴局的秘密,也無法洩露,石兄又何必還存戒心呢?」

    石奇峰用慎重而有力的口氣道:「因為兄弟正在考慮釋放你。」

    沈陵一愣,道:「石兄別尋在下開心,難道你打算違令不成?」

    「這是兄弟的事。」

    「這樣說來,在下的話竟蒙石兄相信了?」

    「兄弟完全相信,但不瞞你說,兄弟還未曾作最後的決定。」

    沈陵不作聲,對於這一個極端的變化,雖然說還未成為事實,但已足以令他心情劇烈地波動了。

    假如真的被釋放,沈陵自己尋思:今後有生之年,必將為真理公義而獻身。

    石奇峰在猶豫未決中,忽然看見沈陵湛明而振奮的神情,同時感到他有一股壯烈之氣。

    登時下了決心,想道:「除非我這對眼睛瞎了,不然的話,這個青年定是壯懷激烈之人……」

    他下了決心之後,雙眉立時舒展,微微笑道:「沈兄,兄弟曾說過,對於報國之事,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但兄弟卻可以做到一點,那就是為國家留下忠烈的志士,因此,兄弟決定釋放你!老實說,這個國家對兄弟來說,談不上什麼感情,但你的風儀氣概,卻值得兄弟為你擔當這個風險!」

    沈陵驚訝地體會他話中之意,這個強有力的人物,居然說出自己與國家沒有感情的說,當然不會是假的。

    問題正是這一點,既然沒有感情,何以又能欣賞別人為國奮鬥的精神?而且,他何故與自己的國家沒有感情可言?

    石奇峰又道:「兄弟知道沈兄正在想什麼,但請勿誤會,兄弟不是異族之人……」

    「那麼石兄為何出此斷然的話,與咱們的國家談不上感情呢?」

    石奇峰苦笑一下,道:「沈兄最好不要追究,兄弟不但對國家談不上感情,甚至對天下的人,也沒有好感。這是題外話,咱們還是討論一下目前之事為要……」

    他這麼一說,又使沈陵增加了一宗困惑。

    石奇峰想了一下,又道:「沈兄當然不能大搖大擺地離開,只能斧底抽薪,等到夜深之際,由兄弟掩護逃出此堡。」

    「在下一切悉聽石兄的主張。」

    「沈兄第一步須得裝死,由別人驗明正身,發交埋葬,但你放心,這只是表面文章而已,事實上你由我心腹手下送到密室中,等候夜色。」

    「石兄要在下如何裝死?」

    「這是兄弟的拿手慣技,你只要服下一些藥物,立刻人事不知,心跳完全停止,全身冰冷,縱使御封的太醫,也查驗不出你只是表面上現出死亡狀態而已!」

    沈陵沒有立即回答,想了一陣,才道:「只不知石兄這種藥物,貴局主懂不懂得?」

    「敝局主不懂,只有兄弟識得制配。」

    「在下真正的意思是,想知道貴局主可曉得石兄有這種手法?」

    「他當然不曉得。」

    沈陵沉吟道:「這樣說來,在下逃走之後,仍然不能公開露面了?不然的話,便將連累到石兄啦……」

    「沈兄所慮甚是,你逃出此堡以後,切勿被敝局主得知尚在人間,千萬別忘了這一點。」

    「如果是這樣,在下雖然倖免一死,可是日後也不能做事了,因為在下一旦露面,定會被貴局主發現。」

    「雖然如此,但總比默默無聞地死掉好呀!」

    「可是活著而不能為組織工作,這種滋味恐怕比死還要難過,在下希望能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沈兄的想法,兄弟雖然辦不到,但卻深感敬佩。好吧,咱們瞧瞧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依照慣例,石兄應當幾時向在下動手?」

    「照例應當立即發動全力,擊殺沈兄……」

    「石兄可以拖延多久?」

    「沈兄已備妥乾糧和食水,這是吳一他們都知道的,因此兄弟不能以等待沈兄飢渴交侵以致體力衰弱為借口。再說這座牢房,經過特殊設計,只要我舉手之間,便整座倒塌,牢內之人,武功再高,亦難逃活埋之危。說來說去,兄弟實在想不出任何拖延的借口。」

    「這樣說來石兄非立即動手不可了?」

    石奇峰點點頭,頹然地望著這個英挺不群的青年。

    雖然形勢如此不利,但沈陵面上毫無餒色,眼中仍然射出不屈的光芒。

    石奇峰勸道:「沈兄先逃出此堡後,再企圖設法不遲。」

    「如果真的完全沒有辦法,就只好向石兄討取靈藥了。不過在下一來認為恐怕有牽累石兄的可能。二來心中隱隱感到還有別的法子可想,所以不願立即放棄努力。」

    「沈兄要求的只是思索的時間話,兄弟可以耐心等候,我擔當得起,你慢慢想吧!」

    他果然不再開口,好讓沈陵靜心籌思妙計。

    沈陵心中仍有些疑慮,無法判斷石奇峰是當真存心救他?抑或是一個圈套?

    假如這是個圈套,沈陵自問死不足惜,氣人的莫過於這件事將成為別人笑柄,永遠在京華鏢局流傳。

    除了懷疑石奇峰的存心真偽之外,他還須考慮牢房倒塌的問題,是不是有人能設計如此巧妙可怕的屋子,能夠活埋任何高手於屋內?

    他不懂土木之學,但世上許多事情,不必是專家,也可以推究其理。

    他對此初步認為是可能的,只要四面牆壁能在最後才倒塌,那業已加厚了數倍的屋頂壓下來,便可以將屋內之人,活埋在土石瓦礫之中了。

    在理論上,這一設計既行得通,那就可以相信石奇峰不是唬他人彀的。

    「看來已沒有第二條路啦!」沈陵聳聳雙肩道。

    「沈兄可是決定要服用兄弟奉贈的藥物麼?」石奇峰問道。

    「是的,石兄如肯贈予,便請賜下。」

    石奇峰摸出一個瓶子,倒出一顆碧綠色的丹藥,遞進窗口。

    「沈兄放心服下,等到夜色降臨,兄弟自會把藥力解去,並且設法送你安然離堡。」

    沈陵接過丹藥,還未送入口中,先已嗅到一陣芬芳的香氣。

    他訝然道:「此藥香氣清冽,撲鼻神爽,應該是一種輕身益氣的藥物才是。」

    石奇峰微微一笑,道:「不錯,此藥的確有這種神效。」

    沈陵毫不遲疑,一仰頭把丹藥吞人腹中。

    他服藥之後,便等候藥力發作。

    過了一陣,他覺得頭腦不但不昏暈,反而更為清爽敏銳,四肢百骸也有輕鬆舒暢之感。

    他忍不住問道:「這藥還要多久才發作呢?」

    「快啦!快啦!」石奇峰笑道。

    他的笑容中,強烈地暗示出別有用意。

    沈陵泛起了「中計」之感,可是丹藥已經服下,後悔已遲。

    他只好默默地運功行氣,查看體內狀況,一面等候這顆丹藥的作用發生,是好是歹,終有一個了結。

    過了片刻,他覺察到體內的真氣十分凝練強大,運轉之時,倍覺空靈流暢,似乎已恢復了原有的內力。

    沈陵訝惑地望著石奇峰,道:「石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實不相瞞,兄弟剛才那顆丹藥,系某一位前輩奇人特別精心配製的靈藥,極為珍貴。

    普通人服了可強身益氣,練武之人服後,可增添十年內力。兄弟頗諳醫理,察覺沈兄內力有虧損跡象,特以此藥奉贈之。」石奇峰笑道。

    「這樣說來,石兄的假死之藥,竟是虛構之言了?」沈陵道。

    「也不是虛構,兄弟當真有這種秘製奇藥。」

    石奇峰笑道:「沈兄服下兄弟的藥物之舉,已證明對兄弟完全相信,雖說是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作此選擇,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石兄賜藥之舉,莫非另有用意?」

    「兄弟早先已經考慮,以沈兄這種人才,如若為了顧及我的安全而不能在江湖上露面,以致埋沒了一生,實在太可惜了!因此,我當時便決定,如果沈兄能毫不疑慮地服下兄弟之藥,那麼兄弟定須有所報答。兄弟很高興沒有看錯人。」

    沈陵覺得石奇峰雖是言之成理,然而心中卻隱隱感到他的行事和想法,有一種特別說不出來的味道。

    不但石奇峰如此,就連絕域十三煞神等人,好像也有這種特別的味道。

    沈陵一拱手,道:「多謝石兄賜藥之恩。」

    石奇峰道:「別客氣,沈兄請隨兄弟走一趟……」

    說話之時,已拉開了牢房的鐵門。

    沈陵感到難以置信地瞧瞧那扇洞開的門戶,這才舉步跨了出來。

    石奇峰拍掌三響,沈陵覺察在布幔後面的人飄然退走隱沒,當他們經過那道布幔時,後面杳無人跡。

    他們順著廊道行去,穿過兩座靜寂的庭院,最後走入一間上房中。

    這個房間沈陵曾隨黎行健等人搜查過,所以有熟悉之感。

    石奇峰請他坐下,接著拍一下手掌,只見門簾一掀,走出一個少女,沈陵有如進入迷霧中之感。因為這個少女頭面上都被青布遮蓋起來,只有兩小孔,以便視物。

    他只能從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充滿青春彈性的雙手,看出她還是年輕的女孩子而已。

    她向石奇峰和沈陵行過禮,隨即沖了兩杯熱茶,端奉給這兩個男人。

    沈陵接茶之時,距離極近,便以銳利的目光,打量這個蒙面少女。

    可是她用作蒙面的青布,不知是什麼質料所製,雖然很輕軟,隱約有透明之感,但沈陵的目光卻無法透得過這重青紗。

    對於她的面貌輪廓,可以說是半點印象都沒有。

    石奇峰道:「沈兄,我打算讓你殺出本堡。」

    沈陵一愣,道:「殺出去?」

    「不錯。」石奇峰點點頭,道:「在堡內由於地形限制,你可以做到兵不刃血,迅快衝出。可是到了堡外,那方圓十數里平疇曠野,你要應付絕域十三煞神的衝殺。」

    「這十三煞神衝殺之威,在下已見識過。」沈陵沉吟地道:「不瞞石兄說,在下目前已完全恢復內力,以在下估計,如果強行闖出堡,十三煞神至少會損失過半,在下縱使能安全脫身,但亦會身受重創。我想這是石兄所不願見到的結果……」

    「沈兄之估計應該很正確,而且這種結果亦是兄弟所不願見到的。」石奇峰點點頭道:

    「但如果有兄弟助你一臂之力,就可以避免重大的犧牲而突圍了。」

    沈陵疑惑地道:「這麼一來,石兄豈不是變成了貴局切齒痛恨之人,鍾子豪局主肯放過你麼?」

    石奇峰道:「兄弟並非親自出馬助你廝殺。」

    他目光轉向蒙面少女,朝她點點頭。

    那少女似是懂得他的意思,迅即走入內間去了。

    沈陵審慎地問道:「石兄如此相助在下,莫非是打算離開京華鏢局麼?」

    「不,兄弟效忠局主,矢死不渝。」

    沈陵越來越糊塗了,道:「既然如此,石兄如何能出手相助呢?」

    石奇峰笑笑不答。

    那蒙面少女又走出來了,她手中捧著一個黑布包,不知是什麼東西。她將黑布包交給石奇峰後,便退到一邊。

    沈陵發現她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而石奇峰有所命令時,亦不需發言指示,這是很奇怪的現象。

    「沈兄,這幾件東西,足以助你順利殺出絕域十三煞神的重圍。」石奇峰緩緩道:「這幾件東西乃是兄弟珍藏多年的寶物,向來秘不示人,從無別人得知,卻想不到最後贈送給沈兄使用。」

    沈陵道:「在下何德何能,豈敢拜領石兄的厚賜?」

    石奇峰道:「寶劍贈烈土,沈兄倒是當之無愧。」

    他一面說,一面解開黑布,呈現出三件東西。

    最上面的是一把只有尺半長的黑鞘短刀,旁邊是一隻黑色的看來很柔軟的手套,底下則是一件褐色背心。

    沈陵把這三件東西接過來,驚異地審視,一面想到這些東西的作用,知道這口短刀,一定鋒利無比,可惜尺寸太短,恐怕起不了什麼作用。這件背心,可能是具有護體功能。至於這隻手套,由於輕而薄,又是只有一隻,所以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沈陵道:「這三件寶物有何妙用?」

    石奇峰道:「第一件是軟甲背心,此甲乃是深海中青鮫之皮所製,雖然柔薄,但刀劍及千鈞勁箭也不能損傷,並可承抗內力重擊。」

    沈陵頷首道:「的確是防身之寶。」

    石奇峰道:「第二件是碧血刀,尺寸雖短,但鋒利無比,任何兵刃,一觸即斷。」

    沈陵沒有開口,暗忖:「這把刀雖然珍奇,但尺寸太短,難有大用。」

    石奇峰又道:「第三件是玄絲手套,據說這只黑色手套,乃是北極玄蠶之絲織成,可抗諸般鋒銳,同時入火火滅,絕不損傷……」

    沈陵忽然大悟,道:「如果這玄絲手套,配合碧血刀使用,必能發揮強大無匹的威力……」

    石奇峰笑道:「沈兄猜得不錯,這兩件東西,正是相生相合方能發揮出威力。」

    沈陵沉吟道:「有了這三件寶物,我想應該可順利突圍了。」

    「並不盡然,因為這十三煞神,個個視死如歸,悍勇絕世。何況堡外地方遼闊,想逃出這一片平疇,須得耗去很多時間。」

    沈陵苦笑道:「問題是在下不能下煞手……」

    石奇峰道:「我這兒有十三煞神合圍衝殺的陣勢變化圖卷,你花一點時間,細心參研熟記,便可避強擊弱,因時制宜了。」

    但見那蒙面少女默默打開一個櫥櫃,取出厚厚一疊圖卷,展佈在桌子上。

    石奇峰道:「沈兄可在此靜心研究,兄弟到前面去,以免一時大意,走漏了有關你的消息……」

    他說完就走了,沈陵喝了一口熱茶,望望那個蒙面少女,見她侍立案邊,似乎全無說話的樣子,便把目光投向桌上的圖捲上。

    這厚厚的一疊圖卷,以各種不同顏色的筆,畫出交錯變化的線條,每一張都繁複異常。

    沈陵對此並不感到困難,看來並不費力,不過要在每一圖中看出強弱得失的關鍵,而又須得通通記住,可就極傷腦筋了。

    他在房內專心閱看,猛一抬頭,發現外面天色已暗,桌上也不知何時已點上了燈火。

    唯一沒有變化的,便是那個蒙面少女,她還是站在桌邊的老位置,好像從來沒有移動過,亦不發一言。

    沈陵伸一下懶腰,感到腦子需要休息一下,便暫時把目光移開,落在桌上的三寶上。

    這時那個蒙面少女突然伸手拿起那件軟甲背心,移步走到他身邊,比比手勢,她的手勢一望而知,是要替他穿上之意。

    沈陵還沒有想出應該作何表示之時,她已經伸手替他解開上衣並脫了下來。但見她這雙手,欺霜賽雪,纖美異常。

    她很快地替他將軟甲背心貼身穿妥,並穿回上衣。

    沈陵從她的雙手,聯想到她的面龐,一定相當美麗。可惜用青布蒙上,無法加以欣賞。

    由於她一直沒有說話,所以他猜測這個少女可能是啞巴。因此他也用手勢比劃一下,意思詢問她另外的兩寶如何處理?

    那蒙面少女把碧血刀繫在他腰間,因為此刀甚短,在腰間拔出非常方便。至於那只玄絲手套,她一手拿起來,另一手卻牽了沈陵的左手,替他戴上。兩人手掌相觸之時,沈陵發現她的手非常柔軟靈活。

    一切都弄妥之後,這個少女便伸手去拿桌上的圖卷,似是要收回櫃內。

    沈陵連忙阻止,一面用手勢比劃,表示他尚未完全看熟。

    這個意思較為抽像,所以他比劃了好一會。

    那蒙面少女恍然點頭,道:「原來先生尚未記熟。」

    沈陵一怔,道:「咦!你能夠說話?」

    蒙面少女道:「先生何以認為小女子不能說話?」

    沈陵聽了這話,不禁又是一怔,腦海中迅速把經過想了一遍,果然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足以認定她是啞巴。尤其是石奇峰曾經以拍掌招呼她出來,可見得她並非是聾子,因為啞巴通常都是聾子。

    他歉然地道:「在下真是糊塗得很,竟以為姑娘不能說話,只不知姑娘的尊姓芳名,能不能告訴在下?」

    蒙面少女搖頭歎道:「小女子雖然有姓有名,但先生此去,如能殺出了重圍,我們就永無重逢之日,所以小女子的賤名,先生知道了也沒有用處。」

    沈陵愣了一下,才道:「姑娘說得有理……」

    那蒙面少女道:「天色入黑以後,就是先生動身的時候了,如果先生對十三煞神的陣勢變化,還不能完全記熟,則迎敵之際,一定十分危險,假如先生不見怪的話,小女子打算請教一下你的心得。」

    沈陵道:「在下還有最後的幾張圖卷未曾記熟。」

    蒙面少女道:「那正是最重要的幾張,先生不可忽略過。」

    「在下不是有意略過,而是來不及!」沈陵分辯道。

    「請問是哪幾張尚未記熟?」

    沈陵把上面的拿開,剩下約摸有六七張,道:「這些還未記熟,因為每一張的變化強弱都不同,必須一一找出來,並另謀應付之法。」

    蒙面少女的纖指落在圖上,指點著上面的線條,口中論說起來。

    她隨口而言,便能把其中的變化和強弱所在,指了出來。沈陵不但一聽就明白,而且還較易記住。

    因此,不久工夫,剩下幾張陣圖,都解說完畢,使沈陵有了極深的印象。

    他這時才知這個蒙面少女,不是一般凡俗女流可比。只聽她清晰的言詞,明快的思路,就可知道她姿質極高,乃是十分聰慧的女子。

    蒙面少女除了解說過這幾張圖卷之外,還談論到其餘的陣法,那是沈陵自己參研的,幸而其中只有兩三點略有錯誤,還沒有出大醜。

    沈陵歎服地道:「姑娘講解之精妙,雖是兵學宗師,諒也不過如此。可見得姑娘胸羅萬象,不只精通這陣法之道而已!」

    要知世上的任何一種學問,絕不能單獨存在,尤其是在講授之時,而須諸多舉例。如想舉例適當,自然必須博通其他學問。因此,沈陵就是自她種種適切的譬解中,知道她胸中所學,極是淵博精妙。

    蒙面少女道:「沈先生過獎啦!小女子只會紙上談兵,算不得本事。先生即將在刀光劍影中,以生命作賭注,證實這些理論,才是值得佩服。」

    沈陵道:「在下這就動身了麼?」

    蒙面少女道:「還需稍等一下,馬上就要開飯,請先後飽餐一頓。」

    她收起那疊陣法圖卷,便出室而去。

    不一會,她回到室內,手中提著一具食盒。食盒內有湯有菜,還有熱騰騰的白米飯。沈陵這兩天一直以乾糧果腹,所以一瞧這些精美鮮香的飯菜,頓時飢火上升。

    蒙面少女替他盛飯,又給舀湯,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慇勤之意,不可言喻。

    沈陵笑一笑,道:「這一頓飯,很像是送我出征。可惜的是在下既不知你的姓名,亦不見你的面目,將來回想起來,不免有迷茫之感。」

    蒙面少女輕輕道:「先生這話,實是使人感動,那就請先生記住,小女子姓胡,小字蝶衣。」

    沈陵道:「胡姑娘說話中,偶爾還有一點南方口音,想必是南國佳麗,只不知在北方住得慣麼?」

    胡蝶衣道:「住得慣。」

    沈腔道:「但你們還是不大習慣麵食,對不對?」

    胡蝶衣道:「是的,如果每餐吃麵,便感到有點積滯了。」

    她突然微俯身子,雙手按住沈陵的肩頭,聲音中略帶有驚恐之意,道:「你!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的事……」

    沈陵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好暗暗猜想。

    「在下倒不是有意打探,而是曾受過這種訓練,能夠從很細微的地方,看出一些徵候。」

    他微微一笑道:「例如你的口音,雖然已經相當純正,但有一些詞句用字,都不是北方人習用的,所以在下判斷你是南方人。其後你取來飯菜,一去一來,時間甚短,可見得不是單獨為在下準備的。也就是說,本堡其他的人,也都吃米飯,由此推測,可以斷定你們絕大多數都是南方人無疑了。」

    胡蝶衣愣了一陣,才道:「這才可怕呀,只不過一些細微未節,就被你推測出很多的事,怪不得二老爺這般推重先生了。」

    「在下這點道行算得什麼?若是換了胡姑娘在我這種處境中,一樣會處處留心,而推測出事情真相來。」沈陵正色道。

    胡蝶衣搖搖頭,道:「小女子絕對沒有這種本事,因為大凡關係到膽識方面,誰也無法勉強。如果小女子處于先生的處境中,只怕老早就駭昏了頭,腦子完全麻木啦!」

    她的話聲甚是嬌脆悅耳,沈陵不由聯想到她的容貌方面。根據她的雙手、身材、以及動聽的語音,幾乎可以斷定她一定長得十分美貌。

    然而由於她密密地蒙起頭面,好像很怕被人看見她的面孔。從這一點推想,便又極有可能是長得奇醜。

    凡人都有同樣的心理,自己的優點大都不願隱藏起來,反之,都傾向於掩飾自己的缺陷。

    所以沈陵最後的研判,胡蝶衣一定長得奇醜無比,不然的話,在這戒備森嚴的堡內,都是自己人,何須蒙起了面孔。

    於是他不敢動瞧瞧她真面目的念頭,假如他能殺出重圍,恢復了自己,將來胡蝶衣留在他心中的印象,永遠具有朦朧之美。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樂聲,在這寂靜的堡內,聽得特別清楚。

    沈陵訝疑地問道:「這是什麼樂曲,竟然如此悲哀淒涼。」

    「這是我們自作的輓歌之一,叫悼魂曲。」胡蝶衣的話音中含蘊著一種奇異的悲傷:

    「辭世之人,在他是一了百了,可是在生者的心中,卻不能如此達觀,所以借輓歌以抒沉哀!」

    沈陵道:「胡姑娘這番話,發人深省。只不知死者是什麼人?是不是昨天不幸被殺的十三煞神中人?」

    「不。」胡蝶衣搖搖頭:「如果是陣前殉身,這種死法,只有壯烈而無悲哀。」

    沈陵訝然道:「那麼怎樣的死法,才值得淒涼哀念呢?」

    胡蝶衣道:「先生最好不要多問,小女子實在是難以奉告。」

    沈陵道;「好,在下不問就是了。」

    他口中雖然答允不問,其實心中疑念更多,腦子轉個不停。

    到目前為止,京華鏢局的這一座莊堡,實在處處透著神秘詭異的氣氛。在沈陵感覺中,與其說是鏢局,不如說是一種古怪的宗教團體。

    而他們所信奉的教義,既不堂正,亦不是完全邪惡。舉一個例說,以石奇峰那種長於陰謀之士,居然能欣賞他的熱血壯志,因而暗中助他脫逃。

    但石奇峰卻表示過,他對國家對世人都沒有好感,這一點極為矛盾,使人無法理解。

    當然也許石奇峰不是真心助他逃走,所說的話,也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可是沈陵細心觀察之下,卻深信石奇峰並沒有詭計。

    沈陵是根據兩點判斷的:一是石奇峰本來可以在丹藥上動手腳,用不著再施其他手段,只要一顆毒藥,就足以把他擺平了,何必還轉彎抹角的作這麼麻煩的佈局。二是石奇峰贈他的幾件珍貴的東西中,丹藥他已服食,目前業已恢復了內力,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極具靈效的藥物。而其他諸如碧血刀,玄絲手套及軟甲背心等,亦是一望而知不是凡物。根據這一點,沈陵找不出任何可疑之處,反而處處都證明了他的幫助是出於真心的。但正因如此,他才更為迷惑,更覺得這座莊堡和所有的人,都染著神秘詭異的味道。他長身而起,道:「在下想趁這樂聲未歇之時開始行動,姑娘認為如何?」

    胡蝶衣急忙拉住他,道:「不,不行,先生現在出堡必定會遇上十三煞神,應付起來定必倍感吃力……」

    沈陵一面感到她那只滑潤溫暖的纖手,一面又大為疑惑。

    「何以現在出堡就會倍感吃力呢?是不是與這陣悲哀的挽曲有關?」

    胡蝶衣點點頭,道:「是的。」

    「在下如果請問其故,胡姑娘可肯回答?」

    胡蝶衣沉吟一下,突然發覺自己的手被這個青年捏住,而且他還用另一隻手輕輕摩擦,登時心慌意亂起來。她抽了一下,沒有把手抽回來,當下顯得更為慌亂了,無法集中注意力考慮問題。

    她的輕微驚顫,沈陵馬上感覺出來,並且還知道是因為是自己摩擦她的玉手之故。此一心理上的弱點,沈陵如何肯放過?

    他雖然不是輕薄好色之人,但對付女人的經驗卻甚為豐富,這時更不遲疑,手臂一伸,摟住她的纖腰。

    胡蝶衣吃驚地劇烈掙扎起來,這種反應大大出乎沈陵意料,為了保持風度,連忙放手。

    她發出輕輕地喘聲,可見得她心情波動得十分劇烈。

    「對不起,在下把你嚇著了。」

    沈陵輕聲道:「這一來胡姑娘一定更討厭在下啦!」

    胡蝶衣抬手掩住胸口,喘息了幾下,才道:「先生千萬別誤會,小女子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沈陵溫柔地道:「那麼你為何這麼害怕呢?在下既不會傷害你,也沒有任何不軌之心。」

    胡蝶衣吶吶道:「對不起得很,我……我不能……」

    她究竟不說什麼事,卻沒有說下去。沈陵反而感到大有徹底澄清的必要,以免她誤會自己對他有非非之想。

    「在下向來十分尊重女性,像剛才那種舉動,絕非有意冒犯……」

    胡蝶衣點頭接口道:「我相信,小女子想聲明的是,我對先生一點也不厭惡,但為了某種原因,不知不覺就做得過火了些……」

    她這時已恢復冷靜,侃侃而談,說出她的理由。

    沈陵甚感過意不去,道:「在下粗魯的動作,使姑娘惶急,實在抱歉得很。很冒昧地問一句,姑娘是否已經有了知心的男朋友?」

    「沒有,我這一輩子決定不談這些事……」她說完之後,還輕輕歎息一聲。

    沈陵這時已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是相貌奇醜,所以如此自卑。

    「姑娘不但是罕見的才女,而且性情賢淑,舉止溫柔。這種種的優點,還超過那些以容貌驕人的女子……」

    胡蝶衣搖搖頭,道:「有什麼用呢?唉!」

    「你錯了,世間重德不重色的男人多得是,如果姑娘容貌比不上別人,實在不必悲歎感傷!」沈陵輕聲道。

    「不是容貌的問題……」

    「姑娘無須隱瞞,老實說,在下就是重德不重色的人,如不信,你把面上布罩拿掉,瞧我是不是那種淺薄之人。」沈陵心中充滿了同情。

    「先生何以認定我長得不好看呢?」

    「當然有很多理由,在下問你一句,你不敢取下布罩,難道是怕我會對你有不利的舉動麼?」

    「先生當然不會,但是……」

    沈陵只笑一下,沒有說話,但對方已強烈地感覺出他的意思了。

    胡蝶衣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想先生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所以打算取下布罩。可是我卻有一個要求,務請允許。」

    「只要在下辦得到,絕對答應。」

    「先生一旦見過我的真面目,以後永遠不許再來找我,如肯答應,便請發誓!」

    沈陵聳聳肩,道:「我可以答應,但這個條件是必要的麼?」

    胡蝶衣堅決地道:「是的,除非先生立了誓,我才會遵命……」

    沈陵實在想不通此中原因,不過他卻想到一點,那就是這個諾言只是限制他不可來找她,如果是偶然碰上,或者她有事找上他,卻不在此限。再說他實在不能相信此一關於她必是奇醜女子的推論,所以非求證一下不可。

    他依言鄭重地發了誓,然後道:「請把布罩拿掉吧!」

    胡蝶衣呆如木雞,居然沒有動彈。沈陵為表示他是言行一致的人,為了證明他好德不好色,於是又伸手捏住她嫩滑的玉手,另一隻手,慢慢地伸到她面前。胡蝶衣仍然動也不動,意味著他可以取下那個布罩。

    沈陵更不遲疑,迅快平穩地揭下了布罩。

    在燈光之下,這個少女的面孔完全呈現出來。

    但見她臉如桃花,眉似春柳,當真稱得上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竟是一位明眸皓齒綺年玉貌的亭亭少女。

    沈陵雖是見過世面的人,亦看得情迷意亂,心神波蕩。尤其胡蝶衣那對星眸中,自然流露出一種纏綿的情意,令人迷醉。

    他們對視了一陣,沈陵定一定神,才道:「啊!你長得太美了。」

    胡蝶衣眼中泛出喜悅光芒,道:「我真的很美麼?」

    「我可以發誓,你是我平生所見最美的女孩子。」

    他說這話時,腦中泛起了幾個女人的影子……苗疆發花峒的二公主李湄、亡友葉明賢之妻雲娘、郭玉玲……最後強烈浮現出無雙飛仙邵安波的倩影。

    他將邵安波與胡蝶衣兩人作比較,但覺風味迥然不同。

    胡蝶衣沒有邵安波的絕世冷艷,但卻另具一種特別纏綿動人的風韻,令人不禁心神迷醉。

    胡蝶衣歡愉地向他嫣然一笑,沈陵彷彿看見了百花絢爛開放一般,不由得將她拉近身前。

    她似乎也被他英挺的魅力所吸,身子發軟,向他胸前偎靠。

    沈陵丟掉布罩,摟住她的纖腰,這時他暈暈陶陶,連自己也不知道打算要幹什麼?

    胡蝶衣的身子剛一偎貼在他胸前,突然像觸電似的,猛烈地震動一下,接著拚命掙扎。

    沈陵雙手宛如鋼鐵,身子紋風不動,緊緊抿著嘴唇,抵頭俯視著在懷抱中掙扎的美女。他這回不放手,但也沒有更進一步把她抱緊,只保持著摟著她的姿勢。

    胡蝶衣突然平靜下來,仰首望著這個男人,長長的秀髮飄垂在背後。在她那秋水般的美眸中,竟然浮現著一層淚光,還有數點淚痕,在她嬌艷如桃花的面龐上。

    沈陵見了這種淒艷景色,突然愣住了。因為這個美麗之極的少女,渾身透出不可測的悲哀,以及無可挽回的絕望意味。

    他知道必有某種原因存在,不然的話,沒有人能夠表現出如此深沉痛切的悲哀。

    胡蝶衣沒有再掙扎,可是沈陵卻緩緩放開摟在她腰肢的手,站起來輕柔地撫摸她的面龐,心中為了這樣一個絕代佳人而暗暗歎息不已。

    他一點也猜不出胡蝶衣為何如此悲哀,另一方面,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她這種美麗,好像不應該存於現實中,應該是在幻想中才能見到。

    他放開手之後,胡蝶衣顯然已漸漸恢復了常態,動作優美地抹抹淚痕,接著向他微微一笑。

    沈陵幾乎呆住了,因為她這一笑,散射出超脫凡俗的美態,沁人心脾,與她剛才表現的幽怨之美,又完全不同。

    胡蝶衣把蒙面的布罩戴上,於是,這張艷絕的面龐,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沈陵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迅即恢復神智,尋思了一下,說道:「你具有如此天生麗質,為什麼隱藏起來?莫非是怕人看了神魂顛倒,所以把面蒙上?」

    胡蝶衣輕聲道:「是的。」

    沈陵沒想到她居然承認,不覺一怔,心想:她雖具有這種資格,但卻不合道理,只要她是生活在世間,是個活生生的人,便不該這樣做。

    不過在另一方面,他卻深信胡蝶衣沒有騙他,儘管在邏輯上說不通,卻是非相信不可的事實。

    這座莊堡內不論是人或事,已經形成了無數的神秘,重重疑問,在沈陵心中打上難解的謎。

    胡蝶衣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挽曲已經告終,你該走啦!」

    沈陵點點頭,道:「我馬上就走,最後我問一聲,你真的不許我再來看你麼?」

    「是的,請你遵守誓言,永遠不要找我。」

    她的話聲並不高亢,但卻透出十分堅決的意味,並且沒有絲毫虛矯之意,的確是真心希望他守信。

    沈陵感到無話可說,舉步向房門走去,到了門口忽又回頭問道:「你在此地的生活過得快樂麼?」

    「我很快樂,雖然你可以指得出有些缺陷,但我仍然很快樂……」

    「我不懂,但我相信你的話,好吧,我走了,咱們只好來生再見啦!」

    「等一下才說再見,我還要陪你避過守衛的耳目。」

    她不知何時已拿了一件寬大的披風,給他披上,並加上頭罩,這一來連面目帶身材都隱藏起來。

《肝膽一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