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樊成走至半途即被一人攔住廝拼,消息無法報知總壇,樊成心如火焚,拚力廝殺,但越殺敵人越多,兀自無法抽身。

    樊成與唐門徒眾廝拼當中,眼見滿山哨箭盈耳,號炮連聲,總壇周圍,一片沸騰,更是心急如焚,肝膽皆裂,奮起神威,猛殺狠砍,盡力沖痛,無奈他人單勢孤,唐門徒眾多如螞蟻,雖被砍得豕突狼奔,但因人數過多,施了全力仍然衝不出圍困。

    過不多久,他已身負數處刀傷,鮮血飛濺,但他勢若瘋虎仍拚力廝搏,所幸圍困之人,尚無高手,但樊成終因精力無法長此耗損,一個時辰過後,他已臂腿麻,頭腦昏沉,兵器揮舞,漸感虛軟無力,再強持了一會,肩頭突被擊中一鞭,踉蹌向前一撲,驀地迎面一腳踢至,要待閃避,身體虛頹已使不出力,那腳勢勁猛力疾,正中前胸,但覺胸口一悶,喉頭急嗆,一口鮮血狂噴而出,就此倒地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已是午夜,空山寂寂,方纔的混亂和殺戮,都成過去,耳邊能聽到的,只有樹梢風嘯,和草底一聲聲淒涼怪異的蟲鳴。

    他輕輕支撐著坐起身子,肩頭腰際處處劇痛如割,伸手一摸創口,淤血已將衣衿凝固,他將長衫撕裂略為包紮,扶著一棵小樹,勉強站起,四下略一張望,一股寒意不覺陡地由脊背升起。

    天空雖無月色,然星光照耀,景物仍可依稀辨認,樊成原是本地人氏,終南山一石一木,無不瞭如指掌,此時但見遍地堆壘,血腥盈鼻,不問可知,皆非草木山石,而是慘被殺戮的屍體。

    他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心中懸念總壇安危,隨手將小樹折斷,支地作杖,蹣跚著,強向山上爬去。

    一路屍骸堆積,直至總壇,他心中恐懼更甚,房屋櫛比,簾瓦連雲的總壇,寂靜如死,毫無一絲聲息,圍繞在四周的參天古木,蕭蕭嘩響,增強暗夜的恐怖,他胸口淤悶如堵,喉頭氣結湧塞,使他臉上不時掠過一陣痙攣,顯示出他肉體和心靈,都非常的痛苦。

    總壇的紅漆大門虛掩著,他站在門口喘息半晌,門內有幾片落葉在隨風飛,他忍著身上創痛,抬腿跨過兩尺餘高的楠木大門門坎,門內牆角有兩具屍骸倒在血泊裡。

    他緊嚼一下牙根,走進大門,只見院中血肉狼藉,幾無落腳之處,前面議事大廳的台階上,挺臥三人,他認得是本幫內三掌龍鬚堂主穿雲手霍克剛,他躺臥在階石上,面目猙獰可怖,眼瞪似鈴的直望著前方虛空。樊成蹣跚的走近去,伸手在他肩上一搭,霍克剛隨手傾倒在地。議事大廳大廳面前走廊的巨型雕龍石柱旁,有一人對柱切齒虎視的站著,兩手十指如鉤,深深插入柱中,背上衣衫已被血污凝僵,腦後深嵌一支短劍,貫穿咽喉,樊成認得這正是幫中鷹爪功登峰造極的龍角堂堂主,鷹爪王范丕敬。

    范丕敬為人忠烈正直,為青龍幫最顯赫的人物,職掌幫中刑堂,清廉從公,鐵面無私,尤對老幫主牟承宗,忠誠傾服,他在幫中位高顯赫一時無二,故樊成對他格外尊敬。

    樊成走近柱邊,用力將他深陷柱中的十指拔出,平放在地,跪在地上默默注視著這江湖豪客,死灰的面色,嘴角一陣扭曲,淚珠沿頰而下。

    他暗聲垂泣半響,然後抹乾淚痕站起身來,跨進大廳。

    大廳中一團昏黑,抬腿移步,即能觸及屍身,他摸索著穿過大廳走進後院。後院中央有三具屍骸,或坐或臥,姿態各自不同,他認得一個是本幫龍尾堂堂主馬煥光,另兩個則血肉模糊,面目辨認不清。

    他跨過後院轉入左首月門,那邊一帶房舍是幫中重地,兵器庫、文案房和幫主所居的精舍皆在那邊院中,他越走心中恐懼越加深,進入月門以後,抬頭向院中一看,不覺渾身驀地一震,腳步立時凝住。

    原來幫主精舍的窗中,卻透出了燈光。

    他狂喜莫名的向前猛跨幾步,卻又陡地站住。

    他突然發覺不對,如幫主安然健在,總舵似不應有如此情形,至於何故不應有這種情形,他也茫然不知,只是直覺得,這情況實在有點怪異。

    他心想:「自己已重傷垂危,絕對不堪一擊,若是對頭尚未離去,如此景況,哪能逃得性命?」

    但又想:「幫主待我恩重如山,情景既已如此,刀山油鍋,劍樹槍林,也不能有所退縮,況且……」

    他想著勉強抖擻了下精神,重新向前走去。

    在精舍窗外站住腳,他疑慮的籌思了一會,房中卻寂無聲息,他跨前幾步,走至門邊,門虛掩著,他用盡全力踹腳將門踢開,驀見一聲厲吼,一條人影電疾撲出,掄拐迎頭砸落,樊成危急中看清那人面目,驚喜之下,頓忘閃避,那柄鋼拐勁風呼嘯著,堪堪已至頭頂,他始喊將出來:「護法,是我!」

    那人充耳不聞,鋼拐仍自猛砸而下,樊成在危機不發中,往側急閃,一拐沿臂而下,衣衫頓被勁風撕裂,臂上皮肉一時痛如火炙,他再也挺持不住,頹然跌伏在地上。

    那人雙眼噴火,勢如瘋虎,見樊成倒地,仍不肯甘休,跟上一步,鋼拐又自砸下。

    樊成暗歎一聲,閉目等死,突聞身前一聲暴響,接著一人沉聲喝道:「老二,是樊成呀!」

    樊成睜眼一望,見身旁兩人持拐並立,皆衣衫破襤,目紅溢血,披髮怒目的瞪視自己,他忍著渾身劇痛,掙扎著爬起身,持拐向他追殺的那人啞聲道:「傷著你嗎?」

    樊成以杖柱地,強持著將身體站穩,另一人道:「暫且進屋再說。」

    這二人正是武功高強,江湖聞名膽落的幫中護法,「荊楚雙拐」郭氏兄弟,樊成跟隨二人踏進房門,登時即被屋中的慘烈景象嚇住。

    只見屋中橫倒豎臥五具屍體,老幫主牟承宗血污滿身,僵臥在壁邊矮榻上,龍角堂主靈鞭嘯風常志、龍爪堂主風火扇翟星等,面目猙獰的倒臥在榻側,屋中桌椅散亂,牆壁斑剝,處處皆是劇鬥遺跡,地上血跡斑斑,瀝瀝灑灑遍及各地,另兩具體骸面目陌生,身無傷痕,似為幫主綿掌擊斃。

    樊成望著榻上幫主遺骸,呆了片刻,突地狂噴一口鮮血,昏倒在地。

    待他醒一來,金風拐郭義,如殲屍般地立在榻側,呆呆望著老幫主遺容出神,奔雷拐郭盛,則跪在榻邊眼眶溢血,緊握雙拳,臉上籠罩一股慘烈的、痛苦至極的神情,如此又過了好久,三人皆不言不動,突然郭盛以雙拳猛擂自己前胸,嚎啕痛哭起來。

    哭聲慘厲,宛如荒山鬼號,陡聽郭義冷然的問樊成道:「事情怎樣發生的?你且仔細說來!」

    樊成臉上痛苦的扭曲一下,虛弱的道:「早在一個月之前,山下即有唐門子弟出現了……」

    郭義峻聲截斷他的話,道:「這個我知道,我問你今天之事是如何發生的?」

    樊成於是將自己今日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郭義怒哼一聲,驀然道:「你可曾遇見漠北雙雕?」

    樊成聞言一震道:「沒有,我不知道這雙雕是何等人物?」

    突地郭盛止住痛哭,在榻前跪下頭去,嘶聲道:「大哥,你待我兄弟恩深似海,生前沒能報答你一絲一毫,待查得仇人剖腹挖心祭奠以後,我兄弟再相隨地下。」說完站起身,伸手抓起棍邊一支淋血長劍,微微一揮,左手二指隨劍而落。

    他匆匆撕下一片衣襟略為包紮,轉頭厲聲向樊成道:「幫主後事歸你料理,我兄弟先走一步了。」

    郭義接著道:「廄裡馬匹還在,你回樊川養傷,交代料理幫主後事。」

    樊成答應一聲,郭氏兄弟即飛馳而去。

    樊成沉重的述說到此,只見少幫主牟漢平雙眼直視,牙關緊咬,臉色一片慘白,他急忙低喚兩聲,牟漢平眼珠始緩緩活動起來,樊成歎息一聲道:「少幫主,你要節哀,要辦的事還多著呢!小的自那次重傷,因淤血在心,武功已廢,所以不得不隱避著,以保性命。」

    牟漢平不言不語,雙目兀在瞪注虛空,樊成又道:「我郭氏兄弟走後,小的尋馬下,找得幾個得力兄弟,連夜將幫主及各堂主殯葬,滿山屍體,第二天也被官軍清理掩埋,從此小的即關閉分舵藏匿隱居,等候護法和少幫主消息……」

    牟漢平癡呆地挺坐好久,最後澀啞的問道:「我父埋葬在何處?」

    樊成道:「少幫主請略作歇息,待兄弟備馬,少時小的帶路……」說著即吩咐下去,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淒愴的靜默中。

    半晌,樊成突然道:「啊!近日小的突又聽到一樁消息……」

    牟漢平木然抬起頭,樊成續道:「最近江湖傳說紛紛,皆說我幫遭襲,是為那塊『碧玉殘玦』。」牟漢平驀地一震,樊成長歎一聲又道:「據郭氏護法說,幫主也是死於『五陰鬼手』,與少林符升、鐵僧等傷處相同。」

    說著廳外有人報知馬匹備齊,於是眾人離座出廳,直向大門走去。

    出門上馬,樊成領先帶路,放馬疾馳,來得一座山中幽谷,山谷崎嶇無路,怪石嵯峨,很是難行。眾人棄馬步行約有十里,在幽谷底處,赫然數堵新墳拱立,牟漢平眼望老父埋骨新墓已生蔓草,再也壓仰不住如絞悲慟,猛衝向前,在墓邊跪倒,「哇」地嗆出一口鮮血,頹然昏厥。

    樊成眼含熱淚,俯身將他扶起,輕捏他鼻唇間的人中穴,牟漢平始悠悠醒轉,他推開樊成跳起,在墓前碑上叩頭如鼓,半晌站起啞聲道:「爹,兒子不孝,累你受害……」他嘴唇劇烈抖著,久久……已語不成聲,片刻,他霍然轉身向樊成道:「走吧!」

    樊成一驚,見牟漢平臉色青灰,目眶溢血,俊美的面容,滿佈暴戾蕭煞之氣,心中一凜,默默率眾跟隨在他身後,向下山走去。

    眾人回到樊川,樊成吩咐備飯,並取衣欲為牟漢平梳洗,他至今仍穿著關外牧民的皮衣,形相顯得甚為不倫不類,樊成連聲催請勸慰,牟漢平卻癡癡呆呆充耳不聞,過了一會,他突然撲地向樊成跪倒,樊成大驚,對跪攙扶,牟漢嚴暗聲道:「樊大哥親葬我父,即是牟某恩人,大恩不敢言謝,請受我一拜。」說罷叩頭出聲。

    樊成連忙還拜,急道:「少幫主,你折煞小的了……」

    牟漢平叩畢站起道:「牟某爭欲追尋仇人下落,家父墳前,尚請樊大哥多為照料。」

    樊成道:「幫主待小的恩重如山,縱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萬一,少幫主儘管放心,樊成縱然殘廢,但掃祭幫主墳墓,卻是義不容辭。」

    說到這裡他沉吟一會,又道:「少幫主欲到何處?」

    牟漢平道:「現在牟某心中過於紊亂,根據想像,這次事件疑點仍多,真相未明之前,牟某立即起程趕赴四川,先將唐智尋得格殺。」

    樊成道:「少幫主這話不錯,單憑唐智之力,不足毀幫滅門,小的也曾想到這點……」

    牟漢平道:「你當夜沒發現其他可疑痕跡?」

    樊成俯首沉思一會,道:「可疑之點並非沒有,只是當時小的傷重數度昏厥,未及細察,日後少幫主若遇得郭氏護法,或能得知一些蛛絲馬跡。」

    說著,樊成猶豫了一下,續道:「江湖傳言有關畢五之事,少幫主可曾有些耳聞?」

    牟漢平木澀的眼眶中神光一閃道:「我在關外曾遇見他已被人在荒林中殺死,江湖有關他的是些什麼傳聞?」

    樊成臉色顯得異常錯愕,急道:「少幫主認準是那廝嗎?」

    牟漢平點點頭,樊成喃喃道:「那麼江湖傳聞是確實的了。」

    牟漢平道:「在畢五屍身不遠,與小弟同行之人曾拾得郭二叔的鐵胎強弩,那時小弟也曾對此事多有猜疑。」

    樊成道:「畢五是郭氏護法所殺。」

    牟漢平眼中神光暴射,問道:「這卻為什麼?」

    樊成歎道:「江湖傳言說我幫中藏有半塊玉玦,這消息正是畢五洩漏……」

    牟漢平圓睜雙眼,輕「啊」了一聲,在關外所經之事,一時皆湧入心底,他想到薛伏蓮的冷言熱語,凌雲崖眾人之借口追逼,以及隴西大豪鐵狼堡主自損聲譽的軟逼硬奪,原來江湖皆已遠近俱知。思忖至此,一切疑慮皆豁然貫通,他向樊成拱了拱手,道:「小弟就此別過,樊成大哥及諸位保重。」

    言畢起身走出大廳,樊成低聲向一人吩咐數話,那人如飛往後院而去,他率領眾人族擁著牟漢平,來至門口道:「少幫主,請稍等片刻……」

    牟漢平轉身澀聲道:「樊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樊成道:「少幫主急切尋仇,樊成不克親自追隨,實愧對老幫主厚愛洪恩,小的已著人替少幫主準備幾件替換衣衫,隨身攜帶換洗,片刻即拿來,請稍待。」

    牟漢平淒然道謝,不多一會,往後院那人即提了一隻布包奔出,樊成轉手遞過,牟漢平和眾人長揖別過,策馬向城外飛奔而去。

    牟漢平猛揮皮鞭,挽韁狂奔,駿馬負疼,揚鬃長嘶,鞭消落處,馬膚已斑斑滲血,皮開肉綻,牟漢平仍兀自狂揮皮鞭,生似坐下駿馬,即是已遭擒獲的殺父仇人似的,每鞭抽下,他心中積累的憤怒始能消減幾分。

    駿馬發狂的飛奔,牟漢平踞鞍握鬃,牙關緊咬,只見道旁樹木房舍,電疾倒退,此時他頭腦昏沉,兩眼火赤,眼前一次又一次閃過的,皆是慈父撫愛的笑容。

    每次慈面容在眼前顯現時,他的心都幾乎要爆炸開來,無數次的顯現,已折磨得他痛苦得呻吟出聲,他嘶啞的喃喃道:「爹,兒子不孝……」

    父親的面容在他眼前,忽而慈和微笑,一如兒時撫額問暖,忽而怒氣勃張,容厲色嚴,忽而滿身血污,在作瀕死的掙扎,忽而爽朗聲長笑,一如庭前宴客般,開懷豪飲時的狂放神情。

    無數種父親生前形象,無數種父親生前姿態,一一輪迴在牟漢平眼前疾閃,越閃越快,愈轉愈疾,猛然「砰」地一聲,牟漢平由飛馳狂奔的馬上,倒頭栽下,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但覺頭重千斤,眼眶火辣刺痛,勉強睜眼一看,只見火傘高張,自己倒臥在道旁田垅上,他強持著掙扎起身,卻覺四肢軟綿,頭腦昏沉、力不從心,他重重地歎息一聲,重新睡倒,知道自己病了。

    他靜靜地在田垅上躺了一會,五月毒烈的陽光,火爐似的烘烤著,使他臉上的皮膚,隱隱刺痛,他側轉了身,見隴下溝中,正有一小池積水,他舌干欲焦,欲待痛飲,但伸手掬起,卻腥臭嗆人無法沾唇,四下一望,見駿馬在不遠麥田中,狂嚼麥粒,他略略放心,強掙著爬起身,踉蹌著向馬走去。

    到得馬邊,扶住馬,略作喘息,勉強爬上馬背,抖韁順著大路,緩緩行去。

    至日暮時分,來到關中一座大鎮虎骨坳,半夜奔馳,居然已跑離川二百餘里。

    進入虎骨坳,打得一家客店,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是午夜,雖仍頭痛如裂,但比之前日,似已減輕不少,他輕輕在床上坐起,試一運行真氣,卻玄關如堵,數沖不通,他頹然歎息一聲,重又睡倒。

    睡倒以後,腦中形象又洶湧的紛至沓來,一切所認識的人,所經歷的事,都異常清晰的出現眼前,幫中護法郭叔叔冷木的撫愛,荊娘柔順的嬌笑,薛伏蓮凶蠻的姿容,鐵狼堡主虯髯戟張的威煞,西域駝龍戚碧戈的陰狠,和樊成武功被廢後的頹喪……

    牟漢平因心中悲憤過甚無法安眠,剛想下床發洩一下心中悶氣,陡然一聲慘厲已級的嘶喊,劃破夜空。

    接著人聲吵雜,一片混亂,整個客店中人皆被驚起,紛紛探頭私語竊看,牟漢平奔至窗前向外一望,只見一條黑影,疾如鷹隼,在房上飛掠而逝。

    他俯旨沉思半晌,終自長歎一聲,緩緩走回,坐在床上。

    他由於這樣傷痛愈恆,愧壘於心,不期就此在客店病倒,終日輾轉床第,不多久已消瘦得不成人形,尚幸樊成所贈之衣包中放有不少銀兩,儘夠他延醫調治,於是他床第纏綿,瞬息之間就匆匆一個多月過去。

    一日深夜,他正在床上昏迷呻吟,心中一片渾沌,猛覺一隻柔軟的手,輕悄的搭在身上,那隻手在胸前停留半晌,緩緩的移動,最後停在面頰上,輕輕的撫著,極溫柔的撫著,像兒時在母親懷中哭泣時,所受到的溫柔撫摸一樣,他鼻腔一陣酸楚,一股清淚順著耳鬢流在枕上。

    接著他聽到一聲輕悄而淒切的歎息,一條絹帕將他的淚痕拭去,牟漢平艱澀的睜開眼睛,起先眼前燈光如豆,一切皆模糊不清,最後漸漸清晰,漸漸一個輪廓出現在眼前,漸漸他看清楚了那輪廊的整形,漸漸……

    他霍地全身一震,驀然坐起,坐起以後陡覺眼前一黑,頭腦嗡鳴欲裂,不禁「砰」地又頹然倒臥在床上。

    又一聲輕悄而憐惜的歎息,那人柔聲道:「是我,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說話那人痛惜的、深深的向牟漢平望著,牟漢平虛弱的道:「姑娘既無惡意,怎會尋來此地?」

    那人輕歎一聲道:「這些等你好些了以後再說,你病在這裡多久了?」

    牟漢平暗啞的道:「一個多月。」

    那人伸手以絲絹輕輕拭去他額角汗水,道:「你的病不輕呢!」接著又道:「你為什麼不早點設法調治,要在這種髒地方坐耗?」

    牟漢平默默無言,那人又道:「你的事我都知道,江湖上早就傳遍了,唉!也難怪你……」

    牟漢平輕輕喘息一會,突然道:「姑娘尋得在下,可是也為了那塊殘玦?」

    那人持著絲絹替他拭汗的手,在他的臉上停頓一下,隨後微微一笑,道:「你不必亂猜……」說著她遲疑一下,輕悄一笑道:「跟你同行的那位姑娘沒跟你在一起嗎?」

    牟漢平蹙一下眉頭,道:「你問的是荊姑娘?」

    那人美艷的面頰,微微一紅道:「是呀!」

    牟漢平虛聲道:「在下不知,荊府分手以後,想來她已隨父出外辦事去了……」他說著抬頭望他一眼,見她嬌顏隱含薄嗔,繼道:「薛姑娘可曾見著她麼?」

    原來這人卻是已換回女裝,月前在關外道上,形蹤詭秘武功強絕的薛伏蓮。薛伏蓮聽他如此一問,驀然俏臉一沉,瞬息變得一片冰冷,卑誚的轉身道:「哼!我,若真見著就有她的苦頭吃了。」說著,她伸手插入牟漢平背下,冷聲道:「你坐起來。」

    牟漢平身不自主,詫異的望著她,只見她輕曳羅裙婀娜的上得床來,盤膝坐下,伸出纖掌按住自己命門大穴。牟漢平大為感動,眼光感激的凝注在她臉上,她微微一笑,柔聲道:「你快運氣,我幫你衝過玄關淤血……啊,等等!」說著她運指如風,迅速地連點了牟漢平胸前數處大穴,然後又伸左掌在他「志堂穴」上揉擦數下,始道:「好,你運氣隨我力沖……」

    說到這裡緩緩將雙目閉起,牟漢平但覺命門穴處,一股熱流洶湧而入,其勢猛烈,他暗自歎息一聲,至今始確知薛伏蓮的武功修為,已到絕高積蓄,薛伏蓮的真力如有形之物,由太陽經脈衝撞而上,他勉力提聚一絲微弱的真氣引導相輔,經脈淤積血氣,被真力猛烈推掃,痛苦如萬針鑽刺,片刻之間,牟漢平的額頭之上,已汗珠淋漓,有如水澆。

    如此過了約有盞茶工夫,牟漢平陡覺渾身一震,真氣衝過玄關,喉頭猛地一嗆,張嘴噴出數口淤血來,薛伏蓮輕輕舒了口氣,移開手掌溫聲道:「你自己好好運氣調息。」

    牟漢平點點頭,真氣繼續運行,不多一會,即周遊全身,聚凝氣海。

    兩人對面而坐,鼻息互聞,各自運功調息,半個時辰以後,薛伏蓮輕輕跳下床,略整衣衫,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牟漢平睜開眼,她道:「你這人也真是,一個人躲在客店裡這樣苦耗,你知道這樣下去還能活多久?」

    牟漢平道:「在下傷痛幫毀人亡……」

    薛伏蓮「哼」了一聲道:「設法報仇呀!你這樣病死有何面目去見亡父?」

    牟漢平低聲道:「姑娘說得是,可是江湖浩大險惡,在下雖有拚死之心,卻……」

    薛伏蓮怒聲道:「你這人真沒志氣,早知你如此膽小怯,還是死了算了。」

    牟漢平歎息一聲,心中萬分慚愧,想起毀幫殺父之仇,不禁冷汗滿身,悚然觳觫。

    薛伏蓮見他仍色陣紅陣白,汗珠如雨,心下又覺不忍,她抬手輕理了下雲鬢,柔和的道:「你不必太難過,其實你心裡的痛苦我很明白,不瞞你說,我這次入關到中原來……」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一朵紅雲緩緩自頰邊浮起,她輕咬著下唇,斜眼向他一睨,見牟漢平卻在呆呆出神,似並未在傾聽自己言語,心中不由驀然出生一股難言的失望,和被冷落的怒意,她嗔道:「我跟你講話呀!」

    牟漢平霍然驚覺,她怒聲道:「我跟你講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嗎?」

    牟漢平紅著臉道:「在下在聽呀!」

    薛伏蓮道:「既然在聽我說話,還胡思亂想什麼?」

    牟漢平道:「在下並未想及他事,只在細思姑娘話中之意。」

    薛伏蓮驀然嬌臉大紅,牟漢平之意是指薛伏蓮方才責他傷心喪志之言,而薛伏蓮誤為牟漢平已窺破她胸底心事,於是她垂首低聲道:「那麼你想通了?」

    牟漢平歎息道:「姑娘一番關切激動之心,在下萬分感激。」

    薛伏蓮羞澀的道:「你想通了就好,我在關外一聽你遭了如此變故,知道江湖險惡,你身懷重寶,一個人絕對不能應付,心中著急,就匆匆的趕進關來。」

    牟漢平圓睜雙眼,對她的話大感意外,他癡癡的望著她,薛伏蓮紅雲滿面,垂首弄衣,態度甚是羞急,從未見過薛伏蓮有過如此嬌媚溫弱的柔婉之態,他幾懷疑這是夢境,於是他囁喘道:「姑娘……在下……」

    薛伏蓮「噗嗤」一聲道:「你說呀!」

    牟漢平赧然道:「在下……在下……」

    薛伏蓮笑道:「好啦,有什麼話等你身體復原了再說吧!」她說著站起身,輕屑一笑道:「好在我總算找到你了,你好好的睡一覺,我出去一下,至多一個時辰就回來。」

    說罷,她蓮步輕稱的走到窗下,遙遙向窗扇虛推一掌,窗扇應聲飄起,她轉頭向牟漢平微微一笑,穿窗飛出,消失在濃黑的夜色裡。

    牟漢干兀自呆呆的楞著,他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他想起在關外時,薛吠蓮詭異的行動和凶橫險惡的手段,又想起在破廟地洞中,她眉目間冷傲的氣勢和橫蠻的神情,他不敢想像她的溫柔的輕撫,輕俏嬌脆的笑聲,目光滿是憐惜的關懷,和黛眉輕蹙的歎息,都是真的,但胸前她纖掌撫處,餘溫猶在,床上方才坐時,淡香仍存,他又不能否認這是事實,他不勝迷惘的輕輕吁口氣,心中忖道:「女人的臉孔,當是多變的。」

    他坐在床上凝神靜慮,又調息了一會,已雞鳴四起,窗間透入了魚肚白色,突然窗扇輕輕一響,薛伏蓮輕靈的跳了進來。

    她抬手理了理蓬鬆的雲鬢,嬌慵地喘了一口氣,道:「啊,累死我了。」

    牟漢平抬頭望她一眼並未言語,她款款的走到床前笑著道:「你猜我去了哪裡?」

    牟漢平搖搖頭,避開她的眼光,她逸興勃勃的歎道:「哈……好一場激烈的拚鬥。」

    牟漢平奇異的瞧她一眼,盡量將語音放得平淡,冷漠地道:「姑娘可是說曾跟人有一場廝拼嗎?」

    薛伏蓮興致飛揚的道:「是呀,我遇上了西涼鐵狼堡的鐵堡主,和西域駝龍戚碧戈,還有『凌雲崖』的一般人,他們聯手對我!」

    牟漢平奇道:「這些人也到關中來了麼?」

    薛伏蓮道:「早來啦,綴在你後邊一個多月了,所以我說幸虧他們只知道你隱匿關中,總查不出你藏身何處,否則你不病死也早給他們殺了。」

    牟漢平輕「哦」了一聲,薛伏蓮咯咯一笑,又道:「我再告訴你一件秘密,其實『凌雲崖』早就有人查知你病困在這家客店,可是她非但沒來找你晦氣,更沒把你的秘密洩漏,要不是我還找不到你呢!你猜這人是誰?」

    牟漢平愕然半晌,詫異的道:「在下想不出凌雲崖有此之人。」

    薛伏蓮掩嘴笑著,望了他一會,牟漢平不安的將眼光避開,她小嘴一撇道:「哼,你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牟漢平奇道:「姑娘怎能斷定在下已知此人是誰?」

    薛伏蓮道:「你不必賴,你瞞不了我。」

    牟漢平不悅道:「大丈夫心對日月,決不作愧恧瞞人之事,姑娘這話深使在下不解。」

    薛伏蓮嗤笑一聲,斂去笑容,正色道:「好,就算你不知道吧,這人就是韓梅蕊!」

    牟漢平極覺驚詫,他圓睜雙眼愕愕地注視著薛伏蓮,她說道:「你知道我是『凌雲崖』互無爪葛,即使迎面相遇,也互不侵犯。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韓梅蕊,經常行跡詭密的來往這虎骨坳,不特形跡隱密,隱避外人耳目,即連她凌雲崖同夥也蒙蔽得不露一絲痕跡,我心裡覺得奇怪,就暗暗在後邊跟蹤,可是那丫頭機靈無比,總是無法探得她真正去處,後來我生了氣,決定要跟她鬥一鬥機智,查探出她來虎骨坳的目的。」

    說著,她望了牟漢平一眼,笑道:「我再也想不到她是來看你,因你與『凌雲崖』勢同水火,雙方結仇又是為她而起,我想你們相互御恨入骨,她豈能單獨詭密尋你,況且我深知她目下武功已非你之敵,縱是求功心切,欲施暗算,但也不須鼠首畏縮,如此對人顧忌。我眼見這種情形,越發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就預先佈置,每晚在鎮外她必要之路坐候,果然今日被我探出底細……」

    牟漢平入神的傾聽著,薛伏蓮小嘴微微一撇,嬌聲道:「好可憐喲,她在你窗外癡癡地站著,足有盞茶工夫,一會抬手想要推窗,總是伸出一半又慌忙縮回,這樣猶猶豫豫的站了好久,最後我故意弄出一點響聲,才算把她驚走。」

    牟漢平聽罷,埋頭愣愣沉思,薛伏蓮笑道:「我倒看不出你這人有那點好,害得人家……」

    牟漢平澀聲道:「姑娘別亂說,也許她來尋我另有用意。」

    薛伏蓮尖聲道:「是呀!這用意還不明顯嗎?」

    牟漢平囁嚅道:「她或是覬覦玉玦……」

    薛伏蓮怒道:「你這人真不知好歹,不信你那寶貝得著就能飛昇成仙啦,我就不希罕……」

    驀地,院中一個低沉的嗓音道:「你不希罕,老朽可正要此物呢!」

    薛伏蓮嬌叱一聲,揚手向窗外揮出一把金針,隨手再將油燈撲熄,低聲對牟漢平道:「那鐵老兒來啦!你先不要妄動,讓我來對付他。」說著躍至窗前,尖聲叱道:「鐵老兒,你真不要臉,枉生那麼一把鬍子,不怕讓人笑掉大牙嗎?」

    鐵堡主揚聲一陣狂笑,恨聲道:「老朽看在癡嬤情面,兩次三番盡皆容讓,不欲和你計較,你當真以為老朽怕你麼?方才老朽一念忠厚,不想你這丫頭卻作出這等忤逆不敬之事來,老朽拼得結怨癡嬤,今日定要將你立斃掌下……」

    薛伏蓮卑誚的道:「你少吹牛吧!」

    牟漢平低聲問道:「你方才把他怎麼啦?」

    薛伏蓮「嗤嗤」笑道:「我把戚碧戈的磷火彈偷來,把他鬍子都燒光啦!」

    牟漢平一聽,心中甚為吃驚,想鐵堡主何等人物,薛伏蓮居然能用暗器將他這逾性命的鬍鬚燒掉,可以想像她神通的廣大。他輕聲道:「既然這樣,鐵老兒急怒拚命,當真可慮,姑娘還是快些避離此地……」

    薛伏蓮怒道:「你少用心機激我,你明知我不會棄你一走了事,說這些話什麼意思?」

    牟漢平忙道:「姑娘會錯在下之意……」

    薛伏蓮嗔道:「你不要講了,待會不要亂動,一切有我。」說到這裡,她提高聲音向院中尖聲道:「鐵老兒,有能耐你進來吧!要是你自覺難擋姑娘鋒銳,就和你那雞毛蒜皮的朋友一齊拉扯著硬衝,姑娘也不在乎。」

    薛伏蓮話聲剛了,驀地響起一陣刺耳陰笑,聽得一人啞聲道:「鐵老,你可聽到的,我們跟你一起來的人,都給罵上了。」

    薛伏蓮怒聲道:「是的,我罵的就是你,戚碧戈,有膽子的,你就先進來!」

    戚碧戈的陰笑更刺耳了,他嘎聲叫道:「好狂的丫頭,你們天山的把式嚇得了別人,可唬不住我老戚,你若識相,就把那小子乖乖送出,看在癡嬤面上,我求鐵老把你放過,否則,先斃了你再找那老婆娘拚個死活。」

    薛伏蓮卑夷的「呸」了一聲,道:「憑你也配,你忘記天山雪嶺跪地求饒的醜相了嗎?」

    戚碧戈大怒,暴叱一聲,就要衝來,突然鐵堡主橫裡攔住他,兩人交頭接耳一陣細語,鐵堡主哈哈笑道:「戚兄稍安勿躁,對待這種狂妄丫頭,還要威兄出手,老朽前此一再容讓,今日再不留情,十招之內,若不能將她格斃,老朽從此退出江湖……」說至此,他回頭向屋中喊道:「丫頭,你敢出來接我十招嗎?」

    薛伏蓮嗤笑一聲,冷冷道:「鐵老兒,你枉費心機,姑娘不會上你惡當。」

    說著轉過身低聲向牟漢平道:「你不是有把斷劍嗎?拿那把劍在後窗守著,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到房中,耗到天亮再想辦法。」

    牟漢平點頭答應,取出斷劍坐近後窗把守,薛伏蓮手中滿扣一把金針,聽得戚碧戈嘶聲喊道:「鐵老不必顧忌,一切由我承擔……」

    鐵堡主連連揮手示意,故意高聲道:「戚兄別急,那丫頭本領有限,姓牟的小子面容瘦弱,非病即傷,不堪一擊,這二人目下已是甕中之鱉,一個也逃不了。」

    戚碧戈陰沉一笑道:「鐵老說得不錯,可是這樣對耗,終不是結局!」

    鐵堡主洪聲大笑,欲捻頷下長胡,待一手摸空,始自驚覺鬍鬚已毀,連忙將手移至頭頂扶整一下呢帽,道:「老朽已成竹在胸,戚兄瞧著就是。」

    薛伏蓮與牟漢平藏身房中對院內之事充耳不聞,牟漢平大病初癒,身體雖感虛弱,但功力基礎深固,血脈通暢以後,除卻體力孱弱,一切皆已恢復如常。他功凝左掌,右手執劍,對窗虎視,絲毫不敢放鬆,突地窗下一聲極細微的響動,驀然一條黑影暴射而起,抖手拋出一物,直向屋中擲來,牟漢平騰身躍起,迎著拋來之物一掌揮出,陡聞「波」的一聲,那拋來之物應聲爆開。薛伏蓮一聲嬌叱,電疾劈出一掌,然而慢得一步,那爆開之物濺出一股淡淡白煙,直向兩人身上飛灑而來,薛伏蓮一聲未叫出口,驀覺渾身一震,和牟漢平雙雙跌仆在地。

    院中鐵堡主見屋中一陣響動後再無聲息,知道瘦書生查良已暗算得手,於是略一揮手,群豪蜂湧向屋中衝去。

    戚碧戈因懷有鬼胎,一馬當先衝至門邊,抬腿將門踢開,晃亮火折向屋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僵立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後邊的人陸續進房來,看得情形盡皆面面相覷,戚碧戈雙眼冒火,側目怒瞪一下鐵堡主,冷冷道:「鐵老當真妙計,迷魂砂確也神奇,但不知兩人捉住以後,送到何處去呢?」

    鐵堡主皺紋滿佈的臉上陣青陣白,半晌無言,戚碧戈陰聲道:「鐵老如此作為,是當真不把我老戚放在眼裡了?」

    鐵堡主尷尬的道:「戚兄說的哪裡話來……」

    戚碧戈眼光森寒如冰,冷冷的注視著他,嘎聲道:「那麼鐵老將人擒住何處去了?」

    鐵堡主蹙眉道:「老朽實也大感意外,不知這二人為何突然失蹤?」

    戚碧戈刺耳地陰笑數聲道:「鐵老當真把我老戚當作三尺孩童麼?」

    鐵堡主忍氣和聲道:「戚兄這話怎講?」

    戚碧戈厲聲道:「適才你已吩咐查良將人擒獲之後,立刻移走藏匿,你道真能:降我瞞過嗎?」

    鐵堡主大怒道:「老朽雖然不才,尚不屑作此卑劣之事,戚兄怎可這樣含血噴人?」

    戚碧戈獰惡的道:「鐵老既說不是將人移走,查良為何不在?」

    鐵堡主登時語塞,戚碧戈神情兇惡,一聲獰笑道:「鐵老今日如此戲弄兄弟,我老戚倒要領教。」

    戚碧戈語氣一畢,凌雲崖眾人立刻亮出兵刃,將鐵堡主和惡樵夫貢泯包圍,正值雙方弩張劍拔,一觸即發之際,突聽一人驚呼道:「窗外那人可是查良?」

    鐵堡主暗暗倒抽一口冷氣,飛身躍出窗外,周圍略作檢視,再俯身拍活查良被點脈穴,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查良羞窘滿面,赧然道:「小可按計,將迷魂砂擲入,陡覺背後風聲一動,穴道即被制住……」

    眾人面面相覷,滿臉盡皆駭異神色,要知瘦書生查良,自出道闖蕩以來,不數年即崛起江湖,手底功夫甚為了得,如今人影未見,即為所制,此人武功之高,當可想而知。戚碧戈突地機伶伶的打個寒顫,他想起了手段殘酷,武功絕強的天山癡嬤,回身急急的向鐵堡主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別過。」言罷即匆匆率領「凌雲崖」眾人越牆落荒而去。

    鐵堡主眼望「凌雲崖」眾人在夜色中消失,恨恨的跺了下腳,也領著杳良和貢泯怏怏離去,在這兩撥人馬離開不久,突然牆下矮樹叢中一陣「索索」輕響,一條人影緩緩走出。

    那人腋下挾著薛伏蓮和牟漢平兩人,緩步來至窗前墊步跳入屋裡,將他倆放倒在床上,他怪異的皺了皺鼻尖,五指揮處,薛伏蓮和牟漢平悠悠醒轉,他嚷道:「小子,起來啦!」

    牟漢平睜開眼睛,晨光微曦中,看清床前站著之人,不禁心中一陣狂喜,挺身跳落床上,撲倒跪地,鼻腔一陣酸澀,喉嚨哽咽,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這人竟是神拳無敵邱伯起,他細細的將牟漢平打量一會,道:「你病了一場麼?」

    牟漢平咽聲道:「是的,晚輩因剛遭大變,心中傷痛,脈內積了淤血,方才始被薛姑娘以真力打通。」

    邱伯起抬頭望望薛伏蓮,她本早已佇立在旁,這時襝衽為禮,他冷冷的點點頭向牟漢平道:「你起來,娘兒呢?」

    牟漢平站起身道:「弟子在洛陽荊府即與荊姑娘分手,不知現在何處?」

    邱伯起怒道:「我不是告訴你要照顧她嗎?」

    牟漢平低頭不響,邱伯起怒哼一聲,道:「瞧不出你這小子倒是喜新厭舊的……」

    薛伏蓮在旁忍不住張口欲言,邱伯起怒斥道:「沒你的小,你不要插嘴!」

    薛伏蓮秀眉一挑,就待發作,牟漢平急急向她示意,她氣惱的鼓起小嘴,扭身走向一旁,牟漢平囁嚅道:「這是癡嬤前輩的弟子,薛姑娘。」

    邱伯起哼了一聲,道:「我知道。」說著,怒容滿面的向薛伏蓮道:「你這丫頭,千里迢迢的跑到關內來,懷的什麼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我一路都在跟著你呢!」

    薛伏蓮頓時目瞪口呆,心中羞急交並,吭聲怒道:「殺人放火我愛作就作,要你管我?我敬你是前輩,可不是怕你。」

    牟漢平急道:「薛姑娘,你怎可對邱前輩這樣說話?」

    薛伏蓮隨即哼了一聲,邱伯起面寒如冰,沉聲道:「你仗恃癡老婆子的威勢嗎?我倒要看看你把她的功夫學了幾分?」

    牟漢平慌忙攔住,邱伯起向薛伏蓮怒目瞪視,薛伏蓮嬌臉脹紅,嗔目回瞪,兩人鬥雞似的僵持半晌,邱伯起突然揮手道:「走,走,我看著你就有氣!」

    薛伏蓮憤怒的哼了半聲,恨恨的望了牟漢平一眼,縱身躍出窗外,如飛而去。

    薛伏蓮負氣走後,兩人相對沉默了半晌,邱伯起道:「小子,你不知道,這丫頭心地惡毒,手段又狠又辣,別看她面貌生得像花朵兒一樣,心裡鬼胎才多呢!」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又道:「說真話,她哪點比得上我的娘兒好?」

    牟漢平澀聲道:「薛姑娘對弟子有數次救命之恩,只圖相報,並未想及其他。」

    邱伯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她平白無故就救你了,你沒想到什麼,她可早就在你身上打著主意呢!」

    牟漢平默然無言,邱伯起柔聲道:「江湖對你們青龍幫這次事故傳言很多,但也許不太實在,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提起幫毀父亡之事,牟漢平渾身熱血又沸騰起來。

    他眼眶充血的緊嚼一下牙根,啞聲道:「弟子也是在返回關內以後才知詳情……」

    邱伯起望著他悲憤哀痛的神情,甚是憐惜,伸手在懷中一陣摸索,拿出一隻寸許高的玉瓶來,他小心翼翼的由瓶中倒出一粒藥丸,遞將過去說:「你先把這粒藥丸吃下去再說,這藥入嘴即化,但藥力要半個時辰以後始能行開,待會我再幫你推拿。」

    牟漢平將藥接過,那藥丸通體艷紅,有如瑪瑙,托在掌心,清香四溢,他抬手送進嘴裡,入口但覺一股奇異冷寒之氣,順喉而下,直至腹中。邱伯起慈和地望著他,微笑著道:「這藥是雪蓮研製,攻效很大,當初長公主尋遍天山,採得一株雪蓮,研製藥丸五粒,我和朱恨天各得其一,我這位已放在懷中五十餘年,今日你吃了,會大有補益。」

    牟漢平感激得淚水盈睫,邱伯起柔聲道:「你說吧,關於你們幫中這次事故,我老人家正急著要聽呢!」

    於是,牟漢平椎心泣血的將幫中事變經過一一說出,邱伯起沉靜的聽著,說至「荊楚雙拐」郭氏兄弟時,他插嘴道:「不錯,這二人果然是條漢子,我在關外見過他們。」

    牟漢平道:「郭叔叔到關外追殺快訊畢五這件事,弟子也是以後才推想得知,不知他們滯留在關外作什麼?」

    邱伯起道:「我遇見他們時,他們正與『凌雲崖』的一夥人在了個大樹林子裡拚鬥,這二人武功不弱……」

    牟漢平急道:「他們沒吃虧吧?」

    邱伯起道:「那時候我老人家肚子正餓,急急要找東西吃,沒看多久就走了。」

    牟漢平蹙眉沉默了一會,邱伯起道:「好,你說下去。」

    牟漢平繼續將自己所知的一切,盡皆詳細說出,邱伯起緘默傾聽,頻頻唏噓,牟漢平語聲哽咽的將話說完,悲痛的道:「弟子至今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實在愧對亡父。」

    邱伯起突然問道:「那麼玉玦總還未曾遺失吧?」

    牟漢平說道:「兩月前弟子下山前往關洛時,家父曾將玉玦賜交弟子,故此物現在仍然安在弟子身上。」

    邱伯起點點頭,垂首忖思一會,又抬頭對牟漢平一陣凝視,心中在斟酌一樁難以決定的大事,如此過了片刻,他突然嚴肅的道:「把玉玦拿來給我。」

    牟漢平如言將玉玦取出,邱伯起接過後反覆審視了一遍,伸手在懷中一陣掏摸,赫然又拿出半塊玉玦。

    牟漢平驚詫的望著,邱伯起將兩塊殘玦對合,道:「這塊玉玦為我那恨天老弟所有,被他密藏在破廟地洞中,前些時我去理他骸骨時找到,現在玉玦已全,你可按圖前往嵩山尋取古洞藏寶。」說著,將兩塊玉玦一齊遞給牟漢平手中,牟漢平感激得淚水奪眶而出,吶吶的道:「前輩對弟子如此厚愛,實使弟子慚愧無地……」

    邱伯起驀地臉色一沉,道:「你不必說這些虛套,我老人家可不是白送人情!」

    牟漢平哽咽道:「前輩說的是,弟子得到寶笈神功以後,自是更當奮發上進,為我漢族人民造福,為驅逐韃虜遺志效命。」

    邱伯起立時轉怒為喜,哈哈大笑數聲,道:「我老人家到底沒看錯你,十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吧?」

    牟漢平不解道:「前輩是指哪件事?」

    邱伯起「哼」了一聲,道:「嘿,剛誇獎了你兩句,就迷糊了,現在十年期限已到,我正打算考較你的內功哩!」

    牟漢平驀然跳起,呆呆地注視著他半晌,激厲的道:「前輩,你……」

    邱伯起笑道:「那時我老人家本已出家為道,後來感覺作道人太沒滋味,既不能捉鬼,又不會畫符,想想就又還俗了。」

    牟漢平忍不住「噗嗤」一笑,邱伯起打個呵欠,道:「折騰一夜,待會我老人家要好好的睡一覺,你在床上躺好。」

    牟漢平將玉玦揣進懷內,在床上躺下,邱伯起指出如電,眨眼間點遍他全身穴道,牟漢平但覺渾身脈絡如蟻竄,痛癢難耐,他咬牙苦苦隱忍,瞬息額間滲出汗水,片刻過後。麻癢逐漸消失,繼之腹腔之中升起一股寒流,蔓延竄行汗來,這股寒流穿脈過穴,行走異常迅捷,不一刻,已遍佈令身,牟漢平恍覺置身於冰窖,忍不住痛苦得哼出聲來。

    盞茶工夫過後,一切痛苦慢慢消失,牟漢平沉重的吁了口氣,起身下床,渾身已汗珠淋漓。

    邱伯起道:「小子,這粒藥丸起碼抵得上你十年修為,受點這種皮下之苦,可算不得什麼。」

    牟漢平道:「前輩說的是。」

    邱伯起道:「你現在感覺怎樣。」

    牟漢平道:「精力比方才充沛得多了。」

    邱伯起嗤笑一聲,道:「何只充沛得多,如今江湖上能擋得你一招『搖天撼岳』掌力的,已沒幾人了。」

    牟漢平懷疑的握了一下拳頭,試一運氣,真力果然洶湧如潮,但他仍對這話不甚見信。邱伯起道:「現在天色已然大亮,你可到外邊去活動一下筋骨,我老人家想大睡一覺。」

    說罷,倒頭在床上睡倒,對牟漢平不再理會。牟漢平輕輕打開房門走到院中,東方紅霞滿天,朝陽已騰然欲出,幾個早起的客商,經過昨天一鬧,餘悸仍存,皆在急急收拾行李,拉馬走出店門。牟漢平在院中負手站立了一會,店伙怯怯的由櫃後轉出來,滿臉怪異的不住向他打量,牟漢平知道他想什麼,和藹的向他微微一笑,那店伙諂笑著搭訕道:「哥兒的病好點了?」

    牟漢平道:「好點了,我房裡有位老爺子在睡覺,你留心不要驚擾。」

    店伙驚疑的答應了一聲,牟漢平跨出店門,信步向西走去。

《斷劍寒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