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百衲大陣

    徐雕在混戰中,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伸手一摸懷中,不覺機伶伶打個寒戰,嘶聲大叫起來:「不好了!我的無字真經,我的無字真經……」

    他雙目俱瞎,一面嘶聲慘叫,一面向四周摸索,但四周空空,已無人蹤。

    驀地一個其速如風的影飛掠過身來,沉聲喝道:「老四,真經怎麼了?」聽那聲音,乃是金駝子。

    徐雕冷汗直流,惶然道:「方纔有人撞了我一下,真經竟然不見了……」

    「有這等事?」金駝子驚駭交集,揚目張望,土崗上除了那蒙面斑發老人,其餘清一色全是破衣百結的窮幫弟子,不見任何外人,而那斑發老人一直被三殘捨命圍住,絕不可能再分身來奪真經,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他心念電轉,茫然地搖搖頭,說道:「你再仔細找找看,會不會大意夾纏在衣層裡」

    徐雕急急扯開衣襟,雙手一陣亂掀,幾乎把全身衣衫都解開來,果然不見「無字真經」

    蹤形。

    這時候,慘呼之聲此起彼落,窮家幫弟子一個接一個倒下來,這還是斑發老人正分神注意著徐雕動靜,否則傷亡勢將更為慘烈。

    金駝子心亂如麻,仰天長歎道:「真經既失,幫中弟兄遭此浩劫,金雄飛啊金雄飛,你拿什麼面目去見歷代幫主先賢」眼中潛然淚下。

    「大哥!」徐雕淒聲叫道:「弟兄們傷亡如何?」

    金駝子嗚咽答道:「幫中精英,死傷將半。」

    徐雕熱淚橫流,顫聲道:「大哥,求你下令撤退,小弟願捨死斷後,擋住那魔頭。」

    「不,好兄弟,對頭武功精湛,不是你一個擋得住的。」

    「求求你,大哥。」徐雕忽然屈膝跪地,流淚吞聲說道:「小弟失落真經,萬死不能贖罪行,大哥,求你成全了兄弟吧」

    金駝子淚如雨下,連忙將他挽起,激動地道:「老四,不許這樣說,咱們兄弟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兄弟們血仇不能不報,今天夜裡,窮家幫跟那賊拼了!」

    他俯身拾起一根打狗棒「啪」地一折兩斷,昂首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長嘯!

    窮家幫眾聽得嘯聲,個個神色震動,攻勢頓止,一齊撤身暴退,各將手中打狗棒高舉過頂,大喝一聲,折為兩段。

    徐雕顫聲叫道:「大哥」

    金駝子兩手分握兩截斷棒,朗聲念道:「西風蕭索夜露嚴!」

    天殘童桐怪叫一聲,身邊一個窮家幫弟子立刻替他接口念道:「百衲破衣迎風寒。」

    獨腳窮神苗鐵三猛然一頓鋼拐,揚聲接下去道:「生死義重心自暖。」

    徐雕舉手拭去淚水,也大聲念道:「窮家幫運萬萬年。」

    「祖師爺恩典。」其餘幫眾同聲合應,剎那間,腳步聲籟籟而動,人影一陣交錯換位,在那斑發蒙面老人四周,結成一層層緊密而肅穆的陣勢。

    土崗上頓時靜得沒有一絲人聲,火光閃耀而下,只見窮家幫弟子前三後四,緊靠肩膀,一排一排圍繞在斑發老人四周,人人神色凝重,鴉雀無聲,秩序井然。

    窮家幫四殘分站在四個方向,距離核心斑發老人各約二十步,除了獨腳神苗鐵三仍緊握著鋼拐,其餘三人,都橫握兩截折斷的打狗棒。

    那斑發老人閃著精目,全神注視著周圍變化,垂袖蓄勢而立,也顯得分外陰沉。

    金駝子冷冷開口道:「閣下武功通玄,可有膽量試試窮家幫『破衣百袖大陣』嗎?」

    斑發老人哼了一聲,道:「區區聯手合擊之術,諒還難不到老夫,不過,據聞窮家幫百衲大陣一旦發動,除非全幫盡死,否則無法撤陣收手,你等甘冒毀滅命運,卻怨不得老夫。」

    金駝子冷笑道:「你我素昧平生,無仇無怨,閣下既能自恃玄功,傷我幫中兄弟,今夜強存弱死,已屬定論。可是,金某人不妨再奉告一句話,無字真經早落在他人手中,你即使殺盡了窮家幫,也注定空手而返,難如願望了。」

    說著,笑容忽地一劍,仰頭又是一聲震耳長嘯。

    嘯音乍起,「百衲大陣」立時發動,最裡層一圈向左,第二圈向右……各自急急移步,向不同的方向開始遊走。

    場中肅青如前,只有急速而低沉的步履聲「沙沙」輕響,窮家幫弟子首尾相接,宛如一圈圈滾動旋轉的人環,漸漸越轉越快,一圈又變作兩圈、三圈……層數逐漸加多,圈子越漸縮小,但見人影錯落,交叉換位,令人眼花撩亂,在第一招未出手之前,誰也不知道攻勢會從那一個方向發動。

    那斑發老人凝神蓄勢而待,心中暗驚不已,他這時才恍然明白窮家幫在佈陣之前,何以先將打狗棒折為兩段的用意。敢情如此一來,一旦出招發動,便等於貼身肉博,饒是對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一招之下,殺盡全陣之人,只要窮家幫搶得主動,受困的人就落在挨打的地位了。

    然而,他縱使不惜搶先出手,又應該先向那一個方向發動呢?

    思忖之間,意猶未決,移動的陣勢,已迫近到十步以內。

    斑發老人心念電轉,突然沉聲大喝,滿頭斑發無風自動,左臂疾揮,對準下面的獨腳窮神苗鐵三,飛出一掌。

    苗鐵三鋼拐向後斜插,身形微仰,左掌也迎面推出。

    那知他掌力才發,猛覺那斑發老人疾沉左臂,原先向前劈出的勁力,突然折向右方,同時,身形飛快地一轉,右時推動,「噗噗」連聲,距離最近的五根打狗棒已硬生生震飛脫手。

    旋轉的陣勢微微一頓,窮家幫眾吶喊一聲,第二圈迅速填補了一圈受挫的缺口,棒影破空齊揚,已有十餘名弟子同時出手。

    窮家四殘同時呼喝,也在這剎那間發動了攻勢。

    那斑發老人冷笑連聲,身法展動,一連幻化出六七個人影,指東打西,強猛掌力四下裡飛劈撞蕩,「百衲大陣」核心的一層,轉瞬又傷了四五人。

    但這裡的窮家幫弟子已遠非布前凌亂散漫,前排一傷,後排立刻填補上去,一圈才亂,另一圈又圍裹而上,陣法始終不散,喊聲震耳,牢牢將斑發老人困在核心,再加上「窮家四殘」捨生忘死,拚力搶撲,雖然一時還奈何他不得,卻已能漸漸發揮「百衲大陣」潛力,攻勢也凌厲了不少。

    正當土崗上血戰方酣,黑暗中,一個本來僵臥地上的叫化子屍體,忽然緩緩睜開眼來,他微抬頭顱,悄悄打量了正在激戰的「百衲大陣」一眼,身形一側,宛如一條晰蠍般滑下土崗,然後一弓身子,從地上蹦彈而起。

    這化子滿頭亂髮,一身破衣,形狀打扮,十足窮家弟子。

    但他卻毫不關切土崗上驚心動魄的生死血戰,獨自疾步奔離戰場,繞到小山側面,頓住腳步,從懷中陶出一冊薄絹書本,匆匆翻閱了一下,忍不住聳肩低笑起來。

    不料方自得意,忽聽一個冷峻的聲音叫道:「左老前輩!」

    老叫化驀然一驚,本能地將書冊塞進懷裡,然後揚目循聲望去,只見山腳下岸然立著一個負劍少年,正目光炯炯注視著他。

    左斌揚揚眉頭,笑道:「原來是羅少俠,好眼力,居然看穿了左某人做絕天下的易容術!」

    羅英淡淡笑道:「老前輩在得書之後,偽死倒地,當時附近並無敵人,是以令晚輩起了疑竇,只是忍而又忍,未敢當面揭破。」

    左斌晃晃頭上亂髮,笑道:「哈!承情!承情!咱們有話到山上再談,此處太顯眼,別被他們瞧穿了。」說著,抬抬手,當先舉步向小山上奔去。

    羅英卻並未移動,只微笑說道:「老前輩攜經遠揚,難道忍心令窮家幫弟子掃數慘死在『百衲大陣』之中。」

    左斌聞言一怔,不覺停步,回頭望了土崗上一眼,詫道:「少俠的意思,莫非要左某將無字真經奉還窮家四殘?」

    羅英搖頭說道:「無字真經是武當失物,自然不能還給窮家幫,但此刻卻必須用它才能化解這場慘烈的紛爭,不知老前輩願否將真經借給晚輩一用?」

    左斌猶豫了一下,笑道:「少俠雖是一處佛心,但惡人難渡,我看大可不必……」

    羅英神色一動,接口道:「左老前輩,百餘條性命,難道不值得一試?」

    左斌笑道:「現在真經已失,他們尚且惡戰不休,要是讓他們知道真經沒有失落,只怕再加上一百條性命,今夜也不能善罷,羅少俠,我勸你還是冷靜些的好。」

    羅英忙道:「不!他們正是因為真經失落,憤恨難洩,才發動『百衲大陣』,要是知道真經仍在,必然不肯再捨命硬拚下去。」

    左斌笑問道:「要是他們轉變目標,都向你爭奪真經,豈不是難以應付?」

    羅英毅然道:「晚輩正欲使那蒙面斑發老人出手急奪,才能設法揭破他身份,此人關係著晚輩家門血仇沉冤,惟因他武功玄妙,不用無字真經,無法使他自投羅網,敗露行藏……」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不覺漸高,說到此處,忽然又警覺地住了口。

    左斌沉吟半晌,從懷裡取出那冊「無字真經」來,看了又看,似有些依依不捨,遲疑甚久,才遞了羅英,笑道:「既然有這許多關係,我倒不便反對,但這東西姓左的無意據為己有,全是為玉芝姊妹,少俠最好不要再失落了才好!」

    羅英接過真經,感激地道:「老前輩請放心,晚輩絕不會使她失望的。」

    左斌點頭道:「那就最好不過了,玉芝和那位江姑娘全在小山上,如果情勢有變,可以退到山上來!」

    羅英拱手答應,見左斌掠上了小山,再低頭看看那冊薄絹書冊,不覺黯然發出一聲感慨的歎息!

    這部號稱武林至寶的薄薄書本,只不過十幾頁空白的紙張,既無一字內容,真偽猶難辨識,已經使得許多人為它濺血亡命,要是經上真的現出字跡。豈不是將在武林中引起無窮殺機?

    如此不祥之物,偏偏竟是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這是多麼荒謬而矛盾的事啊!

    土崗上忽又傳來幾聲慘呼,羅英矍然一驚,揚目望去,「百衲大陣」已貼身肉搏的慘烈關頭,火不下,遍地死屍,窮家幫死傷逾半,四殘兀自狂攻不退。

    那斑發老人也是滿身血污,肩背等處,傷痕纍纍,顯然,以赤手空拳和只進不退的『百衲大陣』血戰到現在,他已經漸漸有些心力不繼。

    窮家幫弟子傷亡慘重,但環攻的圈子卻越縮越小,呼叱聲、吶喊聲、慘叫聲……交織成一首悲壯慘烈的樂章。

    假如再這樣繼續半個時辰,那斑發老人和窮家幫將落得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羅英迅速地飛身掠上土崗,手中高舉著那本「無字真經」,朗聲叫道:「武當無字真經在此。」

    語音隨著夜風,直達陣中,激鬥雙方同感一震,不約而同都停了手,場中頓時沉寂下來。

    羅英緩步走到一丈以內站住,故意使那斑發老人看清封頁上「三豐手著無字真經」八個篆字,然後冷冷說道:「請你看仔細了,這就是你費盡心機,處心積慮要得到的無字真經嗎?」

    斑發老人目如冷電,炯炯注視著他手中真經,卻並不開口。

    徐雕忽然喘息著道:「大哥!這聲音,是羅少俠?」金駝子點頭道:「不錯,咱們的無字真經也在他手中……」

    徐雕大喜,脫口叫道:「羅少俠!你」

    誰知他一時欣喜矢神,話才出口,突聞斑發老人冷哼一聲,一縷勁風,驀地橫捲而到!

    徐雕忙不迭旋身揮掌封拒,「蓬」然一聲,腳下踉蹌斜衝四五步,窮家幫弟子一齊暴喝,紛紛出手搶截,那斑發老人身影疾閃,已從徐雕頭上飛掠而過。

    他闖出了「百衲大陣」,身形並未稍停,右臂反彈,阻擋住窮家幫眾,左手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五指箕張,來奪羅英掌中「無字真經」……

    這變故的確大出眾人意外,羅英駭然之下,來不及縮回手臂,慌忙向側身閃讓,掌力貫力一送,那本「無字真經」,立刻脫手飛了出去。

    「嘶!」一聲清脆的裂帛之聲,兩人錯身而過,羅英左臂衣袖,已被扯裂了一大塊,他驚得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撤出短劍來。

    金駝子、天殘童桐和獨腳窮神苗鐵三不約而同,一齊凌空拔起,都想搶奪空中「無字真經」,三條人影不先不後,恰巧在半途相遇、殘童桐和金駝子一時未辨敵我,竟然彼此硬拚了一掌,「蓬」地一聲,各被震得倒翻墜地,苗鐵三心慌意亂,鋼拐搖搖一挑,那冊真經,飄飄蕩蕩向土崗下墜去。

    斑發老人冷眼瞥見,肩頭急晃,化作一縷輕煙掠下土崗,羅英情急,大喝一聲,忙也挺劍緊追了下去。

    兩人全都決捷異常,眼看將要追及,土崗下突然破空飛起一條人影,迎面一伸手,輕而易舉按住「無字真經」,掉頭便跑。

    那人穿一身暗墨色勁裝疾服,身材纖小,長髮披肩,從背影望去,很像燕玉芝,羅英忙道:「燕姑娘,燕姑娘……」

    但那女郎棄耳不聞,轉眼已奔到十丈外,而且所去方向,並非小山,卻是向東南方去的。

    羅英疑心頓起,又見那斑發老人風馳電奔緊追未停,更不敢耽誤,只得也銜尾疾趕,三人各相距約六七丈,流星趕月般,漸漸遠離了土崗和小山。

    飛奔一陣,三人之間,距離仍然有六七丈,羅英暗暗揣測那女郎腳程和自己所差無幾,論理都不及斑發老人迅捷,但此時斑發老人正當激戰疲憊,是以始終無法追上,這樣下去追一天一夜也無濟於事。心裡正盤算個辦法才好,突見前面十餘丈外,一片密林阻路,心念一動,便大聲叫道:「老前輩快請攔住她,別讓她進了林子!」

    他原意只是虛聲恫嚇,使那女郎不敢冒然入林,卻不想話方出口,果見密林前偉然屹立著一條人影……——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