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似幻疑真

    那人穿一件寬大的黑色布袍,身軀偉岸軒昂,滿頭白髮,隨風飛舞,站在那裡不言不語,直如半截黑塔。

    斑發老人急忙沉身止步,眼睜望著女郎奔入密林之中,氣得怒哼了一聲。

    羅英也只好遠遠停住,凝目打量,卻見那人除了兩隻眼睛隱隱泛射著暗紅色的光外,整個臉龐神情一片木然,生像是戴著一副特製的面具。

    斑發老人蓄勢而待,等了足有半盞茶之久,那人不聲不響,也不見有任何動靜,忍不住沉聲問道:「閣下是誰?」

    那人默然不答,昂首屹立在暗影子裡,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斑發老人勃然大怒,冷笑道:「你要存心淌這渾水,最好先估一估自己的份量,真經雖然珍貴,沒有真才實學,奉勸還是休要惹火燒身才好!」

    他說著微微一頓,快眼見那人依然仰首望天,不言不動,一副傲然的不群的神態,不禁怒火上衝,沉聲叱道:「朋友,你要是再這樣裝聾作啞,休怪老夫不客氣了?」

    那人充耳不聞,除了衣衫獵獵,白髮拂動,甚至連哼也沒有哼過一聲。

    斑發老人怒喝道:「好!老夫就叫你知道天高地厚。」說著,身子倒退了大步,左臂一揚,「呼」地一掌當胸劈了過去。

    那人偉然屹立,就像沒事人似的,非但未見運功提氣,甚至連正眼了沒望那斑發老人一眼。

    掌風急捲過來,「蓬!」正中前胸,只見他肩頭微微晃動了一下,神情毫無改變,腳下也沒有移動半步。

    斑發老人駭然一震,自己倒向後退了兩步,深吸一口真氣,立刻功行全身,渾身骨節不住地畢剝連響。

    兩人對立了好一陣,斑發老人突然暴聲一喝,舉步直欺而上……

    他此時已將結生功力貫注,每一移步,地上便留下寸餘深腳印,相跑尚有五尺,驀地閃身疾進,猛可橫掃豎劈,接連又劈出兩掌。

    「蓬蓬」兩聲震耳悶響,那人前後搖擺幾次,身軀一側,「嘩啦」一聲,倒臥在地上——

    斑發老人初時一怔,定神再看,只氣得虎吼一聲,騰身躍起,身如箭矢,飛一般掠過那人直投入密林之中。

    羅英慌忙閃身上前,低頭細看,原來那人僅是一尊披上衣袍的石翁仲,這時已被掌力震碎,剩下兩粒嵌在眼眶中的珠子,還在閃閃發著亮光。

    他只覺又好氣又好笑,跺跺腳,剛也想追進林子去,突然人影一幌,密林裡悄悄奔出一個人來,沉聲叫道:「傻瓜,還不快走,追進去找倒霉是不是?」

    羅英一見竟是左斌,心裡恍然明白過來,忙道:「原來是左老前輩的妙計,燕姑娘呢?」

    左斌向他揮揮手,道:「已經先回客店去了,什麼話回去再談。那老賊在林中搜不到人,只怕還會出來,再被他撞見,脫身就難了。」

    羅英尚在遲疑,左斌不由分說,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展動身形,如飛離開了那座林子,遠遠猶可聽見那斑發老人的咆哮呼叱之聲,從林中隱隱傳來……

    回到客店,天色已明。

    只見江瑤和燕玉芝正圍在桌邊,呆中瞪著桌上那冊薄絹制的「無字真經」,臉色惆然若失。

    左斌、羅英一腳踏進房門,江瑤就憤憤地叫道:「真倒霉!辛苦了許多人,爭來奪去,竟是這殘缺不全的破書,上面連一個字也沒有!」

    左斌笑道:「本來就是無字真經,自然不會有字!」

    江瑤道:「什麼無字真經,簡直就是無『用』真經,你們問問燕姊姊吧……」

    左斌和羅英不約而同望望燕玉芝,問道:「真經怎麼樣了?」

    燕玉芝苦笑一聲,緩緩說道:「剛才我用『禍水之源』井水試過,這部真經,也是一部偽的」

    「什麼,假的?」左斌探手抓起那本絹冊,反覆看了一陣,跌足道:「終日打雁,這回叫雁啄了眼去,想不到姓左的倒上了那瞎子徐雕的大當……」

    羅英聽了,笑道:「這卻不能怪徐雕,兩部偽經,同一來源,此事應該早在意料之中,算起來,大家全上了武當天玄道長的大當才對!」

    江瑤臉色一沉,道:「笑什麼?白費心機,徒勞無功,你倒像很開心?」

    文斌心猶不甘,恨恨道:「兩部都是偽的,真的在那兒?」

    羅英道:「現在在為止,無字真經一共出現了三部,既然這兩部全是偽的,真的一部自然還存在武當山」

    說著,以目注視燕玉芝,喟然歎道:「真沒想到,天玄道長以身殉經,竟然並不是我們所料的叛教通敵之人……」

    燕玉芝想到那冊已經被自己得到手的「無字真經」,心裡猶覺可惜,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羅英猛地想起一件事,失聲道:「啊!只是這樣一來,咱們怎樣向窮家四殘交待.如果告訴他們真經是偽的,他們會不會相信呢?」

    江瑤道:「偽的就是偽的,管他四殘五殘,相信不相信!」

    羅英正色道:「不!他們對我信賴尊重,推誠相交,我絕不能失信於他們。燕姑娘要是不反對,我想現在就攜帶井水和真經,尋他們當面驗證,順便替你們雙方化解當年宿怨。」

    燕玉芝望望左斌,左斌笑道:「我沒有意見,只擔心少俠一番美意,未必能邀窮家幫信任?」

    羅英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彼此推誠相見,自能互相互諒,你們請在這裡歇息一會,我去一趟就回來。」說著,舉目看看燕玉芝。

    燕玉芝從懷裡取出一隻白玉瓷瓶,笑道:「好!你快去快回吧!希望你不會空跑一趟。」

    羅英揣好「無字真經」和那瓶井水,獨自出了客店,仍循原路直奔城西,這裡天色尚早,一路未見行人,更未見到窮家幫弟子。

    他匆匆出了西城,放開步子,一直奔到五里坡,登上土崗卻不覺一怔!

    原來土崗之上,早已不見「窮家四殘」和幫中殘餘弟子,只在依近小山腳下,有一座新堆的土墳,土墳四周遍插折斷的打狗棒顯然,四殘是在埋葬了殉難幫眾之後,已經悄然離開了那淒涼的戰場。

    羅英撫按懷中瓷瓶和真經,心裡一陣悵惘,歎了一口氣,緩緩移步走至墳前,虔誠地躬身拜了三拜,喃喃祝禱道:「好一群可敬可佩的人們!你們窮困一生,捨命捐軀,所爭只是一個『義』字,如今血灑土崗,慘死荒野,深仇耿耿,令人惋惜,英靈不遠,我羅英但力之所及,必將手刃那蒙面老人,替你們報復血仇……」

    他正在黯然歎息,忽然覺得旭光輝投射之下,有一條碩長的人影,正悄悄從身後移行過來,漸漸跟自己的影子並肩投往在泥地上。

    這裡旭日初升,羅英正背東面而立,身影投映地面,顯得極為清晰。

    那人影顯見是個男人,而且身材相當高大軒昂

    羅英暗暗提聚功力,一面傾神戒備,一面卻故作不知,冷眼看他到底意圖何在?但等了好一會,那人依舊不聲不響立在他身後,似乎並無敵意。

    羅英忍耐不住,面向墳堆並不回頭。冷冷問道:「朋友,也是窮家幫的人嗎?」

    那人影彷彿微微一震,但仍然沒有移動,也緩緩答道:「跟你一樣,和窮家幫並無瓜葛。」

    「那麼,也是來憑弔一些不知名的義士了?」

    「不,我只緬懷一位知名的義士。」

    「誰?」

    「羅璣。」

    羅英混身一震,左腳向後斜退一步,剛要轉身,那人接口又道:「要是你願意多跟我談一會,最好不必轉過身來。」

    羅英緩緩縮回退開的左腳,默然癡立著,心裡熱血沸騰,無法抑制,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別問我是誰,孩子,世上有許多無法瞭解的事物,在時機未屆之前,勉強去追詢,只有徒增痛苦……」

    羅英疑雲更盛,幾乎又要忍不住回過頭去,那人語聲一變,緊接著又道:「不要回頭!

    現在我不想和你見面,你一回頭,我立刻就走!」

    羅英強壓心中好奇,點點頭道:「好,我一定不回頭,但是,老前輩,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是的!我有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話,一直想找個機會告訴你。」

    他略頓一下,似在輕輕喟歎,好一會才又道:「孩子,人世匆匆數十年,一個人引頸就戳,慷慷慨慨,也許不算難事,

    但當你身受別人索報償的犧牲成全,感恩無由,圖報無門,活得窘困,死亦艱難,這種日子既痛苦又無法擺脫,才是世上最難熬的事……」

    「老前輩,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話?」

    「啊!這些話悶在我心中十五年了,總似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但是,我告訴你這些話,你未必能體會出我的心意

    好吧!咱們不談這些,我要問你一句話,你知道十五年前,百丈峰禁地的由來嗎?」

    羅英大感一震,脫口道:「你……你是說我爹爹?」

    「是的,七大門派合設禁牢,將你爹爹囚禁百丈峰頂,你知道為什麼?」

    「據說他們疑心我爹爹做了一件罪大惡極的事」

    「你相信他真的做了那些事?」

    「不!我絕不相信,但是,是件很難辨解的冤屈。」

    那人長長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一點不錯,那的確是件很難辨解的冤屈,可是,孩子,你又怎會知道這是冤屈的呢?」

    「因為……因為……」羅英說不下去。

    那人苦笑了一聲,接口道:「因為他是你的父親,你對他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信賴和崇敬,對不對?」

    「……是的……」

    「可是,但憑信賴而沒有證據,是不夠堵塞天下悠悠眾口的,你明白這道理?」

    「我……我明白,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去找到證據。」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孩子,也許你想不到,這世上只有一個確知你父親含冤莫白的人,那個人就是我。」

    「真的?」羅英既驚又喜,脫口問:「老前輩莫非知道什麼證據?」

    「鐵證雖然還未發現,但我說這話,卻非憑空臆測,因為我有兩點理由……」

    羅英熱血一陣沸騰,急急道:「老前輩,請你快說!」

    那人影緩緩向羅英移近一步,同時沉聲說道:「第一,那天江家出事的時候,我也是在場的一個,據我親目所見,當你父親在紅衣俠江翼兒媳房中出現以前,那女人早已死了……」

    羅英駭然一震,插口道:「老前輩當時可曾向各派掌門人申明這一點?」

    那人搖搖頭道:「沒有。」

    「為什麼不呢?」

    「理由很簡單,因為你父親已經搶先承認了。」

    「啊」羅英跌足失聲:「他老人家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為什麼……」

    「孩子,不要責怪他,我相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一個隱藏在心底的原因,或許在你有一天真正瞭解那個原因的時候,你會覺得因他而驕傲。」

    羅英迷惘地搖搖頭,又迷惘地點點頭,淒楚地問:「老前輩,請問第二點理由是」

    「第二,據我事後多次檢視,那些慘遭荼毒殘害的婦女,致命之傷,全在背心一處烏黑掌印,那掌印初看極似桃花島『血氣氣功』,倘若細辨,卻不難發現有一點截然不同的地方」

    羅英急問道:「請問是」

    「血氣氣功以上乘內力逼發體內勢力,傷人之後,非但肌膚呈現黑痕印,傷處衣衫必然也被內力燒的焦爛,如果被害人背上衣襟碎而不焦,分明是被外家重手法震斃,根本不是死在血氣氣功之下。」

    羅英聽了,精神陡覺一振,失聲道:「唉!不錯!不錯,我怎麼竟未想到這一點,這就是鐵一般的證據,足可以問得七大門派啞口無言。」

    那人影冷峻地道:「但你也別太興奮,因為那些慘遭殘害的婦女,死前已遭蹂躪,身上根本沒有衣衫,焉能分辨得出?」

    「那麼老前輩又是怎樣查看出來的呢?」

    「我嗎?」那人聳聳肩,橫邁一步,地上兩條人影相距僅只數尺,說道:「我是最近才從雲夢三傑屍體上,發現這樁不為人知的秘密。」

    羅英「啊」了一聲,很快想到燕玉芝負傷的情形,她在三元宮地道受傷逃出來,背上也有烏黑掌印,乍見之下,和血氣氣功打傷的一樣,但她後來卻不知被誰餵了一粒藥丸,便傷癒醒過來。「血氣氣功」,傷人極及內臟,熱力往往使心臟脈絡盡都焚斷枯焦,豈是一粒藥丸便能奏此奇效?

    這樣說來,那蒙面斑發老人根本就沒有練過「血氣氣功」。

    想到這裡,暗暗又泛起無限悲傷,喃喃自語道:「我要去問問七大門派,他們不察實情,囚禁爹爹,又害死了娘,一定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來……」

    那人影說道:「你這番孝思壯志,固屬可嘉,但此時卻不能做出過份衝動的事來。七大門派原非惡意,你羅氏一門,又是武林尊崇的三代大俠,孩子,你要是做出什麼使家蒙羞的事,羅家清譽,就被你一手毀了。」

    羅英霎然驚出一身冷汗,垂首道:「但家父蒙此不白,沉冤未神,晚輩殊難心安。」

    那人歎道:「從各種跡象看來,那四處為惡的真正兇手,必是居心叵測,故意要藉此毀損羅家七十年的盛譽清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他繼續為惡,進一步把他揭露出來,公諸天下,到那時候,父仇母恨,沉冤大海,七大門派豈有不還你公道之理?」

    羅英含淚頷首,默然無語。

    那人又問:「這些日來,你追查真兇,可曾有過線索?」

    「晚輩已發現一個可疑的人,但一時還不能確定。」

    「那人什麼形狀相貌呢?」

    「斑發灰袍,用一幅面巾蒙住臉部,武功很高,而且他的武功,很有些像『血氣氣功』。」

    「嗯!很好!你不妨加緊追查他的身份來歷,我還可以供你一個查證的參考,據我的觀察,那真兇每次傷人,幾乎都以右掌出手,很可能是個只有一條右臂的人。」

    羅英驚呼起來。

    「晚輩也正有這種推想……但是」他倏忽想起那斑發老人雖然總以右掌傷人,卻明明雙臂完好,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這樣一想,連忙住口,不禁陷入沉思迷惘之中。

    他低頭怔怔思索著這件撲朔迷離的事,無意間卻發現地上兩條人影正逐漸移近,不多時,兩條人影竟漸漸合併成一條羅英神情一震,雙掌一錯,猛可扭回頭來,身後己空無一人,只有耀眼旭輝,灑遍荒野,那人竟悄聲沒息飄然隱去了。

    他輕呼一聲,只覺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回憶適才所見所聞,似幻疑真,恍如經歷了一場奇妙的幻夢!

    其實,世上奇事正多,他所遭遇的,不過只是個「開始」而已——

《聖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