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陷陣

    無心自然不知道別人要給他祈求冥福,卻也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噴嚏,心道:「誰在背後說我了?」還沒想明白,眼前只見三點寒星直奔面門,帶著陰冷之氣。他嚇了一大跳,心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只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他後悔不該鑽出來了,左手一抖,掌心那道符直直射了出來,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轟火雷大震攝!」

    太過突然了,他也沒功夫捏手印,這道玉霄太素天轄咒使得不全,符紙一出手,一變二,二變四,眨眼成了十餘張,在空中不住打轉,好似貼在一個透明的圓球之上。玉霄太素天轄咒或是使全了,能一下將那三把短劍圍住,等如一面滴水不漏的巨盾,但他使得既是不全,只圍住了一支短劍,另兩支卻掠過符紙,仍然向他面門射來。

    無心手極快地一閃,長劍出手,「當當」兩聲響,那兩劍一先一後擊在了劍身上,直飛出去。

    雖然擋了出去,無心卻也出了一身冷汗。短劍飛得極快,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沒能全擋住,多少也將劍速阻了一阻,方能在千鈞一髮之際擋開。一想起方才就在眼前數寸之處才擋開了飛劍,無心心中便一陣後怕。或是他手腳慢得一慢,那兩支短劍豈不是要在他臉上開兩個窟窿?他心中已有懼意,右手的長劍橫在身前,叫道:「我是好人!」

    赫連午聽得從樹叢裡鑽出來的那個對手還在說什麼「好人」,甚是惱怒,喝道:「你算什麼好人!」嘴上說得響,肚裡卻連珠價叫苦。莎琳娜仍然沒有知覺,那七個怪人已是厲害得出乎意料,樹叢裡鑽出來的這個賊人能擋開自己叱劍術的全力一擊,更是勁敵。眼前八面是敵,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三支短劍發出後,竟然大見滯澀,一時收不回來。這等情形,是他練成叱劍術後從不曾有過的,心中一急,手上更是亂了方寸,只緩得一緩,有一個人忽然撲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這人的手冷若寒冰,一抓到赫連午手臂,就如一把鐵鉗,赫連午只覺痛徹心肺。原本他輕身功夫頗佳,那七人力量雖大,身法卻不甚靈,他若是放下莎琳娜孤身逃走,那七人多半追他不上。只是這個色目少女雖然只是今日初見,他卻有種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她安全的念頭,便是已被那人抓住,他仍然沒想過要逃。

    這人抓住赫連午的手臂,正在用力回奪,忽然劍光一閃,無心搶在赫連午身前,一劍將那人手臂齊腕斬斷。這人雙臂齊斷,卻連血珠也沒流出半點,仍然作勢拉著,這副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無心一劍斬斷了這人雙臂,扭頭道:「朋友,那位姑娘還好吧?」

    赫連午的左臂仍然疼痛難受,方纔那人力量大得異乎尋常,他的手臂差點被生生撕下,此時一雙斷手仍然抓在臂上。無心方才救了他一命,他也不認為無心是歹人了,但聽得無心問什麼姑娘,心道:「這人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人!」他將手甩了甩,正要將那雙斷手甩掉,此時才看清那雙斷手,竟是枯乾焦黑,沾著泥土,皮膚破裂,裡面白生生的骨頭都露出來,怎麼看都不像是活人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驚叫道:「這些是什麼人?」

    無心道:「這是行屍術,沒想到竹山教還有人在。喂,這位姑娘貴姓啊?不知芳名如何稱呼?小道無心,我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啊唷!」卻是說話分神,被一人當心一掌,打得倒退幾步,連下面解釋火居道士可以娶媳婦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赫連午手一招,三支短劍一下收回劍囊。他見無心被打中一掌,雖然覺得這道士也不是好人,仍是心頭一震,差點叫出來,正待上前幫忙,聽無心說這是行屍術,不由一怔,心底有些發毛,不敢上前了。

    這時,突然有人冷笑道:「小道士真是井底之蛙,只道竹山教有行屍術麼?疾!」

    這人的聲音飄忽不定,也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入耳極是不適。赫連午又打了個寒戰,卻聽得無心斷喝道:「乾晶流輝玉池東!」

    他的聲音極是響亮,雖然雷聲不斷,仍然聽得清清楚楚。赫連午一怔,心道:「這小道士失心瘋了,居然做起詩來。」

    他卻不知無心所念是木郎大咒的第一句。這木郎大咒號稱雷法第一繁複,前後共有九十七句,欻火真形,雷公丹篆,變化無端。無心口中唸咒,腳下踏著禹步,長劍在地上曲曲彎彎,畫了赤雞紫鵝符。這木郎大咒號稱繁複第一,單是這赤雞紫鵝符已是極其難畫了。無心長劍如筆,在地上畫下兩道符,嘴裡極快地念著:「……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錘玉斧爍天宮,霹靂破石泉源通,閼伯撼動崑崙峰……」隨著地上符咒漸漸延長,劍身也越來越亮,便如一支巨燭。這時恰恰又是一道閃電,映得人眉目皆白,電光中,忽然有一個行屍一躍而起,猛地向無心當頭撲來。

    赫連午驚叫道:「當心!」無心此時正畫到紫鵝符的最後一筆,聞聲抬起頭來,長劍忽地掠出,一下斬中空中那行屍。

    無心這一劍如信手斬出,心中卻叫苦不迭。敵人能驅使七具行屍,功力已非同小可,只怕不遜於當初竹山教的松仁壽了。他的劍上已加持了符咒,這一劍也已竭盡全力,準擬一劍將那殭屍腰斬,哪知劍方出手,卻覺斬上的像一塊巨石一般,長劍被夾在當中抽都抽不回來,劍身光芒盡斂。

    一具殭屍被斬斷,邊上另一具殭屍卻是一掌當胸向他推來,力道大得異乎尋常。無心若是棄劍而逃,自然可全身而退,只是他知道若失了劍,殭屍還有六個,此後卻逃不脫了。他心思靈敏,人不退反進,左手極快地結了個手印,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攝!」

    這是碧霄始分天轄咒。與玉霄太素天轄咒一般,乃是五雷混合咒中九天心咒之一,玉霄太素天轄咒在九天心咒中名列第八,這碧霄始分天轄咒是第四等的。九天心咒本是神霄派所傳,號稱「來自無夷,去自無域。出為風雷,動為霹靂。火急奔馳,電火烜赫,五方之氣,聚而為一」,雖不如五雷天心大法之博大,也是雷法中極厲害的咒術。此時又是風雷大作,更增咒術威勢。

    無心的碧霄始分天轄咒甫出,左手忽地一亮,便如多了一把有形無質的利刀,他一掌更擊在那殭屍左腰,右手長劍忽地又是一亮,劍咒合一,「崩」一聲響,那殭屍登時被割成兩段,他的長劍終於抽了回來。

    剛斬斷了這殭屍,黑暗中忽然有人「咦」了一聲,其餘六具殭屍忽地退後了幾步,圍成了的圈子登時大了一圈。竹林中的泥土雖已被雨水沾濕,仍然很硬,但那些殭屍站的地方卻像突然成了流沙,一具具屍體極快地沉入泥土,消失無跡。

    無心一腳將半段殘屍踢開,喝道:「左道邪術,也敢狂妄!」喝出來時,自覺威風凜凜,眼角瞟了一眼一邊的莎琳娜,卻見她仍是伏在那少年背上,人事不知,不禁大為氣沮,心知這架式是白做了。

    黑暗中那人又哼了一聲,忽道:「正一道的雷術果然有點門道。無心,此事與你無關,若你能將這兩人擒下,黃金百兩,定不食言。」

    此言一出,無心登時動容。黃金百兩,那可不是個小數目了,抵得上勝軍寺不動尊的一條大腿。他肚裡尋思:「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話……」那人又低低笑了笑,道:「那黃金二百兩可好?」

    無心嚇了一大跳,道:「什麼?二百兩?」他沒想到那人一下子便抬高了一倍的價錢,二百兩黃金足可在大都置上一個大宅院,討上兩三房妻室了。不由就想說道:「一口價,你能出多少……」話剛要出口,忽然心頭一動,一陣內疚,心道:「我這個貪財的毛病怎的改不了,宗真大師也說過我,此病不除,我難成大器。」念頭既定,面色登時鎮定,看了看那兩截殘屍,微笑道:「閣下原來是九柳門的人物。久聞竹山教與九柳門勢不兩立,卻同出一源,果然不假。閣下說這話,未免將無心看得忒小了。」剛說到這兒,心中又是一凜,忖道:「不對,他好像認識我的,這人到底是什麼人?」

    無心與九柳門雖也打過點交道,卻從沒過節,倒是九柳門的死敵竹山教曾與他有過一場惡鬥,竹山教也可以說是有一半毀在他手裡,如今竹山教碩果僅存的弟子雁高翔仍在四處搜尋無心的蹤跡,想要報仇,照理九柳門該引自己為同道方是。九柳門雖然與竹山教勢不兩立,其實兩派同出一源,法術頗為相似,這人能驅使七具殭屍,定是九柳門中有數人物。

    無心提劍而立,心中不住地轉著念頭,那人似是有點不耐煩,喝道:「知趣的快讓開,此事與你無涉。」

    赫連午聽得那人說什麼要付黃金百兩,而無心頗有心動之意,心下著忙,暗道:「這牛鼻子小老道果然不是好人。」但此時四周是敵,單身一人想逃也未必逃得掉,不要說帶著莎琳娜了。他右手將劍囊捏了捏,正準備著孤注一擲,忽然聽得無心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者也。」

    無心的聲音一直都有些輕佻,這幾個字都大見正氣。話音剛落,卻聽「忽」地一聲,身前騰起一道火牆。雨還在下著,但落到這火中,卻如火上澆油,火勢反倒旺起來。赫連午心中一驚,眼前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正在驚慌,有個人一把拉住他,輕聲道:「快跟我來!」

    赫連午跟著無心跌跌撞撞向後跑去,一下鑽進那山洞裡。一進洞,無心才舒了口氣,道:「來,快把那姑娘放下吧,她叫什麼?」

    赫連午將莎琳娜坐在地上,見這小道士滿心都在莎琳娜身上,連自己名字都不問,哼了一聲,道:「在下是銀劍公子赫連午,這位是莎琳娜美第奇姑娘。告訴你,我可是有名的俠客。」他生怕無心又對自己不利,先給自己吹幾句牛壯壯膽。

    無心正看著莎琳娜,聽得赫連午說自己是「銀劍公子」時,咧嘴一笑,正待說兩句打趣的話,聽得他報出名來,眉頭卻是一皺,道:「是哀牢山術劍門赫連家麼?怪不得你沒中那邪術。」

    赫連午又驚又喜,心道:「師父讓我在路上千萬不可報名,原來我赫連家名頭這麼大!」聽無心一口便說出自己師承,只覺這小道士也更像好人一點,忙道:「是啊是啊,無心道長是哪一派的?」

    無心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術劍門的,倒讓人想不到。」他似乎也不想多說這個,輕聲道:「這位莎琳娜姑娘是中了控制心智之術了,來,你給我在洞口守著,我來解開她身上的禁咒。」

    赫連午見莎琳娜人事不知,一直都在擔心,聽無心說可以解她的禁咒,忙道:「好,好。」走到洞口,回頭一看,卻見無心正在解開莎琳娜披風的帶子,露出上半邊胸脯。他大吃一驚,喝道:「你要做什麼?」

    無心將手指放到嘴邊,道:「小聲點!」他只拉開莎琳娜的披風,露出了脖子來。剛拉開披風,卻一下怔住了。莎琳娜金髮碧眼,皮膚白皙如雪,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人。他嚥了口唾沫,心道:「沒想到色目人中也有美女。」

    色目人他也見得多了,只是見過的色目人多半五大三粗,身上還有牛羊膻氣,與莎琳娜不可同日而語。赫連午見無心看得兩眼發直,又氣又急,正待發作,卻見無心將左手食指放進嘴裡咬破了,用血在莎琳娜胸前畫了個太極圖,馬上結了個手印,念道:「玉帝降命,煉度雷霆。威震霹靂,邪鬼滅形。金光交射,五氣騰騰。行事既畢,隨吸歸心。陰陽混合,我得長生。順吒唎哳唵吽吽,急急如玉皇上帝律令敕。」

    這是歸心咒。道家修行時,元神出竅後身體如泥塑木雕,萬一走火入魔,元神不能歸位,實是最為凶險之事,須有旁人護法,以此歸心術助其恢復神智。無心雖然說得嘴響,實沒有十分把握。剛將歸心咒念畢,見莎琳娜一下睜開眼睛,他又驚又喜,顧不得方才要赫連午小聲了,叫道:「我……」哪知他剛說出一個字,莎琳娜飛起一掌,正打在他左邊臉上。

    這個耳光打得又脆又重,無心武功不弱,只是哪想到莎琳娜會在這時給他一個耳光,臉上登時出現了五根纖長的手指印,他摀住臉一下蹦了起來,叫道:「哎唷!」若是旁人,只怕當時要拔劍相向討個公道了,可是打他的是莎琳娜,只得將要出口的髒話吞了回去,眼中又是委屈,又是氣惱。

    赫連午見莎琳娜飛起一掌,欣喜若狂,跑過來道:「莎……莎姑娘,你好了?這位道長救了你,你別怪他。」

    莎琳娜方才睜開眼,見自己衣衫不整,一個身著奇形怪狀衣服,挽著髮髻的少年嬉皮笑臉湊在自己跟前,又羞又怒,才順手打了個耳光。這一個耳光打出,方纔的事猛然間都想了起來,也知道自己孟浪。她站起身,整了整披風,輕聲道:「這位先生,真對不住了,謝謝你。」

    無心還捂著半邊臉,嘴裡嘟囔著:「救了你還要打人,真是狗咬呂洞賓。」聽得莎琳娜和自己說話,抬起頭來,正與莎琳娜打了個照面,只見她的雙眼明亮如寒星,直如寶珠,如水中映出的月光,話雖然咬字不太準,但聲音清脆柔美,心中一震,連忙堆起笑來道:「不客氣,不客氣。」心中罵道:「無心啊無心,這色目姑娘如此嬌怯怯的,你還忍心賣了她麼?只是……只是那人說有黃金二百兩,是真還是假的?」轉念想想,有點後悔方才回絕得太快了點,二百兩黃金到底不是個小數目。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