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穴

    此時赫連午正背著莎琳娜向前狂奔,忽然聽得身後聲音有異,他伸手取下劍囊便待動手,卻聽得無心叫道:「是我,是我,別動手!」

    隨著聲音,無心從竹叢中鑽了出來。他身上已被雨水淋得像只落湯雞,一件道袍也貼在身上,樣子甚是狼狽,只是一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大有神采。見到無心,赫連午鬆了口氣,道:「道長,莎姑娘又暈過去了,怎麼辦?」

    無心見莎琳娜又伏在赫連午背上,心中也一陣茫然。他回頭看了看,道:「快,快進寺裡去,那妖人好厲害,我怕他會追來。」

    赫連午道:「那你輸了?」他自己也差點折在那人手上,只是聽得無心一樣輸了,他心底卻有點開心。

    無心道:「他是九柳門數一數二的高手,不好對付的。快點,我們快進寺裡去吧。」

    赫連午皺了皺眉,道:「道長,這是座寺院,你怎麼也會在裡面的?」無心雖然幫了他們,可他總不敢對無心十分信任。此時已然脫險,這些話便要問了。

    無心道:「我也是剛來的。快進去吧。」他率先衝到邊門,推了推,卻覺得門關得死死的,便重重敲了敲,叫道:「哪位大師在?我是無心啊,快開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豐干的臉探出來,一見蓬頭垢面的無心,嚇了一跳,道:「無心真人,你去哪兒了,怎麼搞成這樣子?」無心身上的道袍被雨淋濕了,還沾著不少泥土,樣子著實不好看。

    無心道:「唉,我去行俠仗義去了,後山來了兩個妖人,我救了兩個朋友回來。」

    豐干拉開門,見無心身後赫連午的背上竟背了個滿頭金髮的女子,大吃一驚,小聲道:「無心真人,這個色目女子也是你的朋友?」

    無心沒好氣地道:「當然。」他見豐干還攔在那兒不肯走,喝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話可是你們釋家的。她中了邪術暈過去了,要不救她,這條命可是你害的。」

    豐幹道:「可是女子……」他還在猶豫不定,身後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進來。」

    那正是五明的聲音。豐干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卻見五明穿著一領月白僧衣,站在過道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道:「師傅,你還沒安歇麼?那可是個女子……」

    五明道:「所謂色相、聲相、香相、味相、觸相、生住壞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無如是相,故名無相。」

    這是《涅盤經》論述「無相」的一段話。所謂「相」即是事物之相狀,表於外而想像於心者。無相乃佛門根本,無量義經曰:『無量義者,從一法生。其一法者,即無相也。』這段經文十分淺顯,無心本也聽宗真說過佛理,此話大是對他心思,一拍掌道:「大師說得正是!男相女相,都要離棄才是,豐干大師的無相心地戒未免還沒到火候。」

    他也沒讀過什麼佛經,自然說不出精深佛理。原來密宗所行名謂「秘密三摩耶戒」,即是禪宗無相心地戒,無心雖然不太分得清顯密二宗,說得倒也不甚離譜。五明只是淡淡道:「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無心真人,你說得不錯。」

    密宗所奉經典,以《毗盧遮那成佛經》為最,五明所念三句正是此經根本。《毗盧遮那成佛經》俗稱《大日經》,此三句又稱「大日經三句」。這三句話豐干背得熟而又熟,聽得五明這般說,他卻不知是什麼滋味,看了看無心,又看了看師傅,再看看莎琳娜與赫連午二人,道:「那,無心真人,請你與朋友隨我來吧。」

    勝軍寺不算小,空著的房間也有不少,給無心安排的客房邊上便有兩間空的。只是勝軍寺有女子投宿,只怕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赫連午將莎琳娜放下了,道:「道長,莎姑娘到底怎麼了?」

    無心伸手摸了摸莎琳娜的額頭,只覺燙得嚇人。他喃喃道:「好厲害的九柳追心術啊。」他先前以歸心咒解開莎琳娜所中禁咒,但顯然並不曾完全解開。他伸手要去解莎琳娜斗篷的帶子,道:「來,再來一次。」

    赫連午急道:「道長,你別亂弄!」莎琳娜重又昏迷,他對無心的信心也打了個折扣。無心急道:「可是不用歸心咒,你有辦法麼?」

    這時門上響了兩下。赫連午忙道:「來人了,你等等。」他也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盼著天降救星,連忙拉開門。剛一打開門,卻見五明與豐干二人站在門口,連忙道:「大師。」

    無心正細細端詳著莎琳娜。她雖然昏迷不醒,臉色很差,但樣子卻十分安詳,正在暗自讚歎這色目少女果然美貌,見五明來了,也慌忙站起來道:「大師,你來了,快來看看這位莎姑娘吧。」

    五明也不多說話,走到榻前,豐干連忙拉過一張椅子,五明坐下來,伸手在莎琳娜面門前掃了一下,喃喃道:「是九柳追心術。」赫連午又驚又喜,道:「大師真了不起!那妖人確實說這是九柳追心術。」無心先前並不曾叫出這術法名目,赫連午聽得五明一口叫破,登時覺得這老僧實在了不起,正盼著救星,救星果然到了。他道:「大師你能救救她麼?」

    五明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道:「施主,你與這位姑娘在一處麼?你為什麼不曾中這法術?」

    無心在一邊忽道:「大師,快給莎姑娘解咒吧,我方才以龍虎山嫡派歸心咒曾解開過一陣,不知為何後來又沒有效用。」他聽得赫連午對自己大有不屑之意,故意說出龍虎山嫡派來。

    五明道:「歸心術本是三道門下所用收束心神的咒術,對修道之人有奇效,只是這位姑娘不是道門中人,用處也不甚大了。」他說著,將手搭在莎琳娜額上,五指分別落她雙眉、兩頰和人中上,嘴裡喃喃念著什麼。無心見此,輕聲道:「目犍連大神通!」

    原來目犍連又稱摩訶目犍連,據說在佛祖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唐時變文中即傳說他曾身入地獄,翻倒血污池,救出在地獄受苦的母親劉氏四娘。這目犍連大神通乃是密宗絕頂心法,能破一切邪術禁咒,無心見多識廣,當初曾見龍蓮寺宗真大師為救弟子無念,曾用出這目犍連大神通來,令他佩服不已。只是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聖,這五明卻只是刺桐一個寺院住持,不料也能使出這門心法,他不由得大為吃驚。

    五明聽得無心的驚歎,微微一笑,道:「無心道長知道得可真多。」他佛法精深,卻終究不曾到心如止水之境,略略有點得意,手上卻絲毫不慢,五根手指如蜻蜓點水,不時交錯變換。他的手法純熟之極,一眨眼間,每根手指都已在五個穴位點過,手掌忽地一翻,站了起來喝道:「波羅蜜多!」

    波羅蜜多乃是梵語,是到彼岸、度無極之意。隨著他的手掌翻動,從莎琳娜眉心突然有一團黑氣噴出,正吸在五明掌心。五明將手一搓,頹然坐倒,額頭也冒出了汗水,卻淡淡笑道:「我佛慈悲,這位女施主已沒事了。」

    赫連午與無心二人都是驚喜交加,搶到榻前看著莎琳娜。見莎琳娜此時鼻翼抽動,眼睛似乎馬上要睜開來,兩人不由同時叫出聲來。只是無心道:「無量天尊,謝天謝地。」赫連午說的卻是:「天王護佑,謝天謝地。」

    一聽赫連午的話,五明忽地一揚眉,道:「小施主,你複姓赫連麼?」

    赫連午大吃一驚,卻也頗為得意,道:「大師真個見多識廣……」赫連氏一門說的總是「天王護佑」,與旁人不同。他話還沒說完,無心搶著道:「大師,我去給這位莎姑娘煮點粥調理調理,灶間在哪裡?」

    五明微微一皺眉,豐干忙道:「我去吧。」無心忙道:「我和這位『淫賤公子』一塊兒去好了,不麻煩小師父。」說著,用肘頂了頂赫連午。

    豐干領著無心他們到灶台生火煮粥,剛在小灶上生起火,豐干只覺心中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他辭別了無心與赫連午兩人,到了方丈室門外,剛想叩門,卻又遲疑。天已很晚了,方丈室中也沒有燈火,雖然自己是師傅貼身服侍的沙彌,也不該這般晚了還去打擾。

    正打不定主意,卻聽得師傅在裡面輕聲道:「豐干,進來吧。」

    豐干推門進去,他本以為師傅多半已經睡下了,哪知五明卻沒在榻上,坐在一個蒲團上打坐。豐干剛掩上門,五明眼也沒抬,只是輕聲道:「坐下吧。」

    隱隱的,又是一聲雷。

    豐干坐到五明跟前,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他也小聲道:「師傅……」他剛想說,卻見師傅忽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他心頭猛地一跳,下面的話還不曾出口,五明卻低聲道:「無心道長與那赫連施主在煮粥麼?」

    豐幹道:「是。」他見五明神情大是委頓,竟似生了一場大病,心中大感不安。五明卻歎了口氣,道:「豐干,明日可是癸亥日?」

    豐干一肚皮話還沒說出來,卻聽得師傅問起干支來,心頭又是一跳,道:「是啊。」他見師傅臉上多了一層陰鬱,又道:「怎麼了?」

    「年月日六干六支俱陰,明天,是個六陰日啊。」

    五明喃喃地說著,手中的一串念珠撥得飛快。豐幹道:「六陰日是常有的事,師傅,有什麼不對麼?」

    五明歎了口氣,忽道:「豐干,我知道你想跟我說,此番我做得不對,是吧?」

    豐干低下頭,沒說什麼話。他知道師傅要將那無心交給高判官,心中便大為不快。佛門慈悲為懷,那道士又是押送賑災銀而來,無論如何都不該這麼做法。只是師傅積威之下,他從來不敢反駁,現在聽得師傅居然這般問,他抬起頭道:「是啊。」

    五明沒再說話,忽然道:「我隱約覺得,那高判官似乎也只是個幌子。」

    豐干吃了一驚,道:「什麼?」

    「如果真是要拿下無心道長,何必要在後山讓那些術士布下這些陣勢?以我寺中僧眾,拿下他綽綽有餘了。」

    豐干只覺得自己像被浸入冰水中一般,聲音也有點發顫,道:「師父的意思是指,他們打的是勝軍寺的主意?」

    五明點了點頭,道:「正是。」

    豐干如同被當頭打了一悶棍,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麼?」他頓了頓,才嚅嚅地道:「難道,是因為鬼穴?」

    他說出這兩個字,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似乎害怕身後會站著個什麼。五明喃喃道:「豐干,你大概不知道善諦大師是如何圓寂的吧?」

    當初刺桐副達魯花赤馬薛裡吉思強奪勝軍寺為景教寺二十年,後來出了一樁血案,寺中的景教徒死得一個不剩,那些景教徒都傳說勝軍寺中有厲鬼,才將寺產還給了和尚們,當時接收寺產的正是密宗高僧善諦。善諦二十餘年前突然圓寂,時年只有五十五歲,以後才由時年三十出頭的五明接任住持。豐干聽師父說起這事,打了個寒戰道:「善諦太師父的圓寂難道與鬼穴有關?」

    五明的臉上閃過一絲憂慮,想了想,才道:「此事也該告訴你了。」他忽地站起來,道:「寺中僧眾都已歇息了麼?」

    天已很晚了,除了長明燈和值夜的僧侶,其餘的人都已睡下。豐幹道:「是。師父,您還要去哪裡?」

    「今日晚課時,我只覺得氣血翻湧,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善諦大師生前說過,六陰日,最要防備鬼穴有變。」五明又頓了頓,慢慢道:「明天就是個六陰日。」

    ***

    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大日如來,只有長明燈微弱的光,更是映得大殿之中鬼氣森森。進了大殿,豐干又打了個寒戰,也不敢說話。

    五明走到後面那不動明王跟前,從豐干手裡接過燭台照了照。純金的不動明王,平時也擦得明晃晃耀眼,但在夜晚看來,卻似乎呈現出一派黑色。豐干正自驚慌,卻聽得五明長歎一聲。

    這一聲歎息裡有著難以掩飾的懼意。

    豐幹道:「師父,有什麼不對麼?」

    五明輕聲道:「勝軍寺有這鬼穴,你想必早有耳聞。只是,這鬼穴就在大殿之上,這不動明王座下,想必你就不知道了。」

    豐干渾身一震,道:「師父,這鬼穴到底是什麼?真的封了一個惡鬼麼?」

    原先他也聽師父說起過,大殿上有鬼穴入口,只是一直不知道就在這不動明王之下。五明喃喃道:「此事過去了三十多年,我卻一日都不敢忘。那時,我只是善諦大師身邊的一個沙彌,那時勝軍寺為景教徒強佔,馬薛裡吉思大人自己也是個景教徒,只道這寺院定回不到我們手中,卻不料有一日達魯花赤大人忽然帶了十餘個隨從到那時善諦大師掛單的金天寺,要善諦大師重回勝軍寺去。」

    豐干知道這是一件已少有人知的秘事了。三十多年前他都尚未出生,聽得五明這般說起,不由問道:「那時就有這個鬼穴?」

    五明道:「那時自然沒有。當時勝軍寺已被改成景教寺,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個抱著小兒的女子,聽說是景教的聖母,兩邊也是些景教壁畫,與如今全然不同。只是寺中空無一人,竟連一個景教士都沒有了。那時我們只道達魯花赤大人大發慈悲,都甚是欣慰,當即請了工匠來,將勝軍寺恢復舊觀。」

    豐干看看四周,勝軍寺此時已看不出曾是個景教寺院的樣子了。他道:「那這鬼穴到底是怎麼來的?」

    五明茫然地看著黑暗中,彷彿又見到當時情景。他歎了口氣道:「後來我們才聽人說,勝軍寺中實際發生了一起滅門奇案,上下百餘個景教士竟然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這事官府瞞得極緊,屍首也抬到化人廠燒掉,但還是有人聽那打雜的漏出口風,說當時大殿上橫七豎八都是景教士的屍首,而且死得很怪,傷口盡在脖子上,有四個口子,只有這般大小。」他說著,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豐干見他比劃得甚小,怔道:「那是什麼?」

    五明突然打了個寒戰:「牙印。」

    豐干只覺身上冷氣颼颼,這等事實在太難讓人相信了。他道:「怎麼會是牙?」

    五明道:「那時我們也不信,只道有景教士不甘寺院重歸僧侶,方才造出此等謠言。只是僧眾剛搬回寺中不過十餘日,便又出事了,那日,也是個六陰日。」

    豐干聽得心頭發毛,只覺黑暗中似有鬼物出現,道:「那日發生了什麼事?」

    五明看著不動明王像,輕聲道:「那一日晚間,善諦大師說整日心神不寧,發願在殿上頌一夜經,我與一個師兄便陪師父守夜。也是今日一般,其餘僧眾都已睡下了,我隨著善諦大師正誦著《曼荼羅經》。那一夜萬籟俱寂,連蟲子的鳴叫都沒有,便如一切都死了。」

    他說話時,周圍一樣靜靜寂無聲,五明聲音雖輕,在黑暗中卻十分清楚。他撥了幾下手中念珠,接道:「到了半夜,我忽然聽得一邊有種泥漿翻動的聲音,一時還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就在此時,突然,這兒這塊地磚突然一下飛起,在地上砸得粉碎,從地下升起一股黑氣。」

    五明說得很是平淡,但豐干還是打了個寒戰,側眼看去,那不動明王依然安安穩穩,毫無異樣。他嚥了口唾沫,道:「後來呢?」

    五明苦笑了一下,道:「那股黑氣有股穢臭之氣,我一見黑氣升起,便暈了過去,醒過來時,卻已在房中了,全然不曉發生了什麼事。那時我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個噩夢,但聽人說了才知道,晚上與我一同陪同善諦大師守夜的師兄已在當夜圓寂,善諦大師卻總是不說當時情形。」

    五明說著,眼中只是一片迷茫,彷彿又看到了當時情景。豐幹道:「那後來呢?」

    「後來寺中安然無事,轉眼就是十年,我幾乎要將此事忘個乾乾淨淨。但有一日,忽然寺中來了一個色目人,要見善諦大師。兩人在方丈室中密談多時,旁人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都不曾在意。到了晚間,那日也是個六陰日。」

    豐干知道二十多年前,正是善諦大師圓寂,從此五明接任寺主,此時已說到關鍵之處。他也不說話,屏住呼吸,只是聽著五明的話語。五明喃喃道:「那日晚上,我也如今日一般,只覺氣血翻湧,坐立不安,翻身起來,隱約聽得大堂上有響動。」

    他看了看前面,此時大殿上空無一人,一盞油燈正閃爍不定。他輕聲道:「到了大殿門口,這響動越來越大,不知到底是什麼。那時我正值年輕,膽量甚大,走上前去,忽然看見那色目人與善諦大師糾纏一處,善諦大師竟抓住了那色目人,一口正咬在他脖頸處!」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