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鬼夜行

    這話一出口,豐干只覺如晴天一個霹靂。他隱約覺得那色目人定是個妖人,善諦大師說不准便死在那色目人手上,沒想到竟然是那色目人死在善諦大師手上了。而五明說什麼當時善諦咬住那色目人的脖子,這番情景他根本想不出來。他頓了頓,壯起膽道:「真的麼?真的是善諦大師?」

    五明臉上閃過一絲陰鬱,點點頭,道:「那時我也嚇得魂不附體。善諦大師一向法相莊嚴,對人和藹可親,闔寺僧眾對他極其尊敬,沒想到他竟然會變成這副樣子。那刻他一臉猙獰,便如妖獸,我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善諦大師會撲上來,可雙腳也軟了,正想逃,這時卻突然聽見善諦大師在叫我。他說:『五明,五明……』」

    五明這般稱呼自己,聲音甚是虛弱,想必是學那日善諦大師的聲音。豐干聽得發毛,睜大眼,連大氣都不敢出,恍惚中覺得五明的臉也變成了當時的善諦大師。五明忽地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還有膽子回頭。剛一回頭,卻見善諦大師臉上多了一層神光,雖然他口角之處都是鮮血,卻仍回復了平時的模樣。我壯起膽,也不敢走得太近,道:『大師,這是怎麼回事?』善諦大師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歎了口氣,嘴裡念道:『一切如來神力所護,其處不為惡風雷雹霹靂所害,又復不為毒蛇毒蟲毒獸所傷,不為惡星怪鳥鸚鵡鴝鵒蟲鼠虎狼蜂蠆之所傷害,亦無夜叉羅剎部多比捨遮癲癇之怖,亦不為一切寒熱諸病疬瘺癰毒瘡癬疥癩所染。』」

    這一段乃是唐密宗高僧不空所譯《陀羅尼經》,是說金剛藏窣堵波有種種靈異,一切惡穢皆不能害,窣堵波即梵語塔、浮圖之意。豐干知道善諦大師忽然念此經文,定是心中已有外魔入侵,幾喪靈台,千鈞一髮的時刻。他道:「師父,善諦大師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五明長歎一聲,低聲道:「那日善諦大師念罷這一段《陀羅尼經》,才向我說明,原來當初那些景教徒搶佔了勝軍寺,不知從哪裡找到了極西秘咒,整日鑽研。只是誰也沒有料到,咒術竟然失控,以至召來魔物,最終寺中景教徒盡遭殺身之禍。這魔物每至六陰日便要破土而出,十年前我與師兄隨侍善諦大師守夜,恰逢魔物破土之期,師兄竟被魔物吸血而死。那日我嚇昏過去,善諦大師以大光明咒鎮伏魔物後,自己也受魔物所傷,心魔漸起。十年已逝,便是善諦大師這等修為,竟然也已無法壓住心魔,恰在此時,那色目人便為此事而來。這色目人有摩頂放踵、普度眾生之心,真個了不起,可惜他沒料到善諦大師心魔反嚙時竟會如此厲害,竟然喪生於此。」他說到此處,神情一陣黯然,又道:「善諦大師將此事原委說畢,竟然也圓寂了。原來他心知心魔反嚙,便有那色目人幫忙也無法除去,思量之下,惟有以身相殉,鎮住妖魔。」

    豐干只聽說過善諦大師坐化於大殿之上,沒想到當中竟然還有這許多波折。他歎道:「可是,高判官與這魔物難道有關聯麼?」那高天賜為官遠在鄂州,照理做夢也夢不到刺桐一帶,實在難以相信他手下術士一番做作,竟然並不是為了對付無心,而是在勝軍寺的魔物上。

    五明道:「我也不太想得明白。當初那些景教徒死後,寺中還留下一具法器,是也裡可溫教之物,我將其送還給三一寺了,可是方才卻在那色目少女背囊中又發現此物,她身邊的那少年,又很可能是術劍門的人……」

    術劍門!豐幹不由暗自咋舌。天下劍派不知有幾,術劍門只有三個。但這三個術劍門都是臭名昭著,傳說術劍門出來的儘是些旁門左道的妖法術士。那高天賜帶來的隨從已是左道之士,因為官府出面,勝軍寺不得不從,而術劍門來的人又想做什麼?

    五明此時低聲道:「勝軍寺已是危若累卵,只怕這數代清譽都要毀在我手上。豐干,你說如何是好?」

    豐干已是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師父都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怎麼想得出來?」他想了想,道:「師父,你說怎麼辦?」

    五明也不回答,將燭台交到豐干手中,自己將雙手合在胸前,食指曲起,大拇指按在食指上,結成了大日如來劍印,口中慢慢念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念罷,雙手一錯,又結成孔雀王印,接著念道:「曩莫三滿多母馱南唵。」

    這是八葉蓮華咒。隨著五明的咒文,那尊近五十斤的不動明王像開始慢慢轉動。豐干看得大為驚奇,道:「師父,這……這會動的!」

    五明道:「這道禁門是用八葉蓮華咒開啟的。豐干,你記著了。」

    豐幹道:「弟子記著。」心中卻是一動,暗道:「師父要我記著做什麼?難道……難道他怕失傳麼?」

    此時不動明王轉了個身,「喀」一聲停住了,從下面的帷幔中卻發出了低低的機括轉動聲。等這聲音停了下來,忽然從帷幔下傳來一個沉重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響,十分沉悶,不注意聽也聽不到,五明雙手極快地變錯,又將八葉蓮華咒念誦了三遍,這聲音才漸漸弱下去。他這才撩起帷幔,道:「來,下去吧。」

    裡面是一個洞口。豐干在勝軍寺十來年了,今日方才知道在這不動明王之下竟然還有這個洞口,這洞自然便是鬼穴了。他見五明的身影消失在洞中,連忙跟著下去,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下面曲曲彎彎的一條甬道,卻只有兩三丈長。一走出這甬道,面前豁然開朗,是個五六丈見方的石室。豐干見師父已站住了,站到他身後,低聲道:「師父。」

    五明將手中的燭火舉得高了點,道:「看,這便是妖魔。」

    豐干只道會看見什麼奇形怪狀的異物,從五明身後探出頭去,哪知這石室正中只是一具石棺而已,別無他物。石柩是六邊形的,與平時見到的棺材大不一樣,打磨得甚是粗糙。豐干看著這靈柩,道:「師父,妖魔便在裡面麼?」

    他話剛說完,忽然覺得腦後厲風掠過,他腦筋甚快,已知遭了暗算,心道:「啊呀,這兒有人,師父已遭了毒手麼?」只是他腦筋雖快,手腳卻遠遠跟不上,只覺如遭巨錘一擊,登時軟軟倒下,人事不知。

    五明站在豐干身後,將一隻手縮回袖裡。他的大手印功夫爐火純青,豐干便是全神戒備也擋不住,何況暗算。他一掌擊倒豐干,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五明的模樣向來莊嚴肅穆,一派有道高僧的樣子,此時突然現出這詭秘之極的笑意,豐干若見到,只怕打死他也不會信。五明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豐干,喃喃道:「豐干,不要怪師父,這魔頭若無鮮血相引,是出不來的。你身雖死,這一件功勞,師父不會忘了你。」

    他嘴角還帶著笑意,伸出手指,在嘴裡咬破了,又在棺蓋上畫了兩道。他畫的是個倒著的五角星形,手指到處,血痕隱隱發綠。待畫完了,棺蓋忽然發出「喀」一聲響。聽到這聲響,五明臉上已露出一絲懼意,身體急速向後退去。他剛退出洞口,只聽得棺蓋發出一聲響,已自己移開,從中坐起一個黑影來。五明手掌翻了翻,那不動明王重又轉回,地上的洞口也已合攏。合上後,他才長舒一口氣。

    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就等明天這六陰日了。

    黑暗中,他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極是舒暢。

    回到方丈室,剛走到門口,他的臉色突然一肅,笑容盡斂。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進去後又將門掩上,輕聲道:「原來你已經到了。」

    ***

    赫連午端著一盆剛煮開的粥,興沖沖走了過來,無心提了碗筷跟在他身後。本來這粥是無心煮的,只是煮好後赫連午手腳快,先端了就走。到得門前,正要推門進去,無心忽地搶上前來,道:「莎姑娘,我叫無心,是個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可以成婚的……」這番話他早就想說了,直到此時才搶在赫連午頭裡說出口來。可是話未說完,才猛然間發現屋裡竟是空空蕩蕩,莎琳娜並不在裡面。

    赫連午聽得無心的話只說了一半,心道:「阿彌陀佛,這小牛鼻子也有消停的時候。」他端著一盆粥進來,將粥放在桌子,這才發現屋子裡竟是空的,失聲道:「莎姑娘呢?你把莎姑娘藏到哪裡去了?」

    無心苦笑道:「腳長在她身上,我哪兒管得住。」他心頭卻暗自叫苦,心道:「不妙,不妙。」此番到勝軍寺來,遠非押送一萬兩賑災銀那麼簡單,宗真大師只說要自己小心有變,自己見五明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只覺在勝軍寺裡大可放心,卻不料還會有這等事。

    赫連午不知無心想些什麼,朝門背後看了看,又去看床底。他小時候在家與兄弟們捉迷藏玩,常躲的就是這兩個地方。他正想看看牆邊的櫥裡有沒有,地面忽然一震,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一把扶住桌子,叫道:「怎麼回事?是地震了?」

    這一記震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卻不曾聽到雷聲。赫連午抬起頭,卻見無心臉色忽然變得極其凝重,平時的輕佻儇薄已蕩然無存,心頭一動,暗道:「咦,這牛鼻子換了個人?」道:「牛……道長,發生什麼事了?」

    地面又是一震。這一記震動更加劇烈,屋頂的瓦片也有一些被震落下來。此時已經睡下的僧侶都已鑽出房來。這些和尚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此時衣衫不整,面如土色,在暗淡的燭光下,一個個倒更如剛從餓鬼牢中逃出來的孤魂野鬼。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想不通出了什麼事,勝軍寺中幾乎與一個菜市場相仿。這時一個和尚忽然高聲道:「要地震了,五明大師要大家速速到外間避難!」

    這人聲音甚響,周圍頓時靜了靜。赫連午心道:「真是位有道高僧,勝軍寺也不愧為名剎。」哪知他念頭未落,寺中便如一鍋煮開了的水一般,爆發出一陣哭叫。那些和尚原本就是驚弓之鳥,聽這人一喊,場面更是混亂,操起細軟爭先恐向地向門外衝去。和尚雖說四大皆空,五蘊也是皆空,但刺桐本就繁華,各人佛財倒有不少,隨身帶的包裹大的幾乎有鋪蓋卷一般,小的也有個提籃大小。這般一來,更是混亂不堪,混亂中只聽得大殿上又是一聲巨響,震得屋瓦都沙沙作響,似乎整個屋頂都要塌下來,和尚們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在門口擠作一堆,恨不得背生雙翅飛將出去,惟恐落後於人。

    赫連午茫然不知所措。勝軍寺有大小僧眾百餘人,擠在一處時,著實可觀。方纔這一聲巨響中,他隱約聽到一個女子驚叫之聲。勝軍寺中的女子若不是和尚暗藏春色,就只有莎琳娜一個人了。他心中一慌,運起天地聽功夫細細聽來,卻又聽不到了,倒是聽得無心喃喃道:「是有人提前發動了鬼穴?真這麼不要命麼?」他心中大奇,剛要問鬼穴是什麼,無心道:「赫連兄,事情有變,你快走吧,我一個人護不了你周全。」

    赫連午本已有奪門而出的念頭了,一聽無心這般說,胸中豪氣大增,笑道:「無心道長太小看我了。我神劍赫連氏一門,名動江湖,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什麼時候會臨陣脫逃的!」他本來已經朝著大門口了,此時卻從背後取下劍囊握在手中,大踏步向大殿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無心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宗真大師,你可要快點來啊,我可支撐不了多久。」

    ***

    此時正交五更,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時刻,而大殿更是暗無天日,彷彿浸在濃墨之中。

    站在大殿門口,赫連午心頭一震,不敢再踏進去。大殿中原本有長明燈,此時燈火俱已熄滅,裡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一股香燭的味道中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臭,讓人極不好受。他探進頭去,叫道:「莎姑娘,你在裡面麼?」心中惴惴不安,既盼著莎琳娜就在眼前,又怕她真在裡面。頭剛探進去,黑暗中一陣厲風刮面而過,堪堪掃到赫連午的鼻尖,帶著一股惡臭,中人欲嘔。他大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只覺後頸一緊,卻是無心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拉了出來。

    一出來,赫連午大大喘了兩口氣,小聲道:「那是什麼東西?」方纔這大殿中彷彿有一頭兇猛之極的妖獸,他心中極是擔心那是莎琳娜變的。無心卻從懷裡摸出一道符來,小聲道:「張嘴。」赫連午不明何意,還是將嘴張開了,無心手一翻,貼在赫連午嘴上,赫連午只覺一股熱氣從嘴裡湧入胸中,嚇了一跳,道:「你給我吃了什麼?」無心卻掩住他的嘴,小聲道:「別說話,進去!」輕輕一推赫連午,兩人同時進了大殿。

    這回進去,那股惡臭已覺淡了許多,而且大殿裡竟然有少許光亮,依稀可以辨認了。赫連午忽然見大殿當中影影綽綽有個人影,他睜大了眼,驚得不敢做聲。

    那人圓顱直裰,赫然正是五明!

    赫連午見五明救醒莎琳娜時,渾然是個有道高僧,心中極是敬服。但此時的五明卻已完全不同,在黑暗中雙眼放光,正如猛獸一般往四周巡視。只是他對赫連午與無心渾若不見,掃到他們這邊便又轉了過去。而在五明腳下,有一個橫在地上的黑影,從中露出一隻雪白的手來,手中還抓著一具燦然生光的聖光。

    是莎琳娜!赫連午只覺腦子裡一陣炸響,幾乎要喊出來。他見無心正小心翼翼地向五明走去,每一步踏出時都極為謹慎,心知若是喊出聲來,那是害了他,這聲喊到了喉嚨口又硬生生吞下。

    無心繞著五明走了一圈,每走幾步,又彎腰往地上放了些什麼東西。赫連午見過無心的本事,心知這道士法術武功皆是甚強,竹林中那敵人如此奇陣也困不住他,心中有了三分信心。見無心走完一圈,直起身子來,已知他佈置完畢,馬上就要發動,暗中舒了口氣。

    他卻不知無心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原本計劃得滴水不漏,此事在六陰日發動,明日宗真大師便會趕到。哪知竟然提前了一天。現在孤掌難鳴,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這個地戶金鎖陣布到最後一處,腳忽地一崴,一個踉蹌。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