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祭

    「啪」一聲響,一支短箭帶著一抹綠火射到了樹上。火焰一閃即沒,而這支箭竟然也如同一個影子一般,一下消失,但樹上卻平添了一個半尺來深的小洞。

    樹上,一個人探出頭來。這人戴了個道冠,是個道士,年輕甚輕,臉卻嚇得慘白,大聲道:「是閣皂宗的王玄真師兄麼?不要認錯了。」他一扭身跳下樹下,身法倒是又輕又巧。

    這人一跳下地,從邊上一棵大樹後,有個道士閃了出來,看了看樹上這少年道士,冷冷道:「正是王玄真。你是何人?不是無心麼?」

    那少年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打了個稽手道:「王師兄,貧道清微派浚儀趙宜真,見過師兄。」

    原來閣皂宗是正一三宗之一,所傳乃是靈寶菉。自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受封正一教主,主領三山符菉後,閣皂宗便隸屬正一教,但本身作為小宗仍有傳人,但這王玄真其實並不是閣皂宗,而是全真教弟子,只是與閣皂宗頗有淵源,因此也算閣皂宗門下了。王玄真本身沒什麼名氣,他師父卻大大有名,是元四家之首的黃公望,不過王玄真志不在丹青,繪事只得了師父兩三分,道術武功倒學了不少。而清微派則是一個支派,宋末鄭所南所著《太極祭煉內法序》中有云:「正一法外,別有清微法雷,名逾數百。」說的便是清微派。清微派與正一教另一支派神霄派近似,專修的也是雷法,此時以宋末的雷淵真人黃舜申所傳一系最盛。黃舜申弟子後分為南北兩派。北傳一系是黃舜申弟子張道貴在武當山傳道,後世弟子已與全真教合流,時教長為張三豐。南傳一系則是黃舜申弟子西山熊道輝再傳安城彭汝勵,三傳安福曾貴寬,而曾貴寬便是趙宜真的師父。王玄真也曾上武當山求教,因此與清微派同樣頗有淵源,趙宜真當初隨師父前去武當山參與清微南北兩派之會時,曾見過王玄真,也見過他這道蛇焰箭,因此一眼便認了出來。

    王玄真聽得趙宜真說是清微派弟子,面色和緩,心道:「原來是他啊。」趙宜真乃是前朝宗室,自幼好道,年紀雖輕,但道術據說已頗為精深,名氣比王玄真還要大些,此時一見,才發現原來這趙宜真是這般一個少年。俗話說拳頭不打笑面人,他見趙宜真禮數周到,登時大起好感,便還了一禮,道:「趙師兄也是接了仲虛真人的鶴羽令,要追殺叛徒無心麼?」

    趙宜真見王玄真還了一禮,連忙再還一禮,道:「王師兄說得極是。不過貧道不才,還不曾見過那無心,不知他做了什麼不法之事,鶴羽令上竟然說是立時格殺勿論?」

    王玄真歎了口氣道:「趙師兄不知道?這無心雖然也曾列入龍虎宗門牆,還是天師旁支後人,但居心不軌,盡學些外道邪術,因此上代教主東華真人將他逐出門去。哪知此人狼子野心,竟然勾結邪魔外道,上山傷了東華真人。犯下如此彌天大罪,豈不該立時受死?方纔我已發現他的行蹤,哪知卻碰到你了。」

    趙宜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啊。王師兄,貧道也是發現此間來了異人,想來看個究竟,不曾想卻見到了王師兄您。王師兄箭法如此神奇,捉拿叛徒無心,當如烈日消春冰,無需舉手之勞了。」

    趙宜直是官宦子弟,幼時業儒,待人接物向來一團和氣,這幾句馬屁拍得王玄真極是受用,他微微一笑,還了一禮道:「趙師兄,久聞你清微派有清微神烈紫極璇璣雷神妙無方,趙師兄你修的似乎是玄靈飛化雷,不知已到幾品?」

    清微神烈紫極璇璣雷共有五種,與神霄雷法異曲同工,玄靈飛化雷是其中一種。趙宜真見王玄真一眼便看出自己修的是玄靈飛化雷,又驚又佩,又一躬身,深施一禮道:「王師兄休要取笑,貧道的玄靈飛化雷粗疏之極,才到七品,有辱家師清譽,只怕不入王師兄法眼。」

    玄靈飛化雷共有九品,修到七品,已是極高的境界,王玄真暗自吃驚,心道:「怪不得這少年也能接到鶴羽令,原來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日後他的成就只怕不可限量。」佩服之下,又還了一禮道:「真是佩服,趙師兄天資聰明,實我玄門之福……」

    他還想再拍幾句馬屁還禮,頭剛一低下,眼角忽見一道黑影從身邊五丈開外疾射而出。看身法,主人頗為不弱,他猛一抬頭,卻見趙宜真也抬起頭來,兩人對視了一眼,趙宜真忽道:「是他麼?」

    這地方極其荒僻,有這等本領的人,還會有什麼人?王玄真雙袖一抖,人沖天直上,輕輕躍上一根樹枝。他要賣弄本事,這招「鶴沖天」使得乾脆利落,哪知人剛一躍上,卻覺眼前人影一晃,趙宜真竟也衝了上來,就站在他身邊不遠處一根樹枝上,手搭涼篷向前觀望,扭頭道:「王師兄,我們快追吧。」

    王玄真見趙宜真本領非凡,更是心折,哪知趙宜真忽然又吞吞吐吐地道:「只是,我們只有兩個人,會不會鬥不過他?」

    王玄真又好氣又好笑,道:「趙師兄,憑你本事,只怕仲虛真人你也未必鬥不過。我們快追吧,別讓他逃了。」

    趙宜真嚇了一大跳,心道:「我為什麼要和仲虛真人鬥?」但這話是說自己本領高強,他總算聽得出來。他心不旁騖,一心鑽研,又遠較一般道士學養深厚,因此年紀雖輕,本領已大大不凡,可偏生膽小如鼠,沒什麼自信。王玄真也不耐煩與他多說,雙袖又是一抖,兩隻袖子如風帆般吃飽了風,一招「鳳歸雲」便已掠了出來。

    他兩人剛一走,離他們不遠處一棵大樹中忽地溜下一個人來,正是無心。他從福建出來趕往湘西,此時已到江西行省的吉安路一帶。此處距龍虎山和閣皂山都不甚遠,他不敢大意,一路極為小心,哪知還是被王玄真發現了。交了交手,發現王玄真道術武功盡皆不凡,雖然尚比不過自己,但一旦纏鬥下去,脫身便難,因此不敢戀戰,抽冷子落荒而走。哪知王玄真不依不饒,而他的追蹤術竟然更強,無心被他追了個不亦樂乎,不論怎麼逃都逃不掉。到了此間,離龍虎山已然極近,更加不敢動手了,可是也趕得累了,終於被王玄真追上。他的五遁術馬馬虎虎,用了木遁隱身,一直擔心他會發現自己。待看見王玄真與趙宜真做了一路,那趙宜真的本領似乎比王玄真更勝一籌,更是不住叫苦。正在提心吊膽,卻見趙王兩人突然走了,看了一陣,才爬下樹來,猶是驚魂未定。

    二伯父居然發下鶴羽令!這鶴羽令是正一教主號令正一諸宗所用,鶴羽令一到,凡屬正一門下,不論本支分支,皆要聽令。二伯父發了鶴羽令來殺自己,那真是勢在必得了。無心本來覺得總還有分辯的餘地,此時卻大感茫然。

    也許,只有師父才能說得清了。他咬了咬牙,掏出水壺來喝了口水,又向前跑去。只消過了這一帶的亂山,便可僱車前行,只望不要誤了信上九月十五之期。

    莎姑娘,你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事。無心在心底暗暗想著,恍惚中卻大是不安。莎琳娜被帶走,純是受自己牽連,自己向莎琳娜大獻慇勤,定然已落在師父眼中。

    無心剛一走,在吉安路的吉州一個客棧裡,果毅道:「無心動了。」

    惠立坐在他對面,聽得果毅這般說,才舒了口氣,道:「他不曾發現果智吧?」

    「應該不會,他並不曾改變方向。」

    惠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看他方向是向湖廣行省去的,那鳴皋子恐怕便是在湘西一帶了。」

    果毅道:「蚩尤碑會是在湘西?蚩尤墓不是說在東平麼?」

    「湘西苗人都供奉蚩尤,自稱是蚩尤為黃帝所敗後南遷到湘西的苗裔。只怕,那鳴皋子已發現了什麼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他笑了笑,又道:「嘿嘿,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我在,蚩尤碑沒那麼容易出土的。」

    聽得惠立說這個話,果毅身體微微一震,馬上又重首道:「師父說得是。」

    ***

    「小哥,風雲寨便在那邊的牛角山上。」

    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名叫姜榜牙。姜榜牙皮膚黝黑,一看便是個吃苦耐勞之人,在沅陵開了個小小車行,有五六個伴當。無心是黃昏投宿客棧時與他相識的,見姜榜牙談吐風趣,為人爽朗,說得甚是投機。說起自己要到風雲寨去,姜榜牙說有一段與他同路,正好可以送送他。今日一個大早便與無心一同出發,到了盧溪縣城,姜榜牙要轉道去常德,便對無心指點了去風雲寨的路徑。無心謝過姜榜牙,剛跳下車,姜榜牙忽然道:「小哥,山道不太好走,總得走上大半天,你帶了乾糧沒有?」

    無心一怔,道:「還要帶乾糧麼?那我去買點。」

    姜榜牙從車裡拎出一個小包,遞給無心道:「這兒有包大餅,你拿著吃吧。風雲寨雖是熟苗,終非漢人,你也小心點。」

    無心接到手中,猶豫了一下道:「姜兄,我的盤纏花得只剩一點碎銀子了……」

    姜榜牙笑道:「這些小物,算個什麼,拿著吧。」

    無心這一路風餐露宿,為了趕路程,也不和平常一樣講價,錢花得很厲害,此時身上只剩了幾兩看家碎銀子。聽得姜榜牙是白送他的,大為感激,笑道:「姜兄,多謝你了。你對苗人倒是很熟。」

    姜榜牙笑道:「我們都是剖尤公一脈,哪會不熟的,哈哈,平時吃的也不是人肉。」

    無心來過湘西,知道湘西苗人自稱是蚩尤後人,而他們稱蚩尤為「剖尤公」或「九黎尤公」。他以前聽說苗人都是些野人,殘忍愚昧,頗有些擔心,但這姜榜牙隨和忠厚,半分也不曾想到他原來也是苗人。昨晚在客棧裡他還問姜榜牙說苗人是不是要生吃人肉的,姜榜牙只是笑而不答,此時才算回答他。無心臉上一紅,道:「姜兄,昨晚上我胡言亂語,很是不恭,還望姜兄海涵。」

    姜榜牙道:「也難怪你,如今世人多把我三苗看成野獸一般,連我平時也只好學你們漢人打扮。」

    無心也知道熟苗還算好,若是生苗,一般人將他們看得如同野獸,生死都不用依律法的。他心中歎息,還要說什麼,姜榜牙倒是發現他頗為自責,岔開話道:「你說起剖尤公,族人倒確有這般一個傳說,說是當初剖尤公生九子,一人管九寨,剖尤公是八十一寨的大頭領。因為妖婆犯境被剖尤公殺了,後來妖婆之兄黃龍公會合赤龍公,串通雷王五子,才捉住剖尤公,將他分為五段。三苗公搶回剖尤公首級率族人南遷,才到了此地,因此說不定也有剖尤公的墓在此。」

    這與漢人所說的黃帝戰蚩尤想必是同一件事吧。只是聽得漢人尊崇的黃帝在苗人口中竟然成了妖婆之兄,不禁訕訕。不過豈但是此間,他經過蜀中時也曾聽得那兒土人說起,當地蠻人有「孟獲七擒七縱諸葛亮」的傳說,與說三分的藝人口中說出來大相逕庭。前朝陸放翁詩有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滿城聽說蔡中郎」句,說的也是此理。他歎了口氣,道:「其實苗人漢人都是一般,豈但如此,便是色目人,漢人、南人,也都是一樣的。」

    姜榜牙道:「小哥你說的是,呵呵。不過這話還是少說的,只望有一天真能如此。」

    他笑了笑,向無心告辭,口中哼哼著山歌,帶著幾個伴趕著車走去。無心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卻隱隱一陣酸楚。

    牛角山在盧溪縣城已能看得到,但要上山卻還得走上好長一段。他走走停停,走到日頭偏西仍然未到,人也走得又餓又累。他在山道邊揀了塊石頭撣淨了坐下,打開姜榜牙送的那包東西吃了起來。裡面是烤餅和牛肉乾巴,吃了兩口,便覺得幹得受不了,非得喝點水送一送。幸好這兒人煙稀少,但山泉倒是眾多,走了一小段,但見有股山泉從石縫裡沁出,喝了一口,只覺泉水清涼甘甜,說不出的受用,這大餅夾牛肉乾巴的味道也似好了許多。

    正吃了幾口,他偶一抬頭,忽然看見對面山上,心中猛然一驚。此時日已過午,時值暮秋,天高氣爽,一片天空碧藍無垠,連白雲也不多,便如一張平整的大紙。而在對面山頭上,有一縷淡淡黑煙直衝霄漢,筆直一根,風吹不散,竟似狼煙。可狼煙還要濃一些,這股黑煙卻是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他猛地一驚,連大餅也忘了吃了。這副情景,依稀與當初他在勝軍寺外所見一般。難道,這裡也有什麼神煞麼?

    也許,師父便在那兒吧……

    ***

    風雲寨那塊菜地已被挖了一個深可兩丈,方可三丈的大坑了。正挖著,挖土的苗人中忽然發出了一陣驚呼。這些人都已被符咒魘住,本如泥塑木雕,但突然間便似回復了神智,紛紛從四壁爬上來,一個個驚慌失措。田元瀚見此情景,吃了一驚,道:「闞道長,出什麼事了?」

    鳴皋子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向田元瀚一躬身,道:「恭喜田大人,這定是掘到蚩尤碑了。蚩尤碑雖未發動,但貧道的禁咒只消碰到蚩尤碑便會失效。」

    田元瀚也是一喜,正待說什麼,耳邊卻聽得有人喝道:「狗賊!你們到底用了什麼邪術!」正是風雲寨的寨主盤文豹。先前盤文豹回到寨中,見寨裡精壯漢子竟然都受人符咒魘住,拔刀相向之下,連自己也中了符咒。此時觸到蚩尤碑,解了禁咒,一肚皮氣更是發作。他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土坑四壁已是很鬆了,可是他雙足連點,如履平地,一眨眼間便已衝了上來,揮起手中的鋤頭,當頭便劈。

    田元瀚吃了一驚,身邊的鄂州捕快班頭孫普定喝道:「不要傷了大人!」搶步上前,右手一按腰間,寒光如匹練,直直飛起,已拔出了腰間鐵尺。先前盤文豹突然殺向田元瀚,自己猝不及防,被手下的捕吏言紹圻搶了先手,這一回就萬萬不能再失手了。

    他的鐵尺正迎上盤文豹劈下來的鋤頭,「嚓」一聲響,鐵尺雖無鋒刃,但他出手又狠又快,那鋤頭柄竟然被他立時削作兩半,盤文豹也被震得向坑中翻去。孫普定搶上一步,正要向盤文豹刺去,身邊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從背後一把抱住他。這人正是盤文豹的侄子盤秀山。盤秀山見大伯被那人擊退,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

    盤秀山兩臂抱住孫普定,直如鐵箍一般,孫普定掙了一下,竟然掙之不脫。他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殺氣,右手手腕一抖,鐵尺忽地離手而出,便如活物一般繞著孫普定的身體轉了一圈,也不見他作勢,盤秀山卻忽地鬆開了孫普定,一個人如同拆碎了的木偶一般,四肢百骸寸寸斷裂,鐵尺卻又飛回到孫普定手中。

    言紹圻本待上前幫孫普定一把,忽見抱住孫普定的那苗人如被一個隱形的巨人在眨眼間分成無數小塊,驚得幾乎要失聲尖叫起來,耳邊卻聽得那道士闞鳴皋笑道:「好個盤龍繞體!」

    苗人悍勇,盤秀山死得如此之慘,但旁人卻仍然衝了過來。田元瀚帶人攻入寨中,寨中的精壯漢子也有百十來個,可他們僅僅十餘人便將這百十來人制住,符咒壓制之下也沒什麼話好說,此時禁咒已解,一肚子氣憋得久了,登時爆發出來。孫普定率先殺人,他們已將他看成首要大敵,紛紛向孫普定衝來。這些人剛衝到孫普定身前,孫普定的鐵尺猛然一掃,衝在最前的兩個苗人胸口登時被劃出一道裂口,五臟六腑都已流出,屍身摔回大坑中。

    苗人此時手上只拿了些鋤頭鐵鍬之類,見孫普定眨眼間又連傷兩人,一時都驚得呆了。盤文豹已在坑中爬起身來,見族人遭孫普定屠戮,目眥欲裂,叫道:「我和你拼了!」可是他剛衝上去,還不曾衝到坑沿,孫普定鐵尺一伸一縮,已將他當胸刺穿,連話也只說了半截便已斃命。

    言紹圻見苗人紛紛倒地,孫普定卻還沿著溝沿走著,看到哪個苗人上來便補上一鐵尺,只一眨眼間,已有二十餘個苗人死在他手上。苗人的屍身摔進坑裡,血流如注,連坑底都已積了一層。雖然孫普定是他上司,又是他武功上的師父,但他也看得於心不忍,叫道:「師父,快放了他們吧!」但孫普定掃了他一眼,卻不理他。言紹圻看得心悸,撲通一聲跪到在田元瀚跟前,道:「田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苗人,還是饒了他們吧。」

    田元瀚是個文官,但見孫普定殺人,臉上卻動也不動,只是微微笑道:「言捕頭,蚩尤碑出土,本要血祭,你就去幫幫孫大人吧。」

    言紹圻沒想到田元瀚也這般說,驚得呆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他一心只想陞官,當初為追查田元瀚次女失蹤一事有功,才從一個小小的辰溪縣衙捕快提升到鄂州捕快,成為孫普定的左右手。但此時聽田元瀚竟然說得輕描淡寫,似乎根本不以苗人性命為意,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磕了個頭道:「田大人,螻蟻尚且貪生,這些苗人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依《大元律》不得判死罪的。大人,饒了他們吧。」

    田元瀚沒料到這個年輕捕吏竟然敢還嘴,臉一下漲紅了,喝道:「大膽!你一個小小捕吏,竟敢如此狂妄!」

    言紹圻被田元瀚一聲臭罵,罵得臉也煞白,有心還想再為苗人請命,終究不敢。但見孫普定在坑沿遊走,那些苗人有爬上來的,他一鐵尺便刺中那人要害,此時百來個苗人殺了已有近一半,孫普定身上也已沾滿了血,下手卻仍是狠辣非常,嘴上不敢說,心中卻是一陣痛楚,忖道:「當了官,難道要變成這樣子麼?我……我寧可不要當官了。」

    田元瀚也不再理他,站起身來道:「闞道長,已經如何了?」

    鳴皋子與丁甲諸人只站在一邊,也不動手,只是微微笑著,聽得田元瀚問自己,他躬身行了一禮道:「恭喜大人,蚩尤碑只消吸足百人鮮血,便可出土了。」

    田元瀚臉上已掩飾不住的喜色,道:「那快了,還不準備起來,將那朱雀神投下去吧。」

    鳴皋子看了看天空,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道:「稟大人,馬上就要好了,請放心。」

    田元瀚搓了搓手,道:「闞道長,此事一成,我大齊河山重見光明有日了。日後將韃虜逐回塞外,大齊建立,闞道長立下的可是不世之功,護國法師便非道長莫屬了。」

    此事還要從十多年前說起。當時田元瀚還只是湖廣行省的參知政事,適逢愛妾產女那一日,衙門後院一口枯井突然有烈火噴出,燒燬兩間宅院。正自暗叫倒霉,忽然來了兩個道士求見。他也覺得枯井出火,實在可疑,說不準是出了什麼妖邪,見這一老一少兩個道士仙風道骨,但召來細問。誰知一見之下,這兩個道士便頂禮膜拜,說他二人在山中清修,夜觀天像,知蒙古氣數將盡,真命天子出世,便應在自己身上。又聽他們說是天降朱雀神降生到自己宅中,將來引兵主出世,便可招兵買馬,一統山河。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田元瀚初聽自然不信,但心中卻已活動,而那兩個道士道術非凡,由不得自己不信。這些年來他仕途得意,十餘年升到了湖廣行省左平章之職,更覺得當年他們所言非虛。次女出生後,果然如他們所言,大有神異,他更加得意,只覺大元亡後,新朝必定是田氏一族開創了。只是當中屢次問起,他們總說蒙古氣數未盡,十多年過後,鳴皋子突然又來造訪,當年的青年道士也成了個中年人,說是如今的大元天下亂像已成,刀兵四起,當初所說之事已刻不容緩,還請自己當機立斷,而兵主之墓便在湘西,只消聚齊六神之力便可讓兵主重生,大事可成。哪知計劃雖然周詳,當中還是出了不少亂子,連身有朱雀神的次女也失蹤不見,幸虧有鳴皋子居中主持,眼看即將大功告成,他越想越是興奮,說話也有些肆無忌憚了。

    鳴皋子微笑不語,招了招手,甲子捧著一個錦盒過來,交到他手上。等田元瀚手舞足蹈地說完,他深施一禮,道:「田大人,還有一事,還請大人成全。」

    田元瀚看著那錦盒,心道:「你多半嫌護國法師還不夠味是麼?只消大齊立國,封你做一字並肩王也不在話下。」這錦盒中所裝,乃是他次女的心臟,當中便封著朱雀神,可是田元瀚惟有莫名的興奮,哪有半分悲哀,順口道:「不妨,闞道長說來便是。」

    鳴皋子微微一笑,道:「兵主降世,當祭以貴公之血。」他頓了頓,又道:「還請大人下坑。」

《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