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劍心不滅

    青衣人這才轉過身來,目光由面具後射出,落在范離憎身上,停留片刻後,語氣甚為和緩地道:「能被你看中的人,必有過人資質!他既然是范書之子,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收范書之子為徒,只怕會有後患!」

    幽求不以為然地道:「我就盼著有一天他能擊敗我,那時縱是死於他的劍下,我也心甘情願!」

    范離憎忽然冷聲道:「若要敗你,十年足夠!」

    幽求聞言,不怒反喜,欣然道:「夠氣魄!柳風,十年之後,此子若是殺了我,你千萬不可為難他!你我相識四十年,我從未對你要求過什麼,這是惟一的一次!」

    柳風苦笑一聲,道:「我答應你。」頓了一頓,又道:「我知道你一生孤獨,難得尋到此於為徒,必定十分開心。你放心吧,從今日起,十年之內他絕沒有機會叛離你!當然也不會有人能夠傷他性命!」

    范離憎與幽求同時一愕。

    幽求輕笑道:「你總說我過於狂傲,沒想到你比我更為狂傲!」

    柳風不置可否地一笑,道:「由此處向西二里之處,就有一居所,你可以居住其間,我擔保絕不會有人驚擾你們!」

    幽求目光一閃,緩聲道:「我覺得你越來越神秘了!四十年來,你一直不肯讓我見到你的真面目,難道你要永遠瞞著我?」

    柳風搖了搖頭,道:「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只是那時也許你會後悔看到真相!」

    范離憎心道:「這人行事古怪,多半極醜,幽求老賊雖然殘忍狂傲,但他年輕時定是才貌出眾,這女人刻意瞞著他,也就不足為奇了。」

    幽求道:「我本欲去北方,沒想到今天竟連遇兩位絕世高手,以至重傷,只好先暫棲此地了。」

    柳風一怔,道:「兩位絕世高手?難道除了古治那老傢伙外,還另有高人?」

    幽求道:「正是!他的武功與當年祖誥老兒的『空寂大法』甚為相似,但卻又不盡相同,戰局本應是他佔了上風,沒想到最後他竟也受了傷!」

    柳風喃喃地道:「空寂大法……祖誥……」沉思片刻,似有所悟。

    范離憎心中頗為沮喪,酒樓一戰,眼看幽求性命堪憂,姨娘水紅袖之仇即將得報,不料這詭異女子突然出現,非但救下了幽求,更揚言要困住自己,不讓他有機會叛離幽求,這使范離憎對此女子恨之入骨!

    卻見柳風對幽求施禮道:「幽郎,柳風告辭了,你多保重!」其聲柔情款款,竟似一溫柔妻子對夫君的叮嚀!

    柳風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她與幽求之間又有一段怎樣的淵源?

    幽求再未開口,只是默默地望著柳風。

    柳風緩緩倒退幾步,雙足倏然一點,人已如風飄起。少頃,竹林深處傳來幽幽簫聲,其聲婉轉纏綿,如歌如泣,漸漸離去。

    幽求靜靜地聽著簫聲,忽然輕輕一歎,低聲吟道:「樽中有酒不成歡,一夜簫聲入九天;醉愁蝴蝶夢來纏,賺得月下酒千杯……」其聲竟與簫聲相呼相應,絲絲入扣!

    ※※※

    禹詩料定牧野靜風必會派寒掠去攻擊歷代宮主繼位的必到場所——「戰風台」所屬無天行宮!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攻擊失敗後,牧野靜風竟沒有藉機問寒掠的罪,寒掠心中之吃驚更是難以言喻,他轟然跪下,嘶聲道:「多謝宮主不殺之恩,寒掠必為宮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牧野靜風擺了擺手,道:「此次失利,與我佈署失誤亦有關聯,怎可由你一人承擔?你身上傷勢頗為不輕,就好好歇息幾日吧!」

    寒掠的確傷得不輕,當牧野靜風派他前去攻打「戰風台」無天行宮時,他斷定這是牧野靜風借刀殺人之計,一旦自己沒能完成任務,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故在攻打「戰風台」之時,寒掠全力拚殺,以免授與牧野靜風把柄!

    但對方的防守力量之強大遠遠出乎已方預料,寒掠的屬下死傷近半,仍是無法得手,寒掠自己亦多處受傷!他本以為向牧野靜風覆命時,必被對方藉機問罪,沒想到事實卻並非如此!

    寒掠恭恭敬敬叩拜之後,便告退而出,卻聽得牧野靜風道:「慢!我尚有一事!」

    寒掠心中微震,回轉身來,道:「但憑宮主吩咐!」

    牧野靜風道:「宮中事務繁雜,白辰那小子再留在我身邊多有不便,你不妨將他安置於你麾下,將來他若能為風宮出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葉飛飛大驚!她心忖白辰與風宮四老有不共戴天之仇,白辰一旦離開牧野靜風,棲身於寒掠麾下,豈不是羊入狼口?

    正待開口相勸,牧野靜風已道:「白辰,你可願意?」

    白辰竟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牧野靜風掃了葉飛飛一眼,道:「難道你對寒老不放心嗎?」

    葉飛飛一怔,她不曾料到牧野靜風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直言相問,頓時一股委屈之情油然而升,當下緊咬下唇,再不言語!

    白辰卻徑直走到寒掠身邊,寒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年齡尚幼,先在我身邊吧!」

    白辰緩緩點頭,目光卻是落在遠處。

    葉飛飛忍不住顫聲道:「孩子,你……多保重!」

    白辰望著葉飛飛,靜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很漫不經心的笑容!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已被他看得很淡很淡!

    葉飛飛一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望著寒掠離去的背影,禹詩心中歎息一聲,暗道:「宮主今日如此待你,他日若是再對付你,那麼誰也不會懷疑宮主是公報私仇!可歎你此刻也許還是對宮主感激流涕!宮主將這姓白的小子交給你,多半不是因為信任你,而是要消去你的警惕之心!其實這小子對宮主來說,並不重要,而在你看來,那小子是宮主交給你的人,身份特殊,就絕不敢讓他在你手上出什麼意外……唉,寒老啊寒老,宮主之妻死於你手上,你是凶多吉少,在劫難逃了!」

    ※※※

    三個月後。葉飛飛在風宮雖不是地位超然,但要見一見白辰,仍是不會有人攔阻的。

    大概是對牧野靜風不殺之恩的感激,寒掠甚至親自陪著葉飛飛去看白辰,走在寒掠身後,葉飛飛心如潮湧:「身前三尺之距,就是殺害敏姐的兇手,而自己卻不能為敏姐報仇!穆大哥有為敏姐報仇的機會,卻莫名其妙地放過了!難道,這血仇就永遠也不能報了嗎?」

    正自思忖間,忽聽得寒掠道:「白辰何在?葉姑娘要見他!」

    葉飛飛猛地清醒過來,抬眼望去,只見兩名風宮弟子正垂首立於寒掠身前。

    當葉飛飛走進白辰幾尺見方的居所時,看到白辰盤腿坐於地上,弓腰低首,手中拿著一根草莖,口中唸唸有詞,他的頭髮凌亂如草,直到葉飛飛走到他的跟前,他才被驚動,猛地抬起頭來,見是葉飛飛,眼中立時閃過驚喜之色,一躍而起,叫了聲:「姑姑!」

    葉飛飛這時已看清白辰用草莖撥弄著的是一對蟋蟀,其中個頭稍大的那只斷了一根長鬚。

    葉飛飛心中頓時很不是滋味,她皺眉道:「這蟲子是你餵養的嗎?」

    白辰用髒兮兮的手摸了摸臉,頓時在臉上留下五道指印,他道:「這叫蟋蟀,大的那只是『沖天將軍』,小的那只叫『小鬥士』,『小鬥士』可凶了……」

    葉飛飛打斷他的話,有些不滿地道:「玩物喪志,整日提籠架鳥多半是不成器之人。」

    說到後來,幾乎有些聲色俱厲!

    白辰轉著手中的草莖,低聲道:「寒老身邊人多,很少用得著我,我便整日閒著——再說我們臨安老家養蟋蟀的人頗為不少,我七歲那年,有一個叫黑七的人馴養了一隻叫『翼龍』的……」

    「別說了!」葉飛飛的聲音很輕,臉上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孩子,在這兒三個月,你過得還好嗎?」

    白辰嘴角輕顫了一下,隨即道:「他們待我都很好,有人還表示要傳我武功,他們說我小小年紀,就能跟隨寒老,只要努力用功,將來必有所作為……」

    葉飛飛越聽心情越沉重!她像是不認識白辰般,怔怔地望著他,久久無語!

    她多想責問白辰,責問他是否忘了他的大哥白隱是死在誰手上的,責問他是否忘了白家上下是如何遇難的!但,他終究是一個孩子,問這些話,是否太過殘忍?

    屋內氣氛凝重至極!一聲乾咳,寒掠緩步而入,他似笑非笑地望著白辰,道:「臨安白家為風宮所滅,你身為白家幼子,難道不恨老夫嗎?」

    白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曾經恨過。」

    寒掠哈哈一笑,道:「曾經?那麼,為何如今不再有恨?」

    白辰目光投向了冰涼的石壁,道:「因為現在我明白仇恨的對象是自己永遠也勝不了的人,若要報仇,只會自討苦吃!」

    寒掠大笑!笑罷方道:「無論你所說的是真是假,能講出這一番話,便說明你極不簡單!

    以後你常在老夫身邊,殺老夫的機會自然不少!」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輕了些,像是自語般:「但你要記住,你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出手,否則,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白辰一字一字地道:「多——謝——教——誨!」

    ※※※

    幽求與范離憎向西而行,但見竹林延綿,順著山坡起伏有致,行出二里,果見一山谷中隱約現出房舍一間。當二人走近那間屋子時,幽求忽然輕輕地「啊」了一聲,臉上神色驚愕欲絕!

    但見此屋門前有一青石路彎曲延伸,四周以竹籬隔擋,屋子西側有三株棗樹,綠蔭蒼翠,東側則搭了個涼棚,下擺方桌四張,桌上各有一筒竹筷,一條黃白相間的狗趴在地上,正怔怔地望著兩個不速之客。

    屋頂上則樹了一桿旗幟,一個大大的「酒」字迎風飄揚!

    這分明是一家酒鋪!范離憎甚至聞到了從屋內飄出的淡淡酒香!

    但此地週遭皆無村鎮,縱是傻子,也不會在這荒谷中開設酒鋪!幽求是因為這一點而吃驚嗎?

    卻見他臉現茫然之色,喃喃低語:「為什麼這兒也有三株棗樹?為何屋子裡陳放的也是老燒?」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黃白相間的狗身上,忽然輕輕地喚了一聲:「小高……」

    范離憎一怔,卻見那狗猛地立了起來,呆呆地望著幽求。

    幽求神色更為古怪,他又輕聲道:「小高,過來,過來……」

    狗遲疑著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走出十幾步,便一溜煙直竄過來,在幽求腳邊蹭著身子,發出嗚咽般的叫聲。

    幽求歎息一聲,低聲道:「它果然叫小高……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在范離憎看來,幽求一直是冷漠傲然,仿若天空中遙遠而孤零的寒星!但自從神秘莫測的柳風出現後,幽求忽然有了讓人吃驚的變化!

    幽求彷彿猜知了范離憎的心思,他看了范離憎一眼,道:「假若你與我一樣,在四十年前就見過與此完全相同的酒鋪,就會與我一樣吃驚了!」

    范離憎目瞪口呆!

    幽求緩緩地接道:「一樣的棗樹,一樣的狗,一樣的桌子、竹籬……惟一不同的就是四十年前的酒鋪是在遙遠的北方,那兒的冬天常常是冰天雪地。」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甚至,連狗的名字、模樣與當年的那一條狗,也是一般無二!」

    范離憎雖未開口,但吃驚之色盡顯臉上。

    ※※※

    四十年前。四十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冷得連人的思緒都已冰封。這是一間很簡樸的酒鋪,來這兒喝酒的多半是一些窮苦人。經過一天的辛勞後,他們就會來這兒用一碗烈酒,換得短暫的興奮與飄然。對有些人來說,生活永遠是那麼的沉重,快樂永遠是那麼難求,唯有在微醺的醉意中,才能淡忘一些東西,獲得片刻的輕鬆。

    酒鋪由一老一少打理著,老的是爺爺,花白鬍子,少的是孫女,不很漂亮,但卻生活得十分快樂,因為快樂,便有了另一種美。喝著酒,看著一個快樂的女孩忙忙碌碌,其實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幸福!

    酒鋪門前有青石板路,有竹籬,有棗樹——還有一隻喚作「小高」的黃白相間的狗。小高本是老人兒子的名字,後來小高被毒蛇噬咬,不幸身亡,幾乎每一個酒客都聽老人說過他兒子遇害的經過。

    快樂的女孩就是小高的女兒。酒客們心中暗想:「為狗取一個與自己兒子相同的名字,這是否有些不合適?」當然這樣的疑問只能存於各自的心間。

    那一天,酒鋪的生意很好,但客人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酒鋪中的烈酒固然可以讓人熱血沸騰,但坐久了,酒意一退,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中返回家去,絕非妙事,倒不如趁酒意尚在燃燒沸騰時離去!

    客人走了一陣又一陣!火爐中的薪木添了一次又一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北方冬日的黑夜,總是那麼的漫長!

    最後酒鋪裡只剩下一位酒客了,他靜靜地坐在遠離火爐的那張桌前,重複著兩個簡單而機械的動作:倒酒、喝酒;喝酒、倒酒。

    酒是烈得像北方人性子般的老刀燒,一碗飲下,如刀割喉,體內如火焚燒。

    這是一個年輕人,他的身材高大偉岸,容貌俊朗不凡,衣飾華貴。但他那孤寒般的眸子中,有著深深的失落與悲憤!

    他是今天第一個出現在酒鋪中的客人,從清晨到傍晚,他只說過一個字:酒!也只做了一件事:喝酒!

    他與這樣簡樸的酒鋪是那般的格格不入!他手中所持的,本不該是瓷碗,而應是金盞玉杯;他飲下的不該是廉價的老刀燒,而應是陳年佳釀;坐在他身邊的不該是一些粗俗的農人,而應是「巧笑嫣然」的美女。更何況,他的腰間還有一柄古雅的劍,這更讓他人敬而遠之。

    一碗。又一碗。沉默如石!沉默如死!女孩幾次想上前勸止,但都被她爺爺的眼神阻止了,是老人數十年的人生閱歷在告訴他,這不凡少年絕非他們這樣的人所應該接近的。祖孫二人將一切都收拾妥當,只等年輕人離去,他們就可以打烊了。

    當年輕人喝下第二十碗——也許是二十一碗酒時,他忽然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從腰間解下佩劍,將劍緩緩抽出。劍芒如秋水,照映著年輕人英俊卻又落寞的臉容。他的手指修長,卻顯得很有力量,握劍時的手勢,幾致完美無缺,優雅至極!縱使如酒鋪中的祖孫二人不諳武學,也能感覺到這是一雙為劍而生的手!默默地端詳著手中的劍,年輕人的表情極為複雜!

    驀然,他「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污穢之物!穢物噴灑在那柄古雅的劍上!

    女孩幾乎驚呼出聲!她覺得那樣出色的劍,應該擦拭得一塵不染,然後小心存放著,如此糟踏,未免可惜!劍之光芒,頓時為穢物所淹沒!

    年輕人呆了呆,忽然放聲長笑起來。沒有人聽過如此淒厲的長笑,笑聲中的無盡悲憤與難以渲洩的痛苦深深地震撼著他人!

    寒風更疾!快樂的女孩竟在年輕人的笑聲中流淚了!那一瞬間,她忽然領悟了許許多多的東西——

    感謝掃瞄的書友,紅鬍子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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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