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閣風雲

    天師和尚突然再改主意,決定立即進入劍簧閣,讓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

    除了已不在人世的曾子、舞陽,及前往嵩山的池上樓外,燕高照諸般弟子齊聚於亂斬坡,只是瘋癡的燕南北已不知所蹤,俠異似乎對天師和尚的出爾反爾極為不滿,面目甚是陰深。

    天師和尚環視眾人一圈後,指著卓陽、鄭火、弘月三人道:「三位小兄弟太過年幼,就留在寨內,如何?」

    穆小青道:「大師此言有理,你們三人便留在此地。」

    幾位小師弟對穆小青一向尊敬,聽她也如此說,心知她是擔心他們武功不濟,萬一有所變故,會有危險,當下三人皆點頭應充了。

    佚魄招了招手,便有人走至亂斬坡東側的鐵棚欄前,將一扇笨重的鐵門開啟,刺耳的碰撞磨擦聲此刻竟顯得格外響,似乎在整個山寨中迴盪開來。

    因為,每個人的心都被一絲莫名的緊張所佔據,以致有逾千弟子的山寨中出現了罕見的靜寂。

    靜寂得近乎詭秘!

    范離憎的目光似乎很不經意地掃視了四週一眼,倏地,他的目光一跳,一個美麗清秀的身影印入了他的視野之中。

    是區陽菁!

    區陽菁與佚魄之妻一起,站在幾丈開外。此刻,她的神情中既有緊張,也有擔憂,還隱隱有著一絲憂戚,與范離憎昨夜所見到的她全然不同。

    只是兩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剎間,范離憎感覺到她的眼中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憂戚,而只有興奮。

    范離憎堪堪側過目光,便覺腳下奇痛,低頭一看,卻是杜繡然的腳重重踩在了他的腳背上。

    他聽得杜繡然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顯然,杜繡然誤解了范離憎的舉動——只是,這對范離憎來說,並不重要。

    佚魄率先穿過鐵棚欄杆,進入亂斬坡與苦吟坡之間的山谷中,他與燕高照情逾父子,早已恨不得立即衝入劍簧閣,見到恩師。

    文規,俠異諸人亦隨之而入,天師和尚走在最後。

    數十年來,惟有燕高照偶爾踏足此地,谷內之荒蕪可想而知。惟一一條通向劍簧閣的路兩側已長滿了草木荊棘,僅容一個人通過,高大的林木在路的上空交錯成蔭,遮天蔽日,置身其間,仿若已不在思過寨,而是處身於莽莽林野之中。

    眾人各懷心思,一行七人竟無一人說話,只有草木沙沙作響。

    倏地,「錚」地一聲刀劍出鞘聲打破了沉寂——但刀劍出鞘聲只響了極短的一剎那!

    縱是如此,眾人亦心中一沉,幾乎不分先後向自己的兵刃摸去。

    當手觸及兵器時,眾人這才知道拔劍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佚魄。

    只是,他的劍只拔出了一小截,就止住了,目光驚愕至極地投向幾丈開外,眾人目光齊齊向他所望之處看去,駭然發現兩丈之外有一人背倚一棵古樹而立,旁側的枝葉已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子,但仍可以看出此人背向著眾人,雙手緊緊抱著樹幹。

    奇怪的是那棵水桶般粗壯的松樹不知何故竟已枯死,樹冠上的針葉倒枯黃了大半,與一旁鬱鬱蔥蔥的林木相襯,顯得格外醒目。

    此山谷之中僅有「癡、愚、惡、貪」四劍老,至多也許還有燕高照可能在此出現,那麼,這姿勢古怪之人,又會是誰?

    佚魄將劍緩緩插回鞘中,低聲道:「他已經死了。」

    眾人心中一沉,文規驚道:「師兄可知此人是誰?」

    佚魄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人絕不會是師父,師父身材比這人要高大!」

    天師和尚臉上也有了吃驚之色,他低聲念道:「阿彌陀佛。」

    俠異沉聲道:「待我前去看看。」言罷身形一閃,已掠身上前,落於那人幾尺開外,佚魄惟恐他獨自一人會有閃失,也隨之掠身上前。

    但見那人的雙手赫然深深插入了樹幹之中,全身僵硬,皮膚呈現一種不同尋常的暗青色,一望可知此人已中毒而亡。

    俠異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番,臉顯古怪神情,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方道:「此人是愚劍老!」

    眾人相顧失色,沒想到短短幾日,四劍老中已有「惡」劍老與「愚」劍老先後斷送性命!

    眾人圍上前去,果見死者額頭有一個大大的「愚」字,佚魄道:「愚劍老是中毒而亡的,毒發身亡之前,也許因為奇痛難當,他的雙手才猛力插入樹幹中,毒性因此侵入樹中,以至於連這棵松樹也被毒發而枯死!」

    文規咋舌道:「世間竟有如此歹毒的毒物?!」

    天師和尚沉聲道:「劍簧閣必有變故,事不宜遲,我們還是盡快趕至劍簧閣為妙!」

    佚魄看了眾人一眼,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走!」

    「走」字甫出,人已如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劍簧閣方向,眾人亦各展輕功,緊隨其後。

    范離憎為免破人看出破綻,故未將自己的修為全力發揮。

    兔起鶻落,頃刻間,眾人已紛紛踏足劍簧閣的空地上!諸弟子雖然在思過寨生活了多年,日夜皆可望見谷中的劍簧閣,但卻永遠也僅限於遠遠觀望,從未曾像如今這般直接面對它。

    在思過寨眾弟子的心目中,劍簧閣一直都是十分神秘玄奧的,可望而不可及,此刻眾人的心情自是極為複雜。

    劍簧閣為六角樓閣,以堅木構築,僅開南北兩扇門,樓閣以木樑虛隔,上層共有十二扇窗戶,窗戶緊閉,窗欞上已積滿塵埃。

    劍簧閣四周鋪滿了落葉,微風吹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忽聽得文規一聲驚呼:「為何不見小青?」

    眾人一驚,環顧四周,果然不見穆小青的身影,眾人心中頓時一沉!

    方才一路疾馳,誰也沒有留意到穆小青是否落在最後,至於穆小青何時失蹤,更無人知曉。

    一定有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否則穆小青絕不可能未及向眾同門招呼一聲,便自行離開。

    佚魄緩聲道:「小青師妹應不會有事,否則我們定能聽到異常響聲。」

    沒有人開口,每一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凝重。

    天師和尚仰首望了望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隱於一片厚厚的烏雲中,天地間登時陰暗了不少。一隻巨鷹在上空盤旋、俯衝、掠起,似乎躁動不安。

    天師和尚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沉聲道:「進入劍簧閣已刻不容緩,不若我等即刻分頭尋找,半刻鐘之後,無論有無結果,皆立即返回此地!」

    未等眾人開口,已有人道:「不必找了。」

    赫然是穆小青的聲音。

    眾人愕然循聲望去,只見穆小青正自林蔭中走出,神色平靜如常,身上亦無任何傷痕。

    佚魄關切地道:「師妹怎會落於眾人之後?可曾有何意外?」

    穆小青道:「我只是想推測一下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而已。」

    杜繡然道:「沒想到師妹還有這等本領,敢問師妹有沒有看出愚劍老是何時毒發身亡的?」

    穆小青胸有成竹地道:「一個時辰之前!」

    杜繡然本是欲為難穆小青,才出言相問,沒想到穆小青竟從容應答,心中更是忿然,當下道:「何以見得?」

    穆小青道:「他日我再細細解說,眼下還是見師父要緊。」

    杜繡然咯咯一笑,道:「原來師妹只是與我們說笑而己。」

    穆小青輕歎一聲,道:「既然師姐如此說,我便略作解釋,其實要查出愚劍者毒發身亡的時間並不難,因為那棵毒發枯亡的古樹上端枝葉末梢仍與平時無異,這表明愚劍老手上的毒尚未傳至樹端末梢。而水與氣在草木內被吸納的速度應是大致相同的,以那棵古木的高度,便可以大致推算出毒素由進入樹幹到運行至樹梢所需要的時間。」

    杜繡然冷笑道:「此言未必太過離譜,又有誰能知道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

    文規清咳一聲,道:「你師妹一向心細如髮,自有我等所不知的妙法。」他對穆小青的偏袒顯露無遺,他之所以在這時候插話,想必是不願穆小青被杜繡然詰問住了。畢竟要窺破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絕非易事。

    不料穆小青卻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很簡單,裝一盆水,滴一滴活羊血,再把一根剝了皮的細籐蔓放入水中,不需多久,籐蔓就會出現一條條紅色的經絡,而且經絡的紅色是自下而上延伸,這就是籐蔓吸收加了羊血之水的緣故。」

    頓了頓,她歉然向眾人道:「此時此刻,還要賣弄。實是不該。」

    杜繡然臉色變得很是難看,她冷冷地道:「得了便宜還懂得賣乖,師妹的聰明,我是永遠也學不會的。」

    穆小青淡淡一笑,竟不再與她爭辨。

    范離憎心道:「穆小青要察看出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有何用意?」

    天師和尚緩緩走至劍簧閣北向門前駐足而立,朗聲道:「悟空第三弟子天師將入劍簧閣,『癡、愚、惡、貪』四劍老速速出迎!」

    天師和尚一向厚道,這時突然聲色俱厲的喝叱,讓眾人很是意外,何況,愚劍老與惡劍老皆已身亡,天師和尚對此亦已知情,為何還要齊呼四劍老?

    一片沉默。

    驀地,有怪笑聲由劍簧閣中傳出,聲如九天響雷,讓人心驚膽顫。

    一個蒼老而枯澀的聲音道:「悟空那老匹夫為何不親自來此?他將老夫困於此地已有數十年,飽受無劍之苦,他若來此,我必與之拚個同歸於盡!」

    眾人皆知四劍老是被悟空收服之人,乍聞此言,驚愕之情可想而知。但聞此人言語如瘋如狂,卻也只敢說與悟空拚個同歸於盡,可見他對悟空的畏怯之心數十年來仍未消去,以至於雖然心懷忿恨,卻不敢奢望能勝過對方。

    天師和尚神色更為凝重,他緩緩踏前一步,道:「四十年前,你們對我師悟空說已輸得心服口服,願為我師守劍終生,難道你們想反悔嗎?」

    「哈哈哈,出爾反爾,本是人間至理,又何必大驚小怪?」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天空中竟有悶雷聲響起,眾人這才留意到不知不覺中,天色已變得更為陰暗,抬頭望去,烏雲正以驚人之勢向這邊席捲過來,逾積逾厚。天空已是一片灰暗,惟有日頭所在之處,正在兩朵烏雲的夾縫中,透出一線顯得很不真實的亮光,更顯詭異反常。

    風,悄然刮起,翻弄著山谷間的林木,在山谷中穿掠,發出時斷時續的尖嘯聲。

    天師和尚目光一沉,本是粗陋的容貌竟有了無限威儀與凜然正氣。

    他沉聲道:「我師之修為,已至通神之境,爾等若不誠心悔改,無疑是自取滅亡!」

    「媽的,後輩小子,也敢指三道四?找死!」冷叱聲中,「轟」地一聲,一件龐然大物突然由劍簧閣內撞壁而出,向天師和尚當頭悍然壓至,力逾千斤,聲勢駭人。

    天師和尚沉哼一聲,身形倏然如風飄起,雙掌疾出,瞬息之間已在那龐然大物之上拍擊了十數掌,每一掌出擊的方向、速度、力道、角度皆不相同,十幾掌之下,來勢盡卸,天師和尚凌空輕點,雙足已踏在來物之上,隨之落地。

    一聲悶響,地上赫然被砸出一個深坑,破壁而出的赫然是一隻巨大的方鼎,天師和尚立足其上,穩如磐石!

    范離憎早已見識過天師和尚的身手,自然不會感到意外,而其他幾人則暗暗歎服。

    正當此時,忽聽得穆小青喝道:「大師小心,鼎內有人!」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人影自鼎中暴掠而起,右手疾戳,逕取天師和尚的雙腿。

    天師和尚在穆小青出言提醒的一剎那,立時沖天而起——雖只是爭取了極短的一瞬間,但這已足以對戰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哧」地一聲,天師和尚腳下一緊,右足布僧鞋的鞋底赫然已被洞穿。

    洞穿僧鞋的是一支筷子,攻襲天師和尚的人以筷為劍,劍法竟是卓絕不凡。

    天師和尚略受小挫,並不慌亂,左腳在右腳背上一點,竟憑空而起,凌空斗折,倏然長射而落,身形之快,有如神駒過隙!

    雙掌不失時機地橫空勁劈而下,無形掌風劃空直落,在空中形成一把無形之刀,破空之聲,驚心動魄!

    一聲暴響,劍勢與刀掌悍然一拼之下,兩個人影各自倒飛。

    身形落地!

    天師和尚神情凝然,僧袍飄揚,高僧風範此時顯露無遺與他相對而立的是一位瘦削老者,亂髮如草,眉頭微皺,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三綹清須,黑白相間。

    最為醒目的自是他額頭上的一個「癡」字,字以利劍刻成,結痂為疤,永世不滅。

    此人無疑是四劍老中的「癡劍老」!此刻癡劍老的目光不是落在天師和尚的身上,而是落在穆小青身上,臉顯疑惑之色,忽然開口道:「老夫隱身方鼎之中、天聲無息,身上更以香灰覆蓋,你是如何知曉我隱身其中的?」

    穆小青淡淡地道:「很簡單,因為這位大師十餘掌落在方鼎上,發出的聲音說明鼎內應不是空的,但卻未見有物落下,除了高手隱身其中之外,還會有什麼可以置於鼎中連番滾動而不落的?」

    癡劍老呆了呆,道:「老夫倒忽視了這一點,所幸這和尚也沒想到這一點!你這丫頭,倒是有些心計!」

    杜繡然目光投向別處,只是微微冷笑。

    穆小青道:「可惜,這位大師不會天山派的震空掌,否則在你末出鼎時,他以震空掌重擊方鼎,鼎內馬上會產生震鳴之聲,而且屢次反彈後力道不消反增,你定會被震得七竅流血!」

    癡劍老的目光不由掃視了方鼎一眼。

    這時,烏雲已完全遮住了天空,黑沉沉地當頭壓下,風也漸顯瘋狂,穿過林間,發出可怕的呼嘯聲。

    劍簧閣四周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升,倏忽間又被重重摔在另一個角落中。

    文規忽然低聲道:「奇怪,這一路來,竟不見任何蟲鳥小獸,大雨將至,竟也聽不見蛙鳴蟲啾……」

    眾人本未留意到這一點,經文規提醒,才憶起一路上果真未見任何蟲鳥小獸,連天空中盤旋著的那隻大鷹,此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不由心中一沉,雖不知這是何緣故,卻已有不祥之預感。

    劍簧閣內一聲怪笑,有人道:「休說你們未見到活物,老夫在此已數十年,亦未見到有任何活物!血厄劍殺氣滔天,大小蟲獸避之惟恐不及,又怎會留在谷中?」正是眾人最初聽到那個蒼老枯澀的聲音!

    天師和尚沉聲道:「是貪劍老麼?」

    「呸,老朽已不再是為悟空老匹夫賣命的貪劍老,老夫向問世要以昔日面目再現武林!」

    乍聞「向問世」三字,佚魄、文規皆有驚愕之色,而其他幾人倒也如常,只因向問世在數十年前曾名動江湖,此人生性貪婪,尤其貪圖世上好劍,曾在一個月內,連奪六大劍門之鎮派寶劍,今天下嘩然,因此向問世成為了武林公敵,被正道中人全力剿殺,而後忽然不知所蹤!此人名聲雖響,但年月已久,武林人物層出不窮,因此人們將他漸漸淡忘。除了文規、佚魄年長些,對向問世有所耳聞之外,其他人並不知道「向問世」三字曾讓江湖一些門派惶惶不可終日!

    天師和尚道:「你昔年罪已致死,我師五招敗你,卻留你一條性命,只盼你能將功贖罪,難道今日你想錯上加錯?」

    他的聲音並不甚高,在風嘯聲中卻清晰入耳,顯示其內力修為已甚為卓絕。

    「錯?哈哈哈……若是老夫在谷中度過一生,縱是有天大的功勞,又有誰能知曉?他日老死荒谷,世人亦不知有貪劍老,而只記得向問世!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求什麼有功於世?

    若能得到血厄劍,又有誰能與我向問世爭鋒?」——

    感謝掃瞄的書友,夜鷹OCR、校對

    ********************

《正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