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農先生

    靜,可怕的靜,整個森林都寂然無聲,甚至沒有一絲活的氣息。

    凌丁的手緊了緊畫天鞭,幾次都欲躍下攻擊,但最終都還是放棄了。他必須等,等到紀空手在自己氣勢強壓下露出破綻,那才是他出手的最佳時機。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

    倏然間,一道耀眼的閃電裂空而過,霎時將暗黑的世界照得一片通明,亮光劃過紀空手的臉,那是一張剛毅剽悍的臉,臉上露出不屈的神情。

    凌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晃兩個時辰過去,紀空手竟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站姿,仿如雕像般一動不動,這份毅力與從容的氣度,實在讓凌丁感到心驚。

    他這才感到這是一個無趣的等待,他不想再耗下去,準備出手。

    閃電過後,轟轟雷聲由遠及近,突然在森林的上空炸響。

    「啪啦……」突然一聲暴喝,就在雷聲炸響的剎那,凌丁終於出手了。

    他的身形之快,猶如電芒掠動,整個空間生起一種強烈的呼嘯聲,帶動著無數氣旋席捲向紀空手。

    這無疑是近乎完美的攻擊。

    他借樹冠的高勢,借雷霆之威,將自己全身的潛能在瞬間爆發,全繫在這一鞭之上。

    天沉、地陷、林動、風狂……

    天象驟變,一切俱在毀滅。

    凌丁出手的剎那,甚至帶有一絲惋惜,惋惜一個生命最終被自己毀滅。

    「啪啦……」又一道閃電裂空劈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紀空手縱身躍起,竟達數丈,七寸飛刀漫向虛空,吸引著一道電火纏繞其身,高壓耀眼的電流,將整把飛刀閃擊得光芒四射,接著這光芒向四周擴散,將紀空手籠罩其中。

    在暗黑的夜空,這一幕猶如電神忽至,便是凌丁亦是目瞪口呆,心悸之中,刀鞭在瞬間交擊了十三下。

    「轟轟轟轟……」十三記悶響,帶出了十三道無匹的勁浪,炸出了十三個數丈方圓的大坑,掀翻了十三棵大樹,這毀滅性的十三擊,真可謂地動山搖,驚天動地。

    誰敢相信這一切竟是人力所為?「哇……呀……」兩人同時驚呼,一觸即分,同時向後跌飛,血箭如注,狂噴一氣。就在紀空手墜地的剎那,暗黑中一對藍光飛奔而至,伏地一抄,竟將紀空手馱在身上悄然隱去。

    凌丁身受重創,勉力站起,只覺握鞭的手臂一陣發麻,口舌中亦滿是血腥味。他心生悸意,回想剛才那驚人的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紀空手絕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我必須找到他,然後由我來結束他的生命!」他強提一口真氣,搖晃幾步,踏過亂石斷枝。

    電弧又起,劃過長空。

    藉著這剎那間的光線,凌丁大吃一驚,因為他一眼望去,哪裡還有紀空手的蹤影?與此同時,紀空手此刻正伏在狼兄的身上,越過這片森林,向上庸城的方向前進。

    他的內傷雖重,但憑藉著自身玄陽之氣的自療功效,很快扼制了傷勢的加重,漸漸恢復紊亂不堪的氣血向正規運行,從而誘發生機,癒合傷處。

    數日之後,他的身體已無大礙,帶著狼兄翻過一道山嶺,終於發現了一條官道。一路上遇到一撥數十人結伴同行的商旅,問明正是通往上庸的去路,不由大喜。

    為免驚世駭俗,他尋到有人家的市集時,租了一輛馬車,一人一狼坐將進去,隨著車身的晃動,人狼相對,紀空手伸手抱過巨狼,說道:「狼兄,前方人口密集,為了你我的安全,我們就在此分手,將來若有機會,我定回狹谷找你。」兩雙眼睛霎時彼此凝望對方片刻,隨著一聲悲嗥,一道影子自車中射出,消失於陽光之下。

    黃昏時分,紀空手終於到了上庸城。

    繳納了入城關稅後,尋得路人相問,才知「藥香居」並非自己想像中的出名,問及神農先生,也是無人得知,不由得令紀空手暗暗叫奇。

    「樊大哥既讓我來上庸,絕非無的放矢,說明這神農先生對療治心脈之傷肯定有獨特的手段,我倒要用心找找。」他知心急無用,當下尋了家客棧住下。

    其實自洞殿出來之後,紀空手的心脈之傷便再也沒有復發,即使是與凌丁一戰,也絲毫不損,想來已康復痊癒。但他不懂醫理,不明心脈之傷究竟是否得到大治,是以心中依舊惶惶,想到三月之限,時日無多,惟有盡快找到神農先生解除心惑,方才放心。

    誰想一連數日,都是一無所獲。紀空手幾乎尋遍上庸城各家藥店藥鋪,都說自家神農氏的牌位肯定供了,只是「神農先生」卻聞所未聞。他心灰意冷之下,坐到一條小巷口的酒店裡,叫了數碟冷盤,一壺溫酒,自斟自飲起來。

    這家小酒店舖面極小,也就三五張桌面,雖然過了吃飯時間,但鋪子裡還是人滿為患。紀空手剛一坐下,一個鼠頭鼠腦的中年漢子便擠來坐下道:「借光一坐。」

    紀空手一看此人模樣,便知他是一個老資格的混混兒了。他出身市井,見到這一類人多了,心中自然親近幾分。

    這中年漢子大呼小叫地點起菜來,紀空手看他一眼,知道此人大有古怪,倒也不去理他。果然不出所料,這漢子菜一點完,站起身來道:「老子先上一趟茅房。」

    紀空手大手一拍,將他按在座上,嘻嘻一笑道:「茅房不上也罷,還是先坐下來喝杯酒再說。」

    那人剛想叫喊,紀空手伸手一亮,原來被對方偷去的錢袋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你的手法不錯,只是比起老子來,還是差了一點。」

    那人見得紀空手露出這一手,立時被鎮住,陪著笑臉道:「原來閣下也是同道中人,請恕馬五有眼無珠,饒恕則個。」

    「我不僅可以饒了你,還請你喝酒,不過有言在先,你必須回答我幾個問題。」紀空手靈機一動,想到盜行中人識人無數,或許知道神農先生的消息亦未為可知。

    馬五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嘻嘻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當下大馬金刀地坐下,在自己點好的酒菜一齊上桌後,這才動筷。

    誰知紀空手的竹筷伸出,夾住他的筷子不動,問道:「你可識得藥香居?」

    「不識。」馬五回答得非常乾脆,急著抽筷,卻半天不動分毫。

    「你可識得神農先生?」紀空手又問道。

    「也不認識。」馬五急得汗都出來了。

    紀空手心中驀生惆悵,想到像馬五這等人都不知神農先生的下落,自己一個外鄉人自然更難尋覓,微微一歎,也不為難馬五,問了一個他並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那麼你是否知道這家店舖的生意何以會這麼好嗎?」

    馬五暗鬆了一口氣,道:「這我倒知道,這家店舖名為胡記老店,三年前請來一個大廚,做得一手好菜,就是架子大了點,言明每月只逢初一、十五兩天開工做菜,而且一日只做一餐,今日正逢十五,所以食客聞風趕來,生怕錯過了這頓口福。」

    紀空手不由奇道:「做廚子做到這份上,倒也稀奇,只是他手藝這麼好,何以不尋一家大酒樓,卻要在這小巷陋店中謀生?」

    「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廚子的手藝,大多是因店揚名,店大招牌硬,食客自然多,但真正的廚中高手卻不屑為之,非得是店舖因他揚名,這才顯示出他的真本事。」馬五喝了口酒,整個人渾身來勁,唾沫橫飛道:「這位大廚所做的每一道菜,據說都是家常風味,從來不用山珍海味,名貴佐料,所用主料配料都是街頭小巷常見的東西。可是經他的手這麼一弄,其味鮮美,據說連那些吃過京城大菜的人也讚不絕口。」

    馬五的這一番話頓時勾起了紀空手的心思:「難得遇見這等美味,總要大塊朵頤一番才甘心,否則三月大限一到,自己到了陰間地府也得後悔。」他拿定主意,有心想見識一下這位大廚的手藝。

    「怎麼不見這位大廚的人影呢?」紀空手環顧四周,只見幾張桌上擠滿了食客,大多衣著華麗,一看便知是豪富人家。而店舖鋪面與後堂相連,以一道門簾相隔,除了跑堂的夥計進出之外,門簾上寫著四個大字:「閒人免入。」

    馬五邊吃邊談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他老人家的手藝既是一絕,那譜擺得可就大了。先不說其它,單是那廚房,豪華得簡直讓你想都想不到。」

    紀空手看了看這破爛門面,臉上不信的神色頓時讓馬五看了出來,壓低嗓門道:「你別看這外面,那廚房至少比這堂口大了兩倍有餘,據說他老人家站灶炒菜,替他打雜的下手少說也有十幾位,那排場,嘖嘖……」

    「你怎會知道的這麼清楚?」紀空手看看「閒人免入」四個大字,努了努嘴道。

    「我是幹哪一行的?」馬五笑道。

    紀空手啞然失笑,想來這馬五肚子餓時,也曾到這廚房去過,只是非應主人之請,乃是不請自入而已。

    兩人又閒談半晌,酒菜盡光,眼看到了晚飯時間,才聽到一名跑堂夥計出來道:「大先生來了,各位客官若要點菜,盡請趕早。」

    馬五站起身來道:「紀公子慢慢享用,我就不打擾了,改日有緣再見,我們就算是朋友了。」

    紀空手正要留他,卻見他拍拍自己的襤褸衣衫,又指指周圍的人,意指自己不適合呆在此地,紀空手只得任其去了。

    他隨手在菜譜上點了幾道小菜,看到眾人眼中詫異,指指點點,也不在意,倒是一心一意地等著跑堂夥計上菜,以求嘗嘗大廚手藝。

    菜餚上齊,果然是「色、香、味」樣樣上佳,雖未入口,卻香氣撲鼻,勾起肚腹中饞蟲無數。紀空手緩緩地下筷一嘗,品味良久,只覺通體透爽,無酒亦醉,方知吃飯也是一門精深博大的藝術。

    幾盤菜下肚,他緩緩站起,這才留意到其它桌前七八人圍坐一席,只擺一盤菜餚,細嚼慢品,滿臉知足。他心中暗道:「看來此地人崇尚節儉,儘管只是幾盤素菜,看來我倒顯得大手大腳了。」

    一個夥計迎上來道:「客官吃好了,敝店自開張以來,客官算得上是頭一位大主顧了。難得有人像你這般捨得吃,不愧是吃食中的行家。」他滿臉堆笑,一番話說得紀空手心驚肉跳,暗自尋思道:「我口袋裡銀錢不多,若是菜價太貴,只怕我出得了此門,進不了客棧門了。」

    不過他想此菜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兩銀子罷了,而自己口袋中少說也有幾十兩銀子,絕不會現場出醜,當即揮揮手道:「結賬吧!」

    夥計正等他這句話,忙道:「好勒!客官,賬已算好,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兩白銀,您老是大主顧,老闆發話,三兩免收,請您老付一百八十兩銀子吧!」

    紀空手大驚道:「我沒聽錯吧?幾個小菜要我一百八十兩銀子?殺豬呀!」

    那夥計冷笑一聲道:「本店明碼標價,世人皆知,收你一百八十兩銀子,絕對公道。你知這一盤炒豆芽的用料嗎?若是沒有十五隻陳年母雞,三十六隻初鳴雛鵝休想做出,算上十幾個人工,大先生的心血,收你五十七兩銀子不算貴吧?」

    紀空手這才知道這些人為何一桌只有一個菜,並非是他們節儉,而是自己過於奢侈了。想起自己點菜時遭人指點議論,自然是因為自己出手過於大方了。

    事已至此,紀空手無話可說,只能將自己的錢袋一併奉上,苦笑道:「在下乃異鄉人,實在是不知貴店行情,所帶銀錢全在這裡,一併奉上,所欠數目只有等到日後再還。」

    那夥計掂掂銀兩,不敢做主,叫來老闆,這胡老闆哪裡肯依?拉拉扯扯,罵罵咧咧,突然從紀空手懷中滾出一件物事來。

    紀空手一看,正是樊噲交給自己的竹質令牌,此物乃是自己面見神農先生的信物,豈能有失?當下俯身來拾。

    誰知胡老闆以為是什麼寶物,一腳踏上道:「銀錢不夠,以此物作抵。」

    紀空手空有一身本事,卻不願與這些市井中人計較,恃強凌弱,是他所不為之事。只有輕歎一聲,任胡老闆將令牌拾在手中。

    「什麼破爛玩意?」胡老闆把玩半天,不由呸了一聲,作勢欲扔。

    「且慢,將那東西讓我看看!」一個聲音從門簾之後傳來,低沉有力,胡老闆一聞之下,立時滿臉堆笑,快跑幾步遞了過去。

    簾中之人接過一看,半晌才道:「有請這位公子進來一敘。」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吃一驚。須知這門簾之後,除了店中夥計進出之外,還從來沒有客人踏入過一步,而且聽這聲音,似乎正是大廚自己發出的邀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在胡老闆的慇勤招呼下,紀空手掀簾而入,走過一條不長的甬道,眼前一亮,便見一座精美的房舍赫然入目,裡面鍋響勺翻,忙碌一片,正是馬五口中的豪華廚房了。

    誰知胡老闆並未停步,再往裡走了十餘步,到了一扇庭院門口,這才止步道:「公子請入。」

    紀空手踏進門去,迎面撲鼻而來的是一片花香,林木掩映中,數座雅致精巧的小樓房舍時隱時現,假山瀑布,飛濺而下,奇花異草,花浪輕翻,猶如一幅山水畫卷。

    紀空手看得油然神往之下,始知這小巷陋店中,亦是別有洞天。

    一名清秀淡雅的美婢盈盈而來,施禮作揖道:「公子請隨我來,先生在藥香居恭候公子大駕。」

    「什麼?」紀空手心中一陣狂喜,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怎麼也沒有料到,「藥香居」三字並非是藥鋪的一個招牌,竟然是庭院之中一所建築的名稱而已,這的確讓他有喜出望外的感覺。

    美婢有些詫異地瞟了他一眼,紀空手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當下緊隨其後,穿過一道迴廊,便見一座古亭隱現於花海之中,亭上有匾,匾題「藥香居」。

    一個清瘦矍鑠的老者一襲白衣,雙手背負,手上拿的正是那塊亮黝黝的竹質令牌,他彷彿渾然不覺紀空手的到來,抬頭觀天上星辰,似乎沉浸在悠悠往事之中。

    紀空手站在他的身後,不敢相擾,只是默然而立,良久才聽得此老輕歎一聲道:「你終於來了。」

    紀空手應聲道:「是,淮陰紀空手拜見神農先生!」

    神農先生微微一震道:「神農之名,已有十年未聽人再叫起過,今日一聽,又勾起我往日的諸般回憶。」

    他驀然回首,雙目精芒一閃,正與紀空手的目光相對,紀空手心中暗驚:「此人功力非凡,眼芒逼人,深不可測,便是凌丁也未必及得上他。看來樊大哥所言不假,醫治心脈之傷,非他莫屬。」當下上前行禮,說明來意。

    神農先生微微一笑道:「我已接到了飛鴿傳書,你持令牌而來,我必當盡力,還請不必客氣。」

    他示座之後,眼芒緊盯紀空手的臉色,半晌才道:「我第一眼看你的時候,心中就好生奇怪,你的傷既然是心脈之傷,算算時辰,此刻已臨病危之期,臉色絕不會這般紅潤。但此刻的你絲毫不見病發之兆,莫非另有奇遇?」

    他一語道中,頓讓紀空手心生佩服之感,當下將自己這一路所遇之事一一告之,聽得神農先生搖頭晃腦,嘖嘖稱奇。

    神農先生把脈之後,拱手笑道:「恭喜公子,你的心脈之傷已然痊癒,用不著我獻醜了。」

    「怎麼會這樣呢?」紀空手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下,只是心中仍是大惑不解。

    神農先生思慮良久方道:「你在洞殿中所見的紅色石質,我雖未親見,但是據我推斷,應該是取自大漠火焰山中的赤日寒鐵。它雖出自赤炎之地,卻本身性寒,鐵質中的寒氣不僅能助增功力,亦有續接經脈之效。」

    紀空手這才明白過來,想到此間事了,心繫韓信安危,便要立時告辭。

    神農先生道:「公子不必性急,你心脈之傷雖然痊癒,但是你此去咸陽,凶險異常,我受令牌主人之托,已經為你打點一切,你只須隨我習得一門手藝,自然可以出入相府,參與龍虎會。」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