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仇老人

    煙消雲散,人去樓空。霜冷露凝,曉寒浸膚。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除了空地上幾灘變紫了的血漬,以及空蕩蕩的兩座高壇之外,落魂崖又回復了一片寂寞淒清。

    崖頂正北一排古松濃蔭裡,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脫下身上藍布短袍,輕輕披在身旁一個十五歲左右少年的身上。少年回頭不安地低聲道:「您不冷,師父?」老人淡笑著搖搖頭。

    「師父,維之有點不懂,一品蕭跟金判做什麼要戴面紗?」

    「等師父想明白了再告訴你。」

    「師父也不懂?」

    「是的,孩子,師父也不懂。不過師父不懂的可不是你那種不懂,師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幾件事。」

    「幾件什麼事?」

    「師父都不懂,拿什麼說給你聽?」

    「維之不懂的師父既然知道,那就請師父先告訴維之吧!金判跟一品蕭他們兩個做什麼一定要戴面紗呢?」

    老人淡淡笑道:「師父怕你不要聽這個呀!」

    「誰說不要聽?」

    「剛才忘了麼?」

    少年噢了一聲,俊臉微赤,老人含笑望著他,等他認錯。少年看出老人的心意,暗想:

    「哼!等我認錯?我偏不!」

    老人淡淡一笑,目光移向別處,忽然恨恨地道:「居然玩起這種莫名其妙的花樣來,兩個渾蛋!」

    少年星目一滾,驀地正容沉聲道:「誰是渾蛋?請師父『慎言』。」

    老人破顏大笑起來道:「好,好!有其師必有其徒。咱們是恩怨分明,同樣小器。哈哈,小子,氣出盡了,這下總該可以走了吧?」

    日薄西山,王屋山樵隱峰下,出現了老少兩人。

    老人須雪如銀,面目慈樣;少年衣著破舊,五官英挺。這時,老人正指著一座隱僻的山洞,朝少年笑道:「到了,維之,這就是師父住的地方。」話甫說完,目光閃處,忽然一聲驚噫。身形一晃,人已拔升三丈來高,疾撲洞頂懸崖。一個「飛燕掠水」式,擦崖而過,半空中袍袖微拂,人又回到原地。身起身落,快速輕靈,美妙無比。

    少年極為興奮地忖道:昨夜那些參加武林大會的人,包括一品蕭和金判在內,恐怕誰也抵不上師父哩!一個問題又來了,師父到底是誰啊?還有對了,師父剛才這是在做什麼?

    少年調臉朝老人望去時,老人的目光正自手中的一張紙片上抬起,臉色很不好看。這時並輕哼了一聲,自語道:「嘿,真靈!

    麻煩馬上就來了。」

    「您手上是什麼,師父?」

    「沒有什麼,孩子。」

    「維之可以看看麼?」

    老人一面將紙片收好,一面強笑道:「進去,進去,看什麼!一個老朋友來訪師父,見師父不在,因此留下滿紙牢騷,如此而已,有什麼好看的?」說著,領先進洞而去。

    少年跟入後,方發覺這座石洞洞口雖小,洞內卻是既寬且深,曲曲折折分隔成很多小石室。每室都有石門可以關鎖,嚴謹異常。老人在一處石壁上輕輕一點,光滑的石壁忽然緩緩裂開。老人笑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面。你先進去,師父馬上來。」

    少年跨入石室,但見室內僅一榻一櫥。榻上臥具齊全,櫥內排滿各種圖書,光潔的四壁則繪滿形形式式的人像。櫥後有一條甬道,出去是一線通天的峭壁。原來後面是一座絕谷之底,四壁高不可仰,陡峭得飛鳥難渡。

    一會兒,老人來了。老人指著室內的一處說道:「那邊壁上是九個坐像,從今天開始,你要打第一個人像學起。一個人像學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三個月學完。至於如何學法,人像旁邊有字,你自己去領悟。」

    少年囁嚅地道:「維之很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師父的名諱。」

    老人臉色一整,手指書櫥道:「壁上是本門武學,櫥內則是當今各門各派武學的精義述要。你如循序以進,最多三年功夫,可望大成。」

    少年方覺得老人有點答非所問,老人已接著說道:「師父說三年,是依師父本身經歷的時間所訂的標準。而你,也許不夠,也許不要這麼久,那全得看你的天資和福緣。是的,師父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問,並不只以知道師父的名諱而滿足。但是師父要告訴你的卻是現在什麼也不許問。」微微一頓,肅容又道:「師父將來要告訴你的,也許會比你想知道的還要多。但是現在還不能夠告訴你,因為怕你知道太多之後會亂了心神,對本身的進修有百害而無一益。」

    少年微覺失望,老人瞥了他一眼,輕歎道:「不過師父為了鼓勵你努力用功起見,每當你完成一個小小階段之後,允許你向師父提出一個問題。如師父認為你所提出的問題尚須留後一步,你可以另提一個。孩子,這樣你以為怎麼樣?」

    少年大喜,快活地點頭笑道:「這樣好,這樣好,這樣好極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學得愈快,知道的就愈多。」

    三個月轉眼快到了,少年已模仿至最後一個坐像。三個月來,老人寸步未離山中。少年見到老人時,老人總是和悅可親地露出滿面的笑容。但少年聰慧天生,自那天回山以來,少年就隱隱覺察到老人似乎有著什麼重大的心事。他於暗地留意,果然時常發現老人獨處時不是瞑目沉思,便是低聲輕歎。可是一等到老人看見了他,卻又立即換成另一副面孔,微笑著,就好像他一生中從不知道煩惱為何物一般。少年心中雖然為此深感不安,但他知道就算他問了老人,老人也不一定肯說出來,只好暫時間在肚子裡,努力用功,等待日子過去。

    最後一個坐像的最終要求是:靈台明淨,渾然忘我,萬流歸宗。他一時尚不能完全領會這十十二字的意義,唯有按前面各坐像的心訣跌坐調息,屏神運氣,默按各處經脈依次輪轉。

    大概是第七天上吧,少年於不知不覺間忽然失去知覺,等他再度睜開眼皮,他以為自己睡著了,略一挪動身軀,卻又仍是坐著。正自惶惑不安之際,老人的聲音忽在他的耳邊笑著說道:「很好,很好,入門功夫至此已算完成。」

    少年一抬頭,老人正站在他的身前,這時老人含笑又道:「望什麼,傻孩子!你這一坐已是三天三夜啦!下來走走吧!」

    「什麼?三天三夜?」

    「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維之一點也不知道。」

    「笨蛋說傻話。」

    少年也自失笑,仰臉赫然問道:「師父,怎會如此的呢?」

    「這就叫做萬流歸宗。」

    少年喜啊一聲,自石榻上一躍而下,詎知身軀飄忽,一個立足不穩,跌出五、六步,可是一點也不痛,就像在水上飄浮一般。

    爬起身來,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語道:「師父這是怎麼回事?維之身子輕飄飄的,難道因為三天沒吃東西,肚子餓空了麼?」

    老人微微一笑道:「唔,也許……你再跳跳看,用力!」

    少年依言奮力往上一跳。啊!不得了!喊聲沒出口,頭撞室頂,痛得渾身一麻,二度跌翻在地。老人哈哈大笑起來,這下少年可完全明白過來了,他興奮如狂地在心底喊道:「像師父一樣,我能飛了。」

    老人扶著他的頭髮,柔聲道:「外面雪很厚,咱們看看去。」

    密室三月,季節早改,滿山一片銀白世界。在洞口,老人撫鬚而立。少年因不見天日已久,不禁左顧右盼,只覺一切都很新奇。好一會之後,他一摸身上衣服,忽然驚喜地向老人喊道:「您看,師父!維之只穿這麼多,一點都不冷。」

    老人微笑點頭道:「你還忘了你不知道餓。」

    少年忽然臉色一紅,低聲笑道:「師父不提這個還好」

    老人回身招招手,笑道:「進來吧!師父早就準備好啦!」

    師徒用餐時,少年忽然停著笑道:「師父,維之可以提出第一個問題了吧?」

    老人含笑點點頭,少年扮了個鬼臉,笑道:「維之首先想知道的,便是師父」少年話說一半,臉上嘻笑之態忽然消失,改口低聲誠懇地道:「師父背著維之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悶悶不樂啊?」

    他原意是想問老人的名諱,這是他腦海裡無數疑問中最最重要的一個。自三個月前老人向他許下諾言時,他就立定了決心,別的問題僅可以暫時不管,而這一點卻必須第一個要弄明白,他認為這一點可能是許多疑問的鎖匙,明白了這一點,其他的疑問必將大半迎刃而解。所以,三個月的光陰雖然漫長,但他並不寂寞,因為他有一個令人興奮的希望伴著他——

    這個希望助他輕輕地打發了九十個日夜。

    這一天,好不容易地來了。可是,話到嘴邊,他耳中彷彿突然響起了一聲熟悉的輕歎,腦中同時閃過老人瞑目沉思的悲涼神態。他問不出來,而權利只有一次。他發覺知道老人的名諱固為所欲,但跟瞭解老人何以憂愁的問題一比,前者便顯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當少年扮著鬼臉開始發問時,老人望著他,微笑不語,好似早已猜透少年心意,並已準備好了答詞。少年這一改口,老人大出意外,不禁當場一怔。老人嘴巴微微一張,卻沒說出一個字。顯然老人對這一點事先毫無準備,臨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少年目光一掃老人,低頭又說道:「師父應該知道維之很為這個不安,請師父對維之不要有所隱瞞。」

    老人搖搖頭前南說道:「你的機智,頗出師父意外。」

    「如果這是對師父不敬,尚望師父原諒。」

    老人搖搖頭道:「師父不是這個意思。」跟著又微微一歎道:「孩子,關於這個問題詳細說起來,也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如果說得簡單一點,只要一句話也就可以將之說盡了。」

    少年忙說道:「那麼師父就總說一句吧!」

    老人慈容倏整,目注少年沉聲說道:「總說一句為了你。」

    少年驀地一愕。老人臉一仰,閉目歎道:「三年,三年!三年的時光,一般說來並不太長。但是一個人假如眼睜睜地等待著三年的過去,那就大不相同了。」

    少年不安地低聲道:「師父如果有事,盡可放心地離去。這兒什麼都有,請師父放心,維之一定能夠照顧自己的。」

    「孩子,你會錯意了。」

    少年望了老人一眼,不安地又道:「難道師父是在擔心維之在三年之內不會有所成就麼?」

    老人點點頭又搖搖頭,歎道:「可以這樣說,但並非全是這個意思。憑你的資質,你在三年中會有何等成就,師父差不多可以想見。師父的意思是說,那樣還不夠,師父在等待著奇跡的出現,希望你的成就能出乎師父的意料之外。同時師父也日夜都在思索,思索能否找出一個幫助你加速完成應修課業的方法來,因為師父擔心三年時光恐怕不能太平度過。」

    「師父說什麼?」

    老人噢了一聲,勉強展顏笑道:「沒有什麼。師父說,咳,咳,師父老啦!像師父這種風燭殘年,誰也不敢擔保沒有個長和短。咦,你哭什麼?去,去!先去裡面等著,師父外邊收拾好,馬上就進去教你下一課。」

    少年含淚走向密室。他還是一片赤子之心,聽了老人最後的幾句話,心中立即難過起來。別的事也就忘得乾乾淨淨,只在心底立願:「我一定不等三年就將應學的全部學完。」

    不一會,老人進來了。老人進來時,寧靜如常,他指著榻旁書櫥說道:「師父教你,跟別人教徒弟稍有不同。別人是先傳本門武功,待習完有暇後,方將別派各種武功向門下解說。而師父我,恰恰相反!師父要你先將當今各門各派的獨特武學完全瞭然於胸之後,方傳本門武功。」

    「師父,這裡面有何分別沒有?」

    老人點點頭,接著說下去道:「當然有不但有分別,而且分別異常大。」微微一頓,繼續說道:「先傳本門武功,然後解說他派的武功,有這麼一個弊病:聽的人自以為已盡得本門一派之學,人家的是人家的,知道多少算多少,完全漠然也無所謂,所以容易將師長的苦口婆心聽做耳邊風。」說至此處,老人神色一整,肅容道:「記住,孩子,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錯誤。」

    少年心神守注,老人繼續說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知道一個武人在江湖上行走,第一件難免的事,便是與人動手。動手的對象,不用說,當然是他派人物。如我們一看對方出手便清楚了他的長處和短處,略作估量,避長攻短,這種仗打起來豈不佔盡便宜?反過來說,對方招式我們捉摸不定,若一味地只知道胡亂發揮本身武功,是否有效,根本無法預知。在那樣的情形之下,縱然致勝,精力也浪費得可惜!」

    少年不住點頭,老人又說道:「但假如將這種教授方式顛倒一下,那就不同多了。就拿你現在來說,你現在除本門基本心法外,其餘一無所知,無論教你先揣摩那種武功,你的興趣一定都很高,絕不可能敷衍了事。等你將所有名門名派武學習全,你將更急切地需要一睹本門武學的究竟。那時候不但進度快,同時你還會比較本門武學與他派武學的優劣,從中得到很多只可意會的心得。將來一旦親身臨場,只要雙方功力差得不太多,你就可以輕易地佔到勝面,輕鬆得像你的右手打你的左手一樣。」

    少年樂得跳了起來道:「太有道理了,太有道理了!」跟著拉住老人的手臂,仰臉笑道:「師父如果要當武林盟主,維之相信一定輕而易舉。」

    老人狠狠-了他一下,笑罵道:「少拍馬屁!師父想說就說,你小子如想藉此機會套師父的話,那是做夢。」

    少年頸子一縮,笑道:「師父也很機警呢!」

    老人又笑罵了一聲,順手從櫥中抽出一本小冊子,笑著遞給少年道:「這是華山派的全套金龍劍法,你先從劍法練起,練完這個,還有另外八種,劍法訣要師父已跟你說過一次,同時這上面有你師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練來當不費事。床底下各式兵器都有,雖然都是凡鐵,但用來練習卻是一樣。」

    少年恭謹地接過小冊,老人向室外走去,走至門口,又回頭笑道:「限五天練熟,到時候你可以提出第二個問題。」話說完,石壁立即緩緩閉合。

    少年呆立了一陣,便從床下找出一柄鈍劍,往甬道外的谷底走去。

    站在那塊三丈方圓的平坦石地上,少年抱著劍和劍譜,胡思亂想了好一陣,最後忽然想起一件事。當下忙將寶劍放下,同時蹲下身子,將那冊劍譜翻找起來。他是這樣想的:這冊劍譜既經師祖批注過,當然會有師祖姓名,我不能知道師父姓名,先知道了師祖的姓名也好。他口中喃喃自語道:「起碼我得知道師門屬於哪一派。」

    這冊劍譜大約已收藏了很多年代,紙色發黃,舊得風吹可破。

    他小心托在掌心,封面上是六個楷字:「華山金龍劍法」。翻開第一頁,看到一行小字:「本劍法為武林三大劍法之一,後學務必細心領會。」書法蒼勁,但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

    少年耐心地再翻下去,接著便是種種持劍姿勢的人像,另有小字解說步法的轉換,以及劍式的變化。註解的筆跡與前相同,這可證明它便是師祖的批注。

    再翻下去,直到最後一頁,別無其他發現。底頁上,這樣寫著:「本劍法應有六六三十六式,現存者僅得三十有三。計缺十二、二十四、三十六等三式,該三式恰值十二周天之交替,是本劍法之精華。又名金龍三絕招,可惜失傳已非一日,致令絕學減色,良堪浩歎。據華山方老見告,該三絕招系另鐫於該派鎮山之寶的碧虹劍上,碧虹劍不幸被該派前代掌門人梅女俠於九疑山會剿天地幫時遺失於九疑第九峰上,遍尋不得,而梅女俠又因故匆匆出走,是以絕學失傳至今,無法壁完。後學者如能盡意覓得該劍,著即送華山當代掌門,並將姓名年代加注此冊,余於九泉之下,將感慰甚!

    天仇手書」

    「噢,天仇!」少年興奮地忖道:「我知道了,我師祖叫天仇!」可是,跟著他又迷惑起來。天仇者也,既非姓名,亦非派別,顯然只是師祖的一個稱號。這稱號如系外界贈送的也還罷了,假如只是老人歸穩後的自稱,豈非徒然?

    少年不禁喃喃怨道:「如果師父不說,還是無用。」不過,他又安慰自己道:「我還是收穫不少,例如說:我知道了金龍三絕招失傳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失落的地方。假如有一天我能找著那柄碧虹劍送上華山,便算完成師祖的遺願,也是本門的一件最光榮之事。」想著,又有點失笑:「我居然想完成師祖和師父沒辦到的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不奚落我一頓才怪。」抬頭看看天色,時間已經耗去不少。當下忙收凝心神,按著圖解,開始認真地仔細演習起來。

    一共經過三天,少年已將一套金龍劍法全部習完。他將此事報告老人,老人搖頭笑道: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為了想早點提出問題以滿足你的好奇。」

    少年發急道:「維之可以演給師父看。」

    老人發笑道:「看當然要看,不過會不會是一回事,食而不化,僅粗知皮毛,不能領略其中精奧所在又是一回事。你小子如果偷工減料,可得小心點。」

    少年挺胸大聲道:「好,師父看吧!」說完,便空著雙手比劃起來。一趟劍法比劃完畢,這才發覺年中無劍,臉一紅,羞得一身是汗。老人靜立微笑,一直沒有開口。

    少年擦擦額角,漲紅著臉訥訥地道:「維之找劍來,重練一遍。」

    老人揮揮手,笑著攔阻道:「好!好!這樣就夠了。」

    少年以為師父已因此證明了他的粗心,不禁大急道:「天知道維之不是不會,都怪師父逼得太急。」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少年急得跳腳,老人一把揪住他,俯臉笑道:「別倒亂了!小子,等會不要忘了該問什麼,也往師父頭上推。」

    少年眨了眨眼睛,楞楞地道:「師父相信了嗎?」

    老人微微一笑道:「師父相信的不是你。」

    「那,那?」

    「師父相信的是師父自己的眼睛。」

    「維之及格了麼?」

    「及格有餘。」

    少年反而惶惑起來,肅容說道:「維之是用手比的啊!」

    老人手一鬆,肅容說道:「別說用手比,換了逍遙劍白樂天來,就是用口說,師父也是一樣相信。」

    少年不解地道:「這是什麼道理呢?」老人正容說道:「師父說過,劍術首重『三華』、『五品』。只要方位正確,手中拿什麼,甚至什麼也不拿,都是無關緊要的。你剛才連劍都忘了,這證明你對這套劍法的專注。因為你一提到這個,便忘了其他一切,還有什麼更能表現你對這套劍法所下的苦功呢!」接著又說道:「其次,你不但招式純熟,而且每一個微妙變化都把持得毫釐不差。這正證明你是先領會了師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然後才開始練習的。」

    少年不自覺地點點頭,暗忖道:「師父真是了得,就像看到的一樣。」

    老人微微一歎道:「你表現之好,遠出師父想像。師父我,就跟你師祖一樣,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在徒弟面前這樣說話本是武家大忌,但總望你不要因而生驕才好。」

    少年一急,忙道:「請師父放心,維之絕不會那樣的。」

    「師父知道,否則師父也不會說了。」老人說著,含笑點點頭,又道:「想問什麼這就提出來吧!」

    這一次,少年當然不肯放過知悉老人名諱的機會。他正在思考著如何措辭之際,老人卻已搶先笑著交代道:「什麼都可以問,就是暫時還不准問及師父身份以及有關師門的一切事情。」

    這種限制不啻當頭一記悶棍,少年失望得幾乎叫了起來。他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喃喃地怨聲道:「那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老人微笑著重複道:「問什麼都可以。」

    少年呼了一聲,心想:「既然問什麼都可以,我非找個難題出來不可。」他咬唇沉思了很久,最後兩道劍眉一展,口道一聲「有了」!跟著興高采烈地抬起頭來,向老人問道:

    「師父認得金判跟一品蕭兩位盟主麼?」

    少年自跟隨老人以來,深知老人除了不肯告訴他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外,其次便是盡量迴避著談及有關一筆陰陽跟白衣儒俠兩位奇人的一切。他話問出口,深恐老人再找藉口推托,是以忙加上一句道:「這個問題該不會跟師父的身份與師門的一切有關吧?」

    詎知老人答得非常爽快,他剛說完,老人隨即點頭道:「認得,兩個都認得!」

    少年暗喊一聲好,才待繼續追問下去時,老人接著說道:「吃完飯,你可以開始練天山派的『魚龍十八變劍法』,再接著便是廬山派的『降龍伏虎劍法』,兩本劍譜都在華山『金龍劍法』的下面。」

    「什麼,這樣就完了?」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說道:「你的問題是『認得麼?』師父的答案是『認得』!你問得具體,師父答得完整,為什麼不能算完,你倒說說看?」

    少年無詞以對,只好悵然地起身走向密室。

    天山派這套魚龍十八變劍法,比華山金龍劍法要繁雜得多,少年花了整整七天的功夫,才算完全演習純熟。七天後他演給老人看,老人含笑點頭,顯得異常滿意。少年有點不安地問道:「師父,七天時間太久了一點吧!」

    「師父當年花費的時間是九天。」

    「真的麼,師父?」

    「難道師父還會說假話來拍你小子的馬屁不成?」

    少年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小心靈裡充滿了說不出的高興。

    這一高興,七天的辛勞頓時一掃而盡。他搭訕著笑道:「維之又可以問嘍?」

    「當然可以。」

    過去七天中,少年一直在後悔,他發覺他第二次提出來的問題可說是一點價值也沒有。

    金判與一品蕭二人均曾膺選盟主,是一代風雲人物,只要是親身參觀第一、二兩屆武林大會的人,誰又不認識?而這一次,因禍得福!他在後悔之餘,卻從前次的錯誤中想到了另一個極具價值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則以後勢將展望無窮。

    老人催道:「問什麼快問呀!」

    「韋、武兩位盟主認得師父麼?」

    「認得,認得,兩個都認得。」

    回答的話跟上次一字不差!老人答畢,哈哈大笑起來。少年朝老人望了一眼,想說什麼,忽然扮著鬼臉改口道:「維之知道啦!底下應該練廬山的降龍伏虎劍法。」說完,頭也不回,便往密室大步走去。身後,老人再度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次,少年表面好像很不快活,其實是假的,他內心高興得很。他暗暗發狠道:

    「哼!下一次看您如何將我打發?」廬山的降龍伏虎劍法,其繁雜之處較天山魚龍十八變劍法有過之而無不及,少年痛下苦心,又以七天時間習完。

    七天後他演給老人看,老人看著,不住地含笑點頭。不消說得,老人又是異常滿意,當他一趟劍法演畢,也不待老人開口,便嬉著臉道:「維之知道,這套劍法師父當年花費的時間一定也是九天。」

    「錯了。」

    「多少?」

    「十天。」

    少年臉上一朵笑容綻開了。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座山洞中的小天地突然無比地美好起來。

    老人瞥了他一眼,似乎瞧透了他的心思,當下輕哼了一聲道:「你小子這種進度又不是前無古人,有什麼好得意的?」

    「哦!哪是誰?」

    「你師祖!」老人追憶著肅容接著說道:「就拿你練過了的這三套劍法來說,師祖的成績是三天、六天、七天。師祖練天山劍法的時間比你還少一天,不過師祖是本門開派八代以來最為傑出的弟子,你當然不能跟他老人家相比。你能勝過身居九代掌門,在九代中僅次於你師祖的師父我,也就異常難得的了。」

    少年心頭一凜,對業已物故的師祖無仇老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老人頓了頓,肅容又道:「廬山劍法雖不比天山劍法優越,但因廬山劍法招術較為詭詐,故所以練來要較天山劍法特別吃力。這種情形歷來如此,連你師祖一代奇才都不能例外地比天山劍法多花了一天的時間,而你卻能幹七天之內完成,跟學天山劍法一樣,這可算開了先例。細說起來,你總成績雖較師祖略差,但因有了這一點加以彌補,你比你師祖差得就更為有限了。」一頓,接著說道:「師父告訴你這樣,其目的就是要你知道一件事:學無止境!不論表現得多好,仍應繼續力求好中之好,做到盡美之境而後止。」

    最後,老人又點點頭說道:「好了,你提出這一次的問題吧!」

    少年想了一下,謹慎地問道:「師父說過,不但師父認得韋、武兩位,而韋、武兩位也都認得師父。現在維之要問的是:對韋、武兩位盟主的一切,師父是否知道得異常清楚?」

    「異常清楚。」老人接著說道:「再下去是長白劍法。」

    少年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老人微訝道:「做什麼歎氣?」

    少年失望地道:「像這樣問一句答一句,維之如果想要知道有關金判跟一品蕭兩位盟主的一切,豈非三年也弄不清楚?」

    老人微微一笑道:「這又怎能怪師父呢?師父跟你的約定是習成一套武功提一個問題,你怎麼問,師父都怎麼答了,要說答得簡單,那也只能怪你自己問得不夠複雜呀!」微微一笑,又道:「你說是不是?」

    少年默默地轉身就走,老人喊住他,笑道:「下次你應該準備充分點,假如你在發問技巧上無法有所改進的話,師父有個好的方法教你,便是加緊完成課業,像俗語告訴我們的一樣:勤能補拙!」

    少年翹翹嘴唇,拉長尾音道:「謝啦!」老人撫掌哈哈大笑。

    少年一面走一面起願:「我應該勝過師祖,我一定要勝過師祖。」

    長白劍法跟金龍劍法差不多,他一狠心,痛下苦功,原應三天習好的,他在兩天之中就學成了。這次,老人的反應已不在他的意中了,他最關心的便是這種速度有無打破師祖的記錄,所以一俟老人點頭表示滿意,便急忙問道:「這套劍法師祖花了幾天的時間?」

    「跟你一樣。」

    「兩天?」

    「兩天!」

    是喜?不!是怨?也不!少年說不出心頭的滋味。照理說,連師父在內,師祖該是本門九代中最出色的一位前輩,他能與之媲美已是很不錯的了。可是他想:「我還是沒有超過師祖呀!我到底能不能超過師祖呢!」

    老人輕聲道:「想什麼,孩子?」接著又說道:「是為沒超過你師祖而難過?」

    「是的,師父。」

    「有一天你也許會成功的,維之,繼續努力吧!」

    「師父,維之已盡了全部力量了啊!」

    「還沒有,孩子。」

    「師父」

    「別說了,孩子,師父知道。師父在見到你第一眼之後就知道了,你還可以進步。師父鼓勵你,同時比師父鼓勵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信心。孩子,聽師父的,先將信心建立起來,」老人臉色一整,又道:「超過師祖,你就是本派十代中的第一人了。」

    「維之聽師父的話,但望不會辜負師父的苦心。」

    老人點頭讚許道:「這就對了,好!我們現在吃東西去吧!你有問題趁此機會再整理一下,等吃東西的時候你就可以提出來。」

    時值殘冬歲末,滿山積雪,天氣酷寒。

    少年自修完本門心法之後,頗能耐寒。但老人仍恐怕他受不了,早在外屋中升好火盆,是以一室溫暖如春。老人一杯在手,聊表意思,師徒說笑一陣,空氣融洽異常。少年吃完收拾碗筷,一面煮茶,一面開始問道:「維之這次要問的是,師父既然對韋、武兩位的情形知道得異常地清楚,請師父告訴維之: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在取得了第一屆武林盟主之後,為什麼放棄參加第二屆武林大會?」他不待老人開口,嘻嘻一笑,誕臉懇求:「這次務必請師父回答得稍微寬一點,拜託,拜託!」

    少年口中雖然說得輕鬆,心裡卻是緊張異常。他幾乎已替老人擬好了下面的幾個答句:

    「那一天他正好有事無法分身。」

    「雖然我們很要好,這個他卻不肯說。」、或者這樣:「他說當盟主也沒有什麼意思。」、「他抵達時,剛好遲了一步。」

    老實說,問是問了,事實上卻沒存一點希望。他眼望老人,等待著一個意料中的答覆,他只想老人話中露點語病,能給下次的問題有點幫助也就滿意了。

    老人眼望著地面,說道:「他參加了!」說了一句,就再沒下文。

    少年暗歎道:果然又是一句「他參加了」!什麼?他參加了?少年心頭一動,忽然體會出這句話頗有新鮮之處。據他所知道的,金判韋公正並沒有參加二屆大會,就是老人自己以前也未否認過這一點,現在怎又變了呢?

    這一變,問題就多了。而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金判既然參加了,別人為何不知道?他又為何沒跟一品蕭競爭?少年想著,又是一歎:那也只好慢慢的分做幾次問了。噢,不對!少年忽然叫了起來道:「不行,不行!維之是問金判為什麼沒參加?師父說,他參加了!顯然文不對題,答非所問!」

    他覺得這樣說還不夠明白,搶著又嚷道:「記得麼?師父,當我們在洛陽華林園初遇時,維之以為金判敗了,一品蕭才當上了二屆盟主。師父先嘲笑維之說:有理雖然有理,但像你的人一樣,這種推斷未免年輕了一點。跟著師父並又反問維之道:凡參加了第一屆武會的人,以後的二次、三次就非參加不可嗎?師父,維之先問您,這話您說過沒有?」

    老人含笑點點頭。少年繼續大聲道:「好,你承認了。現在維之再問師父,您那樣駁斥維之,語氣很明顯您是說,一品蕭當選盟主,而金判又沒有敗陣的原因,是因為金判沒有參加;而現在師父卻說他參加了,這豈不矛盾之至麼?」

    老人含笑不語,少年因為理由愈來愈充分,便也愈說愈起勁,手舞足蹈地幾乎將茶壺打翻。他也顧不了那些,接著大聲搶著又說道:「關於這一點,維之可以原諒,不令師父為難。」他說得起勁,毫未考慮到語氣的輕重,聽上去倒滿慷慨。老人笑笑,並不介意,只是有趣地望著他,等他說完。

    少年豎起一根指頭,有力地道:「但有一點,師父必須交代清楚。師父前後兩番話究竟哪個對?如果金判事實上參加了,他為什麼沒有爭盟?如果沒參加,話就歸入主題了,金判為何沒參加?」最後又嘻嘻一笑道:「師父這次總該多說幾句了吧?」

    老人點點頭,笑道:「這次你問對了。孩子,因為事實本身有了矛盾,而這矛盾正好被你捉住,師父就是想少說幾句也不可能呢!」

    少年高興得雀躍不已,老人臉色一整道:「首先告訴你,師父沒有錯。其次告訴你,這事看似矛盾,事實上一點也不矛盾。」少年一怔,老人繼續說道:「說金判能加了,可以;說金判沒參加了,也可以!」

    「換句話說,就是金判參加了第二屆的武林大會,而沒有參加第二屆武林盟主的競爭比武。」

    「怎麼在二屆大會上沒人見到過金判呢?」

    「好的,孩子!師父問你,這次第三屆大會有人見到了咱們師徒沒有的?」

    「哦,維之知道了。」

    「是的,孩子,情形是一樣的。金判參加第二屆大會時,他藏身在崖頂另一處非常隱秘的地方。以金判那等身手,如想逃避別人耳目,並非一件難事。」

    「師父的答案一再修正,維之的問題也想再補充一番。那便是金判既然到達會場,他放棄競爭的原因何在?」

    「細說起來,話就長了。」

    少年笑了笑,說道:「聽這一類的故事,維之的耐性好得很。」

    老人白了他一眼,雙目微合,輕輕一歎,說道:「據師父所知,情形是這樣的:全判參加第一屆武林大會,本是興之所至,出於無心。他起初並無競爭盟主的意思,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他連闖七榜,輕取王座,連他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老人微微一頓,又歎了一聲說道:「當他獨佔黃榜,在主壇前接受二十一響金鐘考驗的時候,他有點惶惑地自責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姓韋的何德何能,我真的當得起這份榮譽麼?鐘聲一下又一下的敲響著,每響鐘聲都似乎在他耳邊狂喊著:下去,姓韋的,你不配,你不能……你不配,你不能……他不安了,他後悔了,鐘響十九下,金鈴狂搖,有人闖榜。

    他聽到西半圓一片惋歎,而他,金判自己,卻深深鬆出一口大氣,暗忖道:好了,我有機會了。」

    「他想退出?」

    「是的,金判正是這意思。」

    「來人是誰?」

    「一個頭陀。」

    「頭陀?哦!維之想起來了,一定是跟眉山無毒叟在這次大會上為爭紫榜弄得兩敗俱傷、長得惡形惡相的龍虎頭陀,因為天毒叟曾以金判的名號笑過他。」

    「不錯,孩子,就是他!」

    老人點點頭,微歎了一聲又道:「金判在看清來人之後,不禁暗歎一聲:完了!他本準備著只要來人在武林中稍具聲望,他就讓。這一來,希望成了泡影!龍虎頭陀惡跡遍天下,他如讓了這麼一位人物,成何話說?二人動手之後,由於龍虎頭陀出手大狠,金判動了真怒,結果龍虎頭陀吃了大虧,記得這次龍虎頭陀出場,師父奇怪這廝居然還活著麼?」

    少年點點頭,老人接著說道:「勝了最後這一場,金判的第一屆盟主便算當定了。金判當了盟主之後所遭遇的一切,竟比他當初所想像的後果還要壞。武林中有句諺語,白道人物為名受辱,黑道人物因利喪生。金判一回到住處,天天有人上門。不是白道人物印證求教,便是黑道人物揚威示警。種種煩憂,紛至沓來。」頓一頓續說:「平常時候,無論金判走到哪裡,身後總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如影隨形地盯著他,令他寢食難安。更有好幾次,他甚至受到成群蒙面人的聯手圍攻,若非金判一身功力了得,幾乎難逃一命。這些還不算,由於盟主有為同道解危脫困的職責,一些鏢局便編造藉口向他討取令符,然後將令符當作開道鏢旗使用。致令清譽蒙塵,詆毀四起。孩子,想想看吧!這種種精神以及肉體上的折磨,誰人受得了?」

    少年肅容點點頭,然後問道:「這些就是金判不作蟬聯打算的原因麼?」

    「這只是部分原因。」

    「這只是部分原因?」

    「是的,不然的話,他第二次還去大會幹什麼?」

    「難道說他是臨時興念放棄的嗎?」

    「這樣說就完全對了!」

    老人說完,微微一頓,少年忙道:「好了,維之現在等待師父再說另一部分。」

    老人又白了他一眼,這才重行合目,輕輕一歎,接著說道:「按道理說,金判的這個盟主當初就當得很勉強,事後又受到一再的無情折磨,說什麼他也不該再存這份念頭對不對?

    唉!

    孩子,這些地方你就不容易體會了。武林人物有著一個共同的弱點:頭可斷、血可流!

    只是武功也好,人格也好,就是不願在這兩方面遭到別人的懷疑。這便是常有一些武林人物明知武功不敵,而眼睜睜地挺著自己胸口卻迎接對方刀劍的原因啊!」

    說至此處,老人又是深深一歎,方繼續說道:「記得麼?孩子,你說:韋、武二人誰敗了?你又說:金判不敗,一品蕭怎會當上盟主的呢?孩子!說了你可能不信,全判參加二屆大會的原因,就是這個!當然,金判並不知道誰將是二屆盟主,但他一想到人家對他不露面二屆大會的揣測,就不禁有點不寒而慄。忠厚一點的人可能會說:長江後浪趕前浪,金判能夠急流勇退,還算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存這種想法的人不會太多,尤其那些嫉恨他的黑道人物,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們很可能這樣四下宣揚:如何!給咱們露了兩下,金判嚇破膽了吧?」接著說:「那一夜,金判很早就悄悄地到達了落魂崖,他藏身一處掩蔽所在,注意著大會按序進行。最後上黃榜的是眉山天毒叟,金判心底道:好了,我可以不出來了。天毒叟武功雖高,但如說我姓韋的會怕了他才不敢出頭,大約無人相信吧!可是,就在金判思忖之際,有人闖榜了!」

    「來人是一品蕭白衣儒俠武品修麼?」

    「那還要問?」老人歎了一聲道:「一品蕭是終南異人無憂子的唯一傳人,一身武功出神人化,加之人品英俊,文采風流,俠名遍武林。他這一出來,形勢立刻改觀了。金判開始注意一品蕭的出手,緊張得連呼吸也顯得有點急促起來。」

    少年皺眉插口問道:「金判何事緊張?」

    「因為他知道一品蕭一定會勝啊!」

    「一品蕭得勝,金判為何這樣關心呢?」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師父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說過了麼?以金判那等人物,他當然瞭解這一點,他不關心誰關心?」

    「他們之間以前不相識?」

    「僅止於相互慕名而已。」

    少年忽然身軀一震,叫了起來道:「什麼?師父是說金判準備下場競榜?」

    老人點點頭,靜靜地說道:「金判當時確有這個意思。」

    「為什麼金判肯讓了天毒叟卻不願讓一品蕭呢?」

    「因為一品蕭名聲太大了,金判覺得自己聲譽也很要緊。為了前述的原因,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為防今後的閒言閒語,他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少年如身處其境,急忙問道:「師父,快說!後來呢?」

    老人悠悠一歎,緩緩說道:「後來麼?後來金判的主意忽然改變了。」

    「他取消了競榜的念頭?」

    老人瞪眼道:「這也要問?」

    少年不安地一笑道:「維之是說金判改變主意的原因何在?」

    老人閉目緩聲道:「那也非常簡單。金判看完一品蕭的一套蕭招之後,他發覺一點,那便是一品蕭的成就和他在伯仲之間。

    競爭的結果,將有一方之英名要毀於一旦。」

    「於是他犧牲了自己?」

    老人哼了一聲道:「犧牲了自己,抑或保全了自己,很難說。」

    「話雖這麼說,維之總覺得金判的這種決定非常令人崇敬。」

    老人又哼道:「金判本人事後也發覺他的決定值得安慰。」

    「這話怎麼解釋,師父?」

    老人緩聲道:「大會結束,人全散去,剩下金判一個。金判方待起身離開,忽然眼前白影一閃,竟是一品蕭去而復返。」

    「回來做什麼?」

    「一品蕭朝金判藏身處恭恭敬敬長揖施禮道:「如小弟沒有猜錯,上面定是韋大哥了,小弟對大哥仰慕已久,敢望現身賜見為幸。』」

    「啊啊!一品蕭好厲害!」

    「這就是金判為自己明智決定感到安慰的原因。後來二人攜手崖頂,暢論各派武學,愈談愈覺對方可敬。由此而後,二人便成了生死之交。」

    少年脫口又問道:「師父怎知道得這麼詳細?」

    老人微微一笑道:「下一次問這個,師父一定答覆你。」接著又笑道:「不過師父要提醒你一點,下次最好別問這個,問了之後師父保證你一定會後悔。其中理由何在,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少年哦了一聲,立刻省悟過來。這有什麼好慢慢想的呢!師父早說過了,韋、武二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知道這些事還不簡單麼?他暗道一聲:好險,差點又損失一次發問的權利與機會。

    「謝謝師父,這次是真的。」

    老人笑罵道:「渾蛋!這也是真的。」

    少年以四天的時間習完了青城派的「八仙劍法」,一問老人,原來師祖當年的時間也是四天。少年悶悶不樂了很久,老人安慰他半天,他方始漸漸高興起來。少年這次的問題曾經過他詳細的考慮,他問道:「金判一品蕭既已成了生死之交,這次又怎會一起出現於三屆大會的呢?」

    「這就是二人一致戴上面紗的原因。」

    少年失聲道:「他們不是金判跟一品蕭本人?」

    「下次師父回答這一點。」

    少年為了急於要知道這一點,兩天便習完了峨嵋派的兩儀劍法。一問之下,師祖是兩天半。少年欣喜若狂,快活地喊道:「好師父,快點告訴維之上次的那個問題吧!」

    「可能不是本人。」

    「兩個都不是?」

    「下次告訴你。」

    衡山派的七星劍法,少年花了三天,又比他師祖少了半天。

    老人的答覆是:「三屆大會出現的兩位蒙面人,看上去應該都不是金判跟一品蕭本人才對。但兩人模仿得實在太維肖了,所以也可能其中有一個是真的。」

    「金判跟一品蕭,哪一位真的可能性較大呢?」

    「下次告訴你!」

    少年以五天功夫習完在當今十三名派中業已除名的驪山派玄玄劍法,在時間上已比師祖天仇老人當年花費在這套劍法上的時間縮短了整整一天。少年從老人口中知道了這一點之後,興奮異常。

    當他笑向老人重新問及這次第三屆北邙武林大會上所出現的兩位蒙面人,藍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蕭誰是本人的可能性較大時,老人沉吟片刻說道:「那僅是師父的揣測,不一定靠得住。維之,你還是重提別的問題吧!」

    少年聽了開始很失望,但繼之一想:「師父原本只不過說二人中可能有一位是真身而已,事實上他老人家自己也沒有什麼把握。他老人家如果想敷衍我,隨便說一個,我還不是一樣不知道?從這種小地方看起來,足證他老人家的確慎於言行呢!」

    少年想著,暗暗點頭,於是抬臉又問道:「那夜在北邙落魂崖頂,維之不懂藍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蕭為什麼要雙雙戴上面紗。維之問師父,師父先說:我也不懂。跟著,師父笑了笑又說:師父不懂的與你的不懂不同,師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幾件事師父,記得您這樣說過嗎?」

    老人點點頭,少年接著問道:「現在維之知道,原來師父在當時就已經明白二人戴面紗的原因是為了二人都可能不是真貨。那麼,維之就要問了,師父所不懂的另外幾件事,又是什麼呢?」

    老人不假思索地道:「兩件事,他們是誰?目的何在?」輕輕一歎,接著又道:「兩人的衣著、舉止、身材、氣質以及音調和談吐,無一不可亂真。但是,兩人朝相後的那段猜疑和緘默,以及嗣後那段勉強得近乎虛假的對白,卻露出了極大的破綻。他們可能僅知道金判跟一品蕭的交情相處不錯,所以一開口便稱兄道弟;而他們卻不曉得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蕭業已情逾手足,義共生死!像這種尷尬的場面,老實說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師父從那時候起,便已判定他們是冒牌貨?」

    老人點點頭,繼續說道:「當時一師父猜測他們兩人這樣做的目的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便是而人都自信他們自己所頂替的一位,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斯人已離開人世,因此放膽作為,混取盟主寶座。第二種可能是,兩人雖知被自己所頂替者依然健在,但相信被頂替者絕不會參與此次大會。只要盟主取定,立即背人還我面目,悄悄脫身事外,一走了之。」

    「這多無聊?」

    「因此師父當時同時也得到了兩個結論:第一,這兩位蒙面人跟他們所頂替的一位,平常一定處得相當接近,否則絕不可能模仿得如此逼真。第二,兩人如屬第一種目的,則行為卑下,如屬第二種目的則居心可誅,用意均不善正。」

    「可惡之至!」

    「可是,看到後來,師父的看法又改變了。」

    「哦?」

    「後來漸漸地,兩人表現愈來愈真切,金判豪放,一品蕭斯文,全不似先前那般虛偽。兩人均是一派真情流露,就是換了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蕭,也不過如此。」

    少年點點頭,自語道:「嗯,後來的確很動人。」說著,星目忽然一亮,仰臉問道:

    「維之想起來了,可能就是為了兩人後來那種動人的表現。少林眾悟大師才會破例採取雙雙登錄的決定師父,你想是不是?」

    老人目注少年,含笑頷首,意頗嘉許他說道:「是的,孩子,你猜對了。以少林眾悟大師那等成就,師父所發現的可疑之處,當然逃不過那和尚的一副銳利目光,這是一種有著相當深度的觀察,難為你居然也體會到了,師父實在很欣慰。」

    少年笑了笑,說道:「如說眾悟大師目光有多銳利,這倒不見得。」

    「此話怎講?」

    「大師目光如果真夠銳利的話,咱們藏身在副壇斜對面他怎麼沒有發現?」

    老人不悅地道:「胡說!你怎知道那和尚沒有發現咱們?是因為他沒有當眾喊破呢?還是因為他沒有將咱們師徒的行藏指點給別人瞧?」跟著又合目輕歎道:「師父縱橫武林數十年,始終沒有出過差池的原因,有一半是仗著本身的武功,另一半使全靠你師祖當年的嚴厲訓誨。因為你對眾悟大師毫無認識,所以你才會發出剛才那種盲目判斷。像這種遇事輕估對方,正是吾輩武人最可怕的毛病。記住!孩子,多少人就是因為犯了這個毛病才導致身敗名裂的啊!」

    「是的,師父,維之記得了。」

    「能記住就好勇於認錯是一種美德,有時候它比沒有犯錯更為可貴。」

    老人這樣一說,少年立即回復了自然。他感激地望著老人,老人繼續說道:「所以說,眾悟和尚這種做法,實是一種權宜之計的將錯就錯。不過話說回來,在那種情形之下,不管換了誰當大會主持人,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怪不得師父當時要說和尚情有可宥了。」少年點頭自語著,忽然想起什麼,仰臉猶疑地又道:「維之記得,師父好像在『眾悟和尚情有可宥』,後面又說過一句什麼『白眉老兒則就該打了』師父,那又是什麼意思?」

    老人恨聲答道:「因為白眉老兒知道他退出黃榜,可能讓的並非是真正的金判!」

    「那他為什麼要讓?」

    「因為藍衣人模仿得太逼真呀!」

    「師父說他該打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

    老人說著,搖頭一歎,又道:「師父也不過這樣說說罷了。以老兒跟金判的私交,老兒大概是寧可信其有,說什麼也不會那樣做的呀!」

    少年想了一下又問道:「師父可覺得白眉老人離去時那陣大笑有些異樣?」

    老人點點頭,深深長歎道:「白眉老兒對金判有了誤會啦!」

    「何事誤會?」

    「將來你自有知道的一天。」

    老人說著,又是一歎,拾起中斷了的話頭,繼續說道:「由於兩人後來的表現均都恰如其分,絲毫沒有損及金判跟一品蕭兩位原有的品格,看起來實在不像有什麼惡意,因此師父先前的判斷至此業已無法成立。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師父這才真正的感到迷惑不解了。」

    「那麼,兩人究竟是誰?他們的目的到底何在?師父現在想通了沒有呢?」

    老人搖搖頭,少年又問道:「兩人朝相後的那段猜疑緘默,該作何解?」

    「那是他們彼此以為對方是真貨呀師父上次說他們之中也許會有一位是本人,就是根據這一點所作的揣度。」老人說至此處,豎起兩根指頭笑道:「小子,你已經透支了師父兩個答案,師父特別通融。只要你小子習完最後一套邛崍劍法之後放棄發問,便算一清兩不欠。」

    習完最後一套劍法,接著開始的是天下各門各派的掌法——

《風雲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