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

    深秋,洛陽華林園,九花叢殿上。一位看上去年約十八歲左右,身穿黑綢長衫,手提長形書箱,面如冠玉,五官英秀的少年書生,正在殿上黯然徘徊。

    「園破、人老,秋亦堪憐……」

    少年仁立瞑目,彷彿在謗聽著一個熟悉而蒼老的吟哦,和一聲低沉深遠的歎息。他受驚般睜開了眼,一片落葉從他身前飄過——啊!原來只是一陣秋風。

    「我能在這兒再獲得些什麼呢?」他喃喃自語道:「過去了,像一陣風一樣,過去的都已過去了。」

    日影西斜,少年茫然步出古園。在洛陽北街的正陽樓前,他跨上一輛馬車。

    車伕吃驚地望了少年一眼,張口說不出話來。那意思好似表示:都這麼晚了,少爺,你還準備到哪兒去呀?

    少年揮揮手道:「赴臨汝,日夜兼程,車資加倍支付。」話說完,人已進入車廂。車伕搖搖頭,又好奇又興奮地揚起馬鞭。

    十天之後,臨汝縣的一個偏僻荒涼的小村裡,忽然夜半出現了一個臉垂黑紗的黑衣少年。少年好像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入村後,一勁奔往村北的一座荒墳。

    身形尚離荒墳十丈遠近,他忽發一聲輕噫;紗孔中目光如電,遏然止步,他目光直直的望著墳旁的一間草棚,草棚內隱隱透出一線燈光。他忖道:「那是誰在裡面?以前沒有這間草棚啊!」

    黑衣少年悄沒聲息地掩至棚前,自門縫中向內窺去,一個衣衫檻樓的老人正伏在一張破桌上打盹,頭前放著一把酒壺。「咦!」少年失聲低喊道:「是丁大爹麼?」

    打盹的老人吃驚抬頭,朝門外哺哺說道:「小武哥,是你?你,你真的回來了?」

    少年推門進入棚內,一手扯去面紗,上前一把抱住那位喊作丁大爹的老人,老人騰手揉眼,口中啊啊囈語,少年亦是咽不能成聲。老少相擁啼噓良久,黑衣少年方始掙扎著顫聲問道:「丁大爹!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唉唉!」老人淚眼婆姿地道:「小武地,你長得像個大人啦!」一陣哽咽,底下的話竟說不出來。他感慨萬千地歎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走到屋角,從稻草堆下掏出一個破紙包;走回塞在少年手中,嘴唇牽動了兩下,比了個要少年自己去看的手勢;然後便彷彿交卸了一件重任般地又噓出一口氣,挾起那把破酒壺,拭著眼角,瞞珊地朝屋外走去。

    少年的目光,呆呆地注定著紙包上的四個字:「書留維之」。這四個字,是師父的筆跡。他慌忙掩好草門,挑亮油燈,對門而坐;於燈下拆開紙包,展開一張信箋。

    「維之:師父知道,你離開王屋山後,這兒將是你第一個要到的地方。孝為百善之先,這封信如果你能讀到,師父將會感到無限的安慰。孩子,師父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你一定覺得非常奇怪吧?好了,你現在可以知道了,那便是有關於你的身世問題。

    現在,師父首先贈你一項光華四射的王冠——武林第二屆盟主、一品蕭白衣儒俠武品修,他,才是你的父親!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孩子!這次師父不過是小心地加以證實了一番而已,其實這事師父早就知道了。

    記得麼?孩子,當年洛陽華林國中,師父說你姓武,你果然姓武。師父一猜便中,你難道以為師父真的是神仙麼?

    唉!孩子,有人告訴師父啦!誰人呢?它便是你身上的那支蕭。記得麼?孩子,當你說你平日乞食時一直將蕭插在腰間,師父幾乎嚇壞了,那是什麼緣故知道嗎?唉!孩子,那支策就是一品蕭啊!說到這裡,你一定要問了:師父,那麼養我長大的那人是誰呢?師父回答你,他是你們武家的一位可敬的忠心家人,你一定又要問了:那麼,我父親現下在哪裡呢?

    師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不過,且別傷心。孩子,師父可以提前安慰你一點:你父親仍在人世。雖然師父目前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但師父堅信他一定活得很好,孩子,相信師父吧!

    是的,孩子!當年在華林園中,當師父看到了你懷中的那支一品蕭後,除了猜到你可能是老友之子外,確曾在心底這樣悲歎過:完了,一品蕭完了!師父有那種想法的原因有三:

    第一,人情之親:莫若父子;他活著,你就不至於淪為乞兒;第二,一品蕭是他成名至寶,平時未嘗一刻離手;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個一諾千金的信人。那天,師父之所以會跑去華林園,便是去赴他的約會。唉唉!那真是可怕的一剎那,師父至今想起來猶有餘悸。但是很快地,師父便想通了,結論是:你父親沒有死。

    關於這一點,師父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你父親自當選第二屆盟主之後,一直在過著一種與死神掙扎的生活;所以他拋下你,跟你斷絕父子關係,讓你變成一個與武事絕緣的平凡人;甚至淪為乞兒也好,只要你知道你姓武便行,唯有如此,方能為你們武家留下一脈香火。

    關於第二點,那更簡單,他交出一品策,乃是為了取信於那位一直被你喊做父親的受托者。你父親當初定有嚴令交代,一品策不准轉交你手。這從你父親臨終時什麼也不肯說、最後卻咬牙甘冒遺恨九泉之憾將那支蕭交給你的一點上可以想見。

    至於第三點,師父目前正在著手追查,唉!現在可明白了吧!孩子!師父當日吹奏那曲《燕去雁回》,心情實在是夠沉痛的啊!師父以唐代隱士君之敬自擬,正滿以為與爾父再無相見之前呢!

    現在,師父歇筆後,即往終南,找你父親是師父的事,你不必操心,在未見到師父或你父親之前,你也不可讓人知道你是一品蕭之子,同時不可說你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金判。

    師父跟他們二人淵源很深,現在讓你知道。這就是師父暫時不讓你直接施展師門武功以及明白師門派別的原因。

    養、育之恩相同,看完信後燒掉,然後去墳上拜奠一番,以後別再來。在外諸事謹慎小心,為你父親、為師父、為你自己,多多保重。

    師父草留」

    武維之看完信,想起前情後景,有如做了一場春夢,「怪不得師父不許我用蕭,原來那就是一品蕭啊!」他含淚喃喃道:「我,我要去找父親,我要父親。找著他老人家之後,再找師父和金判,大家住在一起,維之願意伺候他們三位老人家一輩子。」

    一疊信紙化成一群火蝶,然後一條黑影穿山草棚,奔向一座荒墳。

    武維之拭淚離開這座小村時,天約四更將盡。踏上官道不久,他就似乎感覺到有人跟在身後。由於心情紊亂,也懶得查看。到城內時天已微亮,他仍自後院翻入棧房,並未遭遇任何騷擾,還以為自己在路上聽錯,是以寬心入房和衣睡下。

    他睜開眼時,已是翌日午牌時分。他擁被發楞,忖道:「人海蒼茫,到哪兒去找父親和師父呢?」他懶懶地理好書箱,走向前廳,準備用點東西後便結帳離開。哪知一腳跨入廳內,目光掃瞥之下,忽然怔住了,原來他的目光被大廳一角的另一雙目光粘住了,那雙目光發自一位紫衣少女。

    那位紫衣少女,年可二八,柳眉杏眼,姿色至佳。這時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朝他頜首而笑。武維之微-征神,暗付:「你認識我?我可不認識你啊!」旋又討道:「一定是的,她認錯了人。」

    雖然那位紫衣少女可能認錯了人,但武維之知道自己絕沒有看錯,對方確是在對著他笑,他無可奈何地也只好報以一笑;同時點了點頭,這是做人應有的一種禮貌,他似乎無法不這樣做。僅僅如此,武維之已是臉紅心跳,感到異常窘迫。

    為免誤會加深,他於點頭示意後,立即移開目光,明白表示著:抱歉得很,你看錯人了,我記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就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叫了一碗麵,以手支額,背向紫衣少女。饒是這樣,他心情卻仍很緊張,一直在警覺著身後。由於紫衣少女那瞥目光大不平常,他彷彿有種預感:事情似乎透著蹊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簡單,紫衣少女可能還有舉動。

    果然被他料著了。身後響起一陣沙沙衣聲,同時傳來一陣清香。用不著回頭,他也知道來的是誰。他裝做沒有覺察到,依然靜坐如故。就在這時候,一陣銀鈴般的笑語,脆生生地在他耳邊輕響起來:」小女子紫燕十三妹——不敢請問少俠尊姓大名?」

    武維之聽了又是一愕:「少俠?她已看出我會武功?那麼,她一定也會武功了?還有紫燕十三妹,聽來不像名字,當然是她的俠號了。按武林規矩,只報字號不報名的人,多半表示著他對自己字號的自信和自豪。她這語氣,就像紫燕十三妹幾個字說出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樣。天下有名門派,我差不多十九都聽師父說過了,可沒聽說有什麼叫做紫燕十三妹的啊?」

    他心中疑忖著,同時旋正身軀,抬頭正視,這時方看到少女衣襟上繡著一隻栩栩欲活的五彩飛燕,心念一動,忽然暗驚道:「啊!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身上有顏色』的人麼?」

    這樣一想,警戒之心頓起。

    紫衣少女見他遲遲不答,掩口格格一笑,又道:「假如少俠說話不方便,我可以立即吩咐茶房送上紙筆來。」又笑著追問道:「如何?」

    武維之暗忖道:「哼,你以為我怕了不成?」昂然一笑道:「賤姓武,匪號維之。」接著反問道:「姑娘呢?該不會姓紫燕,名十三妹吧?」

    紫衣少女脫口而笑道:「武是文武的武?」

    武維之朗聲道:「是的!」

    紫衣少女又笑道:「那麼——維之呢?」

    武維之振聲吟道:「蟄之維之,以永今夕。」

    紫衣少女聞言哦了一聲,似甚驚異地望了武維之一眼;跟著又秋波一轉,格格地掩口輕笑起來。她笑了一陣,嬌聲讚道:「好句!好句!美極了!」

    武維之先是一怔,略一回味,俊臉頓即大紅。原來他念的這兩句,乃是出自《詩經》白駒篇。系《詩經》作者趙諷詠一匹良馬,暗寓韶華如白駒過隙,挽留友人共渡良宵之意。他一時沒注意,竟脫口吟了出來。

    他著急地忖道:「要是對方誤會我輕薄地,該怎麼辦?」心中一急,額上已有汗意。哪知紫衣少女竟含情脈脈地瞥了他一眼,輕輕別臉轉去,幽幽地低聲道:「可惜小奴有事在身,要辜負你的盛情了。」

    武維之汗出如豆,跺足歎道:「唉唉!姑娘,我,我」

    我了半天,卻沒有我出個所以然來。紫衣少女抿唇一笑,又微嗔地飛了他一眼,意似說:「別說啦!我都知道。這裡只我們兩個,我又沒怪你,你還辯什麼?」飛過一眼,使擰身走向後院。

    紫衣少女一走,武維之始感一寬。他試著汗,不解地忖道:「我是無心,她卻似乎有意。她連詩經都熟,應該是良家閨秀,怎會有這種態度的呢?」

    武維之想不透,卻知道一件事該做:那便是立即離開這裡。他招來小二,問了店帳,丟下一塊碎銀;才待移步離去時,紫衣少女像紫雲天降,一陣風似地又到了他身邊。武維之只覺手心一暖,又是一涼;原來紫衣少女以左手拉著他的左手,迅速地以右手在他掌心裡塞了一樣東西。

    武維之未及有所舉動,紫衣少女已附耳嬌聲道:「今天是九月初一;下個月的今天,十月初一,你去終南阻天峰下。我等在那裡為你接引。」話說完,俏皮地朝武維之耳孔吹了一口氣。武維之陡感一陣奇癢,連忙用手去揉,紫衣少女回眸朝他脈脈一瞥,人已出了店外。

    武維之茫然發了一陣楞,低頭展掌一看,頓又不禁呆住。

    原來他掌心此刻所托著的,竟是一面製作精巧的銀牌,這塊銀牌長約兩寸,寬約半寸,厚約三分,頂端有一小孔。

    現在,他看到的這一面,上方橫鐫著兩個隸體字:「風雲」。字周紋路起伏裊繞,作風吹浮雲狀。風雲兩字下面是個數字:壹拾伍號,再下去是個人名:武維之。「武維之」三個字,字體娟秀端正,紋路鮮明;顯然即系那紫衣少女剛用什麼銳錐之物,鐫上去似乎沒有多久。人名之下,又是兩個滿鐫隸書:虎壇。翻過來再看另一面:正中頂端一隻五色綵鳳。

    綵鳳之下,左鐫金龍,右鐫白虎。金龍下鐫兩字:金判。白虎下面則是三個字:一品蕭。

    武維之看罷,心頭突突狂跳,一聲低呼,猛向門外奔去。

    可是,太遲了!紫衣少女這時業已蹤影全無了。風雲?龍?虎?綵鳳?——武維之腦中一團混亂。他跨上一輛馬車,放下車簾,隨便指了個方向,便瞑目思想起來。

    他將淺顯易解的部分歸納了一下:首先他認定這塊銀牌可能是某種組織或幫派的身份證明;進而他又從銀牌上的圖案,推想出這個幫派內部組織的大概情形……俗云:雲從龍,風從虎。風雲者也,可能是一種幫派的名稱,也就是說:武林中現在有了一個風雲幫了。

    「幫主可能就是那只五色彩風所代表的人物。幫主以下,大概有兩個分壇:「龍壇』、『虎壇』,龍壇主腦是金判,虎壇主腦是我爹一品蕭,已無疑問。不過,金判是第一屆武林盟主,我爹是第二屆武林盟主,二人已被當今武林公允為一代頂尖人物,彩風能令他兩位臣服,綵鳳又是何許人呢?還有,金判即主持這個風雲幫的龍壇,師父不久之前還跟他在洛陽見過面,他老人家怎地不知道這些呢?」

    噢,對了,他想:風雲幫可能剛剛成立,師父尚未得著消息也未可知。他想著,有點高興起來,忖道:「龍壇在哪裡雖不知道,但我已知虎壇在終南。虎壇歸父親掌管,真是巧極了。」

    他又想:「父親一定想不到我已長得像個大人,還學了一身武功:一旦召見我時,如發現了壇下第十五號弟子是他自己的親生之子,那該是什麼一幅情景啊?」他想到這裡,有點好笑,但不知怎的心頭一酸,卻流出兩行熱淚。

    』「爹爹,你還記得我嗎?他暗泣道:「我可一點也想不起你是什麼樣子了,爹爹,你好狠心啊!我叫維之以前你一定替我取過名字,叫什麼呢?」

    「不,不!他發狠地道:『我不說,我什麼也不說。』如果聽說我姓武,他一定忍不住要盤問我的身世來歷,那時我就說:『武壇主,難道您老失落了一位像我這麼大的公子麼?

    您老想念他吧?唉!假如這樣,我們可真同病相憐啦!我從小就沒見過生身之父,不過我可沒像您老這般傷懷。因為您老或許還記得令公子的模樣,但我對家父卻是想也無從想起呢!

    他如果問:『令尊叫什麼名字?』我就說:『我也不知道,只有臨汝某村的一位老人清楚我的身世,可惜他已死了』」

    「我這樣說時,」他拭著眼角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發過一陣狠,擦乾眼淚,他忍不住又笑了,一絲甜蜜之感從痛苦的心頭泛湧出來,他搖搖頭道:「騙自己,真是何苦!」

    武維之睡去了,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卻睡得很熟;腮邊搖晃著兩顆淚珠,唇角邊卻掛著一抹甜甜的笑意,車伕忽然回頭高喊道:「少爺,天黑啦!」

    武維之探頭車廂外,揉眼問道:「這到了什麼地方啦,夥計?」

    「伊陽。」

    「往終南沒錯吧。」

    「錯是沒錯,不過」

    「我知道,夥計。」武維之揮手道:「繼續往前趕,直到牲口出了汗,不肯再走為止,車資十倍支付,請寬心。」

    第三天,抵達洛水,過了洛水,自治寧走旱路。他買了一匹健馬,沿熊耳山脈,揮檄直指函谷關。古道人稀,他放鬆轡口,任馬馳騁,自己卻在馬背上瞑目深思。

    他想:風雲幫一定是一個正派而偉大的幫派,五色綵鳳所代表的一定更是一位了不起的英明人物;不然的話,金判跟我爹絕不會參加。

    他又想:一定是這樣!要維持武林正義,金判跟我爹可能自感勢單力薄,才謙虛地另外敦請了一位更具聲望的人物出面,成立了這個風雲幫。

    是的,應該這樣!為了公益,不計名位,方是豪俠本色。

    雖然幫會組織不大正派,但為了容納天下俊彥在一起,除了以幫為名,實在也無其他確當的名稱;只要宗旨正大,其他細節也就可以不必顧慮了。

    終南,終南——他忽然想道:師父八月十五的約會就在終南,難道是有人向虎壇挑釁,師父來助戰的?哈,不可能!如是這樣,師父怎可說他不知道我爹一品蕭在何處?嗯,一定如我先前所料的一樣:風雲幫剛剛組成。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我爹訓訓那個什麼紫燕十三妹,她的言行實在太隨便了。

    揮鞭如風,天又亮了。遠遠現出一座城池,靈寶業已在望。

    武維之縱馬飛馳之際,遊目所及,忽見前頭道路上橫躺著一件黑駿駿的物體,加鞭近前一看,一聲驚呼,慌忙自馬上跳下,橫在路心的是一具道裝屍體。屍體側臥,面目血肉模糊,好似氣絕後被人故意弄毀過一般。血流在沙地上,已成深紫色;屍體後頸插著一支亮銀鏢,武維之顫手拔出一看,不禁失聲叫了起來。

    這支銀鏢跟普通的銀鏢沒有多大異樣,長約五寸,銀光閃閃,竟系純銀鑄成;所不同的,便是銀鏢兩面,一面鐫有「風雲」兩字,一面則鐫有龍、虎與綵鳳:跟他懷中那面銀牌一樣,龍下鐫著「金判」,虎下鐫有「一品蕭」。

    武維之的手抖了,心也抖了,臉色眼天色一樣灰白。

    「這道人犯了死罪麼?」他喃喃地道:「就算此人罪大惡極,這種處理手法是否妥當呢?」接著,他顫聲低禱道:「最好此事與風雲幫無關,否則也希望此事並非出自我爹的授意。」

    搖搖頭,一聲長歎。揣好血鏢,默然踏上馬背。

    武維之滿腔熱情遺然冷卻了,他忽然感到無比無比的疲憊。他昏沉沉地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地進了靈寶城。在一家客棧前面,他跳下馬背,馬交店伙;只朝店伙無力地比了一個手勢,便低頭走進店內。

    店內很熱鬧,坐滿了人。店伙過來招呼,他頭也不抬地揮手道:「半斤酒,菜隨便」說完,一頭伏在桌面上,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喝酒,他覺得頭很重,一點氣力也沒有。

    他想:「喝點酒吧!酒也許可以令我振作些。」

    四周人聲喧雜,好像在談論一件什麼大事,但他毫無心情去聽。不知隔了多久,人語忽然一靜,好似剛才爭論的問題已經得到結果。

    武維之叫的酒菜來了,他斟了一小杯,一口喝乾,喉頭火辣辣地好不難受,但經過這番刺激,精神卻真的微微打點起來。於是,他舉起第二杯。就是這時候,他的手在唇邊靜止住了,打擾他的是一聲歎息——一聲異常深沉而哀痛的歎息。

    他怔忖道:「這人為了什麼事竟難過到這種地步?」他思忖著,才待轉頭查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金判,一品蕭,盟主——這就是咱們敬若神明的盟主啊!」

    這幾句話,一個字有如一支利箭,支支射在武維之的心窩上。若非來時路上見到那一幕,他可能早忍不住跳起來大聲責問了。而現在,他默默地將酒倒入口中,下意識地竟希望喝的是毒藥。

    他緩緩扭轉臉,慢慢看清左側不遠一桌上坐著四個人。

    這四人都有了一點酒意。發話的是個六旬老者,神情淒滄,灰須上的水珠兒不知是酒是淚;另三人均為四十上下的壯漢,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另一個額角上有條深闊的紫色刀疤。屋中另外還有二十多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者身上。

    武維之不知不覺地從懷中摸出那塊虎壇十五號的銀牌,心狂跳著,一手冷汗。這時,在靜了片刻後,那個刀疤壯漢忽然哺哺說道:「金判咱沒見過,一品蕭卻是咱的救命恩人。想當年要不是遇上他,咱早就死在賀蘭五虎的手底下了——所以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咱始終有點不敢相信。」

    紅臉壯漢立即接口道:「你不清楚咱清楚,金判咱見過。」

    「哦,沒聽你說過呀?」

    「你與賀蘭五虎的事,你說過沒有?」

    刀疤漢子哦了一聲,紅臉漢子歎道:「那一年,在華山附近,咱遇上黑白無常兩兄弟,咱不過朝他們兩個多望了幾眼,那傢伙便立即興起問罪之師。咱也是一時好勝,頂了兩句,誰知那個黑鬼手底下真狠!若非金判路過,咱們現在差不多要做七週年忌日啦!」

    眾人默然,老者歎了一聲,沒有開口。黑臉壯漢環望了眾人一眼,壯著膽道:「咱也這樣想——最近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們該死的理由。」

    老者勃然變色,拍桌叱道:「胡說!」跟著目瞪黑漢,喝道:「你指出看看,誰該死呀?」

    黑臉漢子期期低聲道:「咱只是這麼猜想罷了。譬如說,死在岳陽的洞庭叟關勝,咱以為那老兒為人就不太正直,」

    老者怒道:「不大正直就算犯了死罪麼?」

    武維之暗歎一聲道:「噢!洞庭臾死了。」

    老者餘怒未息,厲聲又道:「還有華山逍遙劍呢?他死得那樣慘,他犯了什麼罪?」全室鴉雀無聲,黑臉漢子頭垂下去了。武維之幾乎失聲驚呼出來:什麼?華山逍遙劍白樂天也已遭了風雲幫的毒手?

    老者鬚眉顫動,嘶聲又道:「衡山英雄膽喬樵,為人耿直,與老夫熊耳隱豹有過八拜之交,他的為人老夫最為清楚。唉唉!這且不說,武當一塵道長,在三屆大會上,他那種磊落襟懷不知感動了多少人,而今卻暴屍在這兒東門外不遠的官道上。他,一塵道長,又犯的是什麼罪名,你倒說說看?」老者說著,聲淚俱下。

    啊啊!英雄膽喬樵、一塵道長都死了!武維之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老者狂飲一陣,捧壺仰天長呼道:「金判、一品蕭,偽君子,色徒。天哪!天哪!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老者尚欲再喊下去;武維之氣血沸騰,雖明知老者罵得並不過分,但一品蕭三字的受辱,刺激得他理智喪失。他猛地一拍桌面,狂喝道:「住口——」

    滿座為之一驚,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來。他們看到一個俊美的少年,雙目發赤,臉紅如火,身軀顫抖;手指老者,喝出「住口」兩字,不住喘息,好似瘋了一般。大家還以為這少年喝醉了酒,連忙示意店伙過來。

    店伙遲疑地走近,武維之失神地揮手喝道:「去,去!你走開,沒你的事。」手揮處,店伙一個踉蹌,倒退五、六步。眾人見少年手勁驚人,又是一怔。就在這時,少年衣袖一帶,格啷一響,從桌面上刮落一塊金屬物,少年渾似未覺。眾人循聲朝地上一瞧,齊驚喊道:「虎符,虎符!風雲幫虎壇銀符!」

    語喧騰,人移動,像屋子著了火。

    武維之啊了一聲,這才驚覺過來。他搶著俯身拾起,倉煌顧盼,冀望找個機會向眾人解說一番。誰知眾人已有一半退出屋外,左側桌上三壯漢臉無人色,唯有那老者悲憤喊著:

    「你們都讓開,人家是衝著老夫來的,一切自有老夫承擔!」

    老者口中喊著,臉寒如鐵地走至武維之對面。三壯漢經老者這一番好心暗示,反倒一個個略現鎮定,互瞥一眼,悄然站至老者身後。老者一出頭,屋中情況立即穩定不少,退出去的閒人又趔趄著挨進來。老者朝武維之上下打量了一眼,昂然沉聲道:「老夫熊耳隱豹錢一斑——」

    武維之知道對方誤會了,又氣又急,不知怎麼說才好。

    「啊」忽然有人打了個哈欠。循聲望去,原來是角落那個身邊放了一隻藥箱,一直伏在桌上打吨,始終沒人去注意的瘦長漢子,正伸著懶腰站起了身,眾人心在這一邊,僅朝瘦長漢子側面身影瞥了一眼,又一起轉過臉來。

    武維之可不同了,他目光至處,心頭突地一跳,呆住了。

    那人高顴骨、削鼻樑、黃皮寡肉;左眼緊合一縫,右眼灼灼如電。他不禁在心底喊道:

    「啊!糟了,他不正是黃山要命即中崔魂?」聽師父說過、此人亦正亦邪,喜怒無常,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師父交代過,此人惹不得,真想不到會在這兒碰上。

    他已迅忖道:「此人於此時此地出現,無論如何,總是對我不利。」一想到斯人一身絕毒暗器,連天山白眉老人余桑那等武林星宿,也是憑了一支專破各種暗器的量天尺,才佔得上風,不禁心膽為之一寒。當下他也顧不得再向自稱「熊耳隱豹」的老者解釋,潛運本門大羅神功,目注黃山要命郎中崔魂,不稍轉瞬。

    武維之這種神情,令眾人大惑不解。於是,眾人目光隨著他二度射向要命郎中。

    這時,要命郎中緩緩套上藥箱,一邊踱過來,一邊漫聲道:「風雲幫,龍虎三殺令:不服不順者殺!不尊不敬者殺!奉令不行,或行而無所成者殺!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我看你們真是壽數該盡了!」

    那位自稱熊耳隱豹錢一斑的老者,這時也已認出這說話的是誰,臉色微微一緊,卻無懼意。大概他自信沒有開罪要命郎中的地方;是以迎著要命郎中抱拳道:「原來是黃山崔大俠,老朽錢某人這廂有利。」

    要命郎中聽若未聞,眼皮連撩都沒有撩一下。他一逕走到武維之面前,眼望武維之手上那塊銀牌,抬抬下巴問道:「虎符麼?多少號?」

    完了,誤會定了!武維之咬牙忖道:「事已至此,誤會也只好由它誤會了。風雲幫一萬個不對,但我爹也在裡面,為了父親成為罪人,看來也是天命如此吧?」他心念一定,立即冷冷答道:「十五號!」

    要命即中搖搖頭,道:「銀牌十五?晤,小輩,小輩!」

    武維之冷冷笑道:「那麼閣下是長輩?」

    要命郎中陰陰一笑道:「豈敢,豈敢?」跟著從懷中摸出一塊金光燦爛,上面隱約鐫著一隻飛鷹的金牌;擎在手中朝武維之照了照,仰臉漫道:「龍壇金筆,三鷹飛!」這種演變,真是夢想不到。

    武維之目前雖尚弄不清風雲幫內部的輩份如何排列,但先有紫衣少女自稱紫燕十三妹,復有要命郎中口中的三鷹飛,已自想到「鷹」、「燕」均是幫中金牌人物,三鷹飛的「三」,十三妹的「十三」,可能跟他手中銀牌上所鐫的「十五」號性質相同,只是一個排行數字,另外還有個可能:「鷹」屬龍壇,「燕」屬虎壇,地位相等。

    那麼——他懷疑地忖道:「那個年紀不比我大的紫衣少女女,她難道竟有著一身與要命郎中相差有限的武功麼?」心念電轉,只是剎那間的事。

    這時,要命郎中已收回金牌,向他揮手道:「你去吧!有我在,這兒沒你的事。」。

    語氣如發令,武維之聽得好不刺耳。他忖道:「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要不是我這條小命還要留著見一次父親跟師父,小爺不跟你拼了才怪。「旋又忖道:「樂得一走,我還呆在這裡做什麼?」

    他提起書箱,走得兩步;抬頭瞥及那錢姓老者慘白的臉色,心下甚是不忍,因此腳下不由很微微的一頓。不過,僅僅一頓,他仍然走出來了。他暗暗歎道:「我留下來除了陪上自己一條命,於事何補?劫數啊!」

    但武維之身子尚未出門,只聽到身後一聲悶吼,跟著是要命郎中陰冷發冰的聲音嘿嘿笑道:「剛才你們說: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們該死的理由——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所以本座留下你們三條命,算是嘉獎。」武維之回頭看時,那老者倒在桌邊,一枚銀鏢插在喉管上;鮮血汨汨而出,流滿一地……其餘的人,呆如木雞。

    要命郎中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他從武維之身邊經過時,一拍武維之肩胛,儼然尊長地訓斥道:「下不為例!本幫規律嚴明,以後見金牌鷹燕,要有銀牌弟子的禮貌;銅牌弟子見了你們也是一樣,知道沒有?」說完,哼了一聲,並未等待答覆,揚長而去。

    武維之跳上馬背,一鞭揮下,馬兒受驚健步如飛;出得城外,到達無人處,立即掩面痛泣起來……靈寶城遠遠的拋在身後了。函谷關通往潼關的古道上,一匹健馬如飛地奔馳著。

    馬上是一位黑衣少年,少年伏身垂首,以袖掩面,雙肩不住地抽動,似乎哭泣得異常傷心。

    馬蹄翻起滾滾沙塵,沙塵中,時有點點淚水灑落。

    當這一人一騎經過道旁一片樹林時,馬上少年驀地揚起滿佈淚痕的俊臉,神色悲忿淒愴地咬牙一揮左臂。一道耀目銀光脫手飛出,卡喳一聲,一面小巧玲瓏的銀牌,立即釘在道旁一棵樹身之上。他仰天一聲悲歎,右手馬鞭同時鞘身落下。蹄聲得得,沙塵再度飛揚。人與馬,遠去了。

    這一人一騎過去沒有多久,古道惻現了一人一騎。後來的這過一騎,跟剛才那人一騎差不多;馬健,人亦年少。這少年年齡稍長,約莫二十出頭,面如敷粉,唇若塗朱,背負長劍,神態灑脫;除了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稍微有點顧盼不定之外,端的是調攪風流,一表人才。

    兩個少年最大不同之處,便是前者穿的一身黑,後者則是一身黃。

    黃衫少年馳至道旁那片樹林時,忽將馬韁一緊,控住去勢;同時仰臉深深吐出一口長氣,自語道:「唉唉!連奔三夜,也好歇歇啦!」翻身下馬,信手一揮,韁繩便在一株樹身上繞了三匝。人在樹邊坐下,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道:「此去終南,還有那麼遠,急也枉然。再說,風雲幫虎壇座下金牌十三燕,人人絕色,個個傾城,也不過是個耳聞。本俠自闖行江湖以來,見識過的美女已不知多少;那十三個丫頭是否能當本俠之意,尚在未知之數,這種趕法,又是何苦?」

    黃衫少年自語完畢,解嘲地笑得一笑,同時仰臉去看天色;遊目所及,忽發輕噫。未見作勢,身軀業已平地騰起;手伸處,自樹身上取下一塊銀牌。反覆斂視一陣,不禁驚喜地失聲叫道:「啊!銀符,風雲幫虎壇銀符。」說著,忽又搖搖頭道:「這有什麼用?一塊銀牌罷了,而且是別人的。憑本俠這份人才,老實說,他們請都請不到。像咱今天這樣自動前去投效,難道說搏個金牌香主還有問題麼?嘿嘿!」

    驀然他一聲唔,嘴角現出一絲好笑。點點頭,又道:「不過,拿著它去做那些事也妙。

    他再度捧起那塊銀牌,低聲念道:「風雲十五號:武維之。」一笑上馬,臨去又是一陣得意的笑,說道:「武維之啊,武維之!咱黃衫客雖與你素不相識,一無仇,二無怨;可是說不得,今後也只好委屈閣下一番了……」

    第二天,黑衣少年出潼關,黃衫少年入潼關。

    當夜,潼關出了人命。死的是一位大家閨秀,死因是:先姦後殺!

    第三天,南鄉死了一名美貌少婦。

    第四天,平鎮死了一名年輕的寡婦。

    第五天,安榮村死了一名孕婦,一屍兩命。

    第六天,保安村也是一屍兩命,又死了一名孕婦。

    第七天,雙屍雙命,新婚夫婦雙雙斃命。

    逼姦、強姦、先姦後殺,所有的死因全是一樣……

    案系何人所作?無人知道。不過,這個謎底很快給掀開了。第八天夜裡,華陰八方鏢局的鏢師、震天掌楊虎的獨生愛女橫屍閨房;老鏢師躺在門口,血從老鏢師胸口汨汨流出,老鏢師氣若游絲地對家人說道:「那個色徒……在刺我一劍之先,曾給老夫看過一面牌子。

    他,是個少年人……是風雲幫虎壇十五號銀符弟子,名叫武維之。」

    「啊!武維之!」

    「啊!武維之!」

    潼關至終南,在短短的十來天之內,一連出了十三宗命案。

    奸,殺,先姦後殺。

    兇徒:風雲幫虎壇弟子武維之!

    漢中府轟動了,整個武林轟動了。只有一個人不知道,誰?武維之!

    藍田一家客棧裡,一位黑衣少年病倒了,氣喘、心跳、高燒。大夫的診斷是積憂成疾,由風寒引發,並根據病情開下藥方。帳房取了藥方正待出房,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向床上少年問道:「晤,小的還沒請教呢,少爺貴姓?」

    「武。」

    「那個武?」

    「武——維——之。」

    病人吃力地說罷,喘息著閉上雙目。因此,他沒有看到帳房臉無人色的反應。帳房一驚之下,丟落手中藥方,倉惶地退出房門;找著店東,一面慌張耳語,一面不斷比著手勢。

    店東變顏變色地沉吟著,終於搖搖頭,不表贊同。

    帳房發急道:「在我們店裡啊!那怎麼辦呢?」

    店東拿不定主意地道:「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這一考慮,就是三天。黑衣少年的病況愈發沉重了;他時發囈語,口口聲聲都是什麼終南終南、虎壇虎壇的。聽了這些話,店家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病人眼如火球,氣息已逐漸微弱,但是,店中一無動靜,因為店主仍未考慮出什麼處理辦法來。

    第五天,少年房中聲息全無。一個店伙推開房門一看,搖頭說了聲:「好了。」飛步便待去報知店主。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店伙領著風塵僕僕的母女兩人走了過來。

    年長的約四旬左右,一身青布衣褲,青布包頭,修眉鳳目,極富風韻。那少女年約二八,長相跟那美婦人一樣;修眉鳳目,秀唇不點自紅,雙頰小渦漩漾,十分俏媚可人。這時,那少女目光掠處咦了一聲,道:「那房裡客人出了事麼?」接著轉臉向中年美婦徵求同意地道:「娘,我們去看看可好?也許……」

    中年美婦笑叱道:「你這丫頭就是好管閒事!」目中這樣說,並無反對之意。

    少女扮著鬼臉道:「像娘啊——娘為什麼要趕去終南的呢?」

    中年美婦笑叱道:「死丫頭!你就會說……」

    少女笑得一笑,人已似小鳥般地向前奔去。兩個店伙橫身攔阻連連搖手,意似說:使不得,使不得!但期期艾艾地,卻又說不出原因來。

    少女秀目一瞪,喝道:「滾開!」纖手一分,兩個店伙踉踉蹌蹌地跌出老遠。少女衝到門前向內一看,猛退一步,驚聲道:「哦!原來死了人。」

    這時中年美婦也已來到少女身側,她目注房中,搖著頭道:「唉!年紀好輕,真可憐。

    噫!沒死嘛,快……」說著一牽身邊少女,奔向房內床前。

    來至床前,中年美婦又朝床上少年看了一眼,立即伸手按在少年露在被外的右手脈門之上。少女見此情形,知道床上少年果然沒死,愁懼之色頓即略寬。約盞茶光景,中年美婦收回纖手,低頭沉思。

    少女忽自床下撿起一張藥方,約略一看,恨恨罵道:「這張藥單上沒有配藥的記號,顯然沒有用過。見死不救,真像座黑店,姑娘等會兒非得找這些渾蛋算帳。」少女說著,一面將藥方遞到中年美婦手上。中年美婦看完,眉頭一皺。少女道:「娘,您說是不是?假如早點服藥,哪會病成這樣?」

    中年美婦歎了一聲道:「庸醫殺人不見血,真是一點也不錯。」接著又朝少女苦笑著道:「早點服藥?哼!假如服過這種藥,這孩子早就沒命啦!古人說:「吉人天相!看樣子,這孩子福份還真不淺呢!」

    少女接笑道:「遇著娘您——當然囉!」大概發覺此刻不是取鬧的時候,芳容一緊,忙又改口急急地道:「病得怎樣?有救沒有?娘,您怎一點都不急?」

    中年美婦微笑道:「沒有救還算福份不淺麼?」

    少女臉一紅,婦人正密道:「郁乃陰火;這孩子外似亢陽,實則是一團至陰之氣窒積在心,最忌以涼藥攻之。晤,他還似乎身具某種神功;否則若換了平常人,這種火一天也頂受不了呢!」

    少女不解地道:「這就教人不解了,他既有神功在身,又怎會一病至此?」

    中年美婦歎道:「所謂神功,即先天真氣;可憑之傷人,亦可傷已。」微微一頓,接著又道:「這孩子一定遭到什麼重大傷心之事。年紀輕輕的,娘真想不透什麼事竟使他傷心到這種程度。唉唉!雪兒,先拿一顆『冷香丸』給他眼下,然後照『道遇散』的方子去街上配一帖藥來。」。

    少女取出一隻小巧玉瓶,倒出一顆淡紅的藥丸,一面塞向床上少年口中,一面故作不悅道:「自雪兒在習完本門心訣時服過一顆後,『冷香丸』一共只剩下兩顆。娘看得像寶貝一樣珍貴,連上次巫山神女派人來以巫山鎮山之寶『七巧圓』交換,娘都沒答應。今天居然……哼!娘說他福份不淺,雪兒,現在是完全相信啦!」。

    中年美婦脫口道:「你丫頭哪會懂得?」

    少女小嘴一嘟道:「好,女兒不懂,娘懂,那就請娘開導開導女兒呀!」

    中年美婦欲言又止,叱道:「去,去!配藥去,慢了你丫頭償命!」

    「喲!原來雪兒有個哥哥,娘另外有個心愛的兒子,雪兒還不知道呢!」

    少女說著又扮扮鬼臉,這才轉身出房。中年美婦沒理她,開始沉思起來。她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孩子某種神功的成就至為驚人,他是誰人門下啊?

    沒多久,少女捧著藥包和煎藥用具走進房來,一進門就嚷道:「娘,您看,又出命案啦!就是昨夜,在這附近,死的是,個年又十四的少女。當時有人親眼看見,兇手還是個少年,虎壇銀符弟子武維之。」ˍ中年美婦面色一凝。點點頭道:「知道了,煎藥吧!」

    這時床上少年仍是一動不動,但呼吸已較先前顯然均勻了許多。

    草藥煎好,母女合力扶起少年,撬開牙關灌下之後,中年美婦吩咐少女守在門口,自己則盤坐少年背後,運氣為少年推拿。約頓飯光景,婦人運指在少年睡穴上一點,臉色微顯蒼白地喚過少女道:「你守著他,雪兒,娘要去歇歇。」少女憐惜地望著中年美婦,點了點頭,中年美婦便離去。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少女閂好門,在床前輕輕地來回徘徊,她不時轉臉去望望床上的少年。少年臉色漸趨正常,這時正安靜地甜睡著。

    「這少年眉目端正,看上去頗為英秀而正派,而另一個少年卻是無惡不作,晤,人們真是好壞難言。」少女思忖著,忽然修眉一蹙。「唉唉!有了個風雲幫主,我們女人的話也就說不響啦!」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遠處雞啼,天已快亮。床上少年忽然在輕輕一啊之後,坐了起來。少女嚇了一跳,停身遠遠瞪著少年。嗔道:「先招呼一下不行?冒失鬼!」

    少年循聲一看,竟是——她。當即疑詫萬分,不知身在何地,疑是仍在夢中。他咬咬嘴唇,痛得很!又低頭想了半天,這才約略想起病前的一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臉脫口問道:「姑娘,今天什麼日子?」

    「九月廿五。」

    「這兒什麼地方?」

    「藍田。」

    「離終南遠不遠?」

    「不太遠。」

    「五天能不能趕得到?」

    「大概可以。」

    「這就好了。」少年說著,寬慰地吁了一口氣。

    少女冷冷一笑道:「問完了沒有?」

    「完了,完了。」

    「現在我可以問你了麼?」

    「可——可以。」

    少女又是冷冷一笑道:「我問你,你待人一向都是這樣沒有禮貌是不是?」

    少年一怔,才啊得一聲,少女又已冷冷接道:「我再問你,你是誰?你知道我是誰?你怎會躺在床上?我又怎麼守在這裡?你相信我一定會回答你的話?你認為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而應該的麼?」話說完,一聲冷哼,手拔門閂,便欲離去。

    挨了一頓訓,少年完全清醒,知道自己太失禮,不禁急出一身冷汗;目光急閃處,不禁脫口喊道:「我錯了,請聽我解釋,小雪姑娘……」

    少女失聲道:「什麼?你……你認識我?」

    少年只好點點頭。

    「那麼,你是誰?」

    「武維之。」

    「武維之?你……」

    少女一聲尖叫,急退一步;手指武維之,口中喊出一個「你」字,竟然無法再說下去。

    武維之見狀,不解地忖道:「我認識你是有原因的,你對我的名字如此驚訝,又是什麼緣故呢?」

    少女掙扎半晌,方喃喃地道:「你,你也叫武維之?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武維之也不禁喃喃:「難道這世上會有兩個武維之不成?」

    少女秀眸連轉,忽然促聲問道:「且慢!我先問你,前夜你在什麼地方?」

    武維之茫然地道:「前夜?假如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我病在這兒已快七天啦!」

    少女嗔了一聲,不住點頭。武維之忍不住又問道:「姑娘,難道有什麼蹊蹺?」

    少女臉一紅,搖搖頭道:「不知道,你病好了自己去打聽吧!」緊接著又上前一步追問道:「你得先告訴我,你怎認得我的?」

    武維之據實說了。關於老人部份,他說:「家師的一切,不欲為外所知,尚情姑娘原諒。」

    少女不悅,恨恨說道:「原諒什麼?你不說是你的自由呀!」

    武維之心知少女生氣,甚是不安,但又無法說得更多。

    他正在感到左右為難之際,那中年美婦推門而入,同時接口笑道:「丫頭,這是武林中常有的事,你別叫人家為難了。」接著又含笑向少年道:「武少俠如期康復,可喜可賀。妾身的一切既然少俠已經令師約略述及,這裡也不用自我介紹了。不過,少俠此次終南之行的目的,不知可否見告?」

    武維之慌忙下床,謝過救命之思。方將在臨汝遇上紫燕十三妹贈牌囑令入幫,因不滿該幫近來行為而丟棄銀牌;但為了要責問一品蕭以武林盟主之首,何以縱令屬下作惡,是以仍欲前往終南一趟;想不到卻在這兒生了病的種種經過說了出來。然後中年美婦也將為他治病的經過說了一遍。

    武維之再次懇切道了謝。

    中年美婦朝少女瞥了一眼,沉吟片刻道:「依妾身之意,少俠這次終南之行,如無必要,似可取消。」武維之默然未語,中年美婦看了他一眼,接著又道:「但少俠有事非去不可,自是例外。不過,另外有件事,希望少俠注意。最近外間發生了不少於少俠不利的事故,少俠今後最好暫時別用真名;到達終南也應適可而止,隨機進退。有事可以回去跟令師商量一下,令師自會吩咐你如何應付。」說完,朝少女點點頭,又向武維之道:「我們母女也有點事,馬上就得離開此地,少俠善自珍重。」

    少女小雪走至門口,回頭道:「再見,武少俠。學好禮貌之後,歡迎你去雪山玩。」

    武維之深深一躬,敬答道:「得空當親赴雪山拜謝。」

    母女離去未久,天即大亮。武維之匆匆收拾好衣物,在店伙們驚異的眼光下結賬離開了客店。那些眼光,他都看到寧。他以為人家只是在奇怪他的病怎會好得如此迅速,是以並未放在心上。至於雪娘的一番話,他已聽出;所謂外間發生了不利於他的事故,他想大概是那塊銀牌有了不妥。至於有甚不妥,他當然無法想像。現在,他的一顆心直指終南,再無閒情去追究其他了。

    由藍田往終南,地區偏僻而荒涼,一路甚少城鎮。打尖都是向小村落裡的農戶通融,既聽不到什麼,也問不到什麼。

    只有一件事令武維之驚訝,那便是他目前的功力,竟比病前增進不少。

    他仔細思索,最後斷定一定是雪娘那顆冷香丸的功效。

    因此不禁暗歎道:「大丈夫理當恩怨分明,人家萍水相逢竟肯如此待我,我將怎生報答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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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