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虎壇風雲

    丙寅年,十月朔日。終南山,陽天峰下。

    初冬清晨,一個身穿黑色長衫、手提輕便書箱、面容淒清樵懷的英秀少年在峰角徘徊著。他不時四下張望,好似在等待著什麼。

    漸漸地,霧氣消散,金色的太陽自東方緩緩升起。這時候,遠處來路上一聲清喻,一條黃色身形驀然出現。來人一身玄黃,也是一位少年。黃杉少年身法卓越,不消片刻功夫,已然來至黑衣少年身前。

    黑衣少年朝黃衫少年打量了一眼,微現驚異之色;但沒有表示什麼,繼續負手徘徊,就像什麼也沒看見。黃衫少年停下腳步,仰天噓了一口氣,大聲道:「唔,看樣子這兒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阻天峰吧?」黃衫少年發話時,眼角偷偷瞥向黑衣少年。他見黑衣少年毫無理睬之意,不禁輕輕一哼,臉現不屑之色,轉向另外一邊。

    太陽升高了,黃衫少年躍登一處較高所在,不安地遊目查察。黑衣少年卻面對一大一小兩隻在陽光下相互追逐的山雀出神,暗自忖道:「它們也許是父子吧?」

    黑衣少年正在出神之際,忽聽黃衫少年喜喊道:「姑娘莫非就是金牌紫燕之一麼?在下廬山黃衫客黃吟秋,慕名投效,尚清姑娘賜予引見。」黑衣少年抬頭一看,黃衫少年正攔著一個年約二八的紫衣少女說話。他嘴唇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依然靜立原地默望著。

    這時,紫衣少女朝黃衫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秀眉微皺;才待開口發問時,忽然瞥及另一邊的黑衣少年,不禁展顏一聲歡呼,丟下黃衫少年,飛身閃撲過來。黃衫少年見了,為之氣結。嘿嘿一哼,臉色好不難看。他心想:「好哇!爛丫頭!臭小子!得罪了咱,你們可有好日子過哪!」

    「啊啊」紫衣少女愉悅地喊道:「繼之,你真的來了?啊!好叫人高興啊!喂,維之,你等很久了吧?」

    黃衫少年一怔,心想:「哦,武維之就是這小子?嘿,那好!」

    「我來了。」武繼之淡淡地答道:「剛來,沒等多久。」

    「你怎麼瘦了?」

    「生了一場小病。」

    「唉唉!」紫衣少女怨歎道:「可惜我不知道。」

    武維之談談一笑道:「謝謝您。」

    紫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幽怨地道:「你以為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武維之搖搖頭,苦笑了一聲道:「在下並無此意,姑娘多心了。」仰臉向天乾咳一聲,忽又改口道:「時候不早了,這就煩姑娘帶路吧!」

    紫衣少女咬咬秀唇,默然低頭,轉身移步。

    武維之深深吸了一口氣,舉步跟在後面。二人走沒幾步,黃彩少年追上高喊道:「兩位慢走,請容黃某人隨行。」

    紫衣少女回頭,皺眉問道:「黃君系經何人接引?」

    「沒有!」黃衣少年爽朗地哈哈一笑道:「黃某人求見的資格就是黃某人本身的微名,進去之後,姑娘自能明白。」

    紫衣少女沉吟了一下,道:「只要你有這份自信就好。」

    黃衫少年以一陣高傲的哈哈做為回答,三人開始前行。

    紫衣少女領著二人,由峰側一條坡道升登峰腰;再由一道狹道落向谷底,又經過一條曲折盤旋的羊腸秘徑。足足走了個把時辰,最後始到達一座人工石梯之下,紫衣少女示意身後二人止步,然後抬頭向崖頂引吭喊道:「紫燕十三妹,奉諭接引貴賓。」

    「風雲三五迎金駕請!」

    一道合聲朗唱,崖頂一塊鏡石側移,露出一道石門,紫衣少女向後一招手,領先躍登。

    武維之次之,黃衫少年再次之,相後上得崖頂進了石門,是一座綴錦花石天井,十丈對面,是一座宮殿式的大殿。殿前雙旗高懸,左書「風」,右書「雲」,迎風招展,妹妹作響。中有金漆巨匾,匾上塑著一隻威武生動的老虎,別無一字。

    「紫燕十三謁見壇主!」

    紫衣少女一聲婉唱,大殿前立即出現另外兩名紫衣少女。紫衣少女遙遙一福,另兩名紫衣少女欠身作答。這廂紫衣少女二次示意,三人拾級升殿。殿前虎饅低垂,殿內隱隱透出一股檀香氤氳。紫衣少女三次報名,裡面又有一少女高聲道:「奉壇令,十三妹請進。」

    紫衣少女一人掀幔入殿。武維之、黃衫少年則被留在殿外。

    黃杉少年最不安份的便是他那雙眼睛。此刻,他正揚轉著頭,藉瞻仰殿觀景色,將左右兩位紫衣少女分別看了個飽。他忖道:「這兩個成熟多了,另有一股媚勁兒。唔,相當對胃口。她們排行第幾,我可得留意才好咧!」

    這時,武維之的臉色很蒼白,低頭靜立;目光永遠投在面前不遠的地面上,嘴唇緊合顯得異常堅定。他好似心頭空無一物,該想的都想定了。現在,他所需要的,便只剩下忍耐和等待忍耐時間的折磨,等待時間為他所安排的未來。

    片刻之後,殿內二度傳聲道:「奉壇主令,廬山黃少俠請進!」

    黃衫少年面現傲然自得之色,略整衣冠,顧盼著掀慢大步入殿而去。武維之仰臉吸了口氣,兩側的兩名紫衣少女秋波回漾。可是,她們失望了,她們面前這位透著男兒氣息的黑衣美少年並沒有看她們一眼,他的頭又低下去了。

    又是片刻過去,殿內三度傳聲道:「奉壇主令,試錄銀符十五號弟子武維之!」

    武維之慘白的玉臉上掠過一絲淒然微笑,面對左側紫衣少女朝身邊書籍指了指,微微欠身,默托暫時照管;然後深吸一口氣,掀開虎慢,大步跨入。

    武維之刻下立身之處,是一座寬可容百人的大廳。迎面是一列高約三文左右的雲殿,正殿當中壁上,精工雕塑著一隻栩羽欲活的五色綵鳳;鳳左是一條鱗張爪吐的金龍,鳳右則是一等勢若奔撲的白虎。殿額上豎著一行泥金大字:鳳儀殿。在鳳儀殿三字之下橫著一行采砂小字:風雲虎壇。在金龍、白虎的兩旁,分懸著這樣一副對聯:虎嘯五嶽動,天下門宗齊臣服;龍吟四海騰,宇間豪傑盡歸心。

    正殿上香煙綴繞,居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著一位臉垂白紗的白衣人;十名衣著相同而各具殊色的紫衣少女,分左右雁列。那位紫燕十三妹則站在白衣人的身後。

    殿內橫設著一座條形香案,香案後面設有三個座位。三個座位的上空,分別垂懸著三道紅漆名牌。第一道名牌上寫著:虎壇執法。下面坐著的是一個又瘦又黃、臉色灰敗的中年漢子。第二道名牌上寫著:虎壇護法。下面坐著的是一個獨眼道土。第三個名牌上寫著:虎壇總巡。下面的座位本來空著。武維之進廳時,那位廬山黃衫客黃吟秋,正昂然自得地登殿步向空位坐下,原來他已暫署虎壇總巡的空缺。三位香主的身後,一字排列著六名身穿銀灰長衫、背斜長笛、年齡均在雙十上下的俊秀少年。

    右翼殿的眉額也是三個大字:貴賓懈。

    殿內橫放著一張長形錦墊軟背靠椅,這時靠椅上坐著兩個人: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美婦人,一個年方二八的絕色少女。正是武維之的救命恩人,雪娘和小雪姑娘母女兩位。母女身後肅立著四名青衣小婢,手托四隻精巧漆盤,盤中盛著名茶細點。

    鳳儀殿下,另有十六名銀衣長笛少年,沿殿階而上,成梯狀分兩班垂手而立。

    武維之舉目掃瞥之下,已將大廳中全部形勢看清。他的目光系由左而右,他看完香主席,不屑地冷冷一笑;目光移至正殿時,稍微停定了片刻,這一剎那,是他心情最為激動的一剎那。

    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手在抖,心也在抖。跟著,他吸了一口氣,移動目光又向右邊望去,當他看到貴賓席上一對母女時,神色微微一震,目光立即移避開去;嘴唇同時緊緊一合,好似硬生生地壓下了一個由意外發現所引起的激動表示。

    此刻的他,靜立著,目光發直,虛弱得有如久病初癒。全廳四、五十對目光都在望著他,正殿居中交椅上,那位看來就是虎壇壇主一品蕭的白衣人,這時臉上白紗一動,沉聲道:「十三燕,你說此子身手極佳?」

    紫燕十三妹在白衣人座後欠身答道:「上稟壇主,是的。

    卑燕月前某夜自總壇歸來,道經臨汝時,在路上發現了他。那時他在前,卑燕在後,我們均是趕向臨汝城;他雖沒有發覺卑燕,但輕功絕不在卑燕之下。卑燕眼力向蒙壇主嘉許,自信不會看錯人。」說至此處,如武維之飛了一瞥,又接道:「同時,卑燕願力薦這位武少俠,主領本壇銀笛弟子。」

    紫燕十三妹回話時,態度自然,語氣肯定有力。這證明著一件事:她年事雖輕,但在虎壇中的地位卻是相當不低。

    執法、護法兩位香主聽了,臉上毫無表情。那位新署虎壇總巡的黃衫客卻似合酸意地輕哼了一聲。貴賓席上的小雪姑娘,朝紫燕十三妹飛了飛眼角,翹了翹秀唇;她身邊的雪娘女俠則雙目平視彷彿什麼也沒聽到。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銀衣少女,一致對武維之開始注意起來。武維之挺立著,蒼白的臉上異常平靜,就像紫燕十三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這事情跟他完全無關一樣的。

    紫燕十三妹說完,白衣人含意不明地嗯了一聲。大廳中很靜。白衣人右臂微抬,手指武維之,面紗一動,似乎要開始盤詢身世;手指在空中頓了頓,忽又改變了主意。沉聲發話道:「武維之,聽著!你擅長何神武功?本座現在命你當眾展露」

    武維之面對正殿,現出一絲無力的微笑,臉色益發蒼白了。他微笑著,同時仰臉向上,靜靜地說道:「在下遵命,請武壇主看清了。」話說完,垂手一躬,跟著仰天長吸一口真氣,便開始施展起來。

    但見他,有如敵在身前,左掌虛揚,右手屈指前抓,欺身進步;躍出未及三尺之遠,彷彿一把抓空,重心頓失,身軀突然栽倒。說時遲,那時快!右手一按青石地面,人如出水怒蝦,猛又腰身一弓一彈平地竄起;竄起不及文許,半空如受重擊,人又側滾而下。

    就這樣,躍騰起落,翻滾跌仆,在廳心一丈方圓不滿兩丈的青石地面上,打出一路非常怪異的招式掌不像掌,拳不像拳;非顯輕功,非表內力;既不是丐幫的「醉八仙」也不是點蒼派的「鷂翻鷹閃」。

    您道這究竟是什麼?聽吧!黃衫客開口了,只見他哼了一聲,不屑地大聲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只不過是驪山派的靈猿參仙七二式罷了。」

    是的,「靈猿參仙七二式」,黃衫客的諷刺也沒有錯,這套「靈猿參仙七二式」的確算不了什麼。它是驪山派的獨門武學,長處是詭詐潑辣。但以驪山派早自十三名派中除名的事實而言,足證這套武學並無出奇之處。驪山派除名已將近五十餘年,人們早對這套武功淡忘;現經黃衫客這一點醒,眾人這才點點頭,輕唔一聲,相繼明白過來。

    白衣人調臉朝黃彩客微一頷首道:「黃香主見聞淵源,本座異常欽佩。」

    黃衫客受寵若驚,慌地欠身答道:「壇主謬讚、卑座愧不敢當。」目中遜讓,臉上卻已止不住現出得意之色、接著又道:「卑座小有見識,全系家祖教導有方、而且以卑座看來,這位武姓弟子在這套武功上表現得並無出色之處。壇主稍加注意,當知卑座所言不虛」

    白衣人目注廳中,一面看,一面不住點頭,似對黃衫客所說全表同意。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大廳中央。貴賓席上,雪娘女俠的兩道修眉微蹙著,小雪姑娘不住地搓著手,神情顯得異常不安。執法、護法兩位香主的眼睛含著笑意地閉上了。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銀笛少年也都人人在嘴角現出無聲的曬笑;而白衣人身後的紫燕十三妹,則芳容更是由紅轉白,由白再轉紅,愧不可當。

    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唉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套「靈猿參仙七二式」本身既無出奇之處呢?抑或是武維之本人心情不佳?總而言之,他武維之,目下這套武功上的表現,實在是太差太差了。

    開頭還好,愈到後來愈不像話。看吧!這時候的他,不但動作遲緩滯重,且大有精力已竭,難以為繼之勢。好不容易,七二式演完了,足足耗去頓飯時光。最後,一個收勢,人已面色如灰,勉強朝殿上躬得一躬,便支撐不住地就地盤坐下去,瞑目凝雲神調息起來,黃衫客登時放聲大笑。

    貴賓席上,小雪姑娘幽怨地瞥了她娘一眼。雪娘女俠微微搖頭,止住女兒開口,跟著輕輕一歎,垂首隱入沉思。那神情好似說:「且慢,孩子,這情形很是可異。也許其中另有原固,讓娘想一想。」

    由於整座大廳中只有一個人在笑,大概黃衫客自己也感到不是滋味;是以他由大笑變冷笑,冷笑轉乾笑,最後無趣地一哼住口。黃衫客笑聲一俘,大廳中立又靜了下來。

    這時,白衣人身後的紫燕十三妹,狠狠地瞪了黃衫客一眼;然後款步繞至白衣人座前,折腰一幅,掙扎著低聲道:「上稟壇主,這位武少俠剛才已向卑燕聲明過,他他於來此之前,曾生過一場大病,似此情形,一定是體力未復」

    紫燕已將武維之所說的小病,改成大病。小雪姑娘聽了,心底哼道:「他在病後服過一顆雪山冷香丸,告訴了你沒有?病是他的福氣哩!你這不要臉的丫頭懂多少,哼!自作多情,活該!」

    白衣人哼了一聲,緩緩抬頭,冷冷地道:「十三燕,你且歸列;本座心裡明白。」

    紫燕十三妹舉袖輕輕拭了一下眼角,低頭默默退至右排紫衣少女的末尾。

    這時,武維之臉色稍稍好轉,雙目一睜,霍然挺身站立。白衣人容得他身軀立定之後、以手一指,沉聲喝道:「武維之,本座問你,你是沒落了的驪山派門下弟子麼?」

    武維之悠悠抬頭,神情痛苦地淡淡一笑,答道:「武壇主果然好法眼,不愧兩登武林盟主寶座,被天下武林道尊為一代儒俠。壇主,您這樣說話;是表示武維之不夠資格效忠貴幫羅?」未待白衣人接腔,又是淡淡一笑,閉目仰臉歎道:「依此看來,我武維之剛才可算是自己虐待了自己啦!」

    他這樣自言自語,就好像他曾為某種希望付出很大代價,而現在發現希望落空,頗感不值似的,且聽他語氣,他那希望應該是想投入風雲幫,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事實上一點也不豪,那麼,他這番自語是代表了什麼意思呢?關於這一點,無人能夠理會,當下但見他話一說完,立即調轉身軀,昂首大步地便朝廳外走去。

    白衣人似為武維之這種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的傲慢態度所激怒,面紗一動,眼孔中兩道精光迸射,速然喝道:「站住!」

    武維之停步回頭,淡然笑道:「武維之廢物一個,壇主還有什麼吩咐?」

    白衣人扭臉喝道:「本壇護法何在?」香主席上,那個獨眼道士臉色一緊,應聲響諾,同時自座中站起。白衣人眼露凶光,大聲喝道:「宣讀本幫三殺令第二條!」

    獨眼道士神色凜然地大聲念道:「本幫三殺令第二條:不尊不敬者,殺!」

    演變至此,大廳中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其他的人也還罷了,第一個是紫燕十三妹,抬頭之下,芳容已無一絲人色;其次是小雪姑娘,麗容生嗔,怒不可遏地作勢欲起。

    白衣人哼得一聲,才待開言時,貴賓席上忽然傳出一縷清音:「且慢!武壇主,妾身想先跟壇主說句話,不知可以不可以?」

    白衣人一怔,旋即自座中朝貴賓席微微欠身道:「師妹好說。師妹有什麼吩咐,只管交代下來也就是了。」

    本來鎮定如常的武維之,聽得白衣人這樣稱呼雪娘女俠,不禁神色一震。他訝忖道:

    「我父親藝出終南無憂子門下。如今他喊雪娘師妹,難道雪娘女俠也是終南無憂子的傳人!

    或是後人麼?」

    這時,但見雪娘女俠素手一指大廳中央剛才武維之練功的地方,朝白衣人莊容靜靜地說道:「那下面似乎有些異樣,壇主應該先命人下去看看。」

    白夜人閃目向殿下一掃,不禁失聲一哦,忙指著一名紫衣少女道:「紫燕七,你下去看看。」

    左排紫衣少女行列中,應聲飛出一人;有如紫電打閃,疾落殿下。她扭身在地面上略一查察,便以惶惑的語氣向殿上報告道:「上稟壇主,地上有四句詩句,系以大力金剛指一類的神功書成的。」

    所有的人,不禁齊齊一聲驚啊。現在,大家都明白過來了剛才那套「靈猿參他七二式」看來毫不精彩,卻使演練者累得精疲力竭的原因,原來在此。

    白衣人不知是驚,是怒?是愧?是羞?半晌沒說出話來。隔了好一會,這才陰沉沉地向下吩咐道:「寫的是些什麼?念出來!」

    紫衣少女在地上又覆看了一遍,返身向上一字字地報道:「寫的是:亡母雛鵝仰天哭,喪父孤馬繞枝飛;有生既未歎出恭武筍,但願死化白虎殿前竹!」

    白衣人嗯了一聲,其餘的人,眉頭均是一蹙。紫衣少女望望諸人臉色,將聲調放得更緩,又念了一遍。所有的人,全都凝神諦聽著。紫衣少女念完第二遍後,眼望白衣人,等候吩咐。白衣人點點頭,道:「好,你上來,我聽清楚了。」跟著,音調一變,朝武維之喝道:「武維之,過來!」

    武維之默默地走回原立之處,仰臉道:「武維之過來啦,壇主發落吧!」

    白衣人怒聲問道:「從實說來,你是何人門下?」

    武維之漫聲道:「不知道」心念一動,緊接著目注白衣人,含蓄地試探著又道:

    「武維之只能報告壇主,家師是一位於三年前在洛陽華林園中無意遇上的一位老人。」

    白衣人注意聽著,但眼神並無任何變化。

    「除此而外,別的一概不知。」武維之目注白衣人,繼續道:「這是我武維之唸唸在心的憾事。武壇主一代儒俠,在下此來,上半原因也就是為了請教這點,現在假如說連您壇主也不能據此有所發現的話,那麼,師門之謎大概就只有遺憾終生了。」

    白衣人乾咳了一聲,彷彿在抑制著一種老羞成怒的情緒,冷冷問道:「你是說,傳你武功的那個老人已經死了麼?」

    「走了!」武維之糾正著,並又歎道:「今後能否再見,卻很難說。」

    白衣人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講?」

    武維之仰臉啞聲道:」他老人家走了,卻沒有告訴我師徒再見之期。只交代道:這兒有句詩,你去找兩位盟主的一位吧!」

    白衣人詫異道:「這四句詩的含意何在?」

    「我也不知道。」武維之搖搖頭道:「但家師說:這個你不必問,碰上兩位盟主中的一位,他們自會告訴你一切。武維之心想,武壇主被許為一代儒俠,自然是滿腹經論,找金判不若找一品蕭;剛好又遇上貴幫的紫燕十三姑娘,所以就來了這裡。」

    白衣人啞然無語。武維之目光一掃,忽然拍手一指左側香主席道:「貴壇那位黃衣香主,甚是博學多才。壇主,何不煩他解釋一下?」

    白衣人點點頭,扭臉大聲道:「黃香主,你對那首詩的見解如何?」

    黃衫客俊臉微紅,起身一躬,乾咳著道:「這個,這個……咳,咳!依卑座看來,首句言及『亡母』,次句言及『喪父』,三、四句雖然不甚可解,大概也無多大意義。咳,單就前面兩句來說,詩意好似勸人為善。不,不!卑座是說好像勸人做個孝子。卑座見解如此,對不對還得請壇主指教。」

    白衣人想了一下,點頭自語道:「這樣解說,倒也有點道理。」跟著向殿下問道:

    「你,以為是這樣的嗎?」

    武維之仰臉漫聲道:「我說過了,我不知道。壇主以為對,當然錯不了。」

    這時,外嗤一聲,有人笑了出來。循聲望去,原來是貴賓席上的那位小雪姑娘。

    此刻但見小雪姑娘旁顧自語道:「古人云:學無止境。事實告訴我們,誰都不能自以為了不起!」說著,目光掃向黃衫客,帶回目光,又向她娘笑道:「娘,您說是不是?」

    雪娘女俠沉臉叱道:「這兒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多嘴!」

    黃衫客哼了一聲,起身大聲道:「報告壇主,卑座剛才雖然言不盡義,但卑座卻知道這兒另有高明之人。」

    白衣人道:「誰?」

    黃衫客手指貴賓席道:「那位姑娘!」

    白衣人調臉陪笑道:「小雪賢侄,是嗎?」

    小雪姑娘仰臉大聲道:「有這麼回事。但因為小雪今天是客,沒有接受壇生命令的義務,所以小雪想請壇主立下賞格。」

    雪娘叱道:「丫頭放肆!」

    小雪姑娘一扮鬼臉道:「娘又來了,只要主人不見怪,有什麼關係?」

    白衣人先是一愕,繼而笑道:「小雪賢侄天性爽直,愛說笑,這個愚伯一向知道。咳咳,好!賢侄女,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小雪姑娘板險道:「先說清楚,我可不是說笑。」

    白衣人忙又笑道:「好好」

    小雪姑娘接著道:「要什麼現在一時想不出。」

    白衣人道:「那沒關係,等你想到了再說也不遲。總之,事後你不論提什麼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應你也就是了。」

    小雪姑娘口道一聲:「這樣最好!」跟著站走身來,先朝面露訝愕之色的武維之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後才斂客向白衣人大聲緩緩地說道:「關於這四句詩,音律雖不十分工整,但擬之古風樂府,亦無多大瑕疵。」

    武維之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眼中現出一種又慚愧又感遇知音的喜悅之色。這種反應只有小雪姑娘一人瞥在眼中,其餘的人因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是以全未看到。

    小雪姑娘目光帶過黃衫客,又道:「剛才有人說,這四句詩是勸人要做孝子的意思。是的,這種解釋很切題。但是,由於說這話的人只是就字面推測,對待義本身並無瞭解,所以這種解釋仍是似是而非,與真正的詩意還是差得很遠!」

    黃衫客一哼,又羞又怒。其餘諸人,包括白衣人在內,均都逐漸入神。

    小雪姑娘要讚揚的讚揚過了,要奚落的也奚落過了;這才心滿意足微微一笑。正容開始說道:「這四句詩,來自四個不同的典故。先說首句,『亡母雛鵝仰天哭』。這一句,出自一部《環宇記》的雜錄,述說唐朝天寶末年,德清縣一個姓沈名朝宗的人家養了一群鵝;有一次,一隻母鵝孵卵,雛鵝出世,母鵝也因腸裂而死,想不到禽亦有靈,群雛居然仰天號哭,同時紛紛啣草至母屍之側,有如祭奠;祭奠完畢,先後悲號而死。」

    廳中很靜,小雪姑娘歎了一聲道:「第二句,『喪父孤鳥繞枝飛』,典出《西陽雜阻》。記昔歧山之陽,有個老農的屋前棘樹上,歇著一大一小的兩隻公鴉;老鴉為農子射死樹下,幼鴉繞樹哀鳴,趕之不去。三天三夜後,力竭而亡。」

    小雪姑娘又歎了一聲道:「第三句,『有生既未歎出恭武筍』,事見《吳志注》。昔有吳人,姓孟名仁,號恭武,又名一個宗字。時值人秋,距冬筍出土尚久,恭武之母忽思要吃筍;恭武婉稟時令未至,其母回之悶悶不樂,終至成疾。恭武甚孝,日夕嗟歎竹園。七日後,異事出現,滿園生筍,鄉里皆驚,傳為美談。後人瘦信,為齊王之孝,就這樣寫道:

    「忠泉出井,孝筍生庭』!」

    她微微一頓,接著說道:「第四句,也是最後一句,『但願死化白虎殿前竹』,典出《述異記》。燈漢代章帝是位有名的孝子皇帝,登位第三年,白虎殿前,忽平地生出雙竹;一粗一細,互倚互偎。狀若子仰父懷,父撫子頂。群臣議名父子竹,並獻孝竹頌,是歷史上歷代瑞兆中最美也最感人的一個。」

    滿廳寂然,姑娘瞥了低頭拭淚的武維之一眼,仰臉語聲激啞地道:「這四句詩,前兩句是引喻。可以說是『斯禽有此,況乎人耶』?而詩意所在,卻在後兩句。那就是說:「生不能奉之,死當隨之以靈』。依小雪看來,殿下這位少俠,定有不知何處可盡孝道的淒涼身世和悲懷壇主不信,不妨試問。」

    小雪姑娘話畢落座。眾人歎佩之餘,似乎齊都感染了一股淡淡的憂傷,是以無人開口。

    白衣人目注武繼之,良久之後,方冷冷問道:「武維之,本座問你,是這樣的嗎?」

    武維之抬起淚痕依稀的臉,也如白衣人注視了很久,慘然一笑道:「在回答壇主之前,想請壇主先答覆在下一個問題,可以嗎?」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要問什麼?」

    武維之目往白衣人,靜靜地道:「武大俠目下的地位是風雲幫虎壇壇主,這是事實。但不知武大俠第三屆武林盟主的身份,是否仍然存在?」

    白衣人怔了一下,沉聲地道:「怎會不存在?誰能取消武某本屆盟主身份?」

    武維之點點頭,目注白衣人,臉色蒼白地說道:「好的,現在請武大俠暫以第三屆武林盟主的身份聽取一名武林後進的陳述。武維之此次冒昧謁見盟主,共有兩點請求。第一件,便是武維之的師門之謎,剛才已經說過了。關於這一點,武盟主無能為力,武維之不敢強人所難,只好且作罷。」

    白衣人迫不及待地岔口道:「第二件呢?」

    武維之日注白衣人,不稍一瞬,聲音微顫地說道:「第二件,請求盟主鼎力協助;幫同尋訪武維之的生身之父!」

    「你父親遭遇了什麼意外!」

    「不知道。」

    「也是武林中人。」

    「不知道。」

    「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白衣人勃然大怒,叱道:「渾蛋你這是什麼意思?」

    武維之靜靜地回答道:「我是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自己父親的一切,也能口說不知道?」

    武維之靜靜的回答:「不知道的事只能回答不知道。」

    白衣人怒喝道:「再說清楚點!」

    武維之仍是靜靜地答道:「我知道我有個父親,像每個人都應該有個父親一樣。但不幸的是,自我有知以來,我就沒有見過父親之面。」

    「母親呢?」

    「也不知道關於這個,我可以留待將來問父親。」

    白衣人大聲地又問道:「那你是個孤兒了?」

    武維之顫聲說道:「應該不是,不過現在卻可以這樣說。雖然我知道今天的事實是我父親一手造成,但假如他老人家能被找著,我並不恨他。」

    白衣人毫無表情地又問道:「那麼誰將你養大的呢?」

    武維之答道:「另外一位老人,住臨汝。」

    白衣人又問道:「那老人是你什麼人?」

    「不知道」武維之道:「一切都只有我父親知道。那老人已死,我今天只知道兩件事:第一,我姓武。第二,我有個父親,他在我懂事之前丟下了我。」

    白衣人想了一下,語氣中充滿怒意地張目叱道:「武維之,你想想看,你向本座提出這個要求是確當的嗎?」白衣人在這以前,一雙眼神中所顯示的表情只有兩種,非怒即疑,再無其他!

    武維之在應答之際,目光一直沒離開過白衣人之面。起初,他顯得很激動,臉發白,聲浪顫抖,幾乎失卻控制。但是,漸漸、漸漸地,他平靜了;白衣人愈怒,他愈顯得安靜。他似乎從白衣人忿怒的態度上得到了什麼安慰。現在,白衣人如此責問他,彷彿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白衣人剛剛問完,他只故意低頭想了一下,便立即仰臉點點頭,跟著躬身大聲道:「武大俠責備的是,人非神仙,武林盟主自然也不例外,在下思父心切,一時糊徐,以致有擾武大俠清神。武大俠一代奇人當能見諒,在下這廂告退了!」說完又是一躬,旋即轉身二度往廳外走去。

    廳中眾人,彷彿是聽說書先生說了一段「前朝有個蔡中郎」,一個個眼光發直,悠然神往。白衣人也是怔怔出神,不發一言。眼看武維之即將步出廳外,香主席上,忽然有人暴起一聲大喝:「站住!武維之」

    眾人冷不防此,均是一驚。循聲急急望去,原來喝聲來自香主席上的黃衫客。武維之霍然止步回身,遙對香主席冷冷一笑,神情凜然,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明顯的不屑之色,白衣人目中閃著疑問,但沒開口。」

    這時,黃彩客起身朝白衣人一躬,同時恭聲說道:「蒙壇主垂青,黃某得授風雲幫虎壇總巡之職。卑座現在身份不同,所以有一件有關本幫切身利害的事,卑座不便隱忍。」白衣人哦了一聲,目中疑意更濃。

    黃衫客顧了一頓,大聲接著說道:「卑座前來此間之時,發現一路上哄傳著一項可怕而驚人的謠言,不知壇主也已風聞否?」

    白衣人訝聲道:「什麼謠言?」

    黃衫客大聲道:「應關至終南之間,在前半個月之內,一連出了十三宗命案!」

    白衣人忙問道:「什麼樣的命案?」

    黃衫客有力地大聲道:「姦殺案!」

    虎壇弟子,自白衣人以下,人人面面相覷。

    「姦殺案?」白衣人初惑釋然,忽又失聲重複問道:「什麼?姦殺案?」其言下之意,似感懷疑:莫非是你聽錯了吧?

    黃衫客大聲道:「是的,壇主,姦殺案!」跟著有力地加了一句道:「先後十三案,完全出於一人之手!」

    白衣人訝聲道:「有這等事?」跟著目往黃衫客,眼光打著問號,好似在問:難道與本幫有關不成?

    黃衫客將白衣人的目光領向大廳門口的武維之,同時驀地以手一指道:「就是他這位少俠的傑作!」

    啊?全廳中響起了一陣驚呼,紫燕十三妹粉頸無力頹然垂下,另外十名紫衣少女則以眼角相互勾遞著一種只有她們自己能懂的眼色。

    小雪姑娘芳容一變,一聲怒哼,作勢欲起,但被雪娘女俠以嚴厲的眼色止住。

    現在,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到武維之的身上。但見他臉紅如火,雙睛暴赤,身軀索索發抖,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黃衫客朝白衣人一躬道:「本來,這件事卑座可以不提,但外間的議論實在令人可怕!」

    白衣人哦了一聲,忙問道:「外界怎麼說?」

    黃衫客哼了一聲,恨恨地道:「怎麼說?嘿!他們奔走相告,一致說道:暴徒是個少年,風雲幫虎壇十五號銀符弟子武維之!」跟著抬起臉,滿面怒容地又道:「真氣人!壇主,難道本壇已發給他銀符不成?」

    白衣人勃然狂怒,引身舉手一拂,紫燕十三妹嬌軀應勢栽倒。白衣人吹動面紗,氣咻咻地喝道:「紫燕五、七,將這賤貨押下虎牢!」兩句紫衣少女應聲出列。朝白衣人一福,默默俯身抬起穴道被制的紫燕十三妹;按開殿後一道暗門,消失不見。

    白衣人揚臉怒吼道:「武姓小子,繳出銀符!」

    說也奇怪,這時的武維之,在朝貴賓席上瞥了一眼之後,臉上怒恨全消,竟然回復了先前的鎮定。當下但見他緩進數步,向殿上昂然朗聲道:「武維之願向壇主報告兩點:第一,外間發生了什麼,在下前此一無所知。第二,銀符被在下丟了,在下當初是被強令接受,所以事後並無保管之責。除了這兩點,在下多說無用,信不信全在壇主。壇主如欲威之以武,在下願憑微末之技,聊盡人事而聽天命!」語畢,屹然挺立。

    白衣人直如未聞,揮手喝道:「銀符一、二、三、四、五,拿他下來。」

    殿階上應聲奔出五名少年,將武繼之成梅開五瓣狀地團團圍住。武維之一個旅身,目光分掃五少年,然後仰天大聲道:「武維之雖與五位兄弟無怨無仇,但事到如今,彼此均如在弦之箭,不得不發。看樣子小弟也只有開罪諸位了。」

    銀衣五少年稍作猶豫,發聲一喊,合擁而上,武維之默運師門大羅神功,一個大旋轉,左臂虛揚,以崑崙派一式「秋風掃」作掩護;右手五指疾施「天女散花」手法,電光石火般地分別點向銀衣五少年的肩井穴。銀衣五少年齊覺左肩一麻,先後踉蹌躍出圈外。

    白衣人狂喝道:「執法香主」

    香主席首座那個又瘦又黃、臉色灰敗如煙鬼的中年漢子,半死不活地一哼;身軀微微一動,才待離座而起之際,黃衫客已搶先飛身下殿。人在半空中,口裡發話道:「報告壇主,卑座願效微勞。」白衣人沒有攔阻,雙目如電地盯著黃衫客的身形,似頗有意藉此一睹當今三老之一的傳人身手。

    黃衫客在空中一聲大笑,如蒼鷹驚雁,逕撲武維之當頭。

    武維之腳踏九宮步,二閃身,大羅神功運足八成。他恨極這位黃衫客,準備著一招就分生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貴賓席上一道青虹暴瀉,半空一聲嬌叱;玉臂揮處,推出一股勁風,將黃衫客如箭的身形震得一頓,雙雙落在武維之原來的立身之處。

    橫路殺出來的不是別人,小雪姑娘是也。

    黃衫客定身看清小雪姑娘之後,一聲嘿!本想發作,驀地憶及此女與白衣壇主淵源匪淺,當即不敢輕惹。因此,他懸崖勒馬地隱住怒意,尷尬地調臉望向殿上白衣人。

    白衣人目光一閃,好似十分意外,口中輕噫著,調臉向貴賓席上的雪娘望去,雪娘女俠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丫頭被公公寵壞了,壇主不是不知道」

    白衣人點點頭,無可奈何地調臉向殿下大聲問道:「小雪賢侄女,這位黃少俠乃廬山地老之孫,現今又是愚伯主持的虎壇香主。他是執行本壇公務,賢侄女已經看到聽到,為何出手阻止呢?」

    小雪姑娘哼聲道:「他公公是『地老』,我公公是」天老』,有什麼了不起!」

    白衣人勉強一笑又道:「賢侄女,愚伯不是這個意思。」

    小雪姑娘以手一指,岔口大聲道:「壇主沒有命令,他為什麼要強自出頭?這兒是風雲幫的虎壇,並不是廬山地老的『霧園』。像他這種輕妄的行動,直可視為目無尊長。風雲幫如欲樹立三殺令的威信,第一個就該治這位香主以『不尊不敬』之罪!」

    詞嚴義正,黃衫客臉上紅白不定,白衣人也是啞口無言。

    白衣人掙扎了一下,終於先向黃衫客揮揮手道:「黃香主你先歸座。」黃衫客掃興地回座而去。

    小雪姑娘朝黃衫客的背影不屑地瞥了一眼,仰險又向白衣人大聲道:「現在,小雪向壇主請教,這位武少俠究竟犯的何罪?」秀容一整,緊接著又大聲說道:「剛才,武少俠已有聲明,虎壇銀符系貴壇弟子強令收受,所以說,直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能算作風雲幫弟子,他既不是風雲幫弟子,貴幫就不應以任何幫規加諸於他,此其一。他沒有保管那面第十五號銀符的義務,他當然可以隨便處置。壇主追繳銀符的對象應該是貴壇金牌十三燕而不是他,此其二。罪案發生期間,這位少俠正臥病於藍田,這有家母可作人證,外間謠言之根據純係於那面銀符,那面銀符既不在他身上;此案非他所為,至為明顯。退而言之,天下豈有抬著招牌犯罪的笨人麼?此其三。」

    白衣人默然。姑娘聲浪一揚,又道:「現在,丟開這三點不談。壇主剛才說過:「事後不論你提出什麼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應你也就是了!」如今;小雪放肆,這就請壇主履行諾言。小雪的要求是:保證這位武少俠安全退出終南山!」

    白衣人失聲一啊。姑娘高聲接著說道:「同時小雪願提醒壇主一句,武林本屆盟主一品蕭是無憂子傳人、小雪的師伯,一向言而有信。小雪今年十六歲,第一次趨前進謁,小雪希望見到的能跟聽到的一樣。」

    最後這幾句話真具威力。白衣人神情微微一震,雙目光閃,陰沉猶疑的態度突然堅決起來。但見他哈哈一笑,揮手道:「好,好!依你依你。哈哈,遇上你這位侄女,愚伯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雪姑娘芳容綻笑,深深一福,脆聲道:「小雪這廂謹謝壇主賞臉。」調臉朝貴賓席高喊道:「娘,我們也好走了吧?」

    雪娘雍容端淑地緩緩起身。「壇主留步。」她向白衣人襝衽道:「小妹告退了!」

    白衣人立即起身面向紫衣女行列喝道:「全體紫燕恭送貴賓。」喝罷轉臉向雪娘陪笑道:「敝幫主久仰師妹鳳儀,剛才愚兄所轉達的話,還望師妹賜予考慮。至於愚兄的那支一品蕭,它是恩師留在人間的唯一遺物;師妹放心,愚兄自當於短期內尋回。」

    雪娘微微一福道:「那個以後再說倒是一品蕭,壇主應該盡速找回才好。」

    虎壇高撩,十二名紫衣少女兩排前導。小雪姑娘朝武維之招招手,領先走出;雪娘由白衣人伴送跟隨。遜讓再三,白衣人至外院石門止步。而十名紫衣少女則護送三人直至阻天峰外。

    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初冬的傍晚,微有涼意。眼望十名紫衣少女的背影消失,雪娘平靜的容顏,突然浮起了片陰雲。她朝兩小以目示意,要他們不可任意開口;然後點點頭,令兩小跟在身後,默默地向山下奔去。一路上,雪娘不許兩小開口,也不許兩小停歇,直奔西南。經過一夜急趕,第二天黎明時分,抵達離長安不遠的子午鎮。

    進鎮後選了一家僻靜的客棧,草草過了一餐。雪娘將兩小領進一間屋裡,閂上門,然後問道:「孩子們,要不要先歇歇?」兩小一齊搖頭,表示不累。

    雪娘問過一句話,即未再開口。她的目光一直注視在武維之的臉上,一瞬不瞬,望著望著。武維之雙腿忽然一軟,噗地跪了下去,雪娘並不驚訝,她只緩緩將一手按在武維之頭頂,輕輕撫了兩下;神情一黯,風目中潸然湧出兩滴淚珠。

    「師姑……」武維之顫聲低泣道:「我……我喊錯了麼?」

    雪娘拭淚柔聲道:「沒有錯,孩子,你先起來吧!」

    小雪姑娘哦了一聲,看看她娘,又看看跪在地下的武維之,好像給弄糊塗了,雪娘挽起武維之,指著他向女兒笑道:「笨丫頭,還沒弄清楚?」

    小雪姑娘滿臉茫然。雪娘笑容一斂,輕歎著,又向武維之說道:「當年的武林雙奇之一,終南無憂子一生共有三寶:一個獨生女兒,一個得意門人,一支一品簫。老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令字。她女兒名叫歐陽雪,便是妾身。那位門人呢?他就是你父親,一品蕭白衣儒俠武品修」

    武維之泣不成聲。小雪姑娘夢呢般地自語著道:「他就是武伯伯的兒子?娘怎知道的呢?噢,對了,那首詩!」

    雪娘低聲一歎,啞聲接著說道:「雪山天老、廬山地老、靈台山人老,合稱武林三老。

    其後,家父仙逝,安身適身天老之子這丫頭死去的父親,雪山無影俠;而你父親也帶著家父傳給他的那支一品簫,開始闖蕩江湖,成了武林中萬人景仰的白衣儒俠一品蕭。」

    雪娘敘述中似乎略去了很多重要的地方。這從她說完上面短短幾句話,竟顯得非常吃力;臉色微白,同時現出一個隱透出無限遺恨和幽怨的微笑上,可以看出來。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就像你父親」她淒然地笑了一笑,繼續說道:「師姑一直在疑心這一點,卻始終不敢肯定,萬想不到你竟能先會意過來。」

    武維之忽然仰起淚臉,顫聲問道:「師姑,那位虎壇壇主,他不會是我父親吧?」

    雪娘點點頭道:「當然不是!」武維之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他不是,連這丫頭都知道。」雪娘指指女兒,傲然微笑道:「這丫頭雖沒見過你父親的面,但她昨天左一聲壇主,右一聲壇主,你聽她喊過一聲伯伯沒有?」

    小雪姑娘微笑著接過:「娘也沒喊過一聲師兄啊!」

    雪娘輕輕一歎說道:「不過,有一點是證實了。本屆武會上出現的,就是他。」

    小雪姑娘恨聲道:「好個惡賊,娘真該揭穿他才對!」

    雪娘未答,繼續說道:「太像了,我幾乎就被他蒙騙過去了,上次大會上我當時沒看出破綻,事後愈想愈疑心,不管他扮得多巧妙,但在氣質上,仍是有著距離,而現在他的弱點更是完全暴露了。我這次終南之行就是為了此事。」

    武維之又怒又恨地道:「此人是誰,師姑,他扮我父親怎能扮得那樣肖似的呢?」

    「關於這一點,目前尚無法求得答案。」雪娘仰臉輕聲道:「這次,師姑找他的藉口,只是問他參加上次武會何以沒帶一品蕭?為了避免他起疑,其他有關風雲幫的罪行,我連提都未提。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對你父親以往的一切,竟然知道得出人意外的詳盡」

    小雪姑娘哼道:「居然還斗膽邀娘入幫呢!」

    雪娘黯然歎道:「你們不知道,孩子,我不能跟他翻臉。」

    小雪姑娘不服道:「為什麼?」

    雪娘低聲道:「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小雪姑娘忙問道:「什麼事?」

    雪娘望向武維之,慼然道:「師姑以為。你父親可能已陷身在他們手裡。」

    武維之失聲道:「他們風雲幫?」

    「是的。」雪娘目投虛空道:「不然的話,他們絕不敢偽冒你父親的身份向外招搖而毫無顧忌,問時也不可能對你父親瞭解得那樣多。」

    武維之急得流淚道:「我父親怎會……?」

    雪娘黯然道:「師姑敢相信,你父親有此一失,絕非由於武功不敵,你父親一定是中了他們的奸計。唉!孩子,你不知道,你父親的弱點,就是為人太正直。」

    武維之顫聲道:「師姑,您能幫助他麼?」

    雪娘略楞,搖搖頭道:「師姑不能。」跟著慘然一笑,仰起臉道:「不是不能,而是——

    孩子,別問這個了。你不知道好孩子,找你師父去吧!他是目前解決問題唯一有力的人物了。」

    武維之泣道:「哪兒去找他老人家呢?」跟著又泣道:「同時他老人家到底是誰,維之也不知道。」

    雪娘脫口道:「這個師姑已經知道了。」

    武維之心頭一震,忙道:「師姑,您,快說!他老人家是誰?」

    雪娘望著他,咬唇沉吟良久,最後毅然搖頭道:「不!孩子,你師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別違背他的意思。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用意。師姑雖然從你那手神功上猜出了七分,但仍以不說為好。等到你可以知道的時候,不用你開口,他自會告訴你的。」

    武維之點頭默然。他知道,師姑的話沒有錯。師父說過:師又跟他們金判、一品蕭淵源很深,這就是不許你展露師門武功,以及明白師門派別的原因。師父此刻正為我父親的事奔波著,我怎可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雪娘柔聲問道:「孩子,你說對不對?」

    「對,師姑。」他低頭過,「維之是一時激動,不敢再提了。」

    雪娘點點頭,讚道:「勇於認錯,你父親就是這樣子。」提及父親,武維之又不禁雙淚湧流。雪娘黯然不語,小雪姑娘一直在出神,好像在幫著想法子。

    這時,小雪姑娘忽然玉手一拍,朝她娘遲疑地道:「娘,何不要他這位維之哥哥去靈台山?」

    雪娘微微一怔,旋即又幽幽一歎,強笑道:「對了,維之,假如你現在找不到你師父,你就先去一趟靈台山吧!」

    武維之猶豫地道:「找『人老』?」

    「不!」雪娘搖搖頭,仰臉道:「人老性情古怪,在不在靈台山已很難說,即使在也不一定會見你,見了你,也不一定肯出面。師姑要你去找的,是他女兒。」

    武維之道:「人老的女兒?」

    雪娘仰臉道:「是的,人老的女兒梅娘!」

    武維之心頭一震,暗忖道:「梅娘當然就是『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中的『梅』字所代表的人物,她與師姑雪娘之間是什麼關係呢,而師姑雪娘於洛陽酒館中聽到賀蘭病虎說出這兩句詩時,又何以會為之色變呢?」關於這些,當然不便探問。他疑忖之際,忽聽師姑雪娘又幽幽地說道:「她必須為這事設法,她也應該為這事設法孩子,去找她吧!」話說完,又已盈盈起立。

    武維之聽了,又是暗暗一怔,越發不解。他茫然抬頭時,雪娘正挽起小雪姑娘的玉手,朝他凝眸沉吟,彷彿還有什麼話要說。但遲疑了片刻,卻又微微搖頭,輕輕一歎。勉強展顏一笑,無力地說道:「你也累了,孩子,我們大家都先歇歇吧!」

    武維之起身垂手恭送。小雪姑娘望著他,秀唇微張又合,好似想說什麼又忍住,默默地低下了頭。雪娘示意他不必相送,然後母女相挽,啟門出房而去。

    送出雪娘母女,武維之閉上房門,和衣擁被倚在炕床上,瞑目陷入沉思。他想:師姑剛才最後的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記得師父曾經約略說過,百年來的武林異人,先有雙奇,次有三老,先後計得五位。雙奇可能已作古人,當今自以三老為尊。現在,他知道了,所謂「三老」,便是天、地、人三老。雪山天老、廬山地老、靈台山人老。

    「終南無憂子,是雙奇之一。」他想:「那麼,另一奇是誰呢?」

    他真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竟是如此般地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微妙和複雜——

    梅娘是人老的女兒?雪娘是天老的媳婦?這種發現,是無法事先想像的。尤其是後者,雪娘竟是雙奇之一的無憂子的掌珠,父親一品蕭的師妹,誰會想得到?

    他又想:「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兩句宋人詠雪梅的詩句,乃系指梅雪二物各擅勝場,皆含兼頌並揚,絕無厚此薄彼之意。而當年雪娘聽了這兩句,臉色竟然大變,又是什麼緣故呢?難道說,『梅』、『雪』之間,有什麼不洽嗎?

    還有,雪娘既是奇人無憂子之女,又是天老的媳婦,更是父親一品簫的同門師妹。論聲威,舉世無雙;論親疏,也可說是夠密切的了。可是,當他求她營救父親時,她竟一口拒絕;雖加以解釋,也支吾含混地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她可能另有苦衷。」他想:「不然的話,她絕不會因關心一品蕭的真假而跑到終南山來。」什麼苦衷?當然不是他所能想像得到的。

    現在,最令他迷惑的,便是雪娘說的最後兩句話:「她必須為此事設法,她也應該為此事設法!」必須,應該?為什麼?

    「您是我父親的師妹,都不肯出面。」他反覆地想著:「梅娘何人?她難道比師姑您跟我父親的關係更親近麼?」想著,想著,輕輕一歎;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他實在太累了,一覺醒來,天色已黑,戶外無甚動靜。心想,既不便去擾別人,飯也懶得吃,索性再睡吧!

    二度醒來時、天已大亮。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外;只覺步履輕健,通體舒泰,知道元氣業已完全恢復。當下仰臉深吸一口清鮮空氣,容光煥發地轉過身軀,準備進側屋謁見雪娘母女。抬頭掃視之下,不禁一呆。

    門扇敞開,屋內空蕩蕩的,已是人去樓空。

    他暗忖道:「難道她母女昨晚換了房間麼?」正在思忖之際,忽然有人在身邊含笑向他招呼。偏臉看時,原來是店裡夥計。但見店伙哈腰遞上一張便條,恭謹地說:「兩位女客昨晚走了,這是她們吩咐交給少爺的,少爺房錢已經付清。」

    武維之連忙取過一看,正面寥寥寫道:「速去靈台,我等有事先走一步。」下角附有一行小字:「請維哥有空去雪山玩。家祖、家母、我,都歡迎你。」從筆跡及語氣上看。他知道便條系雪娘所留,下角則是小雪姑娘的附筆。翻過來看反面。是張路線圖,用箭頭表示出此去靈台山的路線。

    武維之看完,向店伙揮揮手道:「謝謝你,夥計,知道啦!」

    他執著字條,發了一會兒呆。回房取了他那只僅有的書籍,在前麵食堂中飽吃了一頓;惆悵地跨出店門,向子午鎮外走去。依圖示,去靈台山應經長安,渡渭水;從馬鬼坡沿武功、扶風,越歧山,三日便可到達。

    長安,名地也。周、秦、漢、前趙,均曾建都於此。城南作南斗形,城北作北斗形,是以又被稱為「斗城」。長安的八街九市,極負史名。漢時,丞相劉屈殺妻果首華陽街,京兆尹張敞走馬章台街。華陽、章台皆八街之一也。又有萬子夏者,號為長安大俠,居柳市。柳市者,九市之一也。

    武維之王屋山習藝近三年,修武之餘,便從師父遍習經史巨家,於今已是文武兼備。長安之盛,自是無識。但他心向靈台山,無心遊覽;是以穿城而過,未作停留。

    十月中旬,他渡過渭水,自興平起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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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