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第十八章

    天順錢莊。

    陳善剛剛送走一撥客人,見管帳的小田正閒望著窗外發呆,不禁朝他打了兩個響指,吩咐道:「小田,把桌上的茶杯收拾乾淨,把櫃檯擦一遍。唔,這牆壁幾時變黑了?要買牆紙要買牆紙,誰去買牆紙?」

    這當兒小田趕緊將手中的三個茶杯揣到懷裡送到裡間去了。錢莊裡的人都知道,掌櫃最看不慣的事情便是手下的人沒事閒著。「每年給你們五十兩銀子的工錢,不是付給你們在這裡喝茶、打哈欠、翻眼珠子胡思亂想的。」

    陳善的目光在大廳裡掃來掃去,見記帳的小陶正埋頭不知在幹什麼,便道:「小陶,勞駕你跑一趟,到樓下東街的義祥紙莊買些牆紙回來。」

    「有客人來了。」小陶淡笑。

    客人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怕。

    他的臉上到處是傷疤,有不少已化膿發炎,頭上戴著個小帽,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與他高大的身材很不般配。

    他腰骨也不利落,走路顫顫巍巍,一搖一晃,明明只有四十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八十歲的老頭子。

    陳善察顏觀色,盡收眼底。當下對小陶使了個眼色,避到內室。

    小陶的臉上堆起了熱情的笑容:「客官請坐,喝什麼茶?花茶、紅茶還是香片?」

    那人面無表情:「不客氣,我來兌銀子。」

    「好的好的,客官可有票據在手?」

    他遞給他一張紙。

    那紙是堅韌的白麻紙,折成四折。小陶展開一看,見上面寫道:

    「憑票會到馮十春九九松江銀壹萬陸仟兩整,言定在嘉慶分號見票無利交還不誤,此據。辛卯年三月十三日龍城天順記」

    小陶的笑容不變,卻像對付中原最陰險的騙子那樣將會票翻來覆去地檢查。將票面上的水印、簽名、圖章、騎縫看了又看,最後確信會票不假,才道:「馮先生,請稍等。」走入內室。

    再出來的時候,接待馮十春的人換成了掌櫃陳善。

    陳善不動聲色地指著會票左頁上的一行小字,道:「一萬六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為可靠起見,我們有幾個問題要問先生。馮先生不會責怪我們過於小心罷?」

    馮十春咳嗽了一聲,知道是自己相貌可疑,道:「當然不會。」

    「這票頁上寫著『此票務要馮十春親收銀兩,倘途中遺失,別人拾得作為廢紙。』請問,先生是馮十春本人麼?」

    「當然是。」

    「這上面還有一個綠色圖章,馮先生大約不清楚,這是總號要求討保交付的標記。」陳善又道。

    他表示不大明白。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為防他人冒領,馮先生已擬出幾個問題事先寄來,要求我們向領款人照單發問。」陳善不緊不慢地道。

    那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請問馮先生表妹的小名是——」

    那人怔了怔,忽然撥腿就跑!

    他跑得倒不快,陳善也懶得去追。

    小陶從內室走出來,道:「掌櫃的,要我叫人抓他見官麼?」

    「算了。」陳善歎道,「這年頭這號人也太多了。」

    那位冒充者一口氣跑到江邊,躲在一塊巨石後大聲喘氣。

    「大哥,銀子領到了麼?」在那裡等待他的一個灰衣人急切地問道。

    「的,沒有!」

    「其實,就算弄得到這一萬多兩銀子,我們還有很大的虧空,現在只剩下八天的時間了。」

    「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天要絕我,我能若何!」冒充者切齒道。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與其冒領銀子,不如把那個銀莊搶了。」灰衣人道,「那銀庫裡肯定有十八萬兩銀子。」

    「我沒幹過這種事。」

    「大哥,干吧!八十五條人命全在你一人手上!」

    「你知道十八萬兩銀子有多重麼?」

    那人啞口:「我再去找幾個兄弟?」

    「算了,別害人家。」

    「大哥!那就咱倆也行!搶多少是多少。」

    「你以為我還是以前的銀刀小蔡麼?」那人慘笑,「我的武功已廢,就是有心也無力!」

    … …

    在蘇風沂的眼裡,如果面前是一件青銅器,時間就是魅力;如果是男人,時間則是魅力的敵人。

    不管她承不承認,這是王鷺川得出的結論。蘇風沂喜歡陌生而神秘的東西,而青梅竹馬的王鷺川讓她太過熟悉,熟悉得好像巧婦灶邊的一個鹽罐,雖然天天就在手邊,也視而不見。

    漸晚奠色,窗外沉雲低暗,淡煙疏雨中,只看得見梧桐筆直的樹幹和雲霧纏繞的遠山。

    王鷺川很少注意過窗外的風景,也從不覺得陰晴雲雨會和自己的心境有任何關係。他是個常識的信仰者,相信大多數人對生活的看法,別人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從來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他的世界很簡單,像腳踩大地一樣實在。他的想法也很簡單,直截了當,沒什麼城府。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聰明。恰恰相反,他在武功上悟性奇佳,不論怎樣難學的東西,他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在家裡他是獨子,四代單傳備受寵愛;在江湖上,他與大多數少年成名的高手一樣,驕傲自信,從不相信自己會走霉運。

    飯廳裡花椒油的氣味格外辛辣。這是他最喜歡聞的氣味之一,如今卻完全沒有食慾。東牆邊上,一個勤快的夥計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拖著地板,油灰燼去,露出幾點漆色,一縷陳年的松木香氣幽幽地從地底鑽出。

    往日的這個時候,他要麼與朋友聚會狂歡,呼盧喝六;要麼在酒店的雅座裡陪蘇風沂閒聊。他很少在家吃飯,一天總有會不完的朋友,趕不完的應酬,不到夜半三更不著家門。儘管一日只睡兩三個時辰,他任何時候看上去都精神煥發,生龍活虎。

    而蘇風沂下樓看見王鷺川時,發現幾日不見,這個人變了很多。不僅印堂發暗,十分憔悴,往日光亮的額頭上亦憑空多出了三道淺淺的皺紋。他是個虎背狼腰、儀容俊偉的男人,不耐煩的時候雙臂往胸前一抱,胳膊粗壯,猶如兩截樹樁,胸肌寬厚,好像一層盔甲。雖然體格高大,他臉卻很瘦削,上面沒什麼肌肉,不笑的時候,神情看上去有些殘酷。實際上每當他走在蘇風沂的身邊,就好像凶神惡煞一般,旁人嚇得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可是彼時王鷺川卻破天荒地穿了件淡白色的蜀袍,在那一身英武之氣上多添了一層文靜。而蘇風沂記憶中的王鷺川極少穿白衣,也從不喜歡質料輕軟的蜀綢。

    「鷺川。」蘇風沂輕輕地打了個招呼。

    「嗨。」他早已看見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她走到他面前,在離他兩尺的地方站住。一道燭光正從頭頂射下來,照著他失落的眼神,她遲疑了一下,為自己的生疏感到羞愧,禁不住又向前邁了一小步。

    ——如不是臨陣脫逃,現在她已是他的妻子。

    如今,一尺成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看到我的信了?」沉默片刻,她問。

    「看了。」

    她等著他說話,以為他會暴跳如雷、大吵大鬧。會一把揪住她,將她綁起來,當作一卷行李捆在馬背上帶走。

    他什麼也沒說,表情很平靜。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的心驀地有些緊張,「你在找我?」

    「沒有,」他避開她的眼光,淡淡地道,「我有一位親戚正巧也住此處,想不到會遇到你。」

    「你還有我不認識的親戚?」她歪著頭,像往日那樣揶揄。

    他呆呆地看著她,半晌答道:「他是唐門人,叫唐蘅,是我的表弟。」

    「唐蘅怎麼成了你的表弟?」她覺得可笑,見他眼中一抹濃濃的憂傷,笑意不知不覺地從唇邊滑走。

    「見過一面,很少往來,」他解釋,「我們剛剛聊過,十分投緣。這裡暫時沒有空房,他請我與他合住。」

    她愣了愣,道:「哦,你不覺得他有點——」

    「不覺得。」

    「可是——」

    「他挺好。」

    她知道鷺川看人就像看鏡子那麼簡單,只要對一個人印象好,就會立即把他當作朋友,絕對不說他的壞話。

    接下來,她覺得無話可說,只好垂下頭,看自己的裙子。

    「阿風,你走得那麼急,身上可帶夠了銀子?」他忽然又問。

    「我可以自己掙銀子,」她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荷包,「一天掙三十兩呢。」

    「你忘了帶上你喜歡的那些傢伙,我替你帶來了,也許掙錢的時候用得著。」他從桌旁的凳子上拾起一個小小的包袱。蘇風沂接過,打開一看,是個柚木漆盒,裡面整整齊齊地裝著毛刷、小鏟、鑷子、鐵鉤、圓鏡、蠟紙、銼刀之類奇奇怪怪的工具。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抬起頭來,輕聲道:「對不起。……伯父伯母一定很生氣吧?」

    「……還行。倒是你父親大發雷霆,正派人四處找你呢。」

    「回去吧,鷺川。」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道。

    「嘿,別這麼急著趕我走,好不好?」他自嘲地笑笑,「我不過是來找我的表弟,又不礙你什麼事。」

    「回去。」蘇風沂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道,「算我求你,不要再來找我。」

    「為什麼?」他的眼一陣發酸,明顯地受傷了。

    「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剛剛改變了主意。」

    「我不會改變主意。」她又說了一遍。

    「你會的。」他慢慢地道,「我會變,變得讓你改變主意。」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離開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淺淺地呡了一口,獨自開始吃飯。

    他的背影如此孤獨。

    她有些不忍,走過去,坐到他對面,勸道:「別這麼不開心好不好?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不,我們不是朋友,」他抬起頭,目光淡淡地,「如果你不肯做我的妻子,我寧願重新變成陌生人。——讓你重新認識我。」

    「我認識你,一直都認識你……」

    「那只是以前的我。」

    「鷺川,求你不要這樣!我只是個通房丫頭的女兒,你母親一直都不喜歡我,我不值得你這樣……也不想你為我改變。因為,」她捏著自己的手指,「我不會改變主意。」

    「不必感到內疚,我也不需要安慰。」

    他的語氣完全平靜,平靜得好像一潭死水。

    她覺得有些吃驚。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王鷺川,不是那個大大咧咧,喜歡熱鬧的王鷺川;不是那個笑逐顏開,事事稱心的王鷺川。她還記得他最喜歡開的玩笑:

    ——我作了一句詩,你想不想聽?

    ——你?作詩?說來聽聽。

    ——「愛你像蟑螂。」

    ——這是什麼意思?

    ——不該來時它偏來,來了你又轟不走。

    「那麼,保重。」 她默默地站起來,打算離開。

    他沒有回答。

    她走了兩步,忽然衝回來,大聲道:「你真的不肯走?」

    「這裡是客棧,誰都可以來。」

    「王鷺川,別捉弄我的同情心。」她大聲道,「我說過不會改主意,就是不會改主意!你還要我說多少遍?!」

    ——王鷺川瞇著眼睛打理著她。這才是真正的蘇風沂。她的憤怒總是比常人遲到半步,卻會突然跳起來,反戈一擊,將人打得昏頭轉向。

    「哈!你什麼時候有過同情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哪次我沒讓著你?」他抱著胳膊,不理會她,冷冰冰地道。

    「哦,是麼?既然我一無是處,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我就是喜歡沒良心的女人,」他站了起來,身影如一道烏雲般掠過她的臉頰,雙眸寒光閃爍,「怎麼樣,現在是不是終於覺得我是只可愛的蟑螂?」

    「你想怎麼樣?」她目露凶光。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他是誰?」

    「原來你來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她冷笑,一字一字地道,「我們的事與他沒半點關係。請你不要碰他,不然我就會讓你明白我真正沒有同情心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怒火在目中燃燒。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臉色由青轉白,忽一拳砸在桌子上,將桌面砸了個大洞!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鷺川的脾氣雖然很大,卻從沒有在她面前這樣生過氣。他永遠讓著自己,吃飯搶著付錢,上車為她拉門,吵起架來更是口拙,從來都是他先檢討認錯。因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男人,是大哥,凡事應當虛懷若谷,而不是斤斤計較。何況天底下講理的女人原本就很少,跟她們爭辯,簡直是白費功夫。所以男人們擅長的那些虛情假意的奉承、故意屈尊的謙遜、以及息事寧人的寬容,全在他的修養之內。而這些對蘇風沂都不怎麼管用,也難以叫她服貼,更是半點也不會感恩。她屬於天底下最難討好的那一類女孩子。

    果然這一拳四座皆驚,看客們的眼睛全都溜了過來,悄悄地期待一場好戲。

    「我不和你打架!」她扭頭就要離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顫聲道: 「阿風,幾天不見,你就這麼恨我?」

    她站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們家在怡春縣有一處百年舊宅,閒置多年,一直有買家出價,你父親卻從不打算賣掉,是麼?」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他愣了愣。

    「那座舊宅的下面,有一座漢王的墓。」

    他的臉驀地蒼白。

    「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父親為什麼處心積慮地要把我嫁給你了。」

    說完這話,她瞪著眼睛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道:「如此說來,這麼多年,你一直在騙我?」

    他的臉崩得很緊,雙目陰沉。

    「我也三個月前才知道此事。先前,我一直懷疑我父親為什麼對我的婚事那麼熱心。他有一大堆兒女,嫡生的都懶得理睬,哪有閒心管我這個通房丫頭生下的女兒?你難道不記得,他原先是打算把我的三姐嫁給你,你爹爹都答應了,你卻死活不幹?」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輕輕地道:「你就為這個難受麼?阿風,跟我回去。我去說服我爹爹將那間屋子賣掉。那墓裡會有什麼?裡面不過躺著一俱骷髏。」

    「不,我已改變了主意。不會嫁給你了。」原本指望他勃然大怒,然後憤而離去,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只好硬生生地說道。

    一絲悲慼之色浮上他的眼梢:「那麼,你離開我不幹別的事,只是因為他,是麼?」

    「是。」

    他猛然放開了她的手,無奈地笑了笑,頹然坐下,眼中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淚光:「很晚了,你去睡罷。我想獨自呆一會兒。」

    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傷心,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走,我請你喝酒。」

    「不必。」

    「我不想看見你難過。」

    她要了兩瓶杏花村和幾碟他喜歡的小菜:「無論如何我們都曾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先敬你一杯。」

    他沒有接過她遞過來的酒杯,卻將一整壺酒都捧了起來,仰頭灌了下去。有一半的酒潑出來,淋濕了他的前襟。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苦笑:「阿風,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

    她將手中之杯一飲而盡,烈酒好像刀子一樣燒著她的喉嚨:「不知道。」

    「你這個人,真實得令人倒胃。」

    「是麼?」

    他又開始拍開第二罈酒的封泥,將酒倒到碗裡,一飲而盡:「干!」

    「慢點喝,你很快就會醉了。」她拉住他的手。

    他擺了擺手,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的酒量?」

    「別喝了。」

    「阿風,自從那次我爹帶我去你家,在後花園裡遇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妻子。……我從沒有想過你會不是。」他唏噓長歎。

    「那時你才七歲。」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只是個黃毛丫頭,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眉毛是淺黃的,淡得看不見,遠遠只見兩隻黑幽幽的大眼睛。……你的貓跑到樹上去了,求我爬樹幫你弄下來。我……我把貓兒抱了下來,你高興得直跳,還親了我一下。」

    「……這是陳年老事了吧?」

    「要說咱們的陳年老事,這麼多……多年下來,數……也數不清,難道你……都忘了?」

    「唉,不要說了,」見他越說越傷心,她的眼也跟著發紅。

    漸漸地,他兩眼發直,雙手發軟,已是明顯的醉態,她道,「我扶你回房歇息,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回家去罷。」

    她將他扶起來,他推開她的手,怒道:「不!我不回去!」

    說罷徑直向前走了幾步,身子一歪,正巧唐蘅從樓上下來,一把拉住他,聞見他一身的酒氣,皺了皺眉,道:「你喝了很多酒?」

    王鷺川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吼道:「酒……酒不是你叫我喝的麼?」

    唐蘅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讓你喝這麼多酒?」

    「阿風,跟我回家……」他已醉得人事不清,緊緊拉住唐蘅的手臂,死死不放。

    唐蘅忙哄道:「好,好,我先送你回房,咱們明天就回家。」一邊哄,一邊惡狠狠地盯了蘇風沂一眼,道:「是你給他灌的酒?」

    蘇風沂一直躲在王鷺川身後,小聲道:「你沒見桌子給他捶了個大洞?這種時候如果不喝酒,他就要找人打架啦。」

    聽她說話舌頭也有些大,唐蘅忍不住道:「你也喝了很多?」

    「我只好陪他喝,不忍心看他傷心成這樣子。」

    「這事兒全是你弄出來的罷?現在都亂了!」

    「是我弄出來的我才這麼喝。一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多酒呢!」

    他歎了一口氣,道:「我送他回屋去。」

    「我幫你一把。」

    兩人一人扶著王鷺川的一隻手臂,將他送到房內,放到床上。

    唐蘅苦著臉道:「怎麼辦?他還是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不放。」

    蘇風沂正幫床上的人脫靴:「誰讓你渾身香噴噴的?你就讓他拉一會兒不行麼?替我看著他,我得下去結帳。」說罷,閃身關門離去。

    下得樓來,付了酒帳,呆呆在樓下坐了一會兒,忽又奔回去敲唐蘅的門。

    「什麼事?」

    開門的時候,唐蘅已換了一件淺灰色的睡袍,臉色微紅,彷彿酒醉一般。

    蘇風沂呆呆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蘅,今晚你不能睡在這裡……」

    「為什麼?」

    「我怕……鷺川會□你……」

    「□?」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紅紅的道,「真的?」

    蘇風沂盯著他的頭,怔怔地道:「阿蘅,你為什麼是光頭?你的頭髮呢?」

    她嚇壞了,因為開門的時候唐蘅的一隻手竟然捧著一個假髮。而他的頭皮油光珵亮,與和尚無異。

    「哦,我沒頭髮。一直光頭。」唐蘅耐心解釋。

    「為什麼是這樣呢?」

    「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唐芾給我喝過一碗參湯,喝完之後頭髮一夜間就掉光了。再也沒長出來過。」

    「唐芾是誰?」

    「我哥哥。」

    「你恨他?」

    「不恨,只是不和他說話。」

    「不可能,他是你哥哥。」

    「信不信由你,我們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十年沒說過一句話。」唐蘅淡淡道。

    「是他不理你,還是你不理他?」

    「互相不理。」

    蘇風沂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手中的假髮,問道:「那是我賣給你的頭髮麼?」

    「是啊,」他慎重地道,「小心別弄亂了,這發套我可是花大錢請人特地為我做的。」

    「我給你的頭髮並不多,夠用麼?」

    「暫時夠了。」

    「下回不夠,我再剪一尺給你。」她柔聲道,「現在麻煩你到子忻那裡湊合一晚,行麼?」

    「沒問題。」

    兩人走到子忻的門邊,敲了半天門,才聽見裡面應了一聲:「請稍等。」

    過了半晌門才開了一道縫,子忻剛剛沐浴一新,披頭散髮,穿著件雪白的素袍,一身熱氣地站在兩個人的面前。

    蘇風沂忽然臉色飛紅,渾身發軟。

    子忻之美,令人昏厥。

    「兩位有什麼事?」

    「我那裡來了一位客人,能否在你這裡擠一晚上?」唐蘅道。

    「當然可以。……只是我明天要早起採藥,不會打擾你的清夢罷?」子忻彬彬有禮地道。

    「不會。」

    唐蘅正要進屋,蘇風沂忽然拉住他,笑著道:「子忻的床太小,兩位的個子都這麼大,只怕擠著不舒服。阿蘅,到我房裡去睡罷。」

    「我去睡,你怎麼辦?」

    「我到輕禪那裡擠一擠。」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