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與古籐

    第十九章

    蘇風沂溜進沈輕禪的屋子時,發現窗簾掀開一角,她正坐在床頭出神地望著窗外墨色奠空。

    幾粒星辰孤零零地閃爍著,夜色無邊,空氣清冷。

    聽見她的腳步,沈輕禪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歎道:「子忻把所有的鏡子都拿走了。」

    蘇風沂擠到床上,裹著毯子,也將臉湊到窗邊向外張望,隨手從懷裡掏出塊小鏡子遞給她:「我有鏡子,你要看麼?」

    不知用了什麼靈藥,她臉上的紅腫消褪得很快,亦憔悴了許多。對著鏡子端詳了片刻,什麼也沒說,又將鏡子還給了蘇風沂。

    「小時候,每到夏夜,我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趴在井台邊看星星。我媽媽給我講過好多神話……」蘇風沂輕輕道。

    「我不是很喜歡我娘,」沈輕禪淡淡道,「我在她心中的位置遠不及我那幾個哥哥。自從五哥去世,她天天以淚洗面,難過得好像瘋掉一樣。如果死的那個人是我,她一定不會那麼難受。」

    不知該如果回答,蘇風沂只好苦笑。

    「她要我想法子接近傾葵,伺機打聽郭傾竹的下落,」沈輕禪的臉上露出譏諷之色,「她說,『為了哥哥的血仇你要不惜一切手段。』她甚至說,她知道為了達到目的我一向有很多辦法,不然我也弄不到那把罕世的名劍。」

    蘇風沂吃了一驚:「原來你並不……」

    沈輕禪搖搖頭:「我第一次見到傾葵的時候,傾葵並不認得我。他大哥將他保護得很好,一直隱藏他的身份,從不曾讓他介入過郭沈兩家的糾葛。——他化名劉駿,在西北一帶活動。我當時自侍武功,便跑去找他比劍。條件是如果我贏了,他跟我回三和鏢局。你知道,只要我們手裡有郭傾葵,就不愁引不來郭傾竹。」

    「你贏了?」

    「我們沒有交手。」

    「為什麼?」

    「他說,他與我素昧平生且無冤無仇,何必為上一代的糾紛拚個你死我活。我向他列舉我們沈家有多少親人死在郭家人手裡,他說他也可以列出同樣的名單來。但他向我保證,他很晚才知道這些事,且從未參與過任何一次行動。他只想好好地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如此而已。他甚至還說,既然我千里迢迢地到了這荒無人煙的西北,他願意請我吃一頓本地最好的羊肉泡饃,算是盡地主之誼。」說到這裡,她臉上忽現柔和之色,「他很窮,卻很大方。」

    蘇風沂歎道:「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冤冤相報何時了——」

    「可惜這世上的對錯並不由我們來決定,」 沈輕禪苦笑,「可是他還是被我一句話給騙到了這裡。——臨走時我告訴他,我的幾個哥哥正僱人全力追殺郭傾竹,已令他不止一次受過重傷。他擔心大哥的安危,果然跟了過來。我們在路上同行了三個月,相安無事。可我現在十分後悔……也許不告訴他這些,讓他留在西北反而安全。現在我怎麼勸他走他也不肯。實際上,他已被我的幾個兄弟牢牢盯上,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所以你只好總和他呆在一起,好讓你兄弟投鼠忌器?」

    「郭傾竹殺了我的大哥和五哥,手段殘忍,且一直發誓要將沈家斬盡殺絕。我不可能原諒他,他更不可能原諒我們。」說這話時,她的手是冰涼的,眼中露出恐懼之色,「他若知道我與傾葵的事,也不會原諒傾葵,肯定會先殺了我。我的家人也不會放過我。」

    蘇風沂的心陡然一寒,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傾葵和我都避免談論此事,過一天算一天罷。」

    蘇風沂愣住,無語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沈輕禪又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禪』字麼?」

    蘇風沂搖了搖頭。

    「因為傾葵的父親叫『郭啟禪』。我爹給我們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沈郭兩家的後代不可能結合在一起。」

    見她目中一片迷茫,蘇風沂握住她的手,輕輕道:「我一直忘了告訴你,昨天夜裡我見過郭傾竹,和他交了手,我刺瞎了他的一隻眼珠,算是替你報了仇。」

    她以為聽見這個消息她會高興,不料她身子猛地一抖,顫聲道:「你……你怎會刺瞎他的眼睛?你的武功遠不如他!」

    「他太驕傲,才會失手。」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我雖要多謝你替我報了仇,不過,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有什麼後果?」

    「因為有個郭傾竹,我們兩家幾乎勢均力敵。雖說沈家人多勢眾,但我們家大業大,有鏢局的生意要照顧,實際上勻不出很多人手來對付郭氏兄弟。何況郭傾竹武功高強,又總在暗處,多半時候是我們著了他的道兒。一旦他受了重傷,形勢就倒轉過來。傾葵無人暗中照應,會很危險……」

    蘇風沂一聽,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放心,咱們至少還有唐蘅。」

    不知為什麼,兩個女人一想到唐蘅,親切感由然而生。沈輕禪知道唐蘅的武功遠在他實際的排名之上。兩人對視片刻,不發一言。過了一會兒,知她越想越怕,沈輕禪揪了揪蘇風沂的臉蛋,強笑:「咱們說點別的吧。別為我擔心,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雙雙逃走。」

    夜涼如水。

    兩人縮進被子裡,各懷心事,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聽著牆頭蟋蟀低鳴,樓外蛙聲不斷。接著「咚咚」兩響,窗外已敲了二鼓。蘇風沂忽然捅了捅沈輕禪,壓低嗓子悄悄問道:

    「輕禪,問你一個女人的問題:那個……第一次會很痛麼?」

    「第一次?什麼第一次?」明明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沈輕禪故意裝糊塗。

    「第一次,你和他……」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唐門。」

    「說來聽聽,我想知道……」

    「很痛。痛得要命。痛到你會恨這個人,會大半年都不想理他。」

    「真的?」

    「反正我是這樣的,何況我不喜歡那個人。若不是為了弄到那把劍,我也不會這麼做。」

    過了一會,見蘇風沂怔怔地沒有回話,又道:「沒事,第二次就好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怎能把你教壞……」

    黑暗中,蘇風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燭光下,他的肌膚是銀色的。他像往日那樣淺淺地瞇著眼從一旁打量她。

    ——你媽媽是丫環,你也是丫環。你知道什麼是通房丫環?

    ——通房丫環的意思是,你媽媽是我父親的,你是我的。

    □的眼光將她裡裡外外地吞吐著。

    給我倒杯茶。

    她戰戰兢兢地提起茶壺。

    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將她扯到自己的懷裡。

    她聽見衣裳撕裂之聲。

    那只滑膩的手無處不在。

    她咬了他,狠狠地咬了他。

    「太晚了,」蘇風沂輕輕道,「睡吧。」

    … …

    他披著漆黑的斗篷,站在一棵樹的陰影裡,淒冷的月光灑下來,彷彿給那件純絲的斗篷套上一層薄冰。

    他是殺手,正等待著主顧的到來。

    每次談生意他都會選擇一個開闊且充滿陰影之處,將自己的臉藏在斗篷寬大的帽子裡。狹窄的長劍竹棍般別在腰下。他的手一直握著劍把,森寒的劍氣透過肌膚,水波般漾入他的眼眸。

    主顧準時到達,也披著一件斗篷。

    那是個姿態優雅的女人,年紀四十來歲,眼角邊雖已有了細細的皺紋,卻仍然很美。女人戴著一雙長長墨綠色的手套,和斗篷的顏色完全一樣。她筆直向他走去,在五尺之處稍停了片刻,瞇著眼判斷了一下這個人是不是她要見的人,然後,顯然得出了肯定的結論,她走到他面前,從容地摘下了手套和風帽,露出一張讓每個見過她的男人無法忘記的面容。

    一雙睿智的眼睛向人凝眸而視,他覺察到她的目光深處有一絲暗藏的堅硬。

    作為一個信譽良好的殺手,他的主顧中有不少女人。這些女人找到他時,一般都很緊張,因為暗殺畢竟不是一件好事,理由也多半說不出口。她們多半會結結巴巴的說出自己的要求,跟他討價還價,反覆叮囑他保守機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對於這些女人,他憚度會很寬容。每當她們躲躲閃閃如驚弓之鳥般與他會面時,他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她們的保護人,甚至,是她們的大哥,她們的父親,她們的偶像,她們的英雄。他很樂意為絕望中的女人解決各種難題。如果那個女人情緒激動泣不成聲,他甚至還會請她到茶樓小坐,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向她保證,他一定會替她幹掉那個渾蛋。

    而面前的這個女人顯然不屬於這一類。她像一個真正的主顧那樣雙眼直視,目光堅定。從她臉上他只讀出了十二個字——「我出錢,你辦事,誰也別糊弄誰。」

    「他們說你殺過很多人,」女人道,「無論多麼困難的任務,都能得手。」

    「不錯。」

    「我姓吳,叫吳悠。」女人低眉觀察他握劍的手,「這名字你或許覺得陌生……」

    他打斷了她的話:「我對唐潛這個名字很熟悉。」像每一個細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樁生意之前,都會對主顧進行一番調查。

    「這件事正是和他有關。」

    他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他當然明白唐潛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麼說呢,這世上想謀殺親夫的女人並不少,不過敢於付諸行動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錢僱人去幹的,幾乎寥寥無幾。

    他淡淡一笑,道: 「我希望我的任務不是去殺唐潛。」

    「當然不是!」女人顯然對他的猜測十分詫異,「明早他會出趟遠門,說是有一件急務要辦,可能要過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他一直認真地聽著,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吳悠繼續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他眉頭微皺,冷笑:「大名鼎鼎燈潛也需要人保護?」

    「暗中保護,」吳悠更正,「如果這一路上平安無事,你不必露面,更無需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險,我希望你能及時援手,不遺餘力地幫他度過難關。」

    「他不會是一個人獨自出門罷?」

    雖然唐潛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畢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憑一把刀就可以解決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們的長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層擔心。我希望你能同時關照這兩個人。」

    「能否告知他們所去何處,所辦何事?」

    「抱歉,對此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要去調查一件事,可能會有危險。」

    「鑒於這兩個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兩千兩銀子就夠了。」

    「兩年前唐潛曾經受過一次重傷,內力和體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輕,高傲自信卻沒有什麼江湖經驗。如果唐潛有半點危險,他寧肯死在他身邊也不會逃走。他們是親密的父子,但絕不是好搭擋。」

    他有些欽佩地看著這個女人,沉思半晌,點點頭:「一萬兩銀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全部付清。」

    她拿出銀票,將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來,道:「他們沒有告訴我,你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兩隻眼睛都是瞎的。」他抱著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濁,一滴鮮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傳說中,殺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們銅頭鐵骨、刀槍不入,流血受傷是家常便飯。而他們的肌膚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燙刀割,即使有傷也會迅速癒合。肋骨不論斷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門。一句話,既然是殺手,就得有殺手的身體,更要知道殺手的壽命。幹這一行,大多數人都活不過四十歲,所以在閒暇時光,他們都過著放肆的生活。揮金如土,縱酒好色,無所不為。

    實際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殺手與普通人並沒有多少不同。他們靠手中的傢伙吃飯,身體是最大的本錢。任何一處的永久損傷都會給他們的職業帶來致命打擊。因此每一個人受傷都會極力隱瞞自己的傷勢,唯恐消息傳出,身價大跌,亦對各地的藥堂、名醫瞭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訴他這只左眼很快就會徹底失明。伴隨而至的只怕還會化膿紅腫,最終只有挖掉了事。隨著左眼視覺的逐漸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絲恐慌。

    「我是大夫。你這是剛受的傷,武功將會大受影響。」

    他感覺受到了侮辱,臉色有些發青。

    ——這是他最恨的那一類主顧。對武術一無所知,自侍有錢,挑選刺客憚度與挑選南瓜別無兩樣。

    也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寒光閃電般飛向她的眼睫!大驚之下,她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寒光閃過,消失。純黑的斗篷無風自動。

    「請問,剛才我揮出去多少劍?」

    她搖搖頭。

    「割斷了多少根你的頭髮?」

    她搖搖頭。

    「我一共揮出三劍,割斷了你十七根頭髮。」

    他將銀光閃閃的劍伸到她面前,輕輕一吹,十七根長髮在空中一縷一縷地飄下來。

    「你有兩隻眼睛,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毫無慚愧之意。

    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如果現在你肯到我的醫館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傷。診費只要五十兩。」

    … …

    凌晨時分下著濛濛細雨,山路冥冥,雲暗風斜。

    泥地陡而滑,馬行至山腰便沒了路。只有一條一人來寬的羊腸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滿是伸出的荊條,落木枯枝橫豎其間,山石犖確,亂草叢生。蘇風沂將馬拴到一株大樹下,揭開斗笠,整理了一下裡面的長髮,冰涼的雨珠頓時灑了一頭。便在雨中對子忻道:「看來咱們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馬,從地上拾起一截斷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個竹杖,遞給她:「今天天氣不好。就算你覺得採藥是件有趣的事,也該挑個好一點的日子。」

    她接過竹杖,將裙角一掀,給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門時特意穿了這雙鞋。你豈不聞東坡說過,『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話剛出口,冷不防腳底一溜,身子歪向一邊,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眼見身子就要騰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的身子扶穩,淡笑:「爬山的時候眼看著路,不要吟詩。」

    他還是戴著自己喜歡的帷帽,背著藥筐,策杖在前,披荊斬棘。蘇風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他那條殘廢的腿在這樣陡滑的山路上行走,顯得格外地不利索。不僅無法走快,有時一步還得分成兩步。但他卻能保持穩定的步幅和節奏,極少半途停頓。遇到險處竟還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處接應。蘇風沂原本一直牽著他的手,見他行步甚艱,還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鬆開手,只拽著他的一角衣袍,讓他騰開手,可以抓住道邊的樹幹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開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山谷,綠草如茵,滿地開著嫩黃的雛菊。彼時細雨初霽,一輪紅日從密雲中鑽出,微風習習,萬朵金花隨風搖曳。蘇風沂早已走得滿頭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邊的大石上,對子忻道:「咱們在這裡歇會兒,好麼?」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邊,拔出小刀,彎腰割下一叢開著小白花的蔓草,捲成一團,放到藥筐之中。

    「這是什麼藥?」蘇風沂湊上去問道。

    「落葵。通常用於消腫止血。」他拿出一株給她細看,「它的種子蒸過之後,曝干研末,調以白蜜,可以塗面養顏。」

    蘇風沂眨眨眼,笑道:「你怎麼知道?你試過?」

    「唐蘅試過,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子。」

    「說起阿蘅,」蘇風沂靈機一動,忙問,「你可有什麼方子讓他的光頭重見天日?天氣越來越熱,難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髮?」

    「他大概試過我開的不下五十種方子,可惜沒一個見效。」子忻搖頭苦笑,「儘管如此,他仍然對我充滿信心。無論給他什麼藥,都嚴遵醫囑老實服用。弄得我現在一看見他的光頭就覺芒刺在背,簡直比他自己還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對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會感到內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卻忽然有了一絲暖意,「不過我父親不是這樣,至少不那麼明顯。」

    蘇風沂聽罷,心微微一動。

    ——子忻從沒有提起過自己的父親,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孤兒。

    「你父親也習醫?」

    他點點頭,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蘇風沂本想繼續問他父親是否健在,家中可還有別的親人,見他目中已有傷心之色,連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讓他試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從不試我的方子。——覺得它們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則乾脆是異想天開。」

    彷彿找到了同黨,蘇風沂一陣唏噓:「我爹爹也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相信。其實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會錯,更懶得同我理論。……從小到大,他對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誰教你入行的?」子忻問道。

    蘇風沂道:「我媽媽原本是我爹爹書房裡的丫環,後來便成了他的人。自從有了我,她擔心我在這個大家子裡難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讀的書目。他每讀完一本她都會從書房裡偷出來,悄悄抄寫一份留在一個箱子裡。她教我認字、讀書,從小就讓我到爹爹的古董店裡和師傅夥計們混在一起。漸漸地,我的床底下堆滿了她抄的書。我十二歲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臨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沒答應,說是有個重要的應酬。我所知道的東西都是偷偷學來的。——不少家學是傳媳不傳女,而我爹爹連兒媳也不相信。蘇家的規矩是傳子不傳媳,更不傳女……」

    她從不願意談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說了這麼多。她的嗓音很平靜,好像這一切已是陳年往事。可說話的時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發抖。

    就在這時,她感到一隻大手握住了那只發抖的手,握得很緊。接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地道:

    「風沂,你是個可愛且有學問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沒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內。」

    她很高興,想笑,眼中卻滿是淚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邊。她靠進他的懷裡,聽見他穩定的續。他的續讓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受了委屈,母親便是這樣將她攬在懷裡,續便是無言的撫慰。她願意永遠生活在這顆心臟的旁邊,永遠聽見它跌動,就彷彿那她自己的心臟一般。

    子忻撫著她的肩,繼續道:「別這麼傷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離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媽媽在天之靈應當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麼古董行家?離這頭銜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著頭。她便揚起臉,用額頭輕輕摩挲他的臉頰。雨水和汗水從他的額上滑落,和她的淚水混在一處,流到嘴邊,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兩人默默無言,相擁而坐。

    一道閃電劃過山谷,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隻手不知不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會溜走。

    「你怕打雷?」她瞇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現,「我怕打雷。」

    「有我在,沒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說罷拾起藥筐,拉著他的手,指著不遠處的山腰道:「瞧,那裡有個小廟,咱們去避避雨。衣裳都濕了呢!」

    他猛然抬起頭,遠處天空沉雲密佈,當中湧動著一團漩渦狀的雲霧。沒有雷聲,雲層中只有頻頻的閃電,照得天際一片澄紅。他忽然覺得此景似曾相識,不禁有些遲疑,沒有起身。蘇風沂卻已將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將他拉了起來:「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兩人在雨中跋涉,從一條小徑爬到山腰,衝進廟中。

    那只是一個廢棄多年的山寺,後牆已頹了一個大洞。一塊巨石橫臥在牆中,彷彿是被百年前的山洪衝下來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達達地落下來,水花四濺,發出幽然輕快的聲響。

    蘇風沂將地上的枯枝聚攏,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團火。兩個人脫下濕漉漉的外套,架在火邊輕輕烘烤。見門邊的泥縫裡長著三朵金黃的雛菊,蘇風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這雛菊便是我最喜歡的花兒,不知是否也能入藥?」

    他怔怔地盯著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尷尬。然後他的臉色突然蒼白,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靠,將身子靠在牆上,呼吸越來越急促。

    「怎麼啦?」蘇風沂一驚,隨即省悟,將雛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對麼?你害怕雛菊的花粉?」

    他點點頭,勉強算是回答。呼吸卻越來越因難,手指發青,冷汗淋漓,臉已憋得通紅。

    她急忙從他的衣袋裡翻出一個黑色的藥瓶,那藥瓶與六年前的藥瓶一模一樣。從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藥丸,藥丸的顏色與形狀也與六年前一模一樣。她將藥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給他灌了一口水。然後用力地掐著他的魚際。良久,他方深深地吁出一口氣,呼吸漸趨平穩,十分靦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麼也沒有變。還是很不習慣有人看見他發病,更不習慣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視著他,覺得有些傷心。

    他笑得很虛弱,只是為了安慰她而笑。

    「這紅色的藥瓶是幹什麼用的?」她問。他的衣袋裡一直還有一個藥瓶,裡面裝著一種紅色的藥丸。第一次見他發病時,她驚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種藥管用,便將兩粒藥丸同時喂到他口中。後來他告訴她,他只需要黑瓶子裡的藥。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藥是我父親給我的,他叮囑我每隔三個月服用一次。」

    「而他卻沒有告訴你藥的用途?」

    「他說是用於治咳喘之症,不過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藥理。既然我給他的藥他從來不吃,我為什麼要吃他給我的藥?」

    「你們父子倆……咳咳……真是有趣。」聽了這話,她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兒,子忻忽然道:「風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聽見這兩個字,她幾乎要跳起來,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見一點蟑螂的影子,又將地上一塊草墊翻開仔細搜索,仍無半點蹤跡,不禁問道:「蟑螂在哪裡?為什麼我一隻也沒發現?」

    「就在你腳邊……三隻。」

    「沒有。」她瞪大眼睛,四處查看,「沒有蟑螂。」

    「沒關係,竹殷會幫我們解決的。蟑螂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淡笑,「你從沒見過竹殷,是麼?」

    她越聽越糊塗:「竹殷是誰?」

    「竹殷在樹上,」他向空中打了一招呼,「竹兄,好久不見。」

    她呆住,身子忽然發僵,愣愣地看著他喃喃自語,那神情就好像遇見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樣親切。她仔細聆聽,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的嘴唇一直在動,聲音卻低不可聞。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聲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轉眼看著她,柔聲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樣子雖……雖有些古怪,但在他們這一族裡,每個人都是這種樣子。」

    「子忻,你聽我說,」她將濕漉漉的衣裳捲成一團,捂在他的額頭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這裡沒有樹,也沒有竹殷。」

    他推開她的手,神情明顯有些惱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靜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邊。」

    她的臉有些發白:「為什麼我看不見他?」

    他目色迷離:「他剛從樹上下來,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難道你沒看見這裡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滿了千年古籐……」

    「那麼竹殷究竟坐在哪裡?在我的左邊?還是右邊?」她冷冷地問。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風沂,你不明白我的話,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子忻,你是大夫,難道你也相信鬼魂顯靈?」

    他搖搖頭。

    「那麼,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你能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拒絕回答。

    「每個人只有一個靈魂,難道你有兩個?」

    他沉默。過了很久,才道:「你錯了。每個人都有數不清的靈魂,每一個念頭都是一次靈魂的顯現。這些靈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間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認識,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她聽見外面的雨停了,太陽再次從雲間鑽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她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裡。是的,明亮的世界裡,每一個人只有一個靈魂。

    「子忻,我喜歡你,但你不能逼我相信我不相信的東西。」她呆呆地看著他,怔怔地說道。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淡淡地道:「這裡離山下很近,你為什麼不先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跟竹兄聊一會兒。」

    她的臉氣得鐵青,什麼話也沒說,扭頭就衝出了門外。

    那一天,她騎著馬在山道上徘徊良久。

    好幾次她都想衝回去告訴子忻,她願意相信有竹殷這個人,相信廟裡有棵纏滿古籐的冷杉樹。只要他愛著她。無論他腦子裡想的什麼,她都願意相信。她也願意相信人有無數個靈魂,儘管屬於她自己的靈魂太少,儘管她生活在看不見竹殷的世界裡。她期望他能給她更多的靈魂,以便她能走入他的世界。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終卻認為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於是她默默地回到了客棧,默默地吃了一頓早飯,回到屋子,見唐蘅已然離去,便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亭午時分,她無精打睬地下樓要了兩個饅頭充飢,正欲走出客棧,子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

    他牽著馬,背著藥筐,顯然是剛剛回來。

    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饅頭,沒有說話,正要走開,子忻突然叫住她。

    「風沂。」

    她沒有答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的臉。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

    「送給你。——我自己做的,也許你會喜歡。」

    她接過來一看,是一隻精緻蒂鐲。上面雕著一排小小的漩渦,和刺在他足踝上的圖案一模一樣。接榫之處甚新,尚不及塗漆,顯是剛剛完成之作。不過,那古籐漆黑光亮,紋理細密,卻至少有百年之久。

    「哪裡找來這麼黑的古籐?」她問。

    「那棵冷杉樹上。」

    她微微一怔,既而臉上露出譏誚之意:「你送我這只鐲子,是為了想讓我高興,還是為了證明你是對的?」

    「我只是想送你這只鐲子。」

    … …

    「告訴我,這裡有什麼?」

    一個時辰以後,蘇風沂重新回到山腰上的那個小廟,她的身後跟著唐蘅。

    「一地枯枝,一個草墊,一團灰燼。」唐蘅邊走邊看,「一堵破牆,幾扇爛窗,一個巨石。」

    「請問這廟裡有沒有一株冷杉?」

    「什麼?」

    「一株冷杉,上面纏著古籐。」

    「沒有。這麼小的廟裡怎麼可能會有一棵大樹?不過,當中倒是有個柱子。」

    「你是說,子忻把這柱子看成了冷杉?」

    「不會。誰都知道柱子和冷杉是兩回事。」

    「那麼,這裡有沒有別人,比如穿著深紅衣裳的男人……人首蛇身?」

    「開什麼玩笑,這又不是《山海經》。」

    「這地上有蟑螂麼?」

    「沒有……沒發現。」

    「那麼,阿蘅,」蘇風沂傷感地道,「至少咱們倆的世界是一樣的。」

    「嗯,阿青會同意你的說法。」他微笑著從懷裡掏出那隻小木雕,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

    「阿蘅,你……可見過阿青?可相信他活在這世上?」她忽然又問。

    「我當然見過阿青,阿青當然活在這世上。」唐蘅道,「阿青無時不在,永遠陪在我身邊。」

    「阿青……他是什麼模樣?」

    「蛙臉人身。總穿著綠衣裳。」

    「唐蘅,你在認真回答我的問題麼?」蘇風沂氣乎乎地道。

    「當然!」

    「那麼,這樣看來,我們的世界也不一樣了!」她道,「我就從沒有見過阿青!」

    「為什麼你的世界一定要與別人一樣?」唐蘅反問,「如果不一樣,你是不是就覺得別人的世界很黃?」

    「因為……我……」她張口結舌。

    唐蘅在廟內踱來踱去,忽然停住腳步,道:「風沂,冷杉在這裡。」

    她飛跑過去。

    後窗外的平地上果然有一株的冷杉,上面纏滿了古籐。

    她的臉頓時驚得煞白。回頭一看,發現那窗面對的正是子忻發病時靠著的那堵牆。

    「可是,他當時說的原話是,『這裡有一株冷杉。』」

    唐蘅笑了。

    「你笑什麼?」

    「你沒明白他的意思。我給你打個比方行麼?」

    「你說。」

    「比如你在夜半時分坐在這個廟裡,忽聽見外面不遠處傳來一聲可怕的狼嚎。」唐蘅淡淡地道:「倘若此時子忻就在你身旁,你會怎麼告訴他?是說『這裡有狼』,還是『那裡有狼』?」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