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飛機上,李維揚的座位本來編排在於曼之後面的。他跟坐在她旁邊的一位老太太換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做什麼工作的嗎?他問。 你現在想知道了嗎? 她告訴他,她是畫兒童故事插畫的。她在一家兒童雜誌社上班。這本兒童雜誌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負責所有的插圖,因此工作挺忙碌。由於畫的是兒童畫,她的畫都是快樂和色彩斑斕的。無論太陽或月亮,以至一個碗、一朵花、一條狗,都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埋頭畫畫的時候,她可以暫時忘記寂寞。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好喜歡。你呢? 李維揚搖了搖頭: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對的,不過是金錢遊戲。 那你喜歡做什麼? 開麵包店。 麵包店?她覺得難以置信。 對。不用怎麼花腦筋,每天只是做麵包和賣麵包,那種生活多麼寫意—— 你會做麵包嗎? 我以前在麵包店做過兼職。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那是我的夢想。他點了點頭,笑著說。 10 飛機從洛杉磯起飛已經七個小時了。於曼之在座位上睡著。醒來的時候,她發覺李維揚在機艙後面,正跟一個女人說話。那個女人偏著頭,微笑著,留心的聽他說話。然後,她又說了幾句,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再說話。機上的人,大部分都睡著了,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小。 然後,那個女人回到她在機艙最後排的座位,李維揚也回來了。 你碰到朋友嗎?她問。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的舊情人真多。她揶揄他。 她是我中學時的女朋友,大家很多年沒見了。 她看你的眼神,好像還是想念著你呢! 她結婚了,現在跟丈夫住在洛杉磯,這次是回香港探望父母。 你總共有多少個女人? 你問初相識的朋友這個問題的嗎?他瞟了瞟她,沒好氣的閉上眼睛睡覺。 11 到達波士頓的那天,李維揚從機場坐計程車到近郊去。 計程車在一幢四層高的灰白磚牆的公寓前面停下來。 李維揚下了車,來到大門前面,按下門鈴。門打開了,他爬樓梯到了二樓。一個滿面于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說: 她就在裡面,等你很久了。 男人領他到屋裡去。廳子裡,一個年輕女人坐在火爐旁邊一張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張很漂亮的臉。她的面色有點蒼白。看到李維揚,她嬌嫩地笑了。 你去倒兩杯茶來好嗎?她吩咐那個滿面于思的男人。 男人聽話的走進廚房去。 李先生,謝謝你肯來。女人說。 火爐旁邊,有一棵聖誕樹,樹上掛著一串串繽紛的綵球,樹頂上吊著一個銀色的小天使。 這棵聖誕樹很漂亮。李維揚說。 女人看著聖誕樹,微笑著說: 是的,來波士頓八年了,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聖誕樹。 男人端著兩杯熱茶出來,放在他們面前。 你可以把抽屜裡那個絨布盒子拿來給我嗎?女人跟男人說。 男人走進睡房去拿盒子。 他現在好嗎?女人問李維揚。 他現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那太好了。她微笑。 男人拿著一個黑色的絨布盒子從睡房出來,放到女人的手裡,然後,又回到睡房,躲在裡面,半掩著門,守候著在廳子裡的她。 女人打開盒子,把一疊鈔票拿出來,遞到李維揚手裡。 你可以替我把這些錢還給他嗎? 李維揚微微愣了一下。 這是我以前騙他的錢。 你用不著這樣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著供我讀書。女人慘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後,我們一直努力儲錢,希望可以把錢還給他。 這些年來,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問。 我沒有把真相告訴他。 是嗎?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樣說? 我告訴他,你拿了獎學金,而且找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這個故事比原本的那個美麗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還錢給他。 不。把錢還給他,我才可以理直氣壯的活著。 你的病怎麼了? 醫生說,也許看不到波士頓的春天。她望著窗外的飄雪,慘然地笑笑,我本來以為可以理直氣壯的活著,現在看來只能理直氣壯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訴他? 不,不要。就讓他永遠相信你編的那個故事吧! 他結了婚嗎?她問。 李維揚搖了搖頭。 那麼,他有女朋友嗎? 沒有。 他是不是已經把我忘記了?女人眼裡閃著動人的光,彷彿是在期待一個美麗的答案。 不會的。李維揚說。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麼事? 當天找到我的時候,你討厭我嗎? 不。 為什麼不?我騙了別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錢。 我就是不覺得你討厭。 謝謝你。她指了指睡房裡面,說: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編的謊言也不是全錯,我的確找到一個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愛的人,為了他,我可以欺騙世上任何一個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愛著他。 李維揚被如此不堪這四個字深探震撼著。有什麼比如此不堪的愛情更令人慚愧卻又無可奈何呢? 李維揚把手上的錢還給她,說: 這些錢你留著吧,我不知道怎樣向他解釋。 你就買一樣他最喜歡的東西給他吧,就當是你送給他的聖誕禮物。她把錢推回去。 好吧。他知道只有把錢收下,她的內疚才會終結。她那段如此不堪的愛情。才會完美清白。 李先生,你和我們一起過聖誕好嗎?我做了聖誕布丁,你應該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聖誕布丁。她笑說。 好的。那我來做白麵包,你應該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白麵包。他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坐在椅子上,燦然地笑。她笑的時候,特別漂亮。他知道他的酒保朋友為什麼會愛上她了。 平安夜的那天,他果然吃到了一個最難吃的聖誕布丁;而她和她的男人也吃到最好吃的白麵包。 聖誕節之後,她的身體愈來愈虛弱。他向他們告辭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來愈衰敗的樣子,他願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長留在他的記憶裡。 他帶著滿懷的悲傷,坐計程車到達波士頓的機場。 在候機室裡,他意外地又遇到於曼之。她竟又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機回去。他滿懷的悲傷剎那間得到撫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眼睛濕濕的,好像哭過。她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尷尷尬尬地笑了笑。她眼裡閃著淚花,像滿抱著露水的雛菊。他很高興漫漫長途有她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