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的誠實遠近聞名。據傳,全系教師大會時,賽斯總安靜坐在角落裡。等到報告人完成發言,他就立刻毫不留情地指出這項研究的漏洞一二三四五六。去國家博物館參觀時,他在交互體驗大屏幕前認真地手舞足蹈,路人無不側目,他卻好似一無所覺。學生們本以為他也會直白地拒絕給成績稍差的人寫入讀研究生院的推薦信,誰知賽斯來者不拒,還專門開了一門課教學生寫申請文書。他把一半的課時用來跟每個人單獨談話,總是繞著那棟曾經做過電梯實驗的第六教學樓走了一圈又一圈。賽斯很少評價自己的某位學生是否適合或是否應該做科研,但只要他們開口管他要推薦信,他總是寫一封好的。

後來我又同他吃過很多頓飯,每次都是從學校東門出發,騎著車,不一會兒就混入五道口的人群。第一次自行車被偷以後,賽斯決定買一輛能運轉的車裡看起來最破的,那輛車果然到現在都安全地在他樓下鎖著。每次吃飯我總免不了遲到,只要超過約定時間三十秒,電話便應聲而響。他也不抱怨,只是問我現在在哪裡,還有幾分鐘能到。

有天我突然感到,我們都是賽斯·羅伯茨人生方程中的一個個變量。他精準計算每日攝入卡路里,他洞察周圍環境裡一切變化,他有用不完的好奇心,也從來不在乎別人是愛他還是恨他。於是我開始猜測,只是猜測,他終身未婚的原因並不一定藏著我們都想聽的癡男怨女故事。比這要簡單得多。或許他只是更喜歡一個人生活,不讓「終身伴侶」這座巨大的未知變量源,對自我實驗造成無關誤差。

終於有次他遲到了。雪還沒化開的傍晚,穿著牛仔褲和洞洞鞋的賽斯,戴一頂黑色毛線帽,沿草坪遠遠走來。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心過。

「你知道嗎,我今天單腿在踏步機上站了二十五分鐘!」在他身後,夕陽正沉入西山。

「我特別驚訝!我也不確定為什麼能達到二十五分鐘,一定跟我的食譜有關。或許我應該嘗試不再吃豆製品……」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說實話,我對飲食、心情、睡眠幾乎毫無興趣。它們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而我就同其他人一樣,等著它們發生。偶爾我追求美食,或者好心情,要麼一夜飽睡。可它們不過是一劑調味,遠非我生活的目的本身。

賽斯對健康心理學的熱愛明顯由來已久。他說他從大學一年級起,夢想就是當教授。後來成了博士生,他原本研究的是小白鼠的睡眠節律。這種哺乳動物由於基因序列與人類相近、個體間差異極小而被廣泛應用於科研。直到成為動物認知領域的教授,他偶然讀到一篇以小白鼠為被試的研究報告,結論指出糖精有明顯的增重作用。賽斯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減肥」理論:食用低血糖指數(食物分解後增加血糖濃度的能力)的食物外加常吃壽司。通過自我實驗減重二十磅之後,他對這一食譜建立起了足夠的信心。2004年,賽斯又在遊覽巴黎期間意外發現一種當地軟飲料的新異味道能夠明顯抑制食慾。他將這些生活中的點滴靈感收集起來,然後一一在自己身上檢驗。

2006年,他的《香格里拉飲食論》(The Shangri-la Diet)問世。這本書提倡在每日三餐期間額外攝取100至400卡路里的無味食物(flavorless food),例如極淡的橄欖油,從而達到降低體重的效果。攝取無味食物的時間必須嚴格控制在進餐後一小時與下次進餐前一小時之間。《香格里拉飲食論》在同年五月登上New York Times雜誌暢銷書榜,作者本人也受邀出現在《早安美國》節目中,並接受了ABC新聞、《華盛頓郵報》等媒體的採訪。與此同時,批評聲不絕於耳。例如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教授約翰·福德就指出,《香格里拉飲食論》尚未經受大樣本科學研究的檢驗。賽斯對此的反應是:「你不需要花上一個超級大樣本的實驗去證明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更新博客是賽斯生活中的重要常規。世界各地的人們試用著他通過自我實驗法提出的健康建議,並與他分析自己的數據,共同驗證它們是否安全、有效。在他的中國學生中也有不少人試驗了他發明的減肥法,結果是所有人都抱怨自己又胖了。賽斯愣了愣,回應道:「你吃得太多了。」

或許真有得天獨厚的自控能力,他一生嚴於律己——儘管這份人生態度聽上去與他一貫追求趣味的性格簡直是兩極。2013年聖誕節,賽斯特意打車到三里屯,尋找一間上過雜誌版面的餐廳。兩個澳洲人在這五平方米大的店面裡烤著派,牆上貼滿了剪報和狂熱食客的留言。賽斯點了一份牛肉派,澆肉汁,配豌豆跟土豆。吃下第一口,他說:「我決定再吃一個。」

「這就對了!今天可是聖誕節啊!」我問他:「你打算怎麼慶祝?」

「我回去之後要跟家人Skype通話。」

「還有呢?」

「就這個,Skype通話。」

賽斯吃完了第二個派,表示他以後還要再來。他著迷於影碟店的紀錄片櫃檯,以及櫥窗後面製作水果硬糖的手藝人,也很喜歡購物廣場的聖誕燈光,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竟比加州伯克利的聖誕更加熱鬧——在那裡,商店通常關門歇業,人們各自回家團聚。

駛離聖誕歡歌的出租車上,賽斯·羅伯茨說自己目前的人生目標是寫一本書來幫助美國人生活得更加健康和幸福。

或許是覺得這個理想聽上去近乎抽像,他又補充了一句:「讓人們學會自己幫助自己,而不是總去找醫生。美國的醫療太貴了,而很多時候人們是可以通過改變生活習慣使自己變得更健康的。」

這本書並沒有寫完。連同一些原始數據和待校對的採訪稿,都留在了他踏步機支架上的電腦裡。牆上的中國字已經又換了一撥,他的中文水平還是不足夠點上一盤野菜煎餃。

2014年4月末,賽斯·羅伯茨在加州伯克利山中徒步時昏倒,當天晚間去世。家人公佈的遺願只有一句,他希望所有想贈予他紀念物的親友們將它們轉而捐獻給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這是一個成立於1961年的國際人權觀察組織。

在伯克利市班克羅夫特酒店的追悼會上,賽斯的家人友好而幽默。他們毫不介懷我對老師那十分片面的、近乎無禮的評價。但我想賽斯還不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果他來參加自己的追悼會,也一定會因朋友們揭發他的蠢事而笑出聲。

有人說他從小就格格不入,是《間諜》雜誌的忠實粉絲。有人說他的好奇簡直像十萬個為什麼,連室友都覺得他太奇怪。有人說他在大學三年級時初次當研究助理的第一天就被辭退,原因他本人至今未知。偶爾也有人提及賽斯的善良、樂於助人,但這些無關緊要的小品質總會迅速淹沒在其他奇葩事跡裡。

就連他的家人,也選出他的日記複印了幾頁,與他從小到大的照片貼在同一塊紙板上。日記中歪歪扭扭的藍色水筆小字,一行記著今日若干實驗靈感,另一行則寫著:「今天天氣很好,想去游泳。泳池,漂亮姑娘,夏天。」旁邊,博士畢業黑白照片上的那人半揚起頭,微微皺眉,像剛從海底兩萬里的冒險躍出水面困惑地迎接朝陽,還掛著滿臉驕傲。

全是一件件生活中的小事,倒沒有人特意展示賽斯·羅伯茨學術上的成就。但在追悼會前一天,與他志同道合的研究者們自發組織起五小時長的專題紀念報告會,分享了動物認知和健康心理學領域的相關成果。

家人們多少得到寬慰。事發突然,沒有人知道賽斯一直患有冠狀動脈疾病,北京和伯克利兩地的醫療記錄顯示在過去多年中他甚至從未看過醫生——他似乎並不信任他們。他的身體一直狀態良好,還保持著自認為是最健康的食譜。以至於當他妹妹在博客上公佈了死訊,至少一半讀者在默哀的同時希望家人公佈發病情況。他們把他的死因當作自我實驗法的最後一組數據,一錘定音地質疑他的食譜可能並非他相信的那樣完美。

但他的確是我們當中最瞭解自己的一個人。超過二十五年日復一日地記錄各項生理與心理指標固然令人訝異,但更離奇的是他好像永遠能隨心所欲:收集《間諜》雜誌、研究小白鼠、試驗新食譜、搬離美國……每到岔路,他的選擇總是最不委屈自己的那個。

心理學上有很多量表測量幸福,而賽斯只是簡練地回答:「我在大部分日子裡處於平均值以上的幸福。是的,我相當快樂。你呢?」

我不確定我敢這麼說。我想起我們最後一兩回見面,我正拚命申請一所西海岸大學的實習項目,我想接到錄用通知那天我大概就能幸福了。

後來我接到通知,幸福了一陣,當晚就開始新工作的準備。臨行前,賽斯請我在鼓樓邊的一家潮汕小店吃粥。他問我對美國有沒有很期待,我一個勁兒地把燒賣往嘴裡塞,告訴他我很期待,但是又怕得要命。

過了兩個月,超級碗比賽,同事們都早早抱著比薩可樂守在休息室的電視機前。北京時間仍是下午,賽斯去五道口的墨西哥酒吧看轉播,跟所有美國人民一樣把超級碗當成節日來慶祝。他對於酒吧裡只有他一個顧客感到很高興,吃著玉米片,蘸莎莎醬。

我從沒問過他有沒有想家。

沒過多久,賽斯經首爾轉機飛抵西海岸。他這次回國是為探望病重的母親。由機場返回伯克利需駛過海灣大橋。這座懸索鋼橋是80號州際公路的一部分,連接起舊金山與奧克蘭。橋下太平洋的海水呈寶石藍色。他住了多年地下室後終於在海邊高層買下新的公寓。

在最後一封郵件中,他寫道:「回家的感覺真不錯。我的公寓很美……上次我只在這裡住了幾周就回北京了,現在我可以住得更久一點。海邊景色優美、空氣清新,但卻奇怪的比北京更吵。如果我想要風景,就得聽到車流……而且,我可以買到任何我想吃的東西,比如三文魚。還能在圖書館找到任何我想看的書,更別提網絡也都能用了……這裡沒有空氣淨化器的噪音,你可能知道,我在北京的公寓有五台空氣淨化器。」末尾,他落款道:「歡迎你來舊金山。」

我來參加追悼會,從舊金山乘地鐵往伯克利,無法欣賞太平洋的好景色。可我已經從他的郵件中拾獲了更漂亮的秘密,心滿意足。

賽斯的故事是關於一個人尋找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位置。我想起來老捨說,每人在這世間,就像八百尊羅漢,各有各的位置。你實在不能像對桌上的塵土一樣,隨手拿抹布就把我抹掉了。太平洋也真是座溫情的海洋。它允許一個奇葩,這樣合理地長大,實現夢想,擁有書、擁有沿海頂樓的好風光、擁有盛滿三文魚的冰箱。這無限孤獨又無限美滿的人生。

每當我懷疑,我的人生究竟有沒有意義的時候,我就會想想賽斯這奇葩。我會詫異如何從一開始每個人想要的都只不過是一個幸福的人生。結果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一個「獨上高樓、高處不勝寒」的人生,變成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人生,變成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期待著總有一天能夠贏取回報、得償所願,然後再終於快樂起來的人生。

我們等下去的時候,他蹦躂著跳進海裡撈螃蟹,不知不覺就跑遠了。我有些羨慕。

班克羅夫特酒店的宴會廳中,每個人都同我一樣羨慕他。硅谷投資人、伯克利教授、三藩愛樂小提琴手,每一個人都想要更多幸福,可我們從來沒有另一條路。他一生的研究並沒能為人類幸福提供萬能解藥,卻回答了我們少數無理取鬧的問題。

例如你覺得中國大學生怎麼樣、你二十歲出頭時夢想是什麼、你過得是否幸福。

唯一沒有問起的,是那第二個烏托邦人。偶爾有時話題扯近了,總是沒來得及細問就錯過去。再說,他所有的實驗被試數都是一,也實在沒有線索去判斷那另外的人究竟存不存在。我逐漸發覺心理學以平均值導出關於人性若干結論的好笑之處: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如此巨大,使得一千個人與一個人的樣本,距離真理都同樣遠。曾有一萬人的數據表明勤奮帶來成功,再加上三百回研究支持金錢與幸福的鍾形曲線關係,可世上奇葩那樣多,這些適用於群體的結論就必定不可能與任何一個個體完美匹配。這便是人類群體與小白鼠的區別,而賽斯最早看清。

他的郵箱地址暫時還在常用聯繫人列表裡,「兩個烏托邦人」,雖然遲早有天會被取代。

他讓我看到,這樣活過一生也OK。

《正午故事1我穿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