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20)

    她與他結束婚姻之後,便離了職,搬到自己新租來的小公寓裡。她不再覺得這朝九晚五的工作對她具備任何意義,她已決定離開這城市。她想自己也許從未真正愛過某個人,只是在追尋感情。猶如一個走在路上的人,所有邂逅的人都只是過河的石子。如此而已。

    他來看望她一次。坐很長時間的長途車,神色憔悴。她看到他憂傷的眼神纏繞著她。這唯一一個會憂傷地注視著她的男人,是她的父親。不管她如何離棄他,一再任性地傷害他,她始終是他心中可以一再獲得原諒和寬恕的女孩。因她是他的女兒。來自他的骨血,被他嬌寵,所以對他有怨悔。

    她在廚房裡做晚飯,做了紅燒筍和雪菜黃魚。這是母親曾經做過的菜,然後她徹底離開了他們的生活。兩個人相對悶頭吃飯。她看到他俯下頭來的時候,頭髮中有白髮。她伸出手去輕輕替他梳理這白髮,他先開始害羞,逐步退讓。不讓她碰到他。

    吃完飯,他就對她說,跟我回家去,囡囡。他亦又開始嘮叨對那個男子的不滿,藉以隱藏自己對她這種顛沛生活的辛酸之情。她突然心裡煩躁,劇烈地要求他停止。對他叫吼。於是他便沉默。

    兩個人的溝通就是這樣,從愛惜開始,最終走入僵局,因彼此不知該如何正確表達。她又漸漸覺得羞愧,她看得見他的感情,知道這是世間上她唯一取得的恩慈,即使是如此不妥當,並且生硬。但那畢竟是暖的。她走進廚房,泡一杯熱茶給他。他接過,亦只能輕輕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她一個人收拾了碗盤站在小廚房裡洗碗。她聽到他走近,又走遠,猶豫著想與她靠近,但終究沒有進來。這樣的欲言又止,她非常熟悉。她把手放在冰冷的水流下,看到自己的少年,眼睛灼痛,依然沒有眼淚。

    晚上他匆匆返回,知道她不肯跟他回去,便不歇息就要走。她送他下樓,走到街頭,看到他因為腿疾微微趔趄著走到馬路對面,與她遙遙揮手。他終是不能將她帶回。她已經是一個他徹底無法瞭解的倔強堅韌的女子。他們明白對方內心的痛楚,清楚分明。卻無法擁抱,互相取得撫慰,甚或不能用語言來溝通。

    就是這樣封閉而壓抑的感情。也是她一直在渴望叛逃的陰影。

    她猝然轉身,便往回走。

    那種疼痛,像一枚釘子,生生敲入眼睛。不能遺忘。蓮安。

    我們相愛,不可分割。彼此信任,如同血脈貫通。我們懂得,一眼就看到彼此的心底。互相憐憫,卻並不寬容。傷害對方,斬釘截鐵,不留餘地。我的髮膚骨骼來自與他,善良無辜。我的精神意志隸屬與他,無能為力,但決意叛逆,要離開他,不惜一切代價。

    有些事情不能遺忘。如果你記得,那說明內心甘願。而其他的,那只不過是一些失望的事而已。

    她坐夜班飛機去往北方,帶著簡單的行李。獨自用力,那麼堅韌,近乎殘酷。斷然不能回去。如果回去,這付出的一切代價該如何償還。在飛機上看到燈光迷離的城市,瞬間就被黑暗的天空覆蓋。她拉下遮窗板,關掉閱讀燈,把身體蜷縮起來。在轟鳴悶熱的飛機中閉上眼睛。試圖遺忘所有失望的事情。

    她尚未得知生命的真相。她亦沒有相信。於是她睡著。
《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