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 黑暗回聲(7)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車上。對母親說了謊。說這個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複習。然而他換下校服之後,坐公交車去火車站買了車票,與她一起去往一個陌生城市。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他從未離開過學校、家庭的固定路線。短途的出走使他憂患,所以他在四個小時裡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霧之中的田野呼嘯而過。時而閃掠過大片零星的村莊燈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臉。少年瘦而孤僻的臉,眼神中有陰影一樣的悵惘。她側躺在座位上,蜷縮起身體,把臉枕在他的腿上,閉起眼睛入睡。她發出深沉的呼吸,彷彿對自己所要面對的一切無知無覺。或者說,她並不喜歡暴露出自己的恐懼。她在年少的時候,就展示出一種無所畏懼的鎮定性格。這是另一種對自己做出承擔的方式。

    凌晨時分到達杭州。他們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邊不時有到站播報,大堆熙攘人群來回湧動,呼啦啦,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彷彿兵荒馬亂。空氣中有皮膚和行李的氣味。她起身去水房用涼水洗了臉。她說,我已經找好醫院的地址。我進去之後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時,會很快。不要離開。要等著我出來。

    可是他在醫院的走廊裡坐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她出來。等待手術的時間很長,走進手術室之後的時間更長。他是一大堆面目渾濁的成年男人當中,惟一清新乾淨的少年,無端引起紛紛側目。他從早上一直到下午,沒有喝過一口水,沒有吃過食物。陽光直射,照得他眼睛發花。手術室的門一次一次地被推開,女孩子一個一個地出來。一直沒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訴自己,如果再過十分鐘,她還沒有出來,那麼他將踢開門,進去找她。就在此刻。護士走出來大聲叫喊蘇內河的家屬。他騰地直立起來,雙腿在微微顫抖。他的眼睛緊盯著護士手上戴著的一雙沾滿血跡的橡膠手套。

    他跟她進入。一個面無表情的女醫生,手裡拿著一隻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鑷子撥弄裡面一堆暗紅的血塊,說,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裡沒有絨毛。她有宮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觀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須馬上送到醫院來。一股從血塊上散發出來的熱腥氣味,猛然間直撲到他的臉上,熏得他眼冒熱淚,一陣噁心,只能匆促後退。忽然聽到白布帳簾後面有人發出模糊的呻吟。他聽出來是她的聲音。腦子裡沒有反應,逕直走了過去。就這樣,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婦科手術台上。身邊有纏連著電線的儀器,透明橡膠吸管裡尚有滯留的血跡。地上扔著吸血用的棉團,散發酸澀濃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裸,兩條細瘦的腿被分開架起,固定在擱腳架上。她的大腿上沽著幾縷鮮血,順著皮膚淡淡地滑落。抬起臉來看他,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汗水,劉海濕漉漉地粘連在一起。清亮的眼淚從眼角毫無知覺地掉落下來,但她的眼神並不悲痛。只是輕聲說,過來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沒有力氣,站不起來。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兩腿之間禁忌的器官。黑暗羞恥的內核,呈現在眼前。突如其來的惡,出擊如此重力,彷彿被兩隻錘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閉上眼皮,眼前一陣發黑,幾欲站立不穩。

    9

    拉薩到林芝八一鎮。四百二十多公里。將近八個小時的路途。勞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車上。黃昏時分,他們抵達,找了一家乾淨的小旅館住下。放下行囊,先去辦理邊防通行證的申請。墨脫靠近印度邊境。拿到證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去派鄉。

    他在衛生間裡剃鬚,用冷水把臉沖洗乾淨,對著鏡子,輕輕拍上一層帶著青草香味的爽膚水。這是十年高級管理層職業生涯保留下來的習慣。很多生活細節最後會被定型成習慣。一個經常需要談判、開會、交際應酬的男人,必須護理好自己的臉面。他對著鏡子,換了一件白色棉襯衣,對著肩膀上方的空氣稍微噴出一點古龍水,然後拿上外套,走出房間。

    她洗了頭髮,點著一根煙,站在走廊裡等他。穿著一件埃及藍深綠芍葯花圖案的棉上衣,寬大的印度麻褲子,頭髮盤在腦後,戴著銀耳環。她的裝束一直像個東南亞風格的鄉下女子。素面朝天,從不化妝和保養。她說,今天是中秋節,我們去四川小餐館吃一頓餃子。

    他們要了半斤四川老闆娘親手製作的餃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腸,還有一小瓶白酒。狹小的餐館燈火昏暗,高掛在牆壁上的電視正播放一部粗劣過時的港台劇,聲音喧擾嘈雜。做完餃子之後,老闆和夥計也都開始坐在凳子上看電視。大狗在門口徘徊。晚上的天氣陰涼,雲層濃重。林芝地區是多雨的,和拉薩的乾燥不同。雲朵籠罩了月亮,並不能看得分明。

    她說,其實我根本不注重節日。幾乎從不過生日。經常會忘記日期,不知道幾月幾日星期幾,因為從不戴手錶。但這是一個需要分享的節日的夜晚。因為這是我們流連在乾淨繁華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後一晚。

    從明天起,他們就要正式踏上進入大峽谷的路線。進入原始森林無人區,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帶著衛生間的舒服旅館房間、食物儲備豐富且口味精緻的餐館、熱鬧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貨幣交換的物質資源。沒有信息、商業、娛樂、偶像、新聞、時尚、經濟、政治……所有現代社會派生出來的產物。

    她對他舉起杯子,說,為古老的森林乾杯。

    一個用白酒和餃子慶祝的中秋節。兩個人吃完飯,在微涼的細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個簡陋的桌球店裡,他們打了幾個回合。沒有遇見任何旅客。店裡冷清開敞,空蕩蕩的,亮著一盞淡白日光燈。她俯下身體擊球的動作利落乾脆,把色球砰然有聲地打入洞中。

    此時窗外的雨變大,已經嘩然有聲。他們並未對彼此就雨水發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經處在墨脫雨季的末期,它即將結束。但也有可能會延後。持續的大雨會造成山體崩塌。滑坡、泥石流,將使峽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這些變化而消失。他們心裡明白,但不想交流這些會帶來負面想像的事情。

    她支起身來,看著窗外的滂沱雨水,點燃了一根香煙,說,這是我在西藏這麼久,第一次親眼看到大雨。我們可以跑著回旅館。

    10

    她說,善生,我覺得自己心智日益豐盛,點滴細微事物都會動心動容,心裡充滿激盪,卻又覺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獄,無法動彈,感覺窒息。覺得自己在損耗生命。

    她說,善生,我追尋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對待這個世間。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