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 黑暗回聲(8)

    她所看到的男子,不過是與她一起搭上輪渡的過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認定這是他們彼此約定的旅程。他俯下身來看她所畫的小幅油畫。他是她所報名參加的美術輔導課的老師。她沒有做實景練習,畫的是她想像中的海:用藍色顏料塗抹出來的波浪摻雜了深紫的泡沫。太陽是明黃色的圓球,沒有光澤。在炎熱中扭曲和顫動的空氣。它們被一根一根地畫上起伏的線條。

    他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睛,似乎被這濃烈的畫面輕輕擊中。他說,你最喜歡的畫家是梵高?

    是。他的畫有一種兒童畫的特徵。

    在藝術的領域裡,創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後,風格會回復簡單拙樸。準確的東西,一定是簡潔的。他說。

    他經常穿一件白色襯衣,袖子鬆鬆挽著,不修邊幅。頭髮油膩而邋遢。她為他俯身下來的尊重所吸引。聽著他的腳步慢慢走過身邊。教室裡的木地板陳舊,發出咯咯的輕聲裂響。空氣中充盈著成年男子的溫度和剃鬚水的氣味。

    如果有悲劇,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廢墟之上。他不過是一個鬱鬱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術學院畢業之後,回到小城市擔任教職。微薄薪水使家庭經濟總是捉襟見肘,爭執不斷。妻子性格遲鈍,少有言語,下崗已經很長時間。結婚十四年,有兩個孩子。十二歲的女孩和五歲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漸庸碌、發胖,肉身即將被無望的碎片和塵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睜睜進退兩難的事情。他說。一個人墜入深淵,跌落的加速度在耳邊呼呼生風,知道已經沒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樹枝或籐蔓得以被抓獲。或者。她對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椏,開著花朵,綻放汁液充沛的綠葉,探入他的空崖絕壁。只是不能夠承受這沉墮之重,不過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義者。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這內心被藏匿起來的煤炭,期許粉身碎骨地燃燒,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撲向他。撲向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情,不過是擁抱鏡子中那個尋求自我認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鏡子裡的自己。把玩獲得的第一隻玩具。無法制止的毒藥和麻醉。巨大幻覺中的繁華盛世,花好月圓。

    他被這幼小的站立在鏡子前的女子引誘。內河。內河。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輕臉頰,如同伸展出濃香花瓣的梔子花,一夜之間就要枯謝般的濃烈急躁。絲毫不猶豫。無所畏懼。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熱,漆黑明亮,要與之相戀,緊追不捨。她的期許早已啟動。像一頭幼小的野獸,默默跟蹤和注視。你知道,對感情的慾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

    她愛上這個男子。他們決定私奔。離開這個城市。不知所蹤。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對她說。人的命運有時候被自己瞬間的抉擇改變。我少年時獲得的所有教訓和經驗都來自於她。也許她注定是一個始終會被第一個派上戰場的士兵。她停不下來。她有危險的使命。她的天性裡無法逃脫對戰爭的嗜血傾向。有時候是對外界的戰爭。有時候是對她自己的內心。

    她說,那個男子又如何會跟隨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子的決定。

    他說,一個失敗的人最容易受幻覺誘惑。就像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一定會撲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樓。他根本沒有任何選擇。也許只有兩個相似的危險的人才會互相吸引。也許他是和她一樣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親把從報紙上剪下的報道連同尋人啟事,一併寄給他。上級把此事當做一個事故,下了文件要求嚴肅處理。沒有人可以找到他們。他看到登在報上的她的學生證照片,穿著白襯衣,長長麻花辮子。雖然色澤模糊不清,但足夠分辨面容。

    母親沒有寫上隻言片語。她相信這個報道已經能夠帶來強烈的說服力:證明她曾經對他們友情的阻止是正確無誤的。證明他少年時結交的的確是一個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許所有的人都已風聞和談論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點中學,那些優等生們茶餘飯後,偷偷圍在一起議論,臉上無不帶有震驚。在食堂或階梯教室等場合裡,一聽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洶湧地往臉上奔躥,心驚肉跳,無地自容。彷彿他是被當場抓住的兇手。他的壓力深重。悶悶地半夜去跑步,圍著操場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個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淚來,覺得心裡有恨意。她最終撇下他,沒有任何解釋與說明。

    上級部門派人來學校找他談話。有初中同學知道他與她的關係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對著兩三個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語,再怎麼勸誘,只說他不知道,拒絕承認他與她之間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