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臣的死就像一盞微暗燈光的熄滅,在高家的生活裡不曾留下大的影響,但是在覺新的心上卻劃開了一個不能填補的缺口,給他的靈魂罩上了一層濃密的黑暗。他這一年來似乎就靠著這微弱的亮光給他引路,然而如今連這燈光也被狂風吹滅了。
    覺新一連兩天都覺得胸口痛,沒有到公司去,說是在家裡靜養。但是他坐在自己房裡,彷彿在每樣東西上面都看見海臣的影子,不能不傷心,後來還是被王氏和沈氏拉去打麻將,算是暫時寬心解悶。
    星期三早晨覺新叫袁成買了一個大的花圈來,預備送到海臣的墳上去。花圈買來了,放在覺新的書房裡一張圓桌上面。周氏和淑華兩人剛從花園裡出來,經過覺新的門前,便揭起簾子進去,跟在她們後面的綺霞也進了覺新的房間。
    「這個花圈倒好看。不過拿到墳地上一定會給人偷去,」淑華看見花圈,不假思索地順口說道。
    「其實不給人偷,過兩天花也會枯的。大哥不過盡盡心罷了,」周氏帶點傷感地說。
    覺新含糊地答應了一句,站起來讓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裡攤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金陵高海臣之墓」,墨汁還沒有干,是覺新親筆寫的。
    周氏看見覺新含淚不語,心裡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頭望著淑華,露出不相信的樣子說:「三女,我忘記問你一件事情。五嬸昨天對我說過你二哥帶你們到公園裡頭去喫茶。她說她已經罵過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訓一頓。我想哪兒會有這種事情?怎麼我一點兒也不曉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無中生有找些事情來鬧。」覺新連忙掉頭去看淑華。他注意地看她的臉,他的心裡起了疑惑。他急切地等候淑華的回答。淑華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樣,但是她找不出話來掩飾,便把嘴一噘,生氣地答道:「這又有什麼希奇。到公園去了也不會蝕掉一塊肉。況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那麼你們真的去過了?」周氏驚訝地說,這個回答倒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去過就去過,五嬸也管不到。」淑華埋著頭咕嚕地說。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帶去做什麼?又給我們招麻煩。」覺新歎一口氣埋怨地插嘴道。
    「麻煩?哪個怕她?」淑華圓睜著眼睛惱怒地說。「去公園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周氏微微地皺著眉尖,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帶了一點責備的調子說:「你們也是太愛鬧事了。我自然沒有什麼話說。
    不過如果三爸曉得,事情就難辦了。二姑娘會挨頓罵,這不消說。恐怕你們也逃不掉。我也會給人在背後說閒話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上海去,我明的暗的不曉得給人抱怨過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來闖禍了。「周氏的話愈說愈急,她的寬大的圓臉不住地點動,左邊的肘壓住寫字檯面。她紅著臉,帶了不滿意的表情望著淑華,過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為什麼早不對我說一聲?」覺新著急地跺腳,望著淑華抱怨道。
    淑華臉上的紅色已經褪荊她一點也不怕,站在寫字檯的另一面,冷笑一聲,挑戰似地說:「三爸曉得,我也不怕。
    到公園裡頭去喫茶又不會給高家喪德。五嬸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兒管好再說,還好意思讓公館裡的人喊喜兒做喜姑「三爸會——」覺新看見淑華的態度倔強,又看見周氏的臉色漸漸在變化。他一則怕淑華說出使周氏更難堪的話;二則自己也不滿意淑華的過於鋒利(他覺得這是過於鋒利了)的議論,便插嘴來阻止她說下去。但是他剛剛說了三個字,立刻又被淑華打斷了。淑華用更響亮的聲音搶白道:「三爸?」她輕視地把嘴一扁。「他愛面子,看他有沒有本事把喜兒趕出去。大事情管不了,還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會怕他的。」淑華還要往下說,卻被周氏止祝周氏煩厭地喚了一聲「三女。」眼眉間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淑華閉了嘴,臉紅一陣,白一陣,心裡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著,偏過頭去看窗外。過了一會兒,周氏看見淑華還在生氣,便換了比較溫和的口氣對淑華說:「三女,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
    你對長輩也該尊敬。你這些話倘若給三爸或者四嬸、五嬸她們聽見了,那還了得。等你二哥回來,我還要囑咐囑咐他。現在公館裡頭比不得從前。我們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爺爺死了,我們沒有人當家,遇事只得將就一點,大家才有清閒日子過。受點氣也是沒有辦法。我從前在家當姑娘的時候,我也愛使性子,耍脾氣,你大舅雖是個牛脾氣,他也要讓我幾分。我嫁到你們高家來,算是改得多了……「周氏說到後來便帶了點訴苦的調子。她想起她的身世,過去的事情和將來的事情攪動著她的心,話語變成輕微的歎息,她的眼圈開始發紅了。覺新卻淌出了眼淚。
    「媽的話也不對。受氣就不是一個好辦法。東也將就,西也將就,要將就到哪一天為止。……」淑華聽見周氏的話,心裡不服,反駁道。連她這個樂天安命的年輕姑娘現在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覺新自然不會站在克明們的一邊,他不會誠心樂意地擁護舊傳統,擁護舊禮教。在他的心裡也還潛伏著對於「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渴望和平,渴望安靜的生活。他似乎被那無數的災禍壓得不能夠再立起來。他現在願意休息了。所以淑華的話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頭打下,他覺得一陣悶,一陣痛。他癡癡地望著窗外。其實那些欣欣向榮的草木並不曾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見的只是一陣煙,一陣黑。他把寫字檯當作支持物,兩隻手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淑華沒有注意到覺新的動作和表情,她繼續高聲說道,她這樣說話,似乎只為了個人一時的痛快:「媽總愛說命好命不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才是命。如果好人受罪,壞人得意,那麼——」「三女。」周氏警告地喚了一聲。她掉頭往門邊一看,連忙小心地對淑華叮囑道:「我喊你不要再說,你聲音這麼大。
    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什麼好人壞人,給人家聽見,又惹是非。「她不願意再聽淑華說下去,便站起來打算走回自己的房裡。淑華還想說話,忽然門簾一動,翠環張惶地走進來。翠環看見周氏,便站住喚了一聲」大太太「,就回頭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就去。「翠環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眼圈還是紅的。
    「好,我去。」覺新短短地說,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條上面停留一下,他便轉過頭向綺霞吩咐道:「綺霞,你出去喊袁二爺來拿花圈。」於是他急急地走出房去。
    綺霞答應一聲便走了。翠環還留在房裡,她看見覺新出去,便走近淑華,激動地央求道:「三小姐,請你去看看我們小姐。
    老爺在發氣,我們小姐挨了一頓罵,現在在屋裡頭哭。三小姐,請你去勸勸她。「」我去。我去。「淑華驚惶地接連應道。
    「唉,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周氏煩惱地歎了一口氣,她把身子壓在椅背上,她的心上的暗雲漸漸增加起來,無可如何地勉強去想有什麼適當的應付方法。
    「媽,你不要怪二哥了。三爸怎麼會曉得這樁事情?一定有人在背後挑撥是非,」淑華咬緊牙齒惱恨地說,「我去勸二姐去。」她又對翠環說:「翠環,我問你,三老爺為了什麼事情罵二小姐?」「還不是為了去公園的事情?」翠環憤慨地說;「我從沒有看見我們老爺對二小姐這樣發過脾氣。老爺的神氣真兇,真怕人。二小姐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埋著頭淌眼淚。老爺還要罵,太太看不過,在旁邊勸兩句,老爺連太太也罵了。」「不要說了,我們快走,」淑華不耐煩地催促翠環道,她推開門簾走出了房間。翠環也跟著出去,但是剛跨過門檻,又被周氏喚進去了。周氏留下翠環,打算向她問一些事情。淑華一淑華進了淑英的房間,看見淑英正伏在床上,頭藏在枕中,微微地聳動著兩肩在哭;張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半埋怨半勸慰地說著話。淑華不曾想到張氏會在這裡,她覺得有點窘,但也只得站住,勉強向張氏喚了一聲「三嬸」。張氏點了點頭,她的粉臉上的愁雲稍稍開展一點。她歎一口氣,便說:「三姑娘,你看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害得你二姐挨一頓罵。那天我本來不要她去的。後來看見她苦苦要求,又是跟你們一起去,我才瞞住三爸放她去了。哪個曉得三爸現在也知道了,發這種脾氣。你二姐也有點冒失。幸好還沒有出事,如果碰到軍人或者嚲神那才遭殃。」淑華覺得張氏的話顯然是為她而發的,張氏提到那天她同淑英一起到公園去,而且又對著她抱怨覺民,她心裡很不快活。然而張氏是長輩,她不便對張氏發脾氣。她的臉紅了一陣。她裝出不在乎的神氣含糊地答應了兩聲,也不說什麼,就站在連二櫃前面,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淑英的背。淑英的哭聲這時略略高了一點。這絕望的哭泣攪亂了淑華的心。
    「平心而論,你三爸也太凶一點,父親對女兒就不應該拍桌子打掌地罵。我看不過勸解兩句,連我也碰了一鼻子的灰,還要派我一個不是。你二姐雖然做錯事,但也不是犯什麼大罪,」張氏不平地說。她似乎希望淑華說幾句響應的話,但淑華依舊含糊地答應兩三聲,就閉了嘴。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淑英忽然在床上一動,掙扎似地哭著說。淑華連忙跑到床前,俯下頭去親密地喚了一聲「二姐」。淑英不回答,卻伏在枕上更傷心地哭起來,肩頭不住地起伏著。一根濃黑的大辮子把後頸全遮了。淑華把身子躬得更深一點,伸手去扳淑英的肩頭,淑英極力掙扎,不讓淑華看見她的臉。張氏也到了床前,看見這情形正要說話,卻被湯嫂的聲音阻止了。湯嫂走進房來,站立不穩似地晃著她那巨大的身體,尖聲說:「太太,老爺請你就去。」張氏聽見這句話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掉頭對淑華說:「三姑娘,請你好好地勸勸你二姐,」便跟著湯嫂走出了房間。
    淑華掉頭去看張氏的長長的背影。她看見那個背影在門外消失了,便跪在踏腳凳上,又伸手去扳淑英的頭,同時輕輕地在淑英的耳邊說:「二姐,三嬸走了。你不要再哭,有什麼事我們好好地商量。」淑英翻了一個身,把臉掉向淑華。臉上滿是淚痕,還有幾團紅印,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她痛苦地抽泣說:「三妹,我不要活,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她再也接不下去,又傷心地哭起來。
    淑華摸出手帕給淑英揩眼淚,淑英也不拒絕。淑華一面揩一面憤恨地自語道:「一定是五嬸在背後挑撥是非,不然三爸怎麼會曉得。」她同情地望著淑英的臉,又氣惱,又難過。
    她把手帕從淑英的臉上取下來。淑英微微睜開眼睛,那如怨如訴的眼光在她的臉上盤旋了片刻,輕輕地喚了一聲「三妹」。淑英似乎要對她說什麼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來,便掉開了臉,充滿哀怨地長長歎一口氣,眼淚像泉湧似地淌了出來。
    淑華也覺得淒然了。她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半晌不說話。
    「三妹,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做人真沒有意思……」淑英極力忍住眼淚,不要說一句話,但是她的最後的防線終於被突破了,她迸出了哭聲,接下去又是傷心的抽泣。
    翠環剛從外面進來,聽見了淑英的話,她忍耐不住連忙跑到床前,依戀地喚了一聲「二小姐」,她的淚珠不停地往下面滾。她說:「你不能夠這樣。二小姐,你不能夠這樣。」「二姐,不要傷心了,這點小事情算得什麼。等一會兒三爸氣平了,就沒有事了,」淑華勉強柔聲勸慰道,她依舊挽住淑英的一隻膀子不放鬆。她的心裡充滿了怨憤,卻找不到機會發洩。
    淑英又把身子轉過來,淚花瑩瑩地望著淑華和翠環,她無可如何地搖搖頭淒涼地說:「你們不曉得,我實在活不下去。
    我以後的日子怎樣過?活著還不是任人播弄,倒是索性死了的好。「淑華幾乎要哭了,但是憤怒阻止了她,她想:——我不哭,我不怕你們,你們挑撥是非,你們害不到我。這個」你們「指的是她平日不大高興的幾個長輩。她憤憤不平地說:」二姐,你也太軟弱了,為了這種事情就想死,也太不值得。
    我跟你不同,別人討厭我,恨我,我就偏要活下去,故意活給別人看。這回的事情一定是五爸告訴五嬸,五嬸告訴三爸的。五爸帶了禮拜一遊公園,那不算喪德,我們幾姊妹到公園喫茶哪一點丟臉。二姐,你不要傷心,你坐起來,我們高高興興地出去耍,故意做給五嬸她們看看。「淑華愈說愈氣,她恨不得馬上做出一件痛快的事情,給那些人一個打擊。」二姐,你起來,你起來。「她用力拖淑英的膀子,想使淑英坐起來。
    「二小姐,你不要傷心了,你要保重身體才好,」翠環含淚勸道。
    淑英又歎了一口氣。她止了淚悲聲說:「你們勸我活,其實我活下去也沒有好日子過。你們兩個天天跟我在一起,難道還不曉得我的處境?我活一天……」淑英剛剛說到這裡,覺新便走進房來。覺新看見淑英臉上的淚痕,帶著同情和關心的口氣勸道:「二妹,你忍耐一點,我們這種人是沒有辦法的。
    這究竟還是小事情。你就委屈一下罷。「他的勸慰反而增加了淑英的悲痛,她簡短地吐出幾個字:」大哥,那麼以後呢?「淚珠不住地沿著臉頰滾下來。
    「三爸以後不會再像這樣發脾氣的,」覺新搪塞似地答道。
    這個回答很使淑英失望,連淑華聽見也不舒服。淑華冷笑道:「要二姐活著專門看三爸的臉色那就難了。」「輕聲點。你瘋了嗎?」覺新吃驚地說。
    「怕什麼。難道會有人把我吃掉。」淑華理直氣壯地說。覺新又勸了淑英一陣,聲淚俱下地說了一些話,後來聽見湯嫂的聲音喚淑英去吃早飯,才匆忙地走了。湯嫂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重複地說了一句:「二小姐請吃飯。」淑英搖搖頭疲倦地答道:「我不吃。」「二姐,吃一點罷,」淑華勸道,翠環也加入來勸。她們說了許多話。但是淑英堅持著不肯起來吃飯。湯嫂去告訴了太太,張氏叫她過來再請,說是「老爺喊二小姐去吃飯」。淑英仍然不肯去。於是張氏親自來了。張氏和藹地勸了淑英幾句,不但沒有效果,反而把淑英引哭了。克明在另一個房間裡厲聲喚張氏,張氏只得匆匆地走了。淑華和翠環又繼續安慰淑英,說得淑英漸漸地止了悲。這時綺霞來請淑華去吃飯。
    淑華也說不吃。
    「三妹,你去吃飯罷,」淑英溫和地對淑華說。
    「我不想吃,我今天陪你餓一頓,」淑華親切地說,她淡淡地一笑。
    「我不要你陪,我要你去吃飯,」淑英固執地說。
    淑華索性不理睬淑英,她只對站在旁邊的綺霞說:「你回去說我不餓。二少爺回來的時候,你請他立刻到二小姐屋裡頭來。」綺霞應了一聲,便轉身走出去。
    翠環也不肯去吃飯,她和淑華兩人在房裡陪伴淑英,她們繼續談了一些話。淑英的心境漸漸地平靜了些,也不再流淚了。翠環出去打了臉水,淑英便坐起來揩了臉,然後去把頭髮梳理一下。忽然覺英嚷著跳進房來;他笑嘻嘻地說:「二姐,你為什麼不吃飯?今天菜很好。」淑英皺了皺眉,立刻板起臉,過了半晌才回答一句:「我不想吃。」「平日我挨爹罵,你總不給我幫忙。今天你也挨罵了,我高興。」覺英揚揚得意地拍手說。
    淑英埋下頭不作聲。淑華看不過,厭惡地責斥道:「四弟,哪個要你來多嘴。你再說。」「我高興說就說。你敢打我。你今天沒有挨到罵就算是你運氣了。」覺英面不改色地笑答道。這時連翠環也看不慣了,她不耐煩地喚了一聲:「四少爺。」「什麼事?」覺英掉頭看翠環,依舊嬉皮笑臉地問道。
    「四少爺,請你不要說好不好?你看二小姐剛剛氣平了一點,你又來氣她,」翠環忍住氣正經地說。
    「我不要你管。」覺英變了臉罵道。
    「四弟,你不給我滾開。哪個要你在這兒嚼舌頭?你不到書房讀書去,我去告三爸打斷你的腿。」淑華站起來指著覺英叱罵道。
    「你去告,我諒你也不敢……」覺英得意地說。他還要說什麼,忽然看見張氏陪著周氏走進房來,就閉了嘴,很快地溜出去了。張氏也不把覺英喚住責斥幾句,卻裝做不曾看見的樣子讓他走了出去。
    淑英站起來招呼周氏,臉上略帶一點羞慚。她看見她的大伯母和母親都坐下了,便也坐下,埋著頭不說話。
    「二姑娘,這回是你二哥害了你了,害得你白白挨了你爹一場罵,」周氏看見淑英的未施脂粉的臉和紅腫的眼睛,不覺動了愛憐,便帶著抱歉的口氣對淑英說。
    「也不能完全怪老二,二女自己也有不是處,不過她父親也太古板,」張氏客氣地插嘴說。
    「二姐那天明明先對三嬸說過,三嬸答應她去的,」淑華先前受了張氏的氣,忍在心頭,這時因覺英剛剛來攪擾了一陣,弄得她心裡更不舒服,忍不住搶白張氏道。
    張氏聽了這句意外的話,不覺受窘地紅了臉。她嗔怪地瞪了淑華一眼,並不理睬淑華。周氏在旁邊覺得淑華的話使張氏難堪,便責備地喚一聲「三女。」阻止她再說這類的話。
    「事情過了,也不必再提了。我看三弟過一會兒氣就會平的,」周氏敷衍張氏道,過後又對淑英說:「二姑娘,你也不必傷心了。以後舉動謹慎一點就是。」淑英低著頭含糊地答應一聲,並不說什麼。淑華不平似地噘著嘴,但也不說話。張氏卻在旁邊附和道:「大嫂說的是,」也囑咐淑英道:「二女,你要聽大媽的話。你爹以後不會再為難你的。」淑英依舊垂著頭應了一聲「是」,淚珠不由她管束地奪眶而出。她把頭埋得更低,不肯讓她們看見她的眼淚。
    周氏和張氏又談了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話。淑英的眼淚干了,她便抬起頭來。她們以為她已經止住了悲,她們的心也就放下了。淑英的心情她們是不會瞭解的。只有淑華還知道一點,因為淑華究竟是一個年輕人。
    周氏和張氏繼續著談話,她們對淑英、淑華兩人講了一些女子應該遵守的規矩。她們講從前在家做小姐怎樣,現在做小姐又怎樣,講得淑華厭煩起來,連淑英也聽不進去。這時倩兒忽然進來說,王家外老太太來了,四太太請大太太和三太太去打牌,她們才收起話匣子走了。她們臨走時張氏知道淑華也沒吃早飯,還囑咐翠環去叫廚子做點心給淑英姊妹吃。
    淑華陪著淑英在房裡談了一些閒話。等一會兒點心果然送來了,是兩碗麵。淑華胃口很好地吃著。淑英起初不肯吃,後來經淑華和翠環苦勸,才勉強動了幾下筷子。
    覺民在下午四點鐘光景才回家。他剛走到大廳上就遇見覺英同覺群兩人從書房裡跑出來。覺英看見覺民便半嘲笑半恐嚇地說:「二哥,你們到公園裡頭耍得好。姐姐同四妹都挨罵了。姐姐哭了一天,飯也沒有吃。連大哥也挨了爹的罵。」覺民吃了一驚,把嘴一張,要說什麼話,但是只說出一個字,就閉了嘴驚疑參半地大步往裡面走去。他走進拐門還聽見覺英和覺群的笑聲。他進了自己房間,放下書,站在寫字檯前沉吟了片刻,便到覺新的房裡去。
    覺新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等覺民回家等得不耐煩了,看見覺民進來,他又喜又惱,便坐起來。覺民先問道:「大哥,我剛才碰見四弟,他說什麼你挨了三爸的罵……」「那還不是你闖的禍。」覺新不等覺民說完,便沉著臉責備地說了一句。
    「是不是到公園去的事情?」覺民驚愕地問。
    覺新點了點頭,語氣稍微和緩地答道:「就是這件事情。
    你也太冒失了,害得二妹好好地挨了一頓罵,四妹也挨了五嬸的罵。我平白無故地給三爸喊了去,三爸對著我罵了你半天,要我以後好好地管教你。你想我心裡難不難過?「」那麼你打算怎樣?「覺民壓下他的直往上衝的怒氣,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覺新受窘地吐了這個字,然後分辯地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三爸要你管教我嗎?」覺民追逼地說。
    「我怎麼管得住你?」覺新坦白地說,「不過——」他突然住了口,懇求般地望著覺民說:「二弟,我勸你還是去見見三爸,向他說兩句陪罪的話。這樣於大家都有好處。」覺民沉吟半晌,理直氣壯地答道:「我辦不到。大哥,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對,使你為難。不過我陪二妹到公園去並不是什麼犯罪的事情。我實在沒有錯。我不去陪罪。我現在到二妹房裡去看看。」覺民看見覺新臉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覺新處境的困難,他也不願意責備他的哥哥,就忍住氣走出了房門。
    覺民剛走出過道,看見沈氏同喜兒有說有笑地從花園裡出來。他只得站住招呼沈氏一聲。沈氏愛理不理地把頭一動,只顧跟喜兒講話。喜兒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很有禮貌地招呼了一聲:「二少爺。」沈氏還是戴孝期內的打扮。喜兒卻打扮得齊整多了,頭髮抿得又光又亮,還梳了一個長髻。圓圓的臉上濃施脂粉,眉毛畫得很黑,兩耳戴了一副時新的耳墜,身上穿著一件滾寬邊的湖縐裌襖。覺民短短地應了一聲,也不說什麼,就匆忙地走了。
    淑英的房裡靜悄悄的。淑英、淑華和翠環三人在那裡沒精打采地談話。淑英看見覺民,親熱地喚了一聲:「二哥」,眼淚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來。她連忙掉開頭去。但是覺民已經看見了她的眼淚。淑華看見覺民進來,欣喜地說:「二哥,你來得正好。你也來勸勸二姐。她今天……」覺民不等淑華把話說完,便走到淑英身後,輕輕地撫著淑英的肩頭,俯下臉在淑英的耳邊溫和地說:「二妹,我已經曉得了。你不要傷心。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淑英把頭埋得更低一點,肩頭微微聳動了兩三下。淑華正要說話,卻不想被翠環搶先說了:「二少爺,你沒有看見,老爺今天的神氣真兇。連我也害怕。」「二妹,你記住我的話,時代改變了。」覺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對淑英說。「你不會遇到梅表姐那樣的事情,我們不會讓你得到梅表姐那樣的結局。現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話雖是如此說,其實他這時並沒有明確的計劃要把淑英從這種環境中救出來。
    覺民的聲音和言辭把淑英和淑華都感動了,她們並不細想,就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淑英向來是相信覺民的。在這個大家庭裡她視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負責任——琴這樣對她說過,她也覺得琴的話有理。對於她,這個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顆唯一的星;這顆星縱然小,但是也可以給她指路。所以她看見覺民,心情便轉好一點,她的思想也不像迷失在窄巷中找不到出路了。她抬起頭帶著希望的眼光看了覺民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些西洋小說的情節來到了她的心頭。她鼓起勇氣問道:「二哥,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夠像外國女子那樣呢?你告訴我。」「那是人家奮鬥的結果,」覺民不假思索地順口答道。他又問淑華道:「三妹,你看見四妹沒有?」淑華還未答話,淑英就關心地對淑華說:「三妹,你等一會兒去看看四妹。她挨了五嬸的罵,今天一天都沒有出來,不曉得現在怎樣了?」淑華爽快地答應了。覺民看見他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影響,便坐下來,慢慢地安慰她,反覆地開導她。
    淑英終於聽從了覺民的話去吃午飯。她差不多恢復了平靜的心境,但是看見克明的帶怒的面容,心又漸漸地亂了。克明始終板著面孔不對她說一句話,好像就沒有看見她一般。飯桌上沒有人做聲。連覺人也規規矩矩地跪在凳子上慢慢地吃著,一句話也不敢講。丁嫂站在覺人背後照應他,但是也不敢出聲。淑英感到一陣隱微的心痛,心裡有什麼東西直往上衝,她很難把飯粒嚥下去。她勉強吞了幾口就覺得快要嘔吐了,也顧不得禮節,便放下筷子低著頭急急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翠環正在旁邊伺候,看見這情形著急起來,打算跟著去看她。翠環剛剛動步,就被克明喝住了。克明大聲命令道:「站祝我不准哪個人跟她去。」淑英在隔壁房裡發出了嘔吐的聲音。起初的聲音是空的,後來的裡面就含了飲食。她接連吐了好幾口,嘔得緩不過氣來,正在那裡喘息。飯廳裡,眾人都沉著臉悄然地聽著。張氏實在不能夠聽下去了。她放下碗,憐憫地喚翠環道:「翠環,你給二小姐倒杯開水去。」翠環巴不得太太這樣吩咐,她連忙答應一聲,正要舉步走去,忽然聽見克明大喝一聲:「不准去。」張氏想不到她的丈夫甚至不給她留一個面子,她又氣,又羞。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站起來。
    「你到哪兒去?」克明知道張氏要到淑英的房裡去,卻故意正色問道。
    「我去看二女,」張氏挑戰地說,便向著淑英的房間走去。
    「你給我站祝我不准你去。」克明立刻沉下臉來,怒容滿面地嚷道。
    張氏轉過身來。她氣得臉色發青,指著克明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今天——」她忽然閉了嘴,縮回手,態度立刻變軟了。她雖是依舊面帶怒容,卻一聲不響地規規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氣都是你慣使了的。你看她現在連規矩也不懂得。她居然敢對我發脾氣。她連我也不放在眼睛裡了。
    你還要慣使她。將來出什麼事情我就問你。「克明放下筷子,對著張氏聲色俱厲地責罵道。
    張氏的臉部表情變得很快。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爭吵,但是後來漸漸地軟化了。她極力忍住怒氣,眼裡含著淚,用悶住的聲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說好不好?王家太親母就在四弟妹屋裡頭吃飯。」克明果然不作聲了。他依舊板著面孔坐了片刻,才推開椅子昂然地往他的書房走去。
    張氏看見克明的背影在另一個房間裡消失了,才向翠環做一個手勢,低聲催促道:「快去,快去。」等翠環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經走了兩步,克明的聲音又意外地響起來。克明大聲在喚:「三太太。三太太。」她低聲抱怨道:「又在喊。
    難道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逼死不成?「她略一遲疑終於失望地往克明那裡去了。
    翠環端了一杯開水到淑英的房裡,淑英已經嘔得臉紅髮亂,正伏在床沿上喘氣。她從翠環的手裡接過杯子,淚光瑩瑩地望著翠環,訴苦般地低聲說:「你這麼久才來。」「老爺不准我來,連太太也挨了罵。後來老爺走了,太太才喊我來的,」翠環又憐惜又氣惱地說。她連忙給淑英捶背。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兩口開水,把杯子遞給翠環,疲倦地倒在床上。她歎了一口氣,自語道:「我還是死了的好。」「二小姐。」翠環悲痛地叫了一聲。她壓不住一陣感情的奔放,就跪倒在踏腳凳上,臉壓住床沿,低聲哭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說:「二小姐,你不能夠死,你要死我跟你一路死。」淑英含淚微笑說:「你怎麼說這種話?我不會就死的。你當心,看把你的衣服弄髒,」淑英像愛撫小孩似地撫著翠環的頭,但是過後她自己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
    主僕二人哭了一會兒,不久淑華來了。淑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翠環雖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滿著陰雲。後來淑英又嘔吐一次,說了幾句淒涼的話,惹得淑華也淌下淚來。
    覺民吃過午飯就到琴的家去了,劍雲來時叫綺霞去請淑英、淑華讀英文。綺霞去了一趟,回來說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華有事情,兩個人今天都請假。劍雲關心地問了幾句,綺霞回答得很簡單,他也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他惆悵地在覺民的窗下徘徊一陣,覺得沒有趣味,一個人寂寞地走了。
    淑華在淑英的房裡坐了一點多鐘。她看見房間漸漸地落進黑暗裡;又看見電燈開始發亮。屋子裡還是冷清清的。沒有人來看淑英。連張氏也不來。她憤慨地說:「三嬸也太軟弱了。也不來看一眼。」「我們太太就是怕老爺。老爺這樣不講情理。我害怕二小姐會——」翠環帶了一點恐懼地說,「二小姐」以後的字被她嚥下去了。她不敢說出來,恐怕會給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床上發出了一陣低微的呻吟。她側身躺著,把臉掉向裡面去。
    淑華略吃一驚。她一時也無主意,不知說什麼話才好。後來她和翠環低聲交談了幾句,看見淑英在床上沒有動靜,以為淑英沉沉地睡去了。她想起自己還要去看淑貞,也不便久留,囑咐翠環好好地伺候淑英,就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
    翠環把淑英床上的帳子放了下來。淑英覺得頭沉重,四肢無力,心裡也不舒服,便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淑英覺得心裡平靜了,不過四肢還是沒有氣力。她想到一些事情覺得心灰意懶,又不願意到飯廳去看父親的臉色,索性稱病不起床,一直睡到下午。淑華、淑貞都來看她。覺新、覺民也來過。覺新的臉色蒼白可怕,他好像患過大病似的。淑貞的眼睛還有點紅腫,臉上依舊帶著畏怯的表情。覺民和覺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淑華和淑貞一直留在淑英的房裡。張氏不時過來看淑英。她要叫人去請王雲伯來給淑英診病,淑英不肯答應。張氏看見淑英也沒有重病的徵象,知道不要緊,便把請醫生的意思打消了。克明聽說淑英有病,絲毫不動聲色。他甚至不到淑英的房裡去一趟。吃早飯的時候,他板起面孔一聲不響,別人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情形淑英已經從翠環的報告中知道了。她想:做父親的心就這麼狠?她又是恨,又是悲。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見陰雲滿天,連一線陽光也沒有。覺民昨天說的那些話這時漸漸地在褪色。代替它們的卻是一些疑問。她彷彿看見了橫在自己前面的那許多障礙。她絕望了。她覺得自己只是一隻籠中的小鳥,永遠沒有希望飛到自由的天空中去。她愈往下想,愈感到沒有辦法。她並不哭,她的眼淚似乎已經乾枯了。
    她躺在床上,心裡非常空虛。她左思右想,又想到陳家的親事。婉兒的那些話好像無數根鋒利的針一下子撒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全身都震動了。她不敢想那個結果。她想逃避。她在找出路。忽然鳴鳳的臉龐在她的眼前一亮。她的思想便急急地追上去,追到了湖濱,前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她猛省地吃了一驚,但是後來她就微笑了。她想:我也有我的辦法。她不能再靜靜地躺在床上,便坐起來。淑華們並不知道她的心情,還勸她多休息。她不肯答應。她只說心裡很悶,想到花園裡去散散心。她堅持著要去,她們拗不過她,又看見她的精神還好,便應允陪她到花園去。翠環伺候她到後房去梳洗。等她收拾齊整和淑華、淑貞、翠環同到花園去時,隔壁房裡的掛鐘已經敲過三點了。
    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氣。藍色的天幕上嵌著一輪金光燦爛的太陽。幾片白雲像碧海上的白帆在空中飄遊。空氣是那麼新鮮清爽。淑英走進天井,一股溫和的風微微地迎面吹來,好像把生命與活力吹進了淑英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裡的悲哀與怨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陣輕鬆。
    她們幾個人進了花園。裡面的景物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在各處生命表現得更強烈一點。一切都向著茂盛的路上走。
    明艷的紅色和綠色展示了生命的美麗與豐富。花欣然在開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間飛翔,雀鳥閒適地在枝頭歌唱。這裡沒有悲哀,也沒有怨憤;有的只是希望,那無窮的希望。
    淑華感到了肺腑被清風洗淨了似的痛快。她低聲唱起《樂郊》來。淑貞一聲不響地偎在淑英的身邊。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種種苦惱。她們信步走著,一路上談些閒話,不知不覺地到了晚香樓前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們看見有人在天井裡。那是克定夫婦和喜兒三個。他們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說有笑,好像很快樂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別人走來。
    淑英看見克定三人的背影,心裡不大高興,她把眉頭微微一皺,回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淑華不大在乎地也跟著掉轉身子。她剛一動,就聽見後面有聲音在吩咐:「翠環,裝煙倒茶。」她便站祝翠環抬起頭去看聲音來的地方,不覺失聲笑了。那是鸚鵡在說話。翠環低聲罵了一句。
    克定們聽見鸚鵡的聲音,馬上掉過頭來看。沈氏先叫一聲「四女」,接著又喚「翠環」,淑貞遲疑一下便走了過去。翠環也只得過去了。淑華掉頭去看淑英。淑英正站在圓拱橋上看下面的流水。她很想馬上到淑英那裡去。但是她又聽見沈氏在喚「三姑娘」,她只好走過去,跟沈氏講幾句話。她以為淑英會在橋上等候她。
    淑貞走過去就被她的母親留下了。沈氏又要翠環到外面去:第一,請四老爺、四太太到花園裡打牌;第二,叫高忠進來在水閣裡安好牌桌。翠環唯唯地應著。她在聽話的時候,不住地側頭去看喜兒,對喜兒微笑,她覺得喜兒現在好看多了。喜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帶笑地點一下頭,馬上就把臉埋下去。
    翠環只好往外面走了。她走過圓拱橋,淑英已經不在那裡。她看不見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邊同一個男子一起走路。她看見背影認出他是劍雲,便放心地走開了。
    淑英先前在圓拱橋上站了片刻,等候淑華她們。她埋頭去看下面的流水。水很明亮,像一面鏡子。橋身在水面映出來。她的頭也出現了。起初臉龐不大清晰,後來她看得比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變作了另一個人的臉,而且是鳴鳳的臉。
    這張臉把新鮮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都給她帶走了,卻給她帶回來陰雲和悲哀:她的困難的處境和無可挽回的命運。她又一次落在絕望的深淵裡,受種種陰鬱的思想的圍攻。
    「二小姐,」忽然有人用親切的聲音輕輕喚道。淑英驚覺地抬起頭去看。陳劍雲從橋下送來非常關切的眼光。她便走下橋去。
    「聽說你欠安,好些了罷,」劍雲誠懇地問道。
    「陳先生,你怎麼曉得的?我也沒有什麼大病,」淑英半驚訝半羞慚地說。他沿著湖濱慢慢地走去。她也信步跟著他走。他們走過一叢杜鵑花旁邊,沿著小路彎進裡面去。那一片紅色刺著他們的眼睛。他們把頭微微埋下。
    劍雲驚疑地看了淑英一眼,見她雙眉深鎖,臉帶愁容,知道她有什麼心事,便關心地說:「昨天我來了,喊綺霞請二小姐上課。說是二小姐欠安。我很擔心。今天我來得早一點,沒有事情,到花園裡走走,想不到會碰見二小姐。我看二小姐精神不大好。」「多謝陳先生,其實我是值不得人掛念的,」淑英感激地看了看劍雲,她的臉上露出淒涼的微笑,歎息似地說。
    劍雲好幾次欲語又止,他十分激動,害怕自己會說出使她聽了不高興的話。他極力控制自己,要使他的心歸於平靜。
    他幾次偷偷地看淑英,那個美麗的少女低下頭在他的旁邊走著。瓜子臉上依舊籠罩著一片愁雲。一張小嘴微微張開,發出細微的聲息。她走到一株桂樹下面,站住了。樹上一片葉子隨風落下,飄到她的肩上粘住了。她側臉去看她的左肩,用兩根指頭拈起桂葉往下一放,讓它飄落到地上。他看見這情形,同情、憐惜、愛慕齊集到他的心頭,他到底忍不住,冒昧地喚了一聲:「二小姐。」淑英側過臉來。兩隻水汪汪的鳳眼殷殷地望著他,等著他講下去。
    他忽然膽怯起來,方才想好的一些話,這時全飛走了。他努力去尋找它們。她的脈脈注視的眼光漸漸地深入到他的心裡,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攪亂了。他極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但是他的注意力被她的眼光吸引去了。
    他只覺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盤旋。於是那一對眼睛微微一笑。充滿善意的微笑鼓舞了他,他便大膽地問道:「二小姐,你為什麼近來總是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可不可以告訴我?讓我看看我可不可以給你幫忙。」這些親切的、含著深的關心的話是淑英不曾料到的。她起初還以為劍雲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她以為他的哀愁與苦悶不會比她有的少。所以她預備著給他一點點同情和安慰。現在聽見這些用顫動的調子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它們是出自他的真心,不含有半點虛偽的感情。在絕望深深地壓住她、連一點不太堅強的信念也開始動堯許多人都向她掉開了臉、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見一線光明的時候,聽見這意外親切的話,知道還有一個人這麼不自私地願意給她幫忙,她很感動,不能夠再隱瞞什麼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悲聲說了一句:「陳先生,你是曉得的。」她固然感激他,但是她並沒有依靠他的心思。她想:他是一個同她一樣的沒有力量的人。他自己就沒有辦法反抗命運。她和她的堂哥哥堂妹妹們平時提到他總要帶一種憐憫的感情。
    「那麼還是陳家的親事?」劍雲低聲問道。
    淑英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是以後的事情,我想大哥和覺民總有辦法,」劍雲極力忍住悲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淑英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過了片刻她才搖搖頭答道:「我看也不會有辦法。他們固然肯給我幫忙,但是爹的脾氣你是曉得的。為了去公園的事情他昨天大發脾氣,到今天還不理我。到底還是該我去賠罪。陳先生,你想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她閉了嘴,但是那餘音還帶了嗚咽在劍雲的耳邊飄來飄去,把他四周的空氣也攪成悲哀的了。這種空氣窒息著他。
    他又是恐懼,又是悲痛,又是煩愁,又是驚惶。然而有一個念頭凌駕這一切,佔據著他的腦子。那就是關於她的幸福的考慮。他把她當作在自己的夜空裡照耀的明星。他知道這樣的星並不是為他而發光的。但是他也可以暗暗地接受一線亮光。他有時就靠著這亮光尋覓前進的路。這亮光是他的鼓舞和安慰。這是他的天空中的第二顆星了。從前的一顆彷彿已經升到他差不多不能看見的高度,而照耀在另一個世界裡。他能夠正眼逼視而且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上面、能夠在那上面馳騁他的幻想的,就只有這一顆。她是多麼純潔、美麗。他偷偷地崇拜她。他甚至下決心要把他的渺小的生命犧牲,只為了使這星光不致黯淡。她佔著他的全部思想中的最高地位,她的愁容、她的歎息、她的眼淚都會使他的心發痛,都會像火焰一般地熬煎著他的血,都會像苦刑一般地折磨著他。但是這些她都不知道。她平常給他的不過是普通的同情。他的心情她是不瞭解的。然而她今天這些微小的舉動都被他一一記在心上。她先前立在橋上俯下頭看湖水的姿態,這時伴著她的絕望的話語來絞痛了他的心。他忍不住悲聲痛惜地說(聲音依舊不高):「二小姐,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你跟我不同。我這一輩子是沒有希望的了。你的前程是遠大的。你當知道憂能傷人,你不該白白地糟蹋你的身體。你縱然不為自己想,你也應當想到那些對你期望很殷的人。」淑英勉強一笑,分辯似地說:「其實我哪兒值得人期望?
    我比琴姐不曉得差了若干倍。像我這種人活也好死也好,對別人都是一樣的。「她咬了咬嘴唇皮,看見旁邊樹下有石凳,便走去坐下。她摸出手帕輕輕地在眼角、鼻上擦了擦。
    劍雲看見這個舉動,知道她又快落淚了,他心裡十分難過,便急不擇言地說:「我決不會的,我決不會的。」他馬上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明顯,而且有點冒失,恐怕會引起她見怪,他不覺紅了臉,一時接不下去。他站在她斜對面一塊假山旁邊,身子倚著山石,不敢正眼看她。
    淑英忽然抬起頭帶著深的感激去看劍雲。她的愁雲密佈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線陽光。她似乎帶著希望微微地一笑。但是很快地這笑容又消失了,她失望地埋下頭去。她懇切地說:「陳先生,我不曉得應該怎樣說。你的好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不過你想想看,像我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子,一點本事也沒有,平日連公館門也少出過。我怎麼能夠違抗他們,不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我本來也不情願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一生。有時候我聽了二哥、琴姐的勸,也高興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但是後來總是發覺這只是一場夢。事情逼得一天緊似一天。爹好像要逼死我才甘心似的。「」死「字刺痛了劍雲的心,使他的自持的力量發生動遙他的眼前又現出了她在橋上埋頭凝視湖水的姿態。而且她方纔的表情他也看得很清楚:她起初似乎相信他可以給她一點幫助,她懷著絕望的心情向他求救,所以她那樣看他,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是後來她明白他並沒有那種力量,他不能夠給她幫一點忙:因此她又失望地埋下了頭。他這一想更覺得心裡難受,同時還感到負罪般的心情。他暗暗地責備自己。他向前走了一步,帶著悲痛與悔恨對淑英說:」二小姐,我自然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不過我請你相信我的話。我剛才看見你站在橋上望著湖水出神。我有一個猜想,說不定我猜錯了,不過請你不要見怪。你是不是也想在湖水裡找尋歸宿?你不應該有那種思想。你不應該學……鳴鳳那樣。就像我這種人,明知道活下去也沒有一點好處,我也還靦然活著。
    何況你聰明絕世的二小姐。你為什麼不可以做到琴小姐那樣呢?……「」我哪兒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識,她進學堂,她又能幹,又有膽量……「淑英不等劍雲說完,就迸出帶哭的聲音插嘴說。
    「但是你也可以進學堂,學那些新知識……」劍雲激動地接下去說。這時忽然從後面送過來喚「二姐」的聲音。淑華走來找尋淑英,她看見他們在那裡談話,便遠遠地叫起來:「二姐,我到處找你,你原來在這兒。」淑英連忙揩去臉上的淚珠,站起來。劍雲看見這情形,知道他們的談話不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了。但是他直到現在還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訴她,他又害怕她以後還會採取那個絕望的步驟。他縱然不能阻止她,他也應該給她一個保證,使她相信還有一個人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給她幫忙。所以他終於不顧一切急急地對她說:「二小姐,你千萬不要走那條絕路。請你記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他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他的表情十分懇切。但是他說得快而且聲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華的喚聲打岔了,所以淑英終於不曾聽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話而瞭解其意義。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這個劍雲也不曾知道。
    「真討厭。我不得不跟五嬸敷衍幾句,一回頭就找不見你了。二姐,你為什麼不等我?」淑華走過來,帶笑地大聲說,臉紅著,額上滿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臉。
    淑英抬起頭憐惜地看了淑華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你何苦跑得這樣,」又把頭埋下去。
    淑華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壓倒了。她看見劍雲悄然立在假山旁邊,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受到了什麼可怕的打擊似的。她想他們兩個人一定交談了一些話,談話的內容她自然不知道。不過劍雲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觀派。她以為一定是他的話引動了淑英的哀愁。她無法打破這沉悶的空氣,便故意笑謔地責備劍雲道:「陳先生,你對二姐說了些什麼話?二姐先前明明有說有笑的,現在成了這種樣子。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依你。」劍雲還不曾答話,淑英卻抬起頭插嘴說:「三妹,你不要冤枉人。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該向二小姐問這問那,觸動了二小姐的愁思,」劍雲抱歉地接著說。
    「哪兒的話?陳先生,我還應該多謝你開導我,」淑英聽見劍雲的話,頗感激他對她的體貼,便誠懇地說。
    淑華不再讓他們談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連忙催促道:「我們快點走,等一會兒五爸他們就會來的,他們要到水閣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來,把五嬸和喜兒兩個都帶到花園裡頭耍……」「現在應該喊喜姑。
    「我偏要喊她做喜兒。」淑華氣憤地說,「只有五嬸一個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原說她跟我們一起到花園裡頭來耍,卻不想碰到五爸他們,給他們留下了,去聽他們說那種無聊話。」「五爸平日總不在家,怎麼今天倒有興致到花園裡頭來耍?」劍雲覺得奇怪地說。
    「你不曉得,五爸自從把喜兒收房以後,有時候白天也在家裡。五爸這個人就是愛新鮮。」淑華輕蔑地說。這時她聽見後面響起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高忠和文德兩人朝這面走來,便對淑英和劍雲說了一句:「我們快走。」他們動身往水閣那面去了。
    高忠和文德的腳步雖快,但是他們看見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腳步跟在後面,等著淑英們經過水閣往草坪那面去了,他們才走進水閣裡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華、劍雲兩人在各處走了一轉,身上漸漸發熱,又覺得有點疲倦,後來翠環來找她,她便帶著翠環一道出去了,並且向劍雲告了假,說這晚上不上英文課。
    淑華和劍雲還留在花園裡閒談了一陣。淑華在午飯前便跟著劍雲讀畢了英文課,讓劍雲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從周家回來,淑華去看她,聽見她說起外婆明天要帶蕙表姐、芸表姐來玩。周氏想留蕙、芸兩姊妹多住幾天。她還說:「蕙姑娘的婚期已經擇定,就在下個月初一。外婆這次來順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請你去幫忙。」這些話是對覺新說的。他卻彷彿沒有聽見,垂著頭沉吟了半晌,才抬起頭說:「幫忙自然是應該的。我盡力去辦就是了。不過我曉得蕙表妹對這樁親事很不情願,聽說新郎人品也不好。想起來我心上又過不去。」「唉,這種事情不必提了。這都怪你大舅一個人糊塗。他太狠心了。連外婆也無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歎息地說。
    「我真不明白。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一定要將就大舅一個人?明明曉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過去,豈不害了她一輩子?」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心裡很氣惱,忍不住插嘴說。
    「現在木已成舟了,」周氏歎息地說,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給命運,好像她自己並沒有一點責任似的。她覺得心裡略為輕鬆了。
    覺新不說什麼,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淑華不滿意地搖搖頭。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覺得悲憤交集,忍不住咬著牙齒憤恨地說:「我不曉得做父親的為什麼總是這樣心狠?他們一點也不愛惜自家的女兒。這樣不把女兒當作人看待。」周氏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覺新也不理睬她。但是淑華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