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期五下午周老太太果然帶著蕙和芸來了,大家都坐在周氏的房裡談閒話。淑英聽說蕙和芸來了。便也連忙趕了來。
    房裡顯得很熱鬧,但是有一種愁鬱的空氣。周老太太不停地跟周氏、覺新兩人講話。蕙和芸坐得離他們較遠一點,但也聽得清楚。蕙低著頭默默不語,帶著滿面的愁容,又有一點害羞的表情。芸翹著嘴,微微皺起雙眉。
    周老太太說出請覺新幫忙籌備蕙的婚禮的話,覺新毅然地一口應承了,雖然這是一件使他痛苦的事,他本來對這門親事就不贊成。覺新說話的時候,非常激動。蕙雖是低著頭卻從眼角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眼光裡含著深情,這洩露出她的感動。但是覺新一點也不覺得。芸仍舊不說話。淑華不滿意地瞪了覺新兩眼,似乎怪他不該答應幫忙去辦理這種事情。
    「這件事完全怪你大舅。其實我哪兒捨得把蕙兒嫁到那邊去?」周老太太談了許久,把重要的話都說過了,忽然傷感地歎了一口氣,懊惱地說。
    蕙略略地動了一下頭。覺新注意地看她的俯著的臉,他看見她的眼圈變紅了,這又觸動了他自己的心事。過去的黑影全部壓到他的頭上。絕望、悲痛、懊悔熔在一起變成了一根針在他的心上猛然刺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讓眼淚迸出了兩三滴來。別人還以為他想起了海臣,為海臣的死傷心。
    只有蕙略略猜到他的心思。她微微抬起頭用感激的眼光深深地看他一眼。兩顆大的眼淚嵌在她的眼角。周老太太不大愉快地咳了一聲嗽。
    「事情既然定了,媽也不必再存這種想頭。我看蕙姑娘也不是一個福薄的人,姻緣是前生注定的,不會有差錯。」周氏怕這個話題會引起她的母親傷感,便安慰地說。
    「我也曉得再說也沒有用,」周老太太順口答了一句,她還想說什麼。但是覺新看見蕙那種坐立不安的樣子,不願使蕙再處在困窘的情形裡,便想出一個主意打岔地說:「我看還是讓二妹、三妹陪著蕙表妹、芸表妹到花園裡頭走走罷,她們難得來一趟,把她們關在屋裡頭,也太委屈她們了。」他說畢很大方地看了蕙一眼。
    「這倒好,我簡直忘記了。二姑娘,你就同你三妹陪兩位表姐到花園裡去罷。你們年輕姑娘家跟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趣味。三女,你把綺霞帶去。」周氏同意地說。
    芸不推辭,只笑了一笑就站起來。蕙遲疑一下,含糊答應一聲也站起了。淑英、淑華讓她們走在前面。四個年輕女子走出了這個房間,讓其餘的人談話更方便一點。
    淑英姊妹陪著兩位表姐走出了左上房,淑英忽然想起這一天沒有看見淑貞,便向跟在後面的綺霞問道:「綺霞,你今天看見四小姐沒有?她怎麼沒有出來?」「等我去看看。我請她來。二小姐,你們先走罷,走得慢一點,我會趕上的。你們先到哪兒去?」綺霞接口說。
    「也好,」淑英答道,她思索一下又說:「你倘若趕不上我們,我們在湖心亭等你,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四妹不出來,一定又是挨了五嬸的罵,」淑華不假思索地解釋道。沒有人理她。綺霞獨自走過天井往淑貞的房間走去。
    綺霞剛走了兩步,淑華忽然在後面喚住她,吩咐道:「綺霞,倘若我們不在湖心亭,你就到梅林旁邊草坪來找我們。」淑英一行人進了花園。園裡,葡萄架遮住了陽光,地上是一片綠影子。架上綠葉叢中結著一串一串的綠色小葡萄。她們走進梅林,只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前面不多遠便是湖水,右邊有幾座假山攔著路。她們轉過假山,一片新綠展現在眼前。這是橢圓形的草坪。傍著假山長著各種草花,幾隻蝴蝶在花上盤旋飛舞。
    「我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罷,這兒比湖心亭好,」淑華看見草坪,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淑英鼓勵似地望著蕙,一面問道:「蕙表姐,你看怎樣?這兒倒也很乾淨。」蕙的臉上略略發紅,她還沒有說話,芸就開口代她回答道:「我看在這兒坐坐也很好。」草坪周圍有幾株稀落的桃樹。淑華揀了離桃樹不遠的地方,用手帕鋪在草地上,第一個彎著腿坐下。接著淑英、芸、蕙都先後用手帕墊著坐了。
    淑華望望四周的花和樹,望望晴明的藍天,愉快地對蕙和芸說:「我真高興,你們這回來可以多耍幾天。我們這兩天正悶得很。我很想念你們,你們又不來。我要媽喊人去請你們,媽又說你們有事情。現在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好好地耍幾天。」「我也很想念你們,我也時常想來看你們,你們怎麼不到我們家裡去呢?」芸帶笑答道;過後她又改變語調說:「不過我們家裡實在沒有趣味,你們不去也好,還是我們來看你們好些。」「可是蕙表姐以後恐怕不能常來了。」淑英壓住感情的衝動,低聲說。
    蕙並不答話。芸也收斂了笑容不作聲。淑華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表情,她半取笑半懷念地問:「蕙表姐,你以後還會不會想我們?」她看見蕙不開口,便再問:「你是不是有了那個人,就忘記了我們?」蕙紅著臉俯下頭去,歎息一聲,慢騰騰地說:「三表妹,我怎麼能忘記你們?我到這兒來彷彿在做夢。只有到你們這兒來,我才感到一點人生樂趣。」她慢慢地把頭舉起,眼圈已經紅了。她不願意讓她們看見她落淚,便把頭掉開去看一座長滿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縫裡有人影在晃動。但是她也並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說話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傷心了,你還不勸勸蕙表姐,給蕙表姐賠罪,」淑英心裡也很難受,她知道蕙為什麼傷心,不覺動了兔死狐悲之感,她找不到勸解的話,只得這樣地抱怨淑華道。
    「哪兒的話?我好好地並沒有傷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連忙回過頭來分辯道,她故意裝出笑容,眼角的淚水干了,但是眉宇間仍然帶著哀愁。
    淑貞和綺霞來了。綺霞的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淑貞看見她們,臉上露出喜色,急急地走過來。她走到淑英身邊,連忙坐下去,兩隻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帶笑地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麼今天沒有看見你出來?你躲在屋裡頭做什麼?」淑華看見淑貞坐下了,不等她說話,便問道。
    淑貞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臉,才看見她的眼睛有點發腫,知道她今天一定哭過了,便愛憐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溫和地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五嬸又罵你嗎?」淑貞默默地點著頭。
    「你忍住,你不要難過,免得給人家知道,事情過了就算完了,」淑英關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淑貞低聲應道。
    「你們嘰哩咕嚕在說些什麼?」淑華看見她們兩人在低聲講話便好奇地插嘴問道。
    「沒有說什麼。我不過隨便問四妹一句話,」淑英勉強笑答道。
    「奇怪。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說話?」淑華忽然又問道。
    「你們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裡有什麼事情?」「只有你一個人整天高興。」淑貞翹著嘴,賭氣地說。
    「不錯,三表妹隨時都是樂觀的。」芸稱讚地說。
    「三表妹,你這種性情真值得人羨慕,我只要能有一兩分也就好了,」蕙兩眼水汪汪地望著淑華說。
    「蕙表姐,你說客氣話,我的性情有什麼希奇。人家總說我是冒失鬼,他們說做小姐的應該沉靜一點,」淑華爽直地說。
    「沉靜點?」蕙痛苦地、疑惑地低聲念道。過後她忍受地、歎息地說:「我也算是很沉靜了。」她的臉色突然變成了慘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十幾隻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什麼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閒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必須出嫁?」這只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真不懂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面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致,便帶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喫茶?茶都快冷了。」「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乾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裡。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子飛得高高的。藍天裡只出現了十幾個白點。兩三堆灰白雲橫著像遠山。她小聲地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只念了兩句,又舉杯把茶喝盡,然後將茶杯遞還給綺霞。她走過蕙的身邊,溫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我贊成三表妹的話。我們固然比不上他們男子家。然而我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就單單該我們女子受苦?」蕙歎了一口氣,身子略略向後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長指甲把垂下來的鬢角挑到耳邊。她淡淡地說:「唉,話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單說空話又有什麼用?」她又把頭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起頭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著草地,似乎在思索什麼。蕙同情地、還多少帶了點悲慼地對淑英說:「我是來不及了。我是不要緊的。我得過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應該想個法子。你不能學我一樣。你該記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說的話。」淑英還沒有答話,淑貞本來偎著淑英,這時把臉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臉,她親密地、懇求般地喚了一聲「二姐」。她希望淑英聽從蕙的勸告。
    淑英感動地看看淑貞,又看看蕙。父親的發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動一下。淚水漸漸地在她的眼睛裡氾濫了,她似乎要傷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沒有哭,她極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來控制自己。她這樣地掙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來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後太陽重現一樣。她堅決地說:「蕙表姐,你放心,我總會想個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其實這時候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個絕望的步驟——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過你也應該小心才是,」蕙仍舊擔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設法還是早些設法好。晏了時,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臨頭,你也只得由別人播弄了。請你拿我做個前車之鑒。「蕙表面上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裡她卻感到針刺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一天,我還想不到法子,那麼我會死的。我寧願走鳴鳳的路,」淑英不曾仔細思索,便咬牙切齒地說了上面的話。她自己不覺得什麼。這是她的最後一條路,她目前可以決定的。
    蕙聽見淑英的話,面色忽然一變,臉上堆了一層黑雲,像暴風雨突然襲來一般。她接連地低聲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淑貞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糾纏地逼著問:「二姐,你當真?」淑華早站起來,同芸一起到那幾叢草花旁邊去採摘花朵,去捕捉一隻藍色蝴蝶。綺霞也跟了去。她們用手帕去趕蝴蝶,跟著蝴蝶跑,從那邊發出清脆的笑聲。笑聲送進了蕙的心裡和淑英的心裡。
    這笑聲把淑英從絕望的心境中救出來,她忽然醒悟似地責備自己道:「我不該說這種話。」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貞。她欣慰地笑了笑,對蕙說:「你聽,她們笑得多高興,我還想到死。」她的眼睛跟隨著她們的影子動。她又說:「我真糊塗,我還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動,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頭。她忘記了先前有過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壓似乎突然消失了。現在包圍著她的是清爽的空氣,晴明的藍天,茂盛的樹木。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的心上也漸漸地明亮了。
    芸和淑華跟著蝴蝶跑到假山的另一面去,又跑回來。蝴蝶漸漸地增加了。四五隻彩蝶在她們的頭上飛來飛去,總不給她們捉到。她們跑得汗涔涔的。淑華一面跑一面在叫:「蕙表姐,二姐,快來幫忙。你們老是坐在那兒說來說去的,有什麼話講不完。晚上回到屋裡頭慢慢地從頭細講不好嗎?」「三妹,你們就饒了它們罷。它們飛得好好地,何苦把它們打散,」淑英溫和地勸阻淑華道。
    芸正在跑,她覺得有點疲乏,聽見淑英的話,便帶笑站住,也說:「三表妹,不要再趕了,橫豎也捉不到。」她用手帕輕輕地在揩額上沁出的汗珠。
    「哪個說的?你不要聽二姐的話,」淑華這時正俯著身子在草間找尋一件東西,果然被她捉到一隻黃色紅斑的蝴蝶。那個小小的生物像死了似的,倒在草地上動也不動一下。淑華把它拾起來放在掌心裡,放近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芸跑過去看,一面抱怨地說:「你看,你把它弄死了。白白地傷了一條命。」她的話剛剛說完,那只蝴蝶忽然豎起翅膀往上一飛,淑華一個不提防就被它溜走了。
    「想不到它倒這樣狡猾,」淑華頓腳說。她和芸互相望著笑了。
    「在這兒打青草滾兒倒很好,聽說大哥他們小時候就常常在草坪上打滾,」淑華望著滿地綠油油的青草忽然想起這件事情,感到興趣地對芸說。
    「那麼你就打一個給我看看,」芸笑說道。
    「呸,打給你看。」淑華啐了一口,噗嗤地笑起來。但是接著她抓住芸的袖子好奇地低聲慫恿道:「我們兩個來打個滾試試看。」芸紅了臉,推辭說:「我不打,你一個人打罷。」她把手掙開了。
    「不打,大家都不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個高興打滾?」淑華故意賭氣地說。綺霞在旁邊抿嘴笑了。
    淑英牽著淑貞的手,跟蕙談著話走過來。淑英聽見淑華的話不覺開顏笑了,便說:「三妹,你還不脫小孩子脾氣。哪兒有拉客人打滾的道理?」經她這一說連沉靜的蕙也忍不住笑了。淑貞也笑得厲害,淑華更不用說。
    「三表妹愛打滾,讓她打一個過過癮也好,」芸笑著對淑英說。
    「芸表姐,你當面扯謊。你幾時看見我打過滾來?」淑華笑著質問芸道。
    「你小時在床上打滾,我看見的,」芸抿嘴笑道。
    「呸,」淑華啐了一口,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眾人也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淑華止住笑,對淑英說:「蕙表姐她們不來時我們天天想念她們,好容易把她們盼望來了。二姐,你卻愁眉苦臉不大開腔,還是我來說說笑笑,招待客人。你還要埋怨我。你真是豈有此理。」「三妹,我哪兒是在埋怨你?你不要多心。你看我現在不也在笑嗎?」淑英的臉上完全沒有悲哀的痕跡。平靜、愉快,就像頭上那一碧無際的晴天。一對鳳眼裡沒有一點雲翳。
    「真的,二姐很高興。」淑貞親密地挽著淑英的膀子快樂地說。
    「你簡直是二姐的應聲蟲。」淑華指著淑貞說。「可惜琴姐沒有來,不然你更那個了。」「我沒有跟你說話。」淑貞扁了嘴說,她把頭扭開了。
    「琴妹這兩天會來罷,」蕙聽見說起琴,便向淑英問道。
    「明天是星期六,我們喊人去接她,她一定會來,」淑華很有把握地搶著回答。過後她又問:「蕙表姐,你們這回打算要幾天?」她不等蕙答話,自己又說:「我只望你們能夠住久一點。」蕙躊躇著,不作聲。芸馬上代她的堂姐回答:「至多也不過住五六天,大伯伯這樣吩咐過的。」這所謂「大伯伯」是指蕙的父親,也就是淑華的大舅父。
    蕙忽然看了淑英一眼,又埋下頭去,有意無意地小聲問道:「大表哥近來還好罷?」「他近來不如意的事太多了,」淑英低聲歎息說。「海兒一死,再沒有比這個更使他傷心的。他的處境的確也太苦。我又不能安慰他。我連我自己也顧不到。」最後一句話是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出來的。
    這時綺霞忽然喚著翠環和倩兒的名字,她轉過假山不見了,但是很快地又帶了兩個少女過來。
    「二小姐,你們在這兒。」翠環帶笑地招呼道,她和倩兒又向蕙和芸行了禮。
    「翠環,你們怎麼也跑到這兒來?」淑華問道。
    「我們太太跟大太太、四太太陪周外老太太在水閣裡頭打牌,我們跟了來的,」翠環答道。
    「大少爺沒有打牌?」淑英關心地問。
    「大少爺也來了的,他比我們先從水閣裡出來。二小姐,他沒有到你們這兒來過?」倩兒驚訝地說。她先前明明看見覺新在假山旁邊徘徊。她以為他一定到過草坪了。
    「蠢丫頭,大少爺如果來過,難道我們不會看見?怎麼還來問你?」淑華笑著責備倩兒。
    「那麼大少爺一定是划船去了,」倩兒陪笑道。
    「好,芸表姐,我們划船去。」淑華聽見說划船,就止不住喜悅地說道。芸自然高興地一口贊成。
    「我們去看看大表哥也好,」蕙低聲對淑英說。
    「大哥是不是在划船,也很難說。他近來舉動有點古怪,」淑英微微蹙眉焦慮地說。
    「這也難怪他。他這幾年來變得多了。種種不幸的事情偏偏都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我們不能夠替他分擔一點,」蕙的這幾句話是費了大力說出來的。她表面上顯得很淡漠,但是心裡卻很激動,同情和苦惱扭絞著她的心。她在自己的前面看見一片黑暗,現在又為別人的災禍而感到痛苦了。最後一句話到了她的口邊,她躊躇一下,但是終於把它說了出來。她的臉上略略起了紅暈。她不想讓淑英看見,便掉開了頭。
    「蕙表姐,你怎麼能夠這樣說?」淑英親熱地輕輕觸到蕙的膀子,低聲說道,聲音裡交織著痛苦和驚訝。「你自己不也是……你還——」淑英把後面的幾個字咽在肚裡,但這意義是被蕙明白地瞭解了。這戰抖的聲音搔著蕙的心,蕙覺得心裡隱隱發痛。她不想再說什麼,只想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常她極力支持住,只是微微地歎息一聲。她把她的痛苦全放在歎聲裡面了。對於不公平的命運她唯一反抗的表示便是眼淚和歎息。
    淑華和芸兩人走在前面,她們已經轉過假山了。淑華聽見蕙的歎聲,便站住回過頭來關心地問道:「蕙表姐,你為什麼歎氣?」蕙勉強做出笑容,淡淡地分辯說:「我沒有什麼。」淑華知道這是推口話,她也能夠略略猜到蕙的心情。她無法安慰蕙,只想把話題支開,便笑著說道:「我不信,一定是二姐欺負了你,惹得你不高興,我們去告三嬸,說二姐不好好陪你耍,要三嬸罵她一頓。」她這樣一說引得眾人都笑了。
    「三表妹,你不要亂怪人,二表妹跟我談得好好的,你不要冤枉她,」蕙笑答道,她覺得心上的重壓漸漸地減輕了。
    「倒是我不好,我說錯了話。今晚上罰我請客消夜好不好?」淑英看見蕙的臉上恢復了平靜的表情,也覺得高興,便順著淑華的口氣賠笑道。
    「好,有人願意請客,我還有不贊成的道理?」淑華第一個拍手贊成。她又惋惜地說:「可惜我這個月的月份錢快用完了,不然我也可以大請一次客。」淑貞聽見這句話連忙把嘴一扁,奚落道:「三姐,你不要說這種大方話,」眾人都笑了。她們已經走到水閣前面,牌聲和笑語從水閣裡送出來。右邊石階上小爐灶上面有兩把開水壺在冒氣。翠環對倩兒說:「倩兒,水開了,你快進去沖茶。」倩兒應了一聲便往階上走去。綺霞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籃子,自語道:「我也要衝點開水,」便提了籃子走過去。她走到爐灶前面,倩兒已經提了一壺水進水閣裡去了。
    綺霞把茶壺裡沖滿了開水仍舊放在籃子裡,提著走下石階。倩兒提了開水壺從水閣裡出來,在後面喚道:「綺霞,大太太喊你。」翠環正站在一株玉蘭樹下聽小姐們講話,便走到綺霞身邊去接過籃子,一面說:「你快去,讓我來服侍好了。」綺霞便同倩兒一起走進了水閣。翠環跟著淑英們沿著松林往晚香樓走去。
    她們走完松林,到了圓拱橋頭,看見覺新一個人靜悄悄地站在橋上,身子倚著欄杆,出神地望著橋下。
    「大哥。」淑華驚訝地喚道。「你不去看打牌,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覺新似乎吃了一驚,他掉過頭呆呆地望著她們,片刻後才苦笑地說了一句:「你們都來了。」「你站在橋上看什麼?」淑華走上橋來還追問道。淑英連忙瞅了她一眼,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我在看水。水總是慢慢地流,慢慢地流。我看得見我的影子在水面上。我彷彿在做夢,做了一場大夢,」覺新神情頹喪,慢吞吞地說。他剛說了這段話,忽然醒悟似地把頭一動,臉上浮出淒涼的微笑。他馬上用近乎堅決的聲調結束地說:「我不過在這兒走走罷了。這兒倒很清靜。」「這兒景致倒好,」蕙接口說了一句。她的眼光剛剛觸到覺新的,便立刻掉開了。
    「那麼你跟我們一道划船去,」淑華邀請地說。淑英用眼光請求。芸天真地望著他。蕙又把眼光移過來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掃一下。
    「好,我就陪你們去,」覺新點了點頭答道。
    他們下了橋,站在草地上。覺新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掛在晚香樓簷前的鸚鵡。他自語似地說:「海兒很喜歡這個鸚哥。」他不覺信步走上階去。
    蕙和淑英們都聽見這句話,而且瞭解它的意義。好像有人在火上澆了一瓢水,她們的興致又被打斷了。她們也沒精打采地走上石階。
    「倩兒,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這個響亮的尖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有人立刻仰頭四顧。但是大家隨即明白了。
    「呸,笨東西,連人都認不清楚。」翠環指著鸚鵡帶笑地罵道。眾人忍不住都笑了。
    「翠環,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鸚鵡在架上撲撲翅膀,用它的尖嘴啄腳上的鐵鏈,過後昂著頭得意地叫道。
    「琴小姐今天又沒有來,你總是喊她做什麼?」翠環含笑叱責道。眾人笑得更厲害了。這樣的笑聲打破了四周陰鬱的空氣。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