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晚上七點是舞蹈班的課。姚子涵沒有讓母親陪同。她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出發了。韓月嬌雖說是個花工,幾乎就是一個閒人,她唯一的興趣和工作就是陪女兒上「班」。姚子涵小的時候那是沒辦法,如今呢?韓月嬌早就習慣了,反過來成了她的需要。然而,暑假剛剛開始,姚子涵明確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訴他們,她不允許他們再陪了。大姚和韓月嬌畢竟是做父母的,女兒的臉上再沒有表情,他們也能從女兒的臉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涼風習習,姚子涵騎在自行車上,心中充滿了糾結。她不允許父母陪同其實是事出有因的,她在抱怨,她在生父母的氣。同樣是舞蹈,一樣地跳,母親當年為什麼就不給自己選擇國際標準舞呢?姚子涵領略「國標」的魅力還是不久前的事。「國標」多帥啊,每一個動作都卡卡卡的,有電。姚子涵只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她咨詢過自己的老師,現在改學「國標」還行不行?老師的回答很模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動作這東西就這樣,練到一定的火候就長在身上了,練得越苦,改起來越難。姚子涵在大鏡子面前嘗試著做過幾個「國標」的動作,不是那麼回事。過於柔美、過於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

  還有古箏。他們當初怎麼就選擇古箏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姚子涵開始癡迷於「帥」,她不再喜愛在視覺上「不帥」的事物。姚子涵參加過學校裡的一場音樂會,拿過錄像,一比較,她的獨奏寒磣了。古箏演奏的效果甚至都不如一把長笛。更不用說薩克斯管和鋼琴了。既不頹廢,又不牛掰。姚子涵感覺自己委瑣了,上不了檯面。

  傍晚的風把姚子涵的短髮撩起來了,她瞇起了眼睛。姚子涵不只是抱怨,不只是生氣,她恨了。他們的眼光是什麼眼光?他們的見識是什麼見識?——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吃苦她不怕,只要值。姚子涵最鬱悶的地方還在這裡:她還不能丟,都學到這個地步了。姚子涵就覺得自己虧。虧大發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夠從頭再來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設定。現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還不能踩剎車,也不能松油門。飆吧。人生的淒涼莫過於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覺得老了,憑空給自己的眼角想像出一大堆的魚尾紋。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錢。她的家過於貧賤了。要是家裡頭有錢,父母當初的選擇可能就不一樣了。就說鋼琴吧,他們買不起。就算買得起,鋼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連放在哪裡都是一個大問題。

  但是,歸根到底,錢的問題永遠是次要的,關鍵還是父母的眼光和見識。這麼一想姚子涵的自卑湧上來了。所有的人都能夠看到姚子涵的驕傲,骨子裡,姚子涵卻自卑。同學們都知道,姚子涵的家坐落在師範大學的「大院」裡頭,聽上去很好。可是,再往深處,姚子涵不再開口了——她的父母其實就是遠郊的農民。因為師範大學的拆遷、征地和擴建,大姚夫婦搖身一變,由一對青年農民變成師範大學的雙職工了。為這事大姚的父親可沒少花銀子。

  自卑就是這樣,它會讓一個人可憐自己。姚子涵,著名的「畫皮」,百科全書式的巨人,覺得自己可憐了。沒意思。特別沒意思。她吃盡了苦頭,只是為自己的錯誤人生夯實了一個錯誤的基礎。回不去的。

  多虧了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愛妃」。「愛妃」和姚子涵在同一個舞蹈班,「妖怪」級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爺們的。可是,舞蹈班的女生偏偏就叫他「愛妃」。「愛妃」也不介意,笑起來紅口白牙。

  姚子涵和「愛妃」談得來倒也不是什麼特殊的原因,主要還是兩個人在處境上的相似。處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說出什麼相互安慰的話來,但是,只要一看到對方,自己就輕鬆一點了。「愛妃」告訴姚子涵,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發明一種時空機器,在他的時空機器裡,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們父母的,相反,孩子擁有了自主權.可以隨意選擇他們的爹媽。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愛妃」推著自行車.一起說了七八分鐘的話。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們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韓月嬌把姚子涵堵住了。他們兩人十分侷促地擠在一輛電動自行車上,很怪異的樣子。姚子涵一見到他們就不高興了,又來了,說好了不要你們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興顯然來得太早了,此時此刻,不高興還輪不到她。她一點都沒有用心地看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韓月嬌神情嚴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經走樣了。

  「你什麼意思?」大姚握緊剎車,劈頭蓋臉就是這樣一句。

  「什麼什麼意思?」姚子涵說。

  「你不讓我們接送是什麼意思?」大姚說。

  「什麼我不讓你們接送是什麼意思?」姚子涵說。

  這樣的車轱轆話毫無意思,大姚直指問題的核心——「誰允許你和他談的?」大姚還沒有來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問了一句,「誰允許你和他談的?」

  姚子涵並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她望著父親。大姚很克制,但是,父親的克制極度脆弱,時刻都有崩潰的危險。

  和課堂上一樣,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才能夠理解的。姚子涵聽懂父親的話了,她扶著車頭,輕聲說:「對不起,請讓開。」

  和大姚的雷霆萬鈞比較起來,姚子涵所擁有的力氣最多只有四兩。奇跡就在這裡,四兩力氣活生生地把萬鈞的氣勢給撥開了。她像瓶子裡的純淨水一樣淡定,公主一般高貴,公主一般氣定神閒,高高在上。

  女兒的傲慢與驕傲足以殺死一個父親。大姚叫囂道:「不許你再來!」這等於是胡話,他崩潰了。

  姚子涵已經從助力車的旁邊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可她突然回過了頭來,這一次的回頭一點也不像一個公主了,相反,像個市井小潑婦。「我還不想來呢,」姚子涵說,她漂亮的臉蛋漲得通紅,她叫道,「有錢你們送我到『國標』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燈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沒有追。他把他的電動自行車靠在了馬路邊上,人已經平靜下來了。可平靜下來的難過才真的難過。大姚望著自己的老婆,像一條出了水的魚,嘴巴張開了,閉上了,又張開了,又閉上了。女兒到底把話題扯到「錢」上去了,她終於把她心底的話說出來了,這是遲早的事。隨著丫頭年紀的增長,她越來越嫌這個家寒磣了,越來越瞧不起他們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來。他有感覺,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經錯過了兩次家長會了。大姚沒敢問,他為此生氣,更為此自卑。自卑是一塊很特殊的生理組織,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大姚難受,卻更委屈。這委屈不只是這麼多年的付出,這委屈裡頭還蘊含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大姚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裡有錢。這句話有點饒舌了,大姚真的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裡真的有錢。

  大姚的家怎麼會有錢的呢?這個話說起來遠了,一直可以追溯到姚子涵出生的那一年。這件事既普通又詭異——師範大學征地了。師範大學一征地,大姚都沒有來得及念一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了。大姚相信了,這是一個詭異的時代,這更是一片詭異的土地。

  這得感謝大姚的父親,老姚。這個精明的老農民早在兒子還沒有結婚的時候就發現了:城市是新婚之夜的小雞雞,它大了,還會越來越大,遲早會戳到他們家的家門口。他們家的宅基地是寶,不是師範大學征,就是理工大學征;不是高等學府征,就是地產老闆征。一句話,得征。其實,知道這個秘密的又何止老姚一個人呢?都知道。問題是,人在看到「錢景」的時候時常失去耐心,好動,喜歡往錢上撲,一撲,你就失去位置了。他告訴自己的兒子,哪裡都不能去,掙來的錢都是小錢,等來的才是大傢伙,靠流汗去掙錢,是天下最愚蠢的辦法——有幾個有錢人是流汗的?你就坐在那裡,等。他堅決摁住了兒子進城買房的愚蠢衝動,絕不允許兒子把戶口遷到城裡去。他要求自己的兒子就待在遠郊的姚家莊,然後,一點一點地蓋房子。再然後呢,死等,死守。「我就不信了,」老農民說,「有錢人的錢都是自己掙來的?」

  大姚的父親押對了,賭贏了。他的宅基地為他贏錢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錢,是像模像樣的一大筆錢,很嚇人。贏了錢的老爺子並沒有失去冷靜,他把巨額財產全部交給了兒子,然後,說了三條:一、人活一輩子都是假的,全為了孩子,我這個做父親的讓你有了錢,我交代了。二、別露富。你也不是生意人,有錢的日子要當沒錢的日子過。三、你們也是父母,你們也要讓你們的孩子有錢,可他們那一代靠等是不行的,你們得把肚子裡的孩子送到美國去。

  大姚不是有錢人,但是,大姚家有錢了。像做了一個夢,像變了一個戲法。大姚時常做數錢的夢,一數,自己把自己就嚇醒了。每一次醒來大姚都挺高興,也累,回頭一想,卻更像做了一個噩夢。

  ——現在倒好,個死丫頭,你還嫌這個家寒磣了,還嫌窮了。你懂什麼喲?你知道生活裡頭有哪些彎彎繞?說不得的。

  韓月嬌也挺傷心,她在猶豫:「要不,今晚就告訴她,咱們可不是窮人家。」

  「不行,」大姚說,在這個問題上大姚很果斷,「絕對不行。貧寒人家出俊才,紈褲子弟靠不住。我還不瞭解她?一告訴她她就洩了氣。她要是不努力,屁都不是。」

  可大姚還是越想越氣,越氣越委屈。他對著杳無蹤影的女兒喊了一聲:「我有錢!你老子有錢哪!」

  終於喊出來了,可舒服了,可過了癮了。

  一個過路的小伙子笑笑,歪著頭說:「我可全聽見了哈。」

《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