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清? 曹雪芹
    在一個慵懶的午後,泡一壺綠茶,清閒地品著。靜靜地看陽光下飄飛的粉塵,透過窗格,落在手心手背,那麼微妙,那麼細膩,又是那麼地柔軟。我相信,這世間要尋找一個和你品茗的人很多,但是要找一個,陪你細數分秒時光的人卻很少。忙碌的人生,有多少人,甘願守著現世的安穩,守著生命的貧瘠,而放棄那些一個低眉就會流走的機遇,一個轉身就會錯過的緣分。只守著一杯清茶,一個平凡的女子,無爭無擾地過一生一世。
    這不過是我杯中的茶,一杯落在世俗中的茶,也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品茗的時候,總會想起一個寂寞的女子,那個被封印在一卷《紅樓夢》中的女子。彷彿她會在某個有月亮的晚上,從書中款款走出來,和我靜坐,參悟一剪菩提的光陰。在《紅樓夢》裡,關於妙玉的情節並不多,可是寥寥幾個片段,卻讓人深刻難忘。她用一顆潔淨的心,來品世間這杯茶,可終究是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妙玉的開始,似幽蘭一樣,清芬素雅。妙玉的結局,終究和世間的人一樣,歸入經塵,如她最喜歡的那句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在《紅樓夢》一書裡,關於妙玉的來歷,並沒有交代得很清晰。第十八回中,林之孝家的說:「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這樣一個女子,有著如蘭的氣質,似仙的才情,卻因弱小多病,遁門空門,又因緣分際遇,入了賈府。她帶髮修行,可見她塵緣未了。她喜莊子文章,可見她看清世事,有莊子超然物外的思想。她居花柳繁華地的大觀園,卻獨偏愛清冷的一隅,櫳翠庵。
    妙玉是寂寞的,與萬物眾生的交流,只有沉默可以相許,只有經卷梵音可以代替。也許我們並不知道,有的時候,一個人的心,可以貧瘠到,連生長一棵草木的土壤都沒有,連滋養一朵小花的水珠都沒有。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安靜而禪寂地,居住在櫳翠庵。看垢度紅梅花開,在賈府這座大廈傾倒之前,驟然離去,弄得下落不明。
    偌大的賈府,雖有幾個人與他性情相投些,卻終究不是相契無間。一個是幼時做過鄰居的邢岫煙,妙玉教過她讀書識字,她和邢岫煙也只是師生之誼。一個是惜春,大觀園簡單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她的平凡,妙玉更願意與她親近。但是惜春的資歷終究有限,少了些靈氣,妙玉可以和她一起下棋講經,卻難以深刻地直達內心。還有一個可以與她心靈相通的黛玉,但二人同為孤僻高潔之人,那份惺惺相惜只能藏掩在內心深處,不輕易去碰觸。如果說妙玉還有一段俗情未了的話,那就是對寶玉,可訟竟身居櫳翠庵,是個不與世人往來的高人。寶玉對她縱有愛慕之心,也只能遠遠地敬重,紅塵這把劍,太鋒利、太寒冷,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傷得鮮血淋漓。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愛的,距離,是安全的港灣。
    妙玉似幽蘭,用她的高雅和潔淨,給賈府平添幾許超然的韻味。那日,賈母帶著劉姥姥等一群人去櫳翠庵品茶。她單獨喚去了寶玉、黛玉和寶釵,取出五前年在玄墓蟠香寺收集的梅花雪來泡茶,和他們共品,並且強調了這雪水的珍貴,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埋在地下,總捨不得吃,今夏才開,這也就第二回。自古彈琴、寫字都要覓求知音,品茶亦是如此。高潔之心,自要與高潔之人同品瓊漿玉液,才能體味到茶中雅潔的芬芳和無窮的清韻。就連妙玉拿出來的品茶的器皿,也是件件珍奇精緻。她給黛玉和寶釵品茶的器皿,更已是人間極品。她雖清高孤冷,但對這兩位大觀園裡才貌最出眾的女子,亦心存賞慕。
    她用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鬥,斟茶給寶玉,可見這位妙潔如玉的少女,對眼前骨肉乾淨的男子有情。還有一次,寶玉在風雪中,去櫳翠庵乞紅梅。黛玉似乎很瞭解妙玉,說若跟了人去,妙玉必不給,只有寶玉親自去才可取到紅梅。妙玉當著寶黛的面,取自己喝茶的杯子也不避嫌,可見內心清澈潔淨,不屑於遮掩。一貫多疑的黛玉對妙玉這般放心,是因為她瞭解妙玉的為人,懂得她的心性。然而緣分終是注定,不是你渴望緣分長成什麼樣子,緣分就能長成什麼樣子。妙玉和寶玉只能擁有一段有情過往,藏在心間,不能見到陽光,見光則溶。
    妙玉平日只在櫳翠庵裡喝茶誦經,她錯過了大觀園裡奼紫嫣紅的春光,也錯過了群芳結詩社的雅致閒情。桃花社、菊花詩、吟海棠等詩會,都不見這位才女的身影。她的詩詞,散落在清冷的孤燈下,和一朵蓮交換著寂寥的心事。但曹雪芹還是讓我們欣賞到她絕世的才情,就在黛玉和湘雲於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那回。當湘雲吟出「寒塘渡鶴影」,黛玉接句「冷月葬花魂」,被出來游賞皓月的妙玉恰巧聽到,說是詩句雖好,但過於淒涼,只因關乎人之氣數,所以出來止住。後來邀約她們去了櫳翠庵喝茶,續寫了她們即景聯句的韻。「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素日裡才情奪冠的黛玉,讚妙玉為詩仙。可見一塊美玉,哪怕蒙上積歲的塵埃,也無法遮擋它的華麗。
    妙玉的結局始終是個謎,有人說,嘶賊人劫持了去,落入風月場、煙花巷。有人說,她流落到瓜洲渡口,紅顏屈從枯骨,嫁給了一個糟老頭。彷彿無論是哪種結局,都注定這塊美玉,落入泥淖中。命運彷彿在對一個人的過去,施加懲罰。妙玉曾經對劉姥姥用過她的杯子,心生反感。不是因為她嫌貧愛富,而是她有一顆太高潔的心,嘶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維持內心的潔淨。她怕自己的任何差錯,會不小心隨波逐流,那份自傲自尊,不容褻瀆。就是如此,你曾經對一件事物疏離、厭惡,就會受到宿命的懲罰。
    妙玉人生的那盞茶,越喝越涼,喝到心裡結冰。一顆冰冷的心,也許不需要多少的柴火,就可以捂暖,只要這一季的紅葉。只是渺渺紅塵,人海茫茫,誰來拾揀滿山的紅葉,為她取暖?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