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 清?曹雪芹
    一直以來都認為,聽梵音,看經書,悟佛法,是要有一定的人生修為,等到把滄桑都嘗遍,把冷暖悲歡都掩藏到不為人知的角落,才能領悟到高深的意境。然而許多落髮出家的僧人和青尼,未必都是因為看破紅塵,了悟塵緣,他們其間有一些是宿命的安排,有些是現實的無奈,有些是意氣用事。但無論是哪種,都意味著他們與禪佛有緣,所以冥冥中,那盞蓮燈,會指引他們,走進般若之門。
    禪是什麼?是在一個清涼的早晨,看一個老人,採摘院子裡含露的茉莉;是在一個悠長的午後,看一群螞蟻,在牆角下辛勤地覓食;是在一個日落的黃昏,看一群燕子,從山水間悠緩地歸來;是在一個寧靜的夜晚,看一盞孤燈,由亮漸漸地轉淡的過程。
    說到這盞孤燈,令我想起《紅樓夢》中另一個與佛結緣的女子。惜春,賈府的四小姐,賈珍的妹妹,她父親賈敬一味好道煉丹,諸事一概不管。母親早逝,她一直在榮國府賈母身邊長大,也養成了其孤僻冷漠的性格。她的命運,被曹雪芹一紙判詞定好,就像是一場人生的戲,此後只能隨著劇本演繹下去,直到結局。
    《紅樓夢》第五回《金陵十二釵》蔗之七,畫的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看經獨坐。「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就是惜春的命數所歸,遠離侯門繡戶,常伴青燈古佛。在我印象裡,惜春就是個小小女孩,初次出現,說她生得 「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後來,書中出現她的次數也不多,似乎總是淡淡地,隱藏在一個不被人關注的角落。像一株害怕風雨的小草,不敢涉世,不敢入俗,自我保護意識極強。
    每次詩社聯詩,她寫得都不出眾,彷彿只是為了湊數,跟隨在後面,圖個熱鬧。給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懂得繪畫,曾經受賈母之命,要畫《大觀園行樂圖》。雖然大家為她的畫和顏料、畫筆、宣紙等討論了一番,但最終不了了之。她居住的地方叫藕香榭,雅號藕榭。藕,與蓮荷相關,是有佛性之物。惜春就像一朵還沒來得及綻放的青蓮,在含苞的時候就棄塵而去,留下她沒有畫完的畫,以及她從來不曾真正開始的人生。
    書上說她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在抄檢大觀園的那一回,鳳姐帶著王善保家的,一群人去惜春住的院子裡,翻到了她的丫鬟放入畫箱子裡的「違禁品」時,嘶但不幫著求情維護,反而敦促或打,或殺,或賣,快帶了她去。她說:「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又說:「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麼給你們教壞了我!」小小年紀說出此番話,令在場聽到的人,不由得寒心。
    惜春的冷,難道是與生俱來的嗎?她深深懂得人世的混濁,她為求清白潔淨,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沾染。說簡單點,她就是一個怯懦自私的人,她的無情,似乎已經刻在了骨子裡。她只能在心中築起一道無情的城牆,來保護她的懦弱。以她的弱,無法承擔這些,只能撒手不管。究其原因,是因為她與妙玉交往甚密。妙玉是櫳翠庵帶髮修行的尼姑,而且是個極具悟性和靈性的女子,她醒透明白,懂世情風霜。
    惜春喜歡佛,妙玉將她超脫的思想,漸漸地傳遞給了惜春,讓她明白,這人世的薄涼,以及世態的醜陋。然而她的悟性又不及妙玉,所悟到的,只是一些淺顯的道理,以為無情地逃離就是超然,卻不知,真正的超然,是讓自己的心置身事外。淡然一切榮辱浮沉,如果她真正悟到禪佛的境界,應該是有一顆平靜慈悲的心,而不是如此寒冷地對待一個,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鬟。
    《紅樓夢》一書中,惜春兩個親近的朋友,一個就是妙玉,還有一個是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惜春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以後要剃了頭和智能兒一塊兒當姑子去。也許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打算做個如冰雪一樣無情的人。不是因為她骨子只有冷血,而是她明白在這個賈府,已經不能奢望她想要的溫情。與其日後受到傷害,不如早日躲到自己編織的繭裡,用歲月無情的絲線,將自己縱橫交錯地裹緊。寧願在自己的繭裡,窒息而死,也不要讓別人,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傷害。這樣一個冷情的小女孩,讓人覺得可悲,可歎,亦可憐。
    惜春在桃紅柳綠的時節,親手將韶華打滅,因為她知道,無論是夭桃還是粉杏,都不能把秋捱過。在賈府這座大廈,轟然倒塌之前,她就選擇落髮出家,任何人的勸阻,都不能改變酸定的心意。她看到賈元春被送到宮中,在那「不得見人」的地方,葬送了青春和生命。她看到賈迎春被迫嫁給中山狼,一年不到,就被活活折磨致死。她看到賈探春才高志大,卻也抵不過宿命的安排,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被一艘帆船載走,從此背井離鄉。太多太多的悲劇,讓她對人生早已心灰意冷,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通向佛門。只有這道門,始終為她打開,願意接納她,給她一個棲身之處,度盡餘生。
    她脫下了綾羅綢緞,換上緇衣玄衫,卸下了胭脂珠釵,剃去三千煩惱絲,她要做個徹底的尼姑。生她養她的賈府,於她已經沒有半點瓜葛,甚至妙玉最終結局不知所蹤,她也不為之動容。獨自在青燈古佛旁,誦經修禪,做一個冷心冷情的小尼姑。續書裡寫她住進了櫳翠庵,取代了妙玉,為她守護那幾株紅梅,身邊還有一個失去主人的紫鵑丫鬟陪伴。據傳她的命運比這堪憐,是流浪在街巷,緇衣乞食,嘗盡風霜。
    佛門雖是淨土,但只給那些徹底領悟到禪境的人。禪是什麼,禪是春天裡的花開,是秋天的葉落。禪是一個簡單的微笑,一個平和的眼神。禪是一來一去,一開一合,一起一滅。
    end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