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中國鄉村形態的智慧表達——我讀《山匪》

  《山匪》是我閱讀過的同類題材小說中非常優秀的一部,寫出了真實而深刻的生活形態,達到了一定的深度和高度!《山匪》具備了溝通更大空間讀者的品格,是一部顯示著耀眼的語言魅力的小說,也是那個歷史過程中鄉村生活的百科全書。

  我昨天晚上一點鐘才讀完這部小說。不讀作品我是說不了話的。直到現在還陷在《山匪》閱讀的興奮和愉悅之中。這部小說在媒體連載時我看了幾個章節,首先感到非常漂亮的敘述語言,是難得的讓人一旦觸及便感到興奮的一種文學語言。直到今天看完了,仍覺得這部作品可以讓人言說的話題很多,從任何一個角度上去看這部作品,都能引發人論說的興奮點。

  關於《山匪》這部小說的內容,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一個歷史過程中的中國鄉村形態。作為一個讀者閱讀任何作品業已形成的習慣,我是通過閱讀作品來看取作家的創作意圖的,而不是根據作家的創作意圖來看作品。我之所以說《山匪》展現了一個歷史過程中的中國鄉村的社會生活形態,在於這部作品所取的那個歷史時段,是封建社會解體、新的社會架構沒有建立起來之前,確切說就是上世紀前半期這一段中國鄉村的社會生活形態。我不認為這僅僅只是商洛一個村一個鎮的生活形態,而是中國鄉村社會生活形態的一幅濃縮了的影像。無非是作家孫見喜把他的描寫對像擱在他最熟悉也最敏感情愫的家鄉商洛罷了。就跟斯坦貝克把他作品描繪的對象,一生都放在他的家鄉、那個地球上像郵票大的一塊地方,而它輻射出來的社會意義和人生形態卻是人類共通的東西。我讀《山匪》的感覺也是這樣的。在《山匪》裡,孫見喜展示出來中國鄉村在那個大動盪大混亂大裂變的社會背景裡的政治形態、經濟形態、文化形態、教育形態、生產形態、道德形態、民俗形態、社會結構和生活運動的形態,我如同領略業已湮滅的那個時代、那個歷史過程中鄉村生活的百科全書,閱讀時可以充分感受和體味到上一代人昨天的心理秩序的脈相。清朝解體以後,有軍閥混戰王旗迭變的時段,軍閥劉鎮華圍困西安城就是這種政局在陝西的一個典型事件,它不僅影響了關中,也影響了商洛和周邊地區。這是一個大的政治歷史事件,不僅是經濟損失,不僅是生靈塗炭,而是更深層地影響到社會結構和民眾的心理秩序。《山匪》以幾個家庭和各個社會位置上的人物的大起大落為脈相,生動地展現出那些不容置疑的生活景象。我很感興趣的是,傳奇、神話、詭異的傳說等,這些在作品裡都作了詳盡的描寫。有一個情節寫到孫家老大承禮,一出門就被割掉了頭,最後他的頭在她媳婦尿尿的那個地方的褲襠裡發現了。類似這種神奇、離奇的情節很多,整個作品瀰漫著一種濃厚的詭異氣氛,展示了社會發展到那個程度時人的思維方式、人的精神形態和心理形態,而不僅僅是展示某些缺失內涵的怪異事情。這些我們從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中常能領略得到,但《山匪》不是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跟那截然不同,因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可以把人突然變成甲蟲。《山匪》裡寫那個人物的頭不見了,是因為他媳婦在太歲神頭上尿了一泡,這完全是中國民間神秘的思維方式。作品最後揭示出來的不是尿錯了地方,而是有人為的因素,作者的思想是用詭異的形式來展示的。我們知道,缺乏科學的愚昧和落後的社會,是神鬼怪異滋生的土壤,人們以鬼怪來解釋許多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和複雜的社會事象,這往往給各種圖謀散佈下迷彩。見喜就真實地揭示了這個本相,而不是我們見慣了的、某些作品故意宣示的那種怪異。還有生產形態,那個時代的農民怎麼種地,寫得太逼真了。譬如書中對種植罌粟的精細描寫,對罌粟熬製大煙再到銷售渠道的準確敘述,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我驚訝作家對生活瞭解的深度。讀到這兒我都有自愧弗如的感覺。作為一個作家,閱讀別人的作品,受感動的地方,總能聯繫到自己的寫作。我寫作《白鹿原》的時候,也涉及到種植大煙、熬製大煙,我僅僅只能寫到那麼粗略的程度,因為我在鄉村找到80歲的老人,他們只能說到這種程度。孫見喜比我的瞭解深刻得多、精細得多。作品提供的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生活形態,包括禮尚往來,婚喪娶嫁,人際交往,喝酒飲茶吃飯等等民風民俗,這些東西描寫得非常精到,展示了中國封建制度解體以後到新的政權建立的這幾十年間,中國鄉村的社會結構形態和生活運動的形態,是怎麼運動過來的;我們的上兩代人經歷了怎樣的生活,經歷了怎樣的精神剝離和心理結構的重建,才到了1949年共和國成立。閱讀並感受這個過程,應該說這部小說是我讀過的同類題材的小說中,非常優秀的一部。我不想用史詩這種話來說,但它確實是非常優秀的。涉及到上述這些社會形態,感受過去了的那個歷史時段,《山匪》讓人能體味到豐富而不盡的內涵,達到了一定的深度和高度。

  有幾點我特別感受深刻:從封建帝制到新的社會誕生過程中的痛苦,不是商洛人獨有的,而是我們整個民族共同的;這個歷史過程中的時代風貌,我在閱讀中既能感覺到一種原生態的陌生,又能感覺到一種原生態的熟悉;既有一種藝術形態的陌生,又有一種藝術形態的熟悉。這種感受好像很矛盾,原生形態的歷史的這種陌生,主要是它和我們今天的生活距離拉得太久遠。之所以讓我又感受到一種原生形態的熟悉,是因為作家所描繪的生活事項和社會狀況,是建立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之上,這就最容易觸發讀者記憶裡最敏感最軟弱的那根神經。要讓讀者對一種陌生的、原生形態的生活發生這種熟悉的似曾經見的閱讀效應,最基本的一個條件是真實。我敢肯定孫見喜為獲取那種久遠而陌生的生活形態下了很多工夫,完成了深入生活調查研究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絕對不可能展示出如此真切如此生動的生活圖像,我強烈的閱讀感受,完全出自自身寫作的切實體驗,生活的真實和編造的虛假是難得混同的。我也常在某些作品中能看到作家在生活描寫上的捉襟見肘,硬是把那一點點自以為有趣的細節無節制地顯誇,這恰恰顯露出作者生活體驗的浮淺乃至生活的匱乏。孫見喜對這些生活形態擁有的豐富、內蘊體味的稔熟,令我確實感到驚訝。關於藝術形態的陌生,這一時段的生活形態,不少作品已經涉獵過,但觸及到這樣深的程度、真實的程度,呈現出一派陌生的藝術景致,藝術對生活提升的巨大效果,是別開洞天令人驚訝的新奇,前所未見的陌生,是藝術新景觀的前提。可以肯定孫見喜在這一點上有重大突破!之所以說又是一種藝術形態的熟悉,這種藝術熟悉感,具備了優秀長篇小說的基本規範。我們讀世界名著,他靠什麼跟中國讀者溝通?美國人的生活形態跟我們差異太大了,拉美的人差異更大,我們閱讀那些作品為什麼沒有隔閡?在於他們對那些生活形態的描寫,溝通的是人類心靈裡共同的情感。見喜筆下藝術形態的這種熟悉感,使《山匪》這部小說遠遠地掙脫了一些表現地域性生活形態的作品常常令人遺憾的局限,具備了溝通更大空間讀者的品格。我對《山匪》裡的人物,像十八娃、孫老者、陳八卦,這些人物自身性格的發展,是從他們的命運機遇裡的情感變化過程中完成溝通的。我感覺不到“隔”,反過來說,如果讓一個中國作家感到“隔”,異族外國的讀者就很難讀了。小說達到藝術熟悉的境界,是難得的大突破。

  我特別喜歡《山匪》的語言,一接觸文本我便產生了耳目一新的真實感覺,用一句話概括:這是一部顯示著耀眼的語言魅力的小說。孫見喜把生活語言變成作家主體的敘述語言,我作為一個作家,從寫作實踐來體會,是很見語言功力的,是很難掌握的一種敘述方式和敘事本領。小說的語言有描寫語言和敘述語言。敘述語言也有各種敘述形態,單從敘述形態就能明顯感覺到一個作家成熟的成色。孫見喜在這部小說寫作中,不是我們常見的某些作品如生硬地塞進一些生僻少見的土語方言,這不僅產生不了美感,反而覺得彆扭,而孫見喜對大量的生動鮮活的民間生活語言不僅完成了提煉,更難得的是他駕輕就熟地進入直接的敘事,這種語言是形象化的敘述,這當是語言的至高境界。打一個比方,既有鋼的硬度又有麻繩的韌性的一種極富彈性的語言。我從寫作中感受到,這是作家孫見喜完成了語言上質的飛躍,而且對話語言達到令人叫絕的準確、生動和個性化,其精彩紛呈,常常叫人忍俊不禁而拍案擊掌,讀者感受的是一種純粹的語言的魅力。我是從寫作的角度去理解,不是從評論家的角度上理解的。在這種形象化敘述的文本裡,我處處感知一種語言智慧,他不獵奇性地挑揀那些比較古怪的民間生活語言,更不是完全地照搬。他把民間創造的富於智慧的語言淘採出來,也顯示出作家自己的語言智慧,這是不類同於任何文本的鮮活一枝。再是見喜這種敘述語言的密度相當大。閱讀中間能感覺到他在濃縮,然而又不僅是濃縮,是嚴格把握著每一個句子的內涵和質量,既是形象的,又是鮮活的,更含蘊著豐富的意指,幾乎感覺不到任何語言的虛意賣弄,對人物和具體場景的描述恰到好處。能把這樣密度的語言保持始終,幾十萬字不洩氣不鬆動地持續到最後一行,真是不易。

  作家在生活的擁有量上非常豐富,我在閱讀時感覺有些東西還可以再展開,就內容來說,恐怕遠遠不是現在這個字數的小說,弄到50萬字,仍然不會感覺到累贅,可見作家在斟詞酌句上確實下了很多工夫。

  作為一個同代作家,讀完《山匪》頗有一種感慨和感動,已經成為歷史的上世紀前半葉的生活,已經冷寂到令後半葉出生的人如聞神話,然而卻是這個民族艱難躑躅的真實過程。《山匪》不僅把那一過程重現給今天和未來的讀者,而且達到一個生活和藝術的真實,這是一個作家的成功,也是一個作家的責任和道義,讓他同代的和後代的讀者,可以信賴無虞地去品咂自己先祖的生活形態和心靈歷程。

  2006.3.23草 5.6修訂於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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