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滿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樹不多了。人說芙蓉樹老了會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來拉過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後半夜,見一群天姿國色的女子在河裡洗澡,忽而朵朵蓮花浮玉液,忽而個個仙姑戲清波……每個仙姑至少要拉一個青皮後生去配偶。難怪芙蓉河裡年年熱天都要淹死個把洗冷水澡的年輕人。搞得鎮上那些二百五後生子們又驚又怕又喜,個別水性好、膽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丟了性命,倒也不妨去會會芙蓉仙姑。站在領導者的立場上,從長遠利益著眼,這可對鎮上人口、民兵建設都是個威脅。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樹從一鎮風水變成了一鎮迷信根源。後來鄉政府佈置種蓖麻籽,說是可以提煉保衛國家的飛機潤滑油,鎮上的小學生們就刨了芙蓉樹根點種蓖麻,既鞏固了國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鎮背後的方方湖塘,原先種著水芙蓉,公社化後以糧為綱,改成了水稻田一樣。不過河岸碼頭邊,還倖存著十來株合抱大的涼粉樹,樹上爬滿了薜荔籐。對於這十來株薜荔古樹何以能夠逃脫全民煉鋼煮鐵運動,鎮上的人說法不一。有的說是因它的木質差,燒成木炭不厲火。有的說是鄉政府的一個後來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鄉長同志,執意要留給過渡群眾歇氣、納涼。有的說就是到了盡吃盡喝的共產主義社會,大熱天大約也還要用冰涼的井水磨幾碗涼粉解解油膩,留下涼粉樹,是看到了長遠利益……你看看,才過了四、五年,對這麼件小事就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可見中國歷史的複雜性。難怪歷朝歷代都有那麼多大學問家做「考證」。涼粉樹啊,薜荔籐,在碼頭石級兩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夾道濃蔭,蔭庇著上下過往行人。樹上吊滿了涼粉公、涼粉婆,就像吊滿一隻隻小小的青銅鐘。它們連同濃蔭投映在綠豆色的河水裡,靜靜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隊支書滿庚哥,一九五六年從部隊上復員下來,分配在區政府當民政幹事,就是在這渡口碼頭邊,見到了鎮上客棧胡老闆的獨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籃筐衣服,正俯著臉盤看水下巖縫縫裡游著的尾尾花燈魚玩。滿庚哥從岸上下來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倒映在河水裡的秀麗的鵝蛋臉……他心裡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樹精啦?鎮上哪家子出落個這麼姣好的美人兒?民政幹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樹精,不覺地走攏過去,繼續打量著鏡子一般明淨的河水裡倒映出的這張迷人的臉盤。

  這一來,河水裡就倒映出了兩張年輕人的臉。那女子嚇了一大跳,緋紅了臉,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裡的影子攪亂了,搗碎了;接著站起身子,懊惱地朝後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兩個人都立時驚訝、羞怯得和觸了電一樣,張開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長這麼大了?……」

  「滿庚哥,你回來了……」

  原來他們從小就認識。滿庚哥是擺渡老倌的娃兒。玉音跟著他進山去扯過筍子、撿過香菇、打過柴禾。他們還山對山、崖對崖地唱過耍歌子,相罵著好玩。小玉音唱:「那邊徠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過來,鐮刀把把打死你,鐮刀嘴嘴挖眼埋!」小滿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筍就過來,紅綢帕子把你蓋,花花轎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罵了下去,滿庚沒有輸,玉音也沒有贏。她心裡恨恨地罵:「短命鬼!哪個希罕你的紅綢帕子花花轎?呸,呸!」有時她心裡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後花花轎子來不來抬……」後來,人,一年年長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滿庚哥參了軍。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轎子把你抬」這句山歌,就要臉熱,心跳,甜絲絲地好害臊。

  一對青梅竹馬,面對面地站在一塊巖板上。可兩人又都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滿庚穿的是部隊上發的解放鞋。好在是紅火厲日的正中午,樹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對河的艄公就是滿庚的爹,不知是在陰涼的巖板上睡著了,還是在裝睡覺。

  「玉音,你的一雙手好白淨,好像沒有搞過勞動……」還是民政幹事先開了口。開過口又埋下眼皮好後悔,沒話找話,很不得體。

  「哪個講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傘,不曉得哪樣的,就是曬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繭……」客棧老闆的獨生女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只能自己聽見。但民政幹事也聽得見。

  胡玉音有點委屈地嘟起腮幫,想向滿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卻不聽話,要伸不伸的,麻起膽子才伸出去一半。

  滿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繭子摸一摸,但手臂卻不爭氣,伸到半路又縮了回來。

  「玉音,你……」滿庚哥終於鼓起了勇氣,眼睛睜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秀麗女子,眼神裡充滿了訊問。

  玉音吃了靈芝草,滿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她還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個人……」

  「玉音!」滿庚哥聲音顫抖了,緊張得身上的軍裝快要脹裂了,張開雙臂像要撲上來。

  「你……敢!」胡玉音後退了一步,眼睛裡立即湧出了兩泡淚水,像個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樣。

  「好,好,我現在不……」滿庚哥見狀,心裡立即生出一種兄長愛護妹妹般的感情和責任,聲音和神色都緩和了下來。「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嬸娘在鋪裡等久了,會不放心的。你先替我問兩個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籃筐,點了點頭:「爹娘都年紀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還要來看你!」對岸,渡船已經劃過來了。

  胡玉音又點了點頭,點得下巴都挨著了衣領口。她提著籃筐一步步沿著石階朝上走,三步一回頭。

  民政幹事回到區政府,從頭到腳都是笑瞇瞇的。

  區委書記楊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養本地幹部。在區委會、區政府二十幾號青年幹部裡,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幹事黎滿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單純作風正,部隊上的鑒定簽得好,服役五年立過四次三等功。當時,縣委正在佈置撤區並鄉,楊民高要被提拔到縣委去管財貿。他向縣委推薦,提拔小黎到山區大鄉——芙蓉鄉當鄉長兼黨總支書記。縣委組織部已經找黎滿庚談了話,只等著正式委任。這時,楊民高書記那在縣商業局工作的寶貝外甥女,來區政府所在地調查供銷工作。當然囉,三頓飯都要來書記舅舅宿舍裡吃。楊書記不知出於無心還是有意,每頓飯都派民政幹事到廚房裡打了來一起吃。民政幹事隱約聽人講過,區委書記的外甥女在縣裡搞戀愛像猴子扳苞谷,扳一個丟一個,生活不大嚴肅。飯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幾眼:是啊,穿著是夠洋派的,每到吃飯時,就要脫下米黃色絲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淺花無領無袖衫,裸露出一對圓圓滾滾、雪白粉嫩的胳膊,細嫩的脖子下邊也現出來那麼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產生奇妙的聯想呢。高聳的胸脯上,布衫裡一左一右頂著兩粒對稱的小鈕扣似的。就連楊民高書記這種長年四季板著臉孔過日子的領導人,吃飯時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對白胖的手巴子,盯兩眼她脖子下細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幾絲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楊書記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見過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雙會說話、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幹事的身上瞄來掃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攝去似的。黎滿庚從來沒有被女同志波光閃閃的眼睛這樣「掃瞄」過,常常臉紅耳赤,笨手笨腳,低下腦殼去數凳子腳、桌子腳。

  總共就這麼在一張飯桌上吃了四頓飯,彼此只曉得個「小黎」、「小李」。第三天,楊書記送走外甥女後,就笑瞇瞇地問:「怎麼樣?嗯?怎麼樣?」黎滿庚頭腦不靈活,反應不過來,不知所問:「楊書記,什麼事?什麼『怎麼樣』?」真是對牛彈琴!一個二十好幾的復員軍人,這麼蠢,這麼混賬。明明剛送走了一位花兒朵兒的人兒,他卻張大嘴巴來反問舅老爺「什麼『怎麼樣」』?

  當晚,區委書記找民政幹事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這在楊民高來講,已經是夠屈尊賞光的了。要是換了別的青年幹部,早就把「五糧液」、「瀘州老窖」孝敬上來了,洗臉水、洗腳水都打不贏了。楊民高書記以舅老兼月老的身份,還以頂頭上司的權威身份,不由分說地把兩個年輕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詳細地佈置了一番。也許是出於一種領導者的習慣,他就像在佈置、分派下屬幹部去完成某項任務一樣。「怎麼樣?嗯,怎麼樣?」區委書記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調。沒想到民政幹事嘴裡結結巴巴,眼睛躲躲閃閃,半天才擠出一個陰屁來:「多謝首長關心,寬我幾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區委書記氣的喲,眼睛都烏了,真要當即拉下臉來,訓斥一頓:狂妄自大,目無領導,你個芝麻大的民政幹事,倒像個狀元爺,等著做東床駙馬?

  民政幹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轉芙蓉鎮。擺渡艄公的後代和客棧老闆的獨生女,是不是又在碼頭下的青巖板上會的面,打了些什麼商量,不得而知。當時,不曉得根據哪一號文件的規定,凡共產黨員,甚至黨外積極分子談戀愛,都必須預先向黨組織如實匯報情況,並經組織同意後,方可繼續發展感情,以保障黨員階級成分、社會關係的純潔性、可靠性。幾天後,民政幹事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向區委書記做了匯報。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鎮上的小西施了。」楊民高書記不動聲色,半躺半仰在睡椅裡,二郎腿架起和腦殼一樣高,正好成個蝦公形。他手裡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後牙縫縫裡的肉絲菜屑,以及諸如此類的剩餘物質。

  「我們小時候扯筍、撿香菇就認得……」民政幹事的臉也紅得和熟蝦公一個色。

  「她家什麼階級成分?」

  「大概是小業主,相當於富裕中農什麼的……」

  「大概?相當於?這是你一個民政幹事講的話?共產黨員是幹什麼的?」楊民高書記精神一振,從睡椅上翻坐起來,眼睛瞪得和兩隻二十五瓦的電燈泡似的。

  「我、我……」民政幹事羞慚得無地自容,就像小時候鑽進人家的果園裡偷摘果子被園主當場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組織的名義告訴你吧,黎滿庚同志。芙蓉鎮的客棧老闆,解放前參加過青紅幫,老闆娘則更複雜,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妓女。你該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兒,才會那樣嬌滴妖艷……」楊民高書記又半躺半仰到睡椅裡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鄉百姓,大凡出身歷史不大乾淨、社會關係有個一鱗半爪的,他心裡都有個譜,有一本階級成分的賬。

  民政幹事耷拉著腦殼,只差沒有落下淚來了。

  「小黎,根據婚姻法,搞對像你有你的自由。但是黨組織也有黨組織的規矩。你可以選擇:要麼保住黨籍,要麼去討客棧老闆的小姐做老婆!」

  楊民高書記例行的是公事,講的是原則。當然,他一個字也沒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親外甥女。

  從部隊到地方,從簡單到複雜。民政幹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葉樹,幾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還不止是這樣。區委書記在正式宣佈縣委的撤區並鄉、各大鄉領導人員名單時,民政幹事沒有掛上號。倒是通知他到一個鄉政府去當炊事員。因為他

  從部隊轉地方時,本來就不可以做幹部使用,只能做公務員。

  黎滿庚沒有到那鄉政府去報到。他回到芙蓉鎮的渡頭土屋,幫著年事已高的爺老倌擺渡。本來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後代還當艄公,天經地義。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黎滿庚和胡玉音又會了一次面。還是老地方:河邊碼頭的青巖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滿庚自己撐船擺渡,時常都可以見面。

  「都怪我!都怪我!滿庚哥……」胡玉音眼淚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裡,她明淨嫵媚的臉龐,也和天上的圓月一個樣。

  「玉音,你莫哭。我心裡好痛……」黎滿庚高高大大一條漢子,不能哭。部隊裡鍛煉出來的人,刀子紮著都不能哭。

  「滿庚哥!我曉得了……黨,我,你只能要一個……我不好,我命獨。十三歲上瞎子先生給我算了個『靈八字』,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命裡不主子,還剋夫……」胡玉音嗚嗚咽咽,心裡好恨。長這麼大,她沒有恨過人,人家也沒有恨過她。她只曉得恨自己。

  什麼話喲,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還這麼封建迷信!但滿庚哥不忍心批評她。她太可憐,又太嬌嫩。好比倒映在水裡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輕輕一攪,就亂了,碎了。

  「滿庚哥,我認了你做哥哥,好嗎?你就認了我做妹妹。既是我們沒有緣分……」

  妹兒的癡心、癡情,是塊鐵都會化、會熔。黎滿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發瘋了!他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對著嘴地親了又親!

  「滿庚哥,好哥哥,親哥哥……」過了一會兒,玉音伏在滿庚肩上哭。

  「好哥哥」,「親哥哥」……這是信任,也是責任。黎滿庚鬆開了手,一種男子漢的凜然正氣,充溢他心頭,漲滿他胸膛。就在這神聖的一剎那間,他和她,已改變了關係。山裡人純樸的倫理觀佔了上風,打了勝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長出英雄主義。

  「玉音妹妹,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們雖是隔了一條河,可還是在一個鎮子上住著。今生今世,我都要護著你……」

  這是生活的承諾,莊嚴的盟誓。

  鎮國營飲食店女經理李國香要找本鎮大隊黨支書,瞭解米豆腐攤販胡玉音的階級成分、出身歷史、現行表現,她是找錯了人。她已經走到了河邊,下了碼頭,才明白了過來:大隊支書黎滿庚,就是當年區政府的民政幹事!媽呀,碰鬼喲!都要上渡船了,她縮回了腳。

  「李經理!你當領導的要下哪裡去?」她迎面碰到了剛從渡船上下來的「運動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歲年紀,身子富態結實,穿著乾淨整潔。李國香禮節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裡一亮:對了!王秋赦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歷次運動都是積極分子,找他打聽一下胡玉音的情況,豈不省事又省力。

  於是他們邊走邊談,一談就十分相契,競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親朋密友似的。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