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吊腳樓主

 說起李國香在渡口碼頭碰到的這位王秋赦,的確算得上本鎮一個人物。論出身成分,他比貧下中農還優一等:雇農。貧下中農只算農村裡的半無產者。黃金無假,麒麟無真,他王秋赦是個十足成色的無產階級。查五服三代,他連父母親都沒有出處,不知是何年月從何州縣流落到芙蓉鎮這省邊地角來的乞丐孤兒。更不用提他的爺爺、爺爺的爹了。自然也沒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複雜的親戚朋友關係。真算得是出身歷史清白,社會關係純潔。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沒得。沒得當然最乾淨,最純潔,最適合上天、出國。可惜駕飛機他身體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國又認不得洋字,聽不懂洋話。都怪他生不逢時在舊社會,從小蹲破廟、住祠堂長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歲,卻已經在本鎮祠堂打過五年銅鑼了。他嘴勤腳健,頭腦不笨,又認得幾個字,在祠堂跑腿辦事,看著財老倌們的臉色、眼色應酬供奉,十分盡心費力。當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來的暗拳腳。用他自己在訴苦大會上的話來講,是嚼的眼淚飯,喝的苦膽湯,腦殼給人家當木魚敲,頸脖給人家做板凳坐,窮得十七、八歲還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到一根苧麻索。

  他被定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來可以出息成一個制服口袋上插金筆的「工作同志」的。但剛從「人下人」翻做「人上人」時沒有經受住考驗,在階級立場這塊光潔瓦亮、照得見人影的大理石檯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隊派他到本鎮一戶逃亡地主家去看守浮財,他卻失足落水,一頭栽進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遺棄的小姨太太如魚得水,彷彿這才真正嘗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對姨太太這流人兒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卻被自己佔有、取樂兒。他的這種「翻身觀」當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許、工作隊的紀律所不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貧雇農施「美人計」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車、管百十萬人口的縣團級了呢。他在工作隊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隊念及他苦大仇深、悔過懇切,才保住了他的雇農成分和「土改根子」身份,勝利果實還是分的頭一等。他分得了四時衣褲、全套鋪蓋、兩畝水田、一畝好土不說,最難得的是分得了一棟位於本鎮青石板街的吊腳樓。

  吊腳樓本是一個山霸早先逢圩趕集時宿娼納妓的一棟全木結構別墅,裡頭描龍畫鳳金漆傢俱一應俱全。王秋赦惟獨忘記了要求也應當分給他農具、耕牛。得到了這份果實,他高興得幾天幾夜合不上嘴、閉不了眼,以為是在做夢,光怪陸離的富貴夢。接著又眼花繚亂暈了頭,竟生出一種最不景氣、最無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著了這份浮財,就是睡著吃現成的,餐餐沾上葷腥,頓頓喝上二兩,這樓屋裡的家什也夠變賣個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產黨領導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廣大,新社會前程無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傳的文件、材料來判斷推算,過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會主義,進入共產社會了呢。那時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樂而不為?連自己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們誰要?哈哈哈,嘻嘻嘻,誰要?老子都給,都給!他每每想到新社會有如此這般的美妙處,就高興得在紅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腳,翻觔斗,樂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後的日子,卻並不像他睡在吊腳樓的紅漆高柱床上所設想的那樣美妙。從小住祠堂他只習慣了「吃活飯」:跑腿,打鑼,掃地;而沒有學會「做死事」:犁田,整土,種五穀。好田好土不會自己長出谷子、麥子來,還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蒔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斷,挖土整地紅火厲日頭曬脫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塊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閉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這份苦、髒、累。他生成就不是個正經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個跑公差吃活水飯的人。兩三年下來,他田里草比禾深,土裡藏得下鼠兔。後來他索性算它個毬,門角落的鋤頭、鐮刀都生了銹。他開始偷偷地、暗暗地變賣土改時分得的勝利果實,箱箱櫃櫃的,都是人民幣。人民幣雖說是紙印的,嘩嘩響,卻比解放前那叮叮噹噹的「袁大頭」還頂事呢。他上館子,下酒鋪,從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腳,頗為緊吃慢用,細水長流,卻也吃喝得滿臉泛紅,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發了體。有時本鎮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見他的吊腳樓上空冒一次炊煙,還以為他學了什麼道法,得了什麼仙術,現成的雞鴨酒席由著他招手即來,擺手則去,連杯盤碗筷都不消動手洗呢。

  常言道:「攢錢好比金挑土,花錢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幾年日子混下來,王秋赦媳婦都沒討上一個,吊腳樓裡的家什已經十停去了八停。就連衣服、褲子也筋吊吊的,現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來了。本鎮上的居民們給他取下了幾個外號:一是「王秋賒」,一年四季賒賬借錢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進洞冬眠前最是忌動,懶蛇;一是「王秋奢」,講他手指縫縫流金走銀,幾年功夫就把一份產業吃花盡了。他則講這些給他取外號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階級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當「土改根子」的翻身戶,幾年裡卻大出息了,買的買水牛,添的添穀倉,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紅。他盼著有朝一日又來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勝利果實。「娘賣乖!要是老子掌了權,當了政,一年劃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財!」他躺在吊腳樓的破席片上,雙手枕著頭,美滋滋地想著誰該劃地主,誰該劃富農,誰該劃中農、貧農。他自己呢?「農會主席!除了老子,娘賣乖,誰還夠這個資格!」當然他自己也曉得,這是窮開心。分浮財這等美差,幾代人都難得碰上一回呢。一九五四年,鎮上成立了幾個互助組。他提出以田土入組。人家看他人不會入組,不會下田做活路,豈不是秋後吃地租?因此誰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農業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為一名農業社社員。農業社有社委會,社委會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屬若干生產隊、專業組,不免經常開會呀,下通知呀,派差傳話呀等等,就需要啟用本質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這才生逢其時,適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為人處世還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動幫忙。鎮上人家,除了五類分子之外,無論誰家討親嫁女、老人歸天之類的紅白喜事,他總是不請自到,協助主家經辦下庚帖、買酒肉、備禮品、鋪排酒席桌椅一應事宜。他盡心盡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只是隨喜隨喜,跟著吃幾回酒席,外加幾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誰家殺豬、打狗,他也最肯幫人當個下手,架鍋燒水啦,刮毛洗腸子呀,跑腿買酒買煙啦,等等。因而他無形中有了一個特殊身份:鎮上群眾的「公差人」。他自己則把這稱之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鎮上有些「人緣」外,還頗得「上心」。他一個單身漢,住著整整一棟空落落的吊腳樓,房舍寬敞,因而大凡縣裡、區裡下來的「吃派飯」的工作同志,一般都願到他這樓上來歇宿。吊腳樓地板乾爽,前後都有扶手遊廊,空氣新鮮,工作同志自然樂意住。這一來王秋赦就結識下了一些縣裡、區裡的幹部。這些幹部們下鄉都講究階級感情,看到吊腳樓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後婆娘都討不起,仍是爛鍋、爛碗、爛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帳、破席,仍是個貧雇農啊,農村出現了兩極分化啊。於是每年冬下的救濟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時的救濟糧,芙蓉鎮的救濟對象,頭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兩三年他還領得到一套救濟棉衣、棉褲。好像干革命、搞鬥爭就是為著王秋赦們啊,「一大二公」還能餓著、凍著王秋赦們?前些年因大躍進和過苦日子,民窮國困,救濟棉衣連著四、五年都沒有發給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1,胸前扣子都沒有一顆,他艱苦樸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著,實在不成樣子啊。王秋赦則認為政府不救濟他,便是「出的新社會的醜」啊。冬天他凍得嘴皮發烏,流著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著公社書記說:「上級首長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階級鬥爭展覽會,要去的我那件爛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這件還好點,能不能開了展覽館的鎖,給我斟換一下啊?」

  1破棉衣露出花絮。

  什麼話?從階級鬥爭展覽館換爛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麼政治影響?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會的相啊!公社書記覺得責任重大,關係到階級立場和階級感情問題,上級民政部門又一時兩時地不會發下救濟物資來,只好忍痛從自己身上脫下了還有五成新的棉襖,給「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這話王秋赦經常念在嘴裡,記在心上。他也曉得感恩,每逢上級工作同志下來抓中心,搞運動,他打銅鑼,吹哨子,喊土廣播,敲鐘,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會場上領呼口號,總是積極肯幹,打頭陣,當骨幹。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運動需要他,他需要政治運動。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個老實巴交的屠戶,平日不吭不聲,三錘砸不出一個響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為王秋赦總結過順口溜,當時流傳甚廣,影響頗壞,叫做:「死懶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產,政府不管;有餘有賺,政府批判。」

  這裡,捎帶著介紹兩句:胡玉音擺米豆腐攤子,王秋赦圩圩來白吃食,叫做「記賬」。原來他又有個不景氣的打算:土改時他分得的勝利果實中還有一塊屋基,就在老胡記客棧隔壁。吊腳樓儘夠他一個單身漢住的了,還要這屋基做什麼?他已經向胡玉音夫婦透露過,只要肯出個一、兩百塊現鈔,這塊地皮可以轉讓。同時,也算兩年來沒有在米豆腐攤子上白吃食。更何況王秋赦堂堂一條漢子,豈能以他一時的貧酸貌相?趙匡胤還當過幾年潑皮,薛仁貴還住過三年茅房呢!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