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傳經佳話」

奇特的年代才有的奇特的事。但這些事的確在神州大地、天南海北發生過,而且是那樣的莊嚴、神聖、肅穆。新的時代裡降生的讀者們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視為異端邪說。然而這正是我們國家的一頁傷心史裡的支流末節。

  芙蓉鎮大隊黨支部書記王秋赦參加地、縣農業參觀團,迢迢千里從北方取經回來,這在偏僻的五嶺山脈腹地裡真是算得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聽說參觀團從縣裡出發到地區所在地集中時,坐的是紮了紅綢、插了彩旗的專車,一路上都是鞭炮鑼鼓相送。從地區所在地的火車站出發時更是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來去都是坐的專列。什麼叫專車、專列?山鎮居民們沒有出過遠門,只好又去詢問鐵帽右派秦書田。鐵帽右派喝勞動人民血汗讀了那麼多書,見了那麼多世面,好像什麼都懂。他有責任、有義務回答大家的問題。他說,專車一般是指專供首長單獨乘坐的小臥車,也泛指重要會議包乘的大轎車。過去講看老爺看轎子,轎子有爵位品級,從龍鳳御駕到一品當朝,到七品縣官,都有講究。如今看首長看車子,也分三等九級。縣一級領導坐的是黃布篷篷的吉普車。「聽聽這傢伙,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問他個事,他就以講授知識為名,總是不忘攻擊社會主義!」有人大聲斥責,及時指出。「不懂的,你們又愛問。我一講,又是誣蔑加攻擊。唉唉,今後還是你們不懂的莫問,我懂的莫講,免得禍從口出……」秦書田苦著眉眼,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相。「那專列呢?哪樣的車叫專列?」還是有人問。秦書田只好又回答,專列是火車,一列客車十一節車廂本來可以坐一千多旅客。為了保證像林副統帥這些偉人的行動方便和安全,這種編成專列的火車只坐首長和工作人員、醫務人員、警衛人員。可以在火車上辦公、開會、食宿。車站道口、交通樞紐、橋樑隧洞,都為它開綠燈。來往車輛都要讓路、迴避……後來把某些重要參觀團、會議代表包乘的列車,也稱為專列。所以這一回,本鎮大隊支書王秋赦去北方取農業真經,坐上了專車、專列,就不是一般的規格,享受到了省革委頭頭一級的待遇呢。

  芙蓉鎮上的居民們還聽說,王秋赦支書在地區一下火車,就面對著前來歡迎參觀團取經歸來的革命群眾,面對著鼓樂鞭炮彩旗,手拿袖珍紅寶書,舉平頭頂不停地晃動著;他這動作,大家一看就曉得是從電影裡向副統帥學下來的。他嘴裡還琅琅有聲、合著節拍地喊著:「紅太陽,萬歲!紅太陽,萬歲!紅太陽,萬萬歲!……」據說縣革委派了專車到火車站去迎接。他坐上吉普車後,在一百多里的歸途中,嘴裡也一直呼喊著「萬歲,萬萬歲」。吉普車開進縣革委會,主任、副主任來接見,握手,他口裡輕輕呼喊的也是「萬歲,萬萬歲」。在縣革委吃過中飯,吉普車一直把他送到芙蓉鎮,口裡也沒離「萬歲,萬萬歲」。只是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了,傷了風。

  冬天的日頭短。天黑時分,吊腳樓裡燈火通明。本鎮大隊的幹部、社員們,有來請安道乏的,有來匯報情況、請示工作的,也有純粹是來湊湊熱鬧、看個究竟的。人們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還有戶人家因女兒等著大隊推薦招工,把一大缸新烤的紅薯燒酒和幾樣下酒菜都貢獻了出來,擺在吊腳樓火塘邊上的八仙桌上,給王支書接風洗塵。王支書也興致極高,忘掉了旅途勞頓,凡本鎮幹部、貧下中農來看望他的,他一定讓陪他喝上一小杯紅薯酒。至於中農、富裕中農,他就只笑著點點頭,算打個招呼。於是,夠得上喝紅薯燒酒資格的人們,就紛紛舉起酒杯,借花獻佛,熱烈慶賀王支書北方取經勝利歸來:「王支書!聽講你老人家坐了專車又坐專列,還吃了專灶,上下幾千里,來去一個月,只差沒坐飛機了!」

  「是啊,是啊,這回只差沒有坐飛機。不過,聽講坐飛機不安全,怕三個輪子放不下。如今領導人都興坐專車、專列……」

  「你老人家這回出遠門,見了大世面,取經得寶,可要給我們傳達傳達!」

  「人家是農業的紅旗,全國都要學習,經驗一套又一套。我學習回來,當然要給大家傳經送寶,把我們芙蓉鎮也辦成一個典型!」

  「一朝一法。從前唐僧騎匹白馬,到西天取經,只帶了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三個徒弟,經了九九八十一難……如今我們王支書去北方取經,是機械化開路,而且成千上萬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麼?什麼?你老伯喝了紅薯燒酒講酒話,怎麼拿唐僧上西天取經來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們這是農業革命!你這話要叫上級聽去了,嘿嘿……」

  「王支書,天下那麼大,我們芙蓉鎮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們芙蓉鎮也不小,而且很重要。這回全縣去取經的人裡,就只三個大隊一級的領導……」

  對於這些熱情的問候、讚譽,王秋赦笑瞇瞇地品著紅薯酒,嚼著香噴噴的油炸花生米,沙啞著喉嚨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書,聽講從全國各地,每天都有上萬人到那地方去參觀學習?」這時,有個青皮後生插進來問。

  「對啊,天南海北,雲南、新疆、西藏的少數民族,都去學習。學校、禮堂、招待所都住得滿滿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們芙蓉鎮青石板街這樣長。」王秋赦回答。

  「那,他們還用不用化肥?」青皮後生又問。

  「全國的典型,頭面紅旗,國家當然會保證供應。」王秋赦不曉得這青皮後生問話的用意,「話講回來,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萬人參觀、取經、學習,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兩泡尿,一萬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糞尿?那大隊才八、九百畝土地,只怕肥過了頭,會清風倒伏,不結谷子只長苗,哪裡還要什麼化學肥料!」

  青皮後生的話,引得吊腳樓裡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書正要正顏厲色,把這出身雖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後生狠狠教訓一頓,卻見大隊秘書黎滿庚進樓來了。依黎滿庚的錯誤,「四清」運動中工作組本要開除他的黨籍,後因他主動交出了替新富農婆胡玉音窩藏的一千五百元贓款,認錯、認罪態度較好,才受到了寬大處理,保留了黨籍,降為大隊秘書。

  「黎秘書!怎麼這時刻才來?被你婆娘拖得脫不開身?你再不來,我就要打發人去請啦!」王秋赦滿面紅光,並不起身,拿腔拿調地說。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張凳子,倒了一杯紅薯酒:「我到北方去了個把月,鎮裡沒有出過什麼事吧?」

  黎滿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級。可他從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這吊腳樓主的。所以這位置一上一下的變動,他總感到不舒服、不適應。但他又不能不當幹部。他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頭腦單純的復員軍人了,而是個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書簡單匯報了一下本鎮大隊近一月來的工作,比如各生產隊舉行「天天讀」的情況啦,有多少社員能背誦「老三篇」了啦,村頭路口,又刷寫下了多少條「最高指示」啦,畫下了多少幅光輝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鎮裡群眾的思想有些亂啊。」王秋赦嚴肅地看了黎滿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夠!剛才就有人在這裡把我到北方取經,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經,氣人不氣人?還有人講全國的農業紅旗不需要買化學肥料,每天一萬多人參觀學習,拉下的屎尿就會把苞谷、麥子肥倒,好笑不好笑?這話雖然都是從貧下中農的嘴巴裡講出來的,但有沒有五類分子、階級敵人在背後煽陰風?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們不鬥階級敵人,階級敵人可在鬥我們。」

  王秋赦講一句,黎滿庚點一下頭。陪坐在他們身邊的人則有的跟著點頭,有的則擠眉眨眼暗自發笑。

  「支書老王,你這回取了什麼寶貴經驗回來?」黎滿庚畢竟聽不慣王秋赦的這本階級鬥爭歌訣,便岔開話題問。

  「什麼經?豐富得很,夠我們這些人幾輩子受用。其中有一項,是大家從沒聽過、見過的!我要不是這回去開了眼界,硬是做夢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紅薯酒說。

  「呵呵,王支書,快講把大家聽聽!」黎滿庚陪著端了端酒杯,嚼了兩粒花生米。

  「叫『三忠於』、『四無限』,整整一套儀式!」說著,王秋赦站起身來,雙目炯炯,興致勃勃,右手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本紅寶書,緊貼著放到胸口上,彷彿立時進入到了一個神聖的境界,連他頭上都彷彿顯出了一圈聖靈的光環。「人家的經驗干條萬條,突出政治是第一條,一早一晚都要舉行儀式,叫做『早請示』、『晚匯報』。火車上、汽車站、機關、學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話,立且時巴滿屋的人都吸引住了。這真是山裡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你這本真經,安排什麼時候給幹部群眾貫徹、傳達?」黎滿庚也興致頗高地問。

  「革命不等人,傳達不過夜!我看這回也不搞『先黨內後黨外』、『先幹部後群眾』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著喉嚨,當機立斷地對黎滿庚佈置開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隊部放廣播,立即在圩場坪裡開大會,社員群眾都要帶紅寶書,五類分子和他們的家屬不准參加!」

  「你路上辛苦了,又剛喝了酒,是不是改天……」黎滿庚遲疑著沒有動身。

  「黎秘書!政治大於一切,先於一切!傳達不過夜。通知每個人都帶紅寶書!」王秋赦眼睛直瞪著黎滿庚,威嚴地重複著自己的命令。

  一個多鐘頭後,圩場坪古老的戲台上,懸掛著雪白通亮的煤氣燈。戲台下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社員群眾在吸著煙斗、紙煙,或是「喇叭筒」。近些年來,山裡人也習慣了聞風而動,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來,參加各種緊急、重要的群眾大會,舉行各種熱烈歡呼、衷心擁護某篇「兩報一刊」社論發表、某項「最新指示」下達的慶祝遊行……王秋赦支書在幾位大隊幹部的隨同下,登上戲台,在兩排長條凳上一一就座。這是大隊一級規格的主席台。黎滿庚秘書則站在煤氣燈下,一個一個生產隊地喊著隊長們的名字,清點參加大會的隊別人數。直到路途最遠的一個生產隊的人馬都進了場,黎秘書才宣佈大會開始,由地、縣農業參觀團成員、大隊黨支部王秋赦書記給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傳經授寶。

  在一派熱烈的掌聲中,王秋赦氣度莊重地站到了台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點了點頭。直等巴掌聲停歇下來後,他才以沙啞的聲音,開口說話:「貧下中農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聽了廣播通知,大家來開大會,你們都帶了紅寶書來沒有?」

  出語不凡,台下立即響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聲。接著有很多人響亮地回答:「帶了!帶了!」「我們還是大語錄本!」「強烈要求大隊給每個社員發本袖珍本!」

  「好!現在,帶了紅寶書的,都請舉起來!」王秋赦目光掃視著整個會場。社員們紛紛把紅寶書舉過了頭頂。「好!這就是紅海洋!今後,我們要養成習慣,無論出工收工,大會小會,紅寶書都要隨身帶!這叫做身不離紅寶書,心不離紅太陽!唱歌要唱語錄歌,讀書要讀紅寶書!」

  王支書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使得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呈現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這次,我光榮地參加了地、縣農業參觀團,到北方取經,上下幾千里,來回個多月。人家是全國的紅旗,農業的樣板。五湖四海、國內國外都去學習。人家的寶貴經驗一套又一套,千條又萬條。比方記政治工分,辦政治夜校。比方貧下中農管學校、管供銷、管衛生、管文化、管體育,取消自留地,取消集市貿易等等。千條萬條,突出政治第一條!階級鬥爭是根本,『老三篇』天天讀是關鍵,忠於領袖是標準。這些經驗裡頭,最最重要的一項,是六個字:」三忠於『,』四無限『。什麼叫做』三忠於『、』四無限『?我們芙蓉鎮是個大山裡的深溝溝,大家都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我這回取了經回來,可以講給大家聽,做給大家看,大家都要學。學會了都要照著做,要搞』早請示『、』晚匯報『。「

  社員們越聽越新鮮,也越聽越覺得神奇。王秋赦講到這裡,停了一停。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戲台的正牆上空無一物,便十分氣憤地責問黎滿庚:「怎麼搞的?台上為什麼不掛光輝形象?快去取一幅光輝形象來!小學校裡就有,越快越好!當秘書的人,這種大事都不預先準備好!」

  黎滿庚曉得事關重大,立即縱身跳下戲台,奔往小學校去了。王秋赦則繼續沙啞著嗓音,詳詳細細地給大家講解著「三忠於」、「四無限」的內容,講解著「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程序。不一會兒,黎滿庚就一頭汗、一身灰、氣喘吁吁地雙手舉著一幅光輝形象回來了。因為現場等著急用,又臨時找不到漿糊、圖釘,王秋赦就命黎滿庚雙手舉著光輝形象,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在戲台中央站定。

  「現在,請同志們都手捧紅寶書,面向紅太陽,統統站起來!」王秋赦大聲宣佈。整個會場的人立即依他所言,站了起來。

  王秋赦接著做開了示範的姿態、動作,但見他立正站好,挺胸抬頭,雙目平視,看著遠方,左手下垂,右手則手臂半屈,握著紅寶書緊貼在胸口上,然後側身四十五度,斜對著光輝形象,嘴裡朗誦道:「首先,敬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當王秋赦朗誦到「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時,他手裡的紅寶書便舉平頭頂,打著節拍似地來回晃動,來回晃動。……王秋赦在向群眾傳授了這套崇拜儀式之後,真是豪情澎湃,激動萬分,喉嚨嘶啞,熱淚盈眶。他覺得自己無比高大,無比自豪,無比有力量。他就像個千年修煉、一朝得道的聖徒,沉湎在自己的無與倫比的幸福、喜悅裡。這時刻,你就是叫他過刀山,下火海,拋頭顱,灑熱血,他都會在所不辭……接著他還發表了熱情的講演,號召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幹部立即行動起來,家家戶戶做忠字牌,設寶書檯。每個生產隊都要搞「早請示」「晚匯報」,為把芙蓉鎮大隊辦成紅彤彤、亮堂堂的革命化大學校而努力……這回可是苦了黎滿庚,他舉著光輝形象,手痛了,腿酸了,可一動都不敢動:忠不忠,看行動。

  芙蓉鎮大隊支書王秋赦從北方取回的這本真經,不幾天就由公社革籌小組匯報給了縣革籌領導小組。縣革籌負責人政治嗅覺十分靈敏,懂得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湧現出來的最新事物,誰要置之不理誰該倒大霉、受大罪。於是立即由縣革籌做出決定,把王秋赦提拔為全縣活學活用標兵,首先請到縣革籌機關來講用、傳授「早請示」「晚匯報」儀式。接著又派出吉普專車一輛,配上三用機,到全縣各條戰線和各區、社去講用,去傳經授寶。王秋赦一躍而成為全縣婦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但這時,他頭腦膨脹,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閱歷有限,估錯了形勢,他竟在各地講用時,鸚鵡學舌地聲討走資派,連湯帶水地批判開了業已靠邊站了的原縣委書記楊民高和原公社書記李國香……這一著棋,在吊腳樓主後來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惡果。此是後話。

  寫到這裡,筆者要申明一句:中國大地上出現的這場現代迷信的洪水,是歷史的產物,幾千年封建愚昧的變態、變種。不能簡單地歸責於某一位革命領袖。不要超越特定的歷史環境去大興魏晉之風,高談闊論。需要的是深入細緻的、冷靜客觀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圖根治。至於現代迷信的各種形式究竟始於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煩瑣考證。芙蓉鎮大隊吊腳樓主王秋赦表演出來的一鱗半爪,權且留作質疑。

 
《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