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兄弟

  商州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在賈家溝。賈家溝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加力老漢。老漢如戰國時孔子一樣,徒子七十二,徒孫三千,遍佈商州七個縣。每年三月初三,是老漢的生日,徒子徒孫都要趕來,老漢設了酒席,然後各方徒子徒孫在門前場地裡表演,單磚砌牆,無依無靠,看誰砌得高,而以木樁擊之不倒?再以不規不則之亂石拱起墓頂,將碌碡推上去碾,看誰拱得不坍不垮?後以一把八磅大錘,要一錘下去,看誰將一塊大石打出齊楞見線,如刀裁一般?如此表演,連續幾天幾夜,看熱鬧的圍著像觀戲一樣,精彩的,一哇聲叫好,拙笨的,一古腦叫噓。於是,合格者,師傅牽手入席,淘汰者,哪兒來的哪兒回去,所帶壽禮分文不收,所設酒席,滴水不予。
  加力老漢,並不姓賈,也不是賈家溝的原籍。他一輩子從未向人透露過自己的籍貫。賈家溝的人記得,在跑廣東長毛賊那時節,有一天村裡來了母子三人,那婦人粗手大腳,面黑如漆,兩個兒子都是一米七八個頭,一身力氣,這老大便是劉加力,老二叫劉加列。母子三人住在老爺廟時,給人打短工為生。因為都沒有手藝,就只好打土坯,見天可打出一壘土坯,或是給人家扯大鋸,兩人粗的原木,一天解開六頁木板。過了三年,劉加列吃不下苦,在四鄉游手好閒起來,又染上賭博,但手氣不好,輸掉了家裡的積存,寒冬臘月,一頂帽子都戴不上,娘仨就常常在吃飯時吵鬧。加力嫌娘飯做得稠,加列嫌娘飯做得稀,娘罵起來,他便將碗摔在娘面前,再以頭撞牆,粗氣吼得如牛叫。後就常在麥場上和人打賭,用屁股蹶碌碡。他一身好膘,左眉中間斷了兩截,人稱斷刀眉,每每剝脫外衣,露出從脖子下一直長到肚臍窩的黑毛,蹲下身去,用屁股只一蹶,七八百斤的石磙碌碡就忽地立栽起來。然後便去向賭輸的人討錢,有五元的,有七元的,一分不少,若翻起臉來,斷刀眉驟然飛動,撲過來常常抱住對方的大腿,用手握人家生殖器……慢慢鄉里為惡,成了這一帶害物。賈家溝曾醞釀過攆劉家出村,但誰也不敢領頭,直至賈家前院的老二因和兄弟反目,重蓋了一院房子,老莊子偏不賣給兄弟,劉家就趁機買房,從此正正經經成為賈家溝的人家了。
  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本地方出了"金狗、銀獅、梅花鹿",這是三個大土匪頭子:金狗者,長一頭紅禿疤,銀獅者,是一頭白毛,梅花鹿者,生一身牛皮癬。三個土匪頭子,手下各有十幾條"漢陽造",幾十個毛毛兵,遇著"長毛賊"來,便聯合作對,"長毛賊"一走,又互相傾軋,各自又在地方上收租納稅,離賈家溝二十里的鎮公所也毫無辦法,只好明裡緝拿,暗裡勾結。這地面便一二十年裡日月不得安寧,常在三更半夜,槍聲一起,村人就攜老扶幼,棄家而逃,加力母子也跑了幾回,加列就煩了,說家裡要糧沒糧,要錢沒錢,怕誰個怎的,就在一次跑賊中未走。沒想那金狗領著土匪進村,抓了一個女人到了老爺廟,在條凳上綁了手強xx,嚇得躲在廟樑上的加列掉了下來,金狗瞧他的模樣,卻並沒有打他,反問他入不入伙,又將那女人讓他也幹了一回,說是要入伙,三天後到南山磊磊石見面,以後不愁沒有黃花少女。
  這加列得了好處,過後稍稍對娘提說入伙之事,沒想被娘一場臭罵,沒敢去南山。後來有人給加力說媒,加列便向娘要媳婦,氣得娘嘴臉烏青,吐過幾次血。加力干涉,他竟揚著斧頭要見個死活。從此便學起喝酒,越喝量越大,家裡又沒多餘錢,就出門要投金狗,娘抱住不放,他說:"人不發橫財不富,呆在這裡,出門看人眉高眼低,回家少吃沒穿,等兒去幹大事,掙了大錢,接娘也去享福!"做娘的苦苦哀求,說傷天害理之事萬萬幹不得,如今社會耍槍桿的,哪一個有好死?加列便吼道:"不要我去,我要賭錢,你給我一百元吧,我要媳婦,你現在就給我娶一個!"娘便拿頭來抵,他一閃身,娘撞在牆頭,血流滿面,他趁機就跑了。
  投了金狗,加列練出雙手打槍,深得重用。先在南山跑了半年,搶了好多財寶,後來又因分贓不平,與金狗傷了和氣,投奔了梅花鹿。三天後一個半夜,他回到家裡,將一包銀元嘩啦倒在床上,給娘和兄耀眼,加力一把抓著丟在門外,兄弟兩人斗打起來,結果加力腿上挨了一槍,自此,兄弟成了冤家對頭。
  為了替加列贖罪,加力母子在賈家溝沿門磕頭。不久加力隻身去河南拜師學藝,回來專為四鄉八村蓋房修捨,分文不取。他腿受槍傷後微瘸,用力不比前幾年,但人極聰慧,為人和氣,泥水手藝越做越好,深得村鄰惜愛,慢慢遠近人家就有送子拜師的,一年之內竟帶了十六個徒弟。後來娶了一家做生意的女子,成全了家庭。這女子見過世面,人又精幹,上伺服老母,如待生身親娘,一天三頓煎湯熱飯端在娘的手裡,在村裡,又因稍識文字,說話好聽,辦事吃得虧。尤其在眾徒弟之間,聲望更高,不管家裡有多有少,盡力做好吃好喝,自己卻省吃節用,虧了一張肚皮。幾年後,生養了三男二女,便自幼教學識字,懂得人情世故。人常說,家有賢妻,夫在外不遭橫事。加力一心忙在他的事業上,遠近人家,都以加力蓋房、拱墓為榮,加力的聲譽一天一天遠振開來。
  加列在外也混得人模狗樣,在山陽縣打死了一個有錢的鎮長,便將那姨太太收作婆娘。這婆娘生得小巧,好日子過慣了,說話、做事不知輕重,平日出門,加列在前,她隨後,右有護兵,左有保鏢,威風得厲害。第二年生了一子,清明節時,那婆娘在賈家溝後四十里的石家坪打鞦韆,圍看的人黑壓壓一片,那婆娘越發得意,不想一用勁,斷了褲帶,褲子溜了下來,加列在下頓時黑了臉,便一槍打去,那婆娘一跟頭栽下來死了。婆娘一死,孩子沒了親娘,他丟在石家坪保長家裡,就揚長而去了,加力得到消息,指天咒地罵了幾天,總念這兒子是劉家的根苗,抱了回來,重新取名周彥。
  賈家溝村前的河邊,是陡峭峭的黑石大崖。早些年裡,土匪才鬧世,村人就在崖壁上鑿石洞,洞口大如門,裡邊有一間房的,也有三間四間房大的。有的大戶人家,還鑿有前廳後廳,安有臥室,廚房,糧倉,水窖。每每聽說土匪來了,就將錢財物件,背上石洞。石洞外壁上鑿有石窩子,斜栽上石碓,木樁,上洞時架木板為路,上一節,抽一節板,上至洞口,木板抽空,土匪就是趕到山下,也只有望洞興歎,即使槍打炮擊,人皆閉洞不出,平常可呆一天半晌,有時竟達十天半月。後來"長毛賊"來,金狗,銀獅,梅花鹿等大土匪也在最陡處鑿避身石洞。沒想,三股土匪相繼鬧翻,金狗、銀獅聯合攻打梅花鹿,梅花鹿攜帶家眷、人馬就躲在石洞,整整三天三夜,河灘裡往上打槍,石洞口往下打槍,結果石洞上打下一人,河灘裡也躺了三具屍。金狗、銀獅動起怒來,就在山下堆滿了包谷稈、麥秸,放火燒洞,燒了兩天兩夜,石洞裡沒糧沒水了,加列在洞裡反了戈,打死了梅花鹿一家大小,夜裡自己從洞口拉一麻繩往下溜。溜到半崖,梅花鹿的小老婆並未打死,在上用刀斬斷了麻繩,加列就掉進山下火堆,等刨出來,已成了盆子大一團黑炭。
  加列死於烈火,賈家溝連夜打火把、燈籠慶賀,加力母子也在慶賀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三代將屍體搬回。但是,當裝在一口二斗甕裡埋掉時,全家卻一片慟哭。
  這周彥長到七歲,加力就引導著學泥水匠手藝,周彥卻自幼身單,又患了氣管炎病,手不能挑,肩不能擔,只好作罷,終日雙手縮袖,夏坐樹蔭,冬曬陽坡。人便慢慢癡傻起來。這一年老娘臨終,哭著拉住加力和媳婦的手說:"我生了一個好兒,也生了一個牲畜,加列死得慘,是罪有應得,只是這周彥可憐,你們要好好照應啊!"
  這周彥長到三十一歲,娶不下媳婦,後來從老山溝要飯過來一個女人,加力托徒弟撮合,好歹成了親。但這周彥成夜腰彎如籠攀兒,靠牆就睡,一睡到天明。做嬸娘的夜夜在窗下聽房,小兩口不見動靜,回到臥房只是長吁短歎。第二天一早,等周彥起來,她就站在台階將雞放出,公雞在攆母雞,撲撲啦啦作成一團,她就說:"周彥,你看雞幹啥哩?"周彥還不理會,夜裡還是沒個動靜。加力歎息說:"唉,難道有了天地報應?為了贖清我弟罪孽,我一心撫周彥成人,他卻這等不夠成色!"不出一年,那小媳婦離了婚。周彥也不久死去了。
  加力把周彥的葬禮辦得很體面,街坊四鄰都怨他失了長輩身份,他只是不聽。又偏將周彥的墳埋在加列墳邊,埋葬加列時,他用兩根苦楝木棍抬著那只二斗甕的,埋後就將那棍插在墳頭,沒想竟活起來。如今周彥墳前兩棵苦楝樹已長出幾丈高低,秋天枝葉旺盛,落著苦楝籽兒,孩子們撿來當石子兒玩,冬天裡枝丫光禿,成群的烏鴉落在上邊,村人就將那樹砍了,解成板,搭了溝前小河面上的木橋,供千人踏,萬人過。
  又過了一年,賈家溝突然有了怪事:三月三日,加力老漢又過生日,徒子徒孫紛紛趕來,酒席上正喝到六成,一個徒弟突然仰面後倒,口吐白沫,接著就神志不清,說的卻是當年加列在南山搶人,在石家坪打婆娘一類的事。滿院在座的人嚇了一跳,有人叫道:"這是通說了!"通說者,是指凶死鬼陰魂不散,附在一人身上而借口逞兇。就有人削了桃木楔,在加列和周彥的墳上齊齊釘了一圈,那徒弟的病也就好了。
  奇怪的是桃木楔也卻活了起來,幾年光景成了一片桃林,春日裡花開得紅夭夭的。遠近人說起賈家溝,便說:"是村前有桃花的嗎?"外人一來,見了桃花,也總是說:"瞧,這多好的桃花!"那時節,桃花裡的兩堆土墳已經平了,加力老漢在那裡修了一碑,上刻著:"做人不做加列"六個大字。

《鄰家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