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狐狸狐狸,我愛你(下)

  「禾米,做人要踏實,咱家雖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卻也世代清白,你若真跟那小姑娘結了婚,人家新鮮感一過,到時候嫌你職稱低,收入低,抬了腳走人,那可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湯禾米作出恍然大悟狀,大姐對自己的口才穩操勝券,躊躇滿志等他說出一番懺悔錄,結果湯禾米沉吟半晌,說的卻是:
  「大姐,您指點得很對,我不能再渾渾噩噩地沉淪下去了,我必須趕在明年內把副教授的職稱解決了,爭取四年後衝刺正高——否則連柴緋都會跟著我沒面子。」
  「禾米,看來你心意已定,一百匹馬都難以拉回頭了,」大姐無奈地慨歎,「那就這樣吧,你把柴小姐帶來,讓我見見。」
  湯禾米依言帶去了柴緋,儘管約定了只是見大姐,但大姐在湯家一向地位舉足輕重,柴緋此番也就有了正式會晤婆家掌門人的意味。
  約見地點在市中心的一間茶樓,柴緋翻箱倒櫃地搜出讀大學時穿的白絲襯衫,刻意打扮得斯斯文文的,素面朝天、白衣勝雪,與湯禾米手挽著手,提前一刻鐘抵達。
  去了才發現,湯家大姐失信,她在一夜之間將湯禾米波濤洶湧的外遇新聞廣為散佈,除了湯禾米八十高齡的老母親,幾乎所有的湯家人都知道了。因此赴約的人群浩浩蕩蕩,包括湯禾米的幾個姐姐、姐夫,連同對舅舅的魅力深表懷疑的幾位侄兒侄女,湯禾米的二姐還抱來了牙牙學語的小外孫,好不熱鬧。他們比柴緋與湯禾米到得更早,訂了寬敞的包房,團團圍坐住,磕瓜子、吃點心,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柴緋按照老式的淑女作派,在整個會面過程中保持溫吞的緘默,微笑,不語。湯家人的提問,她用最精練的語言回答,而後便羞答答地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
  湯禾米那兩歲左右的侄外孫,活躍好動,充滿了表演欲,逐一找人嬉鬧。他的外婆教他喊人,湯禾米是「舅爺爺」,到了柴緋,是「阿姨」,輩分陡然掉了下去。湯禾米的三姐犀利地開玩笑說:
  「錯了呀,往後,是該叫舅姥姥的。」
  玩笑開過,他們突然變得隨便起來,不住詢問柴緋的家世職業文憑健康收入既往戀愛史,柴緋尷尬萬分,脊背直冒冷汗。七大姑八大姨的場面她見得少,除了假裝內秀,她實在不知道如何應對。如坐針氈的關鍵時刻,幸而主任的一個電話過來,替她解了圍。
  「對不起,我有採訪任務,得先走一步。」柴緋謙恭地告辭,湯家人紛紛起身送她,問明她是自己駕車,又派湯禾米送到停車場去。
  湯禾米目送她開車離去,返身回茶樓,還沒進包房,遠遠就聽見裡頭一片哄笑。他推開門,喧鬧停止了,每個人都用忍俊不禁的眼神打量著他。三姐首先發難,尖酸刻薄地說道:
  「禾米,那姑娘一看就是狐狸精的樣兒,尖嘴猴腮,沒一點兒安靜的福相,你也不照照鏡子,就憑你,能駕馭得住她?一個安靜,都能把你欺負成縮頭烏龜,這姑娘還能是省油的燈盞?當心給她騙得身敗名裂!」
  「三姐,您說什麼哪?我有什麼好騙的?」湯禾米好脾氣地笑道,「又不是聊齋誌異裡的聶小倩,要靠吸男人精血修煉成妖。」
  「倒也是,老六也不是什麼大款高官,」四姐幫腔,「我看柴小姐就不錯,至少透著真心想跟老六過的意思。」
  「安靜性子太烈,生個女兒吧,還有殘疾,咱湯家的根兒,就活活絕在她手裡。再說了,老六這些年給她吵得蔫蔫兒的,鬥志都沒了,真要甩了她,我看呀,也不能全怪咱們老六。」五姐慢條斯理地道。
  「列位,你們先統一統一意見,能借多少錢,盡快給我回個話,我可全靠你們支援了!」湯禾米厚起臉皮,趁勢道,他轉而向幾位外侄抱拳作揖,「還有你們,也別盡看著,好歹幫舅舅一把,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
  「呸呸!」三姐啐他一口,「瞧你多大的人了,還這麼天真幼稚!」
  柴緋把房間徹底清理了一遍,預防著湯家人猝不及防地登門造訪,視察騷狐狸的香巢。臥室角落兩雙蒙塵的男式皮鞋,盥洗室裡用了大半的男用須後水,衣櫥中的男人睡衣,這些東西,統統丟掉。湯禾米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來了這許多回,竟從未留意,但他的姐姐們就不同了,女人有獵犬的天性,搜索能力強,鼻子一嗅,保不準就把柴緋的歷史給抖了出來。
  拾掇好屋子,柴緋又抽空給試婚失敗的前同居男友羅馬打了個電話,約好時間,去羅馬那裡取回自己的衣物。她在羅馬的公寓住了一年多,大部分冬裝都扔在那兒,分開時恰好趕著電視台抽調她出差,沒來得及把東西搬回來,一放就放了好幾個月。
  羅馬是北方人,比柴緋年長四歲,學法律出身的,考了律師執照,跟幾個大學同學合夥搞了家律師事務所。羅馬這人頗有名士作風,對錢財不怎麼上心,生意好的時候能一舉買部名牌汽車,生意孬了,就到處蹭吃蹭喝。
  柴緋跟他好的那一段,親眼目睹他的大起大落。上半年,他先是把奧拓換了部豐田越野,接著按揭買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下半年,資金周轉出了問題,他把房子賣了,重新租房住,跟著越野車的按揭款也給不出了,賠本轉了手,另外換了輛二手雲雀,比先前還不如。柴緋隨著他倒騰來倒騰去的,累得半死不說,最糟的是,晚上還撞見他和新聘請的打字員顛鸞倒鳳。柴緋不是潑婦,那一瞬間,驚懼勝過氣憤,她下意識替他們掩上門,轉身就走。
  「我保證,明天就給她點錢,把她打發了,」羅馬提著褲腰帶急急追來,舉起左手,向柴緋承諾,「你放心,我跟她,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他這句誓言有明顯的漏洞,跟她只此一回,跟別人呢?柴緋心灰意冷,不屑於指出,悶頭往前走。
  「你擔心她有性病?」羅馬誤會了她的沉默,「不會不會,我羅馬是什麼人,豈有殘羹冷炙一鍋端的道理?」他湊近她的耳朵,得意洋洋地小聲說,「她是處女呢,剛從農村出來,連男人的那個、都沒見過!」
  柴緋不說話,很奇怪,她連一點悲傷都沒有,似乎也並不太生氣。她只是怔仲,而他的嬉皮笑臉讓她一陣陣噁心。
  「好了好了,別慪氣了,我是分得很清楚的,正房就是正房,野草就是野草,你的位置啊,誰都撼動不了!」羅馬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柴緋掙脫開他,扭頭跑了。
  那是他們最後的、最致命的一次爭執,其實算不上爭執,因為柴緋自始至終沒鬧騰過。她強硬地提出分手,帶了隨身用品,搬出羅馬的公寓。
  此後羅馬給她發過郵件,暗示性地表達出重修舊好的意願,她沒有回復,羅馬反覆發了幾次,也就不再糾纏。羅馬是誰,缺了柴緋,難道他會靠自瀆度日?當然不。柴緋深暗。
  羅馬自來蜂狂蝶浪的,不止如此,他還有些孤芳自賞的氣質,特地留了深邃的絡腮鬍,伺弄得乾乾淨淨,堅持每天用洗髮水清洗,洗完用電吹風吹乾定型,定期修剪,不時噴些Clarins香水,愛惜得什麼似的。他還勤於練身,全身的肌肉鼓鼓硬硬的,皮膚呈褐色,小腹平坦,四肢結實,怎麼看怎麼*。帥氣的男人是不會寂寞的,尤其羅馬手頭稍微有點錢,他不可能為了任何女人苦憋著自己。
  「寶貝,我知道冬天一近,你就會回來。」羅馬滿面笑容地站在門口,上半身袒露著,腰間繫了一條白毛巾,用手臂高高扶著門框,擺出一個很酷的造型。他的頭髮和鬍鬚都是濕漉漉的,散發著一種有森林氣息的香水味。羅馬熱忠於換香水牌子,所有的算命書都說這樣的男人不長情。
  「你不冷嗎?」柴緋虛應著,見他不打算退讓,索性從他臂彎底下魚似的哧溜一聲敏捷鑽過去,進入室內。房間裡早早開了暖氣,溫度還不低,難怪羅馬有本事*出場。她熟門熟路地進了睡房,開了衣櫥,把衣物放進預先準備好的皮箱裡。羅馬跟了進來,默默無聲地站在她背後,望著她。
  「怎麼,你這兒還沒有新的女主人?」柴緋問道。她的衣服整整齊齊掛在原先的位置,與羅馬的衣服分鄰而居,衣櫥裡並沒有增添新的女人用品,這倒叫她很是驚訝。
  「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不會讓她們登堂入室的。」羅馬低聲道。柴緋啞然失笑,道:
  「很好啊,保持*,夠浪漫。」
  她一回頭,猛然遇見羅馬情意綿綿的雙眼,她一楞,羅馬就在這一瞬間抱起她,騰雲駕霧似的,把她放到了床上。柴緋的身體觸及到了鬆軟的被褥,被褥顯然是新換的,潔淨溫香,她突然明白過來,羅馬是有預謀的。
  羅馬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那熟悉的肉體使她惶惑。她狠狠心,掙扎著推開他,拎起箱子,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她太知道羅馬的迷人之處,在床上,羅馬是一個叫人目眩神迷的情聖,女人即使閉著眼睛,都會愛上他。在這一方面,湯禾米是小學生水準,而羅馬已達到了博導的級別,須得仰視湯禾米。
  柴緋在尚能把持自己的時刻,用身體的速度超越了慾望降臨的速度。羅馬從床上直起身,訕訕地望著她。他沒有動粗,基於柴緋對他的瞭解,他喜歡*,但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在他看來,兩相情願是*的必要前提。
  「寶貝,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們才是最適合的一對,」在柴緋離去之前,羅馬篤定地預言,「你和我,我們都是稟性自戀的人。」
  「你錯了,我承認我是個自戀的人,但你不同,你只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柴緋冷笑著回答他,說完,摔門離開,把他因憤懣而發白的臉留在了身後。
  羅馬並不是柴緋唯一的男人。在湯禾米之前,她可謂閱人無數。有個華裔女行為藝術家,在美國舉辦了一場展覽,展出一張非同尋常的大床,在床沿刻上與她發生過關係的男人的名字,足足有二百多個。那是一次勇敢的壯舉。柴緋看到那則新聞,百感交集。十餘年來,她經手過的男人雖沒有二百多個那麼誇張,但也足以寫一本厚實的*了。
  她的*歲月開始得太早。15歲那年,她把初夜交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體育教師。那是初中畢業的狂歡夜,全班同學在學校附近的一處小山坡鬧通宵。建築公司的一片荒地上,雜草叢生,蓬蒿及膝。他們點著篝火,用錄音機大聲播放著搖滾樂,喝啤酒,烤肉,跳舞。
  體育老師應邀參加了他們的活動。這是一位剛從大學體育系畢業的頑皮男孩,高大、英俊、稚氣,平素慣與學生們嬉鬧,跟男同學稱兄道弟,儼然同道中人。
  在篝火晚會上,體育老師與一幫男生喝得酩酊大醉,嘔吐不止。柴緋和另外兩名女同學不得不好心地把他扶到臨近的一處溪流邊,替他清洗。
  洗過以後,他手舞足蹈地唱著歌,最後索性在草叢裡躺下了,自言自語地數著天上的星星。篝火邊的烤肉熟了,孜然的香味兒四下散溢,兩個女同學禁不住誘惑,一溜煙跑掉了,把醉酒的大男孩扔給柴緋。
  柴緋用手帕沾著溪水,輕輕擦拭著體育老師汗芩芩的額頭。他像一切喝醉的酒瘋子,說說唱唱,鬧個不停。柴緋掀起他髒污的T恤,用力幫他擦掉胸口的污跡,他的胸毛稀疏修長,十分柔軟,宛如河裡的葦草。
  忽然間,他一把捉住柴緋的手腕,猛地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柴緋大驚失色,拚命掙扎,但他的身體猶如一片流沙,無處著力,柴緋不禁越陷越深。當他充盈的渴望直逼柴緋,那一瞬間,柴緋渾身震顫。他身上滿是汗液、酒漬、污物,但那氣息讓柴緋迷惑。
  事隔經年,柴緋對初次的體驗印象模糊,她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端詳端詳那個意義非同尋常的男人。她只記得白色校裙上滴落的血跡,還有驚怯和猶豫的心情,以及那個夏夜深寂遼遠的天空。
  他們之間沒有後來。愛慾是一道樊籬,把柴緋和體育老師牢牢隔開。柴緋高中的三年,是在同一所中學度過,體育老師也還是在那裡,如常教著新入學的初中學生。他們不時會碰見,碰見了,彼此視對方如瘟疫一般,低頭匆匆而過。
  柴緋高三那年,體育老師結婚了,他的妻子在本校教英語,戴著眼鏡,身材苗條。這件事並沒有影響柴緋的心情,她反而有點如肆重負。一直以來,她下意識地怕被他糾纏住,想必他亦懷有同樣的恐懼。
  從體育老師到羅馬,柴緋的繡榻沒有閒置過,前後有十餘個男人分別在她身邊流連。那些男人身份各異,有金領,有CEO,有洋場小開,已婚的,未婚的,色色俱到。
  早期的兩個男人帶給她墮胎之痛,有過折磨,她學乖了,在安全和健康方面嚴防死守。開頭她也不大懂得寵愛自己的身子,對男人總有些曲意奉承討好著的意思,漸漸地,她學會了把握自己的需要,游刃有餘地按照自己的意願感受慾念。
  柴緋和男人複雜的交往史往往對方的長輩所不齒,羅馬的父母就曾對他們大加干預。羅馬的父母是吉林一座小鎮的居民,聽說兒子交了個花心女朋友,雙雙趕到淡灣,對兒子橫加阻攔。羅馬在外晃蕩多年,自由慣了的,憋急了,就用法律術語對爹媽的干涉予以迎頭痛擊。
  羅馬的父母見兒子悔改無望,把罪咎統統歸結到柴緋那兒。老兩口在電視台門口堵住柴緋,用一*色生香的正宗東北話,眾目睽睽之下大罵她作風不正派,下賤,破鞋。圍觀的人群聽得竊竊發笑,柴緋既不反擊,也不躲避,耐心聽完了,只等老頭老太太嗓子沙啞了,這才輕慢地說了一句:
  「您二老放心,我會對你們的兒子負責任——我會跟他結婚的。」話音一落,老太太當場氣得癱軟。
  羅馬父母在電視台對柴緋造成了相當惡劣的輿論影響,她決定依言實施報復,跟羅馬結婚,氣死他們。羅馬那浪蕩子,滿身叛逆情緒,父母越反對他越來勁,當下就答應了柴緋的求婚,商量著把結婚證辦了,然後將那紅通通的本本寄回吉林老家。
  去打結婚證的路上,柴緋變了卦,提出先試婚看看再說。羅馬的興頭也正淡去,順著她的提議就下了台階。兩人由此住到了一塊兒。
  柴緋是愛羅馬的,但她的愛是那樣清醒和理智,她明白羅馬絕對不是可以廝守終生的伴。不止羅馬,從前所有的男朋友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
  柴緋在成年之初已經對婚姻的穩定性有了透徹的領悟,在她的經驗世界裡,最安定的婚姻模式莫過於老夫少妻,也只有在這種模式中,丈夫才可能對妻子有著絕對的忠誠。換言之,這是對女人最為有利的一種婚姻。
  這樣的看法與她的成長休戚相關。柴緋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她的父親早年是淡灣市政府的公務員,辭職經商,當起了倒爺,也就是把甲地的羊皮販往乙地,再把乙地的花椒販往丙地的那種職業。在倒運中,他認識了火車站一個賣票的姑娘,這姑娘的出現,導致了柴緋父母的分崩離析。
  柴緋的父親和那位足足小了自己20歲的姑娘結婚以後,扮演起了體貼溫存的住家男人的角色,不再奔波流離,而是買了間商舖,做起了小買賣。生意僅能餬口,可柴緋的父親天天守著自己的年輕太太,疼老婆疼得跟什麼似的。
  柴緋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她的整個中學階段,漂亮而憂傷的母親像個*的影子,牽扯著週遭單身中年男人的心。但母親不斷推拒著上門說親的媒人,堅持獨自陪伴柴緋度過她敏感脆弱的少女時期。
  母親是個堅強幹練的女人,她讓柴緋在物質和精神上都了無缺憾。她們母女的感情因此非比一般,有一度柴緋甚至抱定獨身的念頭,決意和母親快快樂樂地過完一生。但在她大二那年,母親突然再嫁了,對方是一名喪偶的老軍人,住在郊外的部隊干休所,六十出頭了,比母親大了整整十五歲。
  母親的再婚,使得柴緋忽然就沒了家了,突如其來的孤獨使她張皇失措。在電視台工作的頭一年,柴緋剛和大學裡的男朋友分別,感情出現空擋,每到休息日,她總是惶惶不安,於是老著臉皮,不是往父親的新家跑,就是往母親的新家跑。父親和小妻子恩愛繾綣如新婚,母親和老丈夫也大有春風二度的甜蜜。
  漸漸地,柴緋不願意去做電燈泡了,她開始沒頭蒼蠅似的找尋著屬於自己的棲息地。她在骨子裡是個戀家的女孩子,父母離婚給了她巨大的傷害,母親的再婚又給了她不小的打擊。父母成功的第二次婚姻似乎不約而同地給予了她某種昭示,她把他們視為樣板,急切地卻又是小心謹慎地搜尋著適合自己的伴侶。
  湯禾米正是柴緋恨嫁時從天而降的好男人,他身上幾乎積聚了柴緋對未來丈夫的全部假想。職業上乘,外表很拿得出手,年紀恰恰比自己大了20歲,兼之已婚——在柴緋看來,已婚的狀態,是最健康、最安全的前提。
  柴緋從沒想過要邂逅一位未婚中年男人,男人年逾四十而孤身一人,多半是有生理疾患或是心理問題。離異的也不好,天知道他從前是不是*狂啊變態狂啊,把老婆給嚇跑了的。喪偶的更不好了,死去的老婆是永遠的玫瑰,不會衰老,不會枯萎,相形之下,活著的妻子瑕疵無數。
  搶奪一個像湯禾米這樣的男人,是柴緋的上上選。首先,她比他年輕若干,不必擔心他出現審美疲勞,當她垂垂老矣,他恐怕已經病得不能動彈。其次,為了柴緋,他已經拋棄了老婆女兒,不會再來第二次了,畢竟很少有人會外遇成癮。尤其男人多半有點遊戲情結,玩過一回陳世美的遊戲,知道了玄機暗道,便不再新鮮感。
  種種因素累加,湯禾米在柴緋這兒,成了炙手可熱的百分男人。跟他相處是愉快的,他和柴緋過去認得的男人迥然不同,他是個純潔的人,他的可愛之處就在於他不懂俗務。更妙的是,柴緋相信,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以寬容的心胸欣賞他的優點。
  面對千載難逢的湯禾米,柴緋鐵了心,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緊緊抓住他,絕不放手。
  懷著對魔鬼撒旦的的虛擬敬仰和對湯禾米的無限珍惜,柴緋開始流連於他所在的網站。在抽像的世界裡,湯禾米對她有著雙倍的吸引,潑辣勁道的文字為他鍍上一層光芒,網絡裡的魔鬼撒旦猶如魔法解除後的王子,金光燦爛,高踞人上,萬眾矚目——柴緋寧可相信現實中湯禾米是被巫術所詛咒,因而才會灰暗落魄。
  在網絡裡,柴緋的暱稱叫做紅色妖姬,很冶艷的一個名字。她時常在QQ裡找到湯禾米,若無其事地與他聊,聽他說一段又一段的考古傳奇。他們極少涉及感情方面的私人問題,柴緋一度千方百計地把話題引到愛情觀念的探討,但湯禾米明顯不屑一顧,寥寥可數的幾次,剛說到興頭上,他會很快就理智地轉開。
  [紅色妖姬]:你如此沉迷於考古,你太太不反對?
  [魔鬼撒旦]:我目前的太太,挺喜歡聽我說這些糗事兒。
  [紅色妖姬]:什麼叫目前的?
  [魔鬼撒旦]:我們快離了。
  [紅色妖姬]:為什麼?你有外遇?
  [魔鬼撒旦]:噓,這是秘密。
  [紅色妖姬]:你太太喜歡聽?你不會是靠講故事把她騙到手的吧?呵呵。
  [魔鬼撒旦]:恰恰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我跟她講我導師參與南越王墓發掘的過程,她聽得兩眼賊亮,然後當天中午就花五毛錢請我吃了頓大肉包子海帶湯。
  [紅色妖姬]:你印象挺深刻啊。
  [魔鬼撒旦]: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嘛——跟著她就提出了第二次約會的時間地點,因為那事兒,我只講了一半兒,還留一半兒吊著。
  [紅色妖姬]:你很有策略啊。
  [魔鬼撒旦]:不是策略,是本能。男人的本能。
  [紅色妖姬]:你愛她嗎?我是說那時候。
  [魔鬼撒旦]:我只顧著說故事了,沒來得及有其它的感覺。南越王真是我很感興趣的一個國王,你知道是什麼時期的嗎?
  [紅色妖姬]:南越王國始建於秦末,在嶺南地區。你考不倒我的,我中學時歷史地理都是全班第一。
  [魔鬼撒旦]:失敬失敬。
  [紅色妖姬]:說說你太太,她是什麼樣的人?
  [魔鬼撒旦]:她呀,沒意思,不如南越王有趣。
  [紅色妖姬]:好吧,告訴我關於南越王。
  [魔鬼撒旦]:南越王國從武帝趙陀起,共傳五世。其中第四代、第五代南越國王在位時間短暫,而且均是被殺身亡,其埋葬必然是草草了事,不可能建起規模巨大的陵墓。只有前三位國王有能力為自己建造高大的家墓。
  [紅色妖姬]:墓地找著了?
  [魔鬼撒旦]:這正是我要說的。根據文獻記載,在盜墓風盛行的三國時代,吳國的孫權為補貼糧草之用,派遣士卒前往嶺南發掘了南越王第三代君主嬰齊的墓葬,掘獲珍寶無數。現代考古工作者循跡而往,在廣州西村車輛段工地發現了一座大型木棺,墓被盜的情況很嚴重,只遺落下若幹件玉器,玉器製作精美,可知是南越國上層社會擁有之物,因而此墓被懷疑是南越王嬰齊之墓。但細細推測,發現了一些疑點,例如嬰齊在位九年,為自己建造豪華的磚石結構的墓室可能性比較大,而且,孫權派士捽髮掘家墓,應該是公開進行的,不可能在墓洞中驚慌失措落下玉器,所以墓碑多半是一位南越國的高官。
  [紅色妖姬]:後來呢?
  [魔鬼撒旦]:此事懸而未決,直到1983年6月。廣州象崗廣東省城建局職工宿舍工地上,挖掘機發現了大塊的石板,工地負責人立即通知考古部門。考古隊員趕到後,確認了地下埋葬著西漢時期的大型墓葬,由於遭到施工破壞,必須進行搶救性發掘。經過艱苦的勘測,考古隊清理出了陶器、銅器等隨葬物品,並找到了3件在肩部打印「長樂宮器」篆文的陶甕,長樂宮是漢朝天子居住的宮苑,這3件器物的出土,意味著墓主人的身份很可能西漢的某一代南越國王。
  [紅色妖姬]:你的導師參與了發掘工作?
  [魔鬼撒旦]:他當時是現場的工作,由始至終,全程目睹,他還保存了另一位考古專家的日記,後來我打印出來,以此為題材,寫了一篇懷念導師的長文。我粘貼一段給你看看:
  墓頂和前室四壁都有朱墨繪的卷雲圖案,可見古墓原是富麗堂皇的。前室兩側是東西耳房,有過道相通。我輕步跨入東耳室,映入眼簾的珍寶簡直不可勝數:那斑駁陸離的大銅壺、大銅提筒,一排整整齊齊的銅編鐘在電筒光輝映下泛著綠光,彩繪漆鍾架仍在,彷彿墓主剛剛離去,那悠揚的古鐘聲,依稀還在墓中迴旋激盪。以過去發掘過的墓葬經驗來看,我初步判斷還沒有人進入過此墓——墓葬沒有被盜,這是一座千載難逢保存完整的大墓……過度的興奮,使我難以入眠。巨大的墓葬、彩繪的壁畫、成排的編鐘、銅鼎、玉壁……象崗古墓的珍寶,走馬燈似的在我腦中迴旋。在夢幻之中,我多麼希望,墓主就是我們找尋多年的南越王。
  [紅色妖姬]:呵,原來考古學者不是想像中那麼死板,挺詩意的啊。對了,墓主人穿的是什麼衣服?
  [魔鬼撒旦]:你問到了關鍵。墓主人穿的是絲縷玉衣。在此之前發掘的西漢玉衣有金縷、銀縷、銅縷之別,而絲縷玉衣的發現尚屬首次。經過修復整理可看出,這套玉衣是由頭套、衣身、左右袖筒、左右手套、左右褲筒及左右腳套組成,全長米,共用玉片2291片。玉質欠佳,以黃褐、黃白色為主,也有少數青玉。玉片以長方形和方形為主,其中頭套、手套、腳套所用玉片均為兩面磨光,邊角穿孔,以絲線連綴,內裡則以絲絹襯貼,然後在玉片表面用窄的朱紅色絲帶作對角粘貼,周邊再以寬帶粘貼或縱橫方格。這樣製成的玉衣,雖然沒有金縷玉衣那樣金碧青翠,但朱紅色的絲帶與青黃玉片相襯,別有風情。
  [紅色妖姬]:古代有陪葬的習俗,這座墓難道只有一具屍體?
  [魔鬼撒旦]:當然不會。墓裡發現了四位夫人的璽印,共有四位夫人殉葬。
  [紅色妖姬]:夫人相當於什麼職位的妃子?
  [魔鬼撒旦]:依據漢制,皇帝之妻稱為皇后,妾稱夫人;諸侯王的妻子稱為王后,妾亦稱夫人。從鑒定發掘出的骨骼來看,四位夫人只有25歲左右,年紀輕輕就殉了葬,很慘的。
  ……
  湯禾米敲下的一段段文字,柴緋讀來津津有味。像一切虛榮而又好奇的女人一樣,她帝王將相妃嬪的故事尤其著迷。與湯禾米約會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婉約追問一些網絡上未能盡興的話題,沒想到湯禾米一下線,便全無魔鬼撒旦的倜儻風韻,簡直就是面目可憎、言語無味。
  柴緋很失望,失望過後,卻又是徹頭徹尾的放心,因為湯禾米對於女人的誘惑,僅止於虛擬空間,現實裡他是毫無殺傷力的。換言之,光芒萬丈的是魔鬼撒旦,而湯禾米,他是全世界最不搶手的男人。

《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