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活是最殘酷的銳舞

  (A)
  我陪菜鳥小姐值守了三天熱線,終於逮住一條大魚。有一名保險業務推銷員打進電話來,講述他悲淒的愛情故事。與他相愛八年的女友不幸患上晚期惡性淋巴瘤,醫生宣佈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天,他決定給她一個完美的婚禮,讓她最後的眼神裡留下世間最溫柔的記憶。他邀請了本市傳媒界人士。
  這是個作秀的好材料,我搞了個追蹤報道。
  婚禮在星級酒店的豪華套房舉行,傢俱床褥窗簾,全是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的式樣,木地板上繪製了深紅色茶花,叫人想起糜爛而肉慾的後宮。到場的幾乎都是記者,熟面孔,江湖上跑慣的,見面便親熱地寒暄。
  身患絕症的新娘面色慘白,骨瘦如柴。一間著名影樓免費為她提供新嫁衣,自始至終,她都躺在病榻上,白色的紗衣像一塊純粹的裹屍布。新郎模樣俊秀,有些像《心靈捕手》裡的馬特o戴蒙,他的眼睛濕濕的,彎身握住新娘的手,親吻她,給予她顫抖的承諾。現場一片唏噓。
  新娘死在婚禮結束後的那個傍晚,在她所愛的男人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呆在報社趕我的稿件,我喜歡在嘈雜擾攘的辦公室寫稿,我習慣在那些嬉笑聲、腳步聲裡想自己的事情。我坐靠窗的位置,手提電腦的屏幕微微泛出冰藍的光芒。這城市開始有霧,稀薄、溫淡的霧中不斷有行人車輛緩緩過往。我的心很靜,是空空的玻璃瓶,無所寄托,無所期待。
  不,我自然不是鐵石心腸,前幾天的報道出去,大把女讀者哭得唏哩嘩啦。但你知道,真相永遠是暗夜裡的一隻鷹隼。那男人其實是典型的浪子,女人自高中時代便跟了他,他打她,背叛她,拿走她所有的錢,傷透她的自尊,簡直無惡不作。得知她不久於人世,他驚懼不已,感到了悲傷與害怕。突然間他換了個人,曲意奉承,她渴望做他名正言順的太太,他馬上帶她去註冊。只要她不再恨他,什麼都可以。沒辦法,在活人面前,死是強大的,因為傳說中死人有著我們無法觸摸、無法窺破的、一種叫做靈魂(鬼魂?)的東西。
  我嘔心瀝血地斟酌字句,越煽情越棒。吃進去的是銀子,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吐出一堆狗屎,我有義務為我們善良的讀者製造纏綿悱惻的情節。沒關係,在我這裡,凡事無所謂,我不關心動機,你們隨便蹦達吧,過得了警察叔叔的關,就過得了我的關。為了我的晌銀,一切細小的騙局都是有益的。
  菜鳥的女同學送結婚請柬來,那女孩很美,看上去年紀很小,散漫地穿件空空蕩蕩的黑色棉質球衣,一雙球鞋,馬尾在腦後晃來晃去的,尖尖的下巴,一雙嬰孩似的怯怯的黑眼睛,皮膚很白很嬌嫩。她與菜鳥咬著耳朵竊竊私語,又是笑,又是歎息。她走後,菜鳥將請柬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終於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
  "四星級,50桌,排場夠闊氣的了……"這孩子,妒忌人家了。我對她微笑。菜鳥順勢抓住免費聽眾,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原來她那女同學只得21歲,在電信局工作,好些男孩子追,她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誰都不拒絕,誰都不答應,弄得他們心裡癢癢的。兩個月前,她認識了一位大她13歲的老男人,據說很有點錢,兩人一拍即合,郎重色,卿愛財,迅速拉攏天窗。
  "他看起來十足是她老爸……"菜鳥不屑地嘟起嘴。我仍舊微笑,真是小孩,在菜鳥那兒,這就是很厲害的新聞了,女同學嫁了金龜婿,一場颶風變色的風暴。
  在她敘述時,我寫完了我的稿子,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倒杯水,一邊喝,一邊捧場地看看她遞過來的喜帖。如今的請柬做得考究,封面上襯了一張小小的結婚照。菜鳥的女同學挽起頭髮,羞澀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實話,我喜歡這一路的相貌,標準的小尤物,洛麗塔一般。我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菜鳥口中的老男人,剎那間,我呆住,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隔半晌,我鎮靜自己,翻開內頁的名字,沒錯,獵艷的正是我一廂情願思量著是否要委身下嫁的老闆先生。
  兩天後老闆先生約我吃午餐。依照我的處世邏輯,必然是若無其事地赴約,他提起婚事,我將大大方方恭喜他,譬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別忘了,我是大女人做派,一貫地啞巴吃黃連,有苦也不會說。通常我只會告訴自己,他並不值得任何女人尋死覓活,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又不是生了三隻眼睛。
  老闆先生遲到一刻鐘,我閒閒讀一份報紙。很正常,他不遲到才怪呢。但我略有惆悵,不知他去見那年少的、風信子似的女孩,是不是也總是遲到。我漸漸發起怔來。
  "我讀到你的報道,真讓人感動。"老闆先生在我對面坐下來,他肥碩的身胚今日頗具男人味,顏色混雜的襯衫領帶亦不太刺眼。大概是心理作祟,被人搶劫的一台電視機,縱然早兩年就壞掉了,也還是心痛。
  我們在新開張的一間頗具拉丁風韻的餐廳裡吃巴西燒烤。服務生左手拿著一柄串有大塊牛肉的寶劍,右手握一把長長的尖刀,一片片將牛肉削割在我盤中,很有點刀光劍影的味道。我嘗一塊肉,很嫩,是用海鹽醃製過的,微微帶些天然的鹹味。我們平靜地吃完一餐飯,他是如常地狼吞虎嚥,吃掉無數烤牛排、烤雞翅、烤鵝心,餐畢照例喝杯清茶,時時望著我笑笑,話很少。我訝異得很,這人城府倒深,逼得我差點失儀,脫口問起他的婚事。
  我們的約見一如既往,他開車送我回報社,然後搖下車窗向我說再見。
  有一陣子我幾乎疑惑那張請柬不是真的,但我制止自己胡思亂想,你瞭解的,即使是我這樣的女人,如果不加克制,同樣會以言情片的方式解釋生活。
  那日我去觀禮。隔著馬路,我看到老闆先生和他精緻的新娘,他們站在酒店門口,迎接來賓。新娘的婚紗不是傳統的蓬蓬紗,她穿深色的肚兜,下面裹著布紋花色的貼身長裙,華貴的綾緞緊緊貼住她玲瓏浮凸的身體。我進了臨街的茶吧,要了老闆先生慣喝的那種清茶,慢慢啜飲,看著街上的樹葉跌落下來,滿街都是黃葉。天色陰濕,漸漸地下起了雨,然後紛紛的雨在我眼前變成了紛紛的雪。
  我一個人慢慢走回我的寓所,靠進躺椅,翻讀那兩冊艱深如意識流小說的《意大利童話》。我沒有覺得悲傷,真的,我只是極度極度的震驚。
  菜鳥不斷在我跟前念叨那對新婚夫婦的行蹤,譬如他們去泰國(!)度五天蜜月,與人妖拍了三卷相片。譬如老男人經不住小妻子的磨蹭,花血本買了一套價值70萬的花園洋房。譬如小妻子晚上偷偷出門見男孩子,那些男孩子都是信奉"不會玩,不如死"的傢伙,戴頭盔、護肘護膝,騎笨重的、工業感十足的"鈴木雷",載上她,在寂夜中呼嘯來去,很酷,很技術。在菜鳥的描繪中,他們的婚姻斑斕璀璨,猶如萬花筒,充滿殘酷青春、鈔票、生理慾望之類的要素。
  "她彷彿是為了要背叛他才決定嫁給他的。"菜鳥突然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但老闆先生又約我了,距他結婚不過三個禮拜。好奇多過其它,我竟如約前往。老闆先生的裝束有所改變,他穿綠色的棒球衣,頭髮剪得亂亂的,活脫脫一個大頑童。我猜那是他太太的品位。
  他遲到。我們約在真鍋咖啡館。他要了咖啡,而我點紅茶。他猛烈地喝,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什麼都是一式一樣的,場景、言談、手勢,沒有任何區別。他送我回報社,搖下車窗,對我揮揮手,他說,再見,蘇畫。
  我在一樓大廳茫然地等電梯,這男人確確實實把我弄糊塗了。然後,有一刻,我驟然明白,我一門心思憋屈著自己,與他拍拖,而他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強烈地想過要娶我為妻。在他狹隘的世界裡,未曾遇見我這樣的揚眉女子,與我交往是不會錯的,至少能夠填補他壯闊人生的某種缺憾,如若我夠慷慨,偶爾跟他上上床,那無疑是錦上添花的事。
  一念至此,我忽然有嘔吐的慾望,我衝進樓梯間,蹲下身,在面巾紙裡吐出源源不絕的暗綠色液體。我拚命嘔吐,並且哭泣,猶如不幸失身的小女子。
  頭兒的老婆飄了一圈回來,曬掉一層皮,皮膚呈現火雞顏色,整個人像截燒糊了的樹棍子。樹棍子見了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弄了場不倫不類的銳舞派對,地點就在咱們的水粉畫華爾茲。
  我去得遲,門口已經擠滿了打扮怪異的傢伙,一幫四十歲上下的老女人化著濃妝,唇色暗紫,指甲銀灰。我認得這幫舞會動物,都是本市小有名氣的畫匠、設計師與DV導演,他們從不輕易放過在任何場合起哄以及尋歡作樂的機會。
  頭兒的老婆頂著一頭干稻草似的黃頭髮,身上是印刷了雷鋒頭像的男人汗衫,像頭烏克蘭大肥豬,滿場子亂竄。我略一遲疑,她老人家已經看見了我。
  "來來來,蘇畫,別假惺惺的。"她拽住我的手,不容分說地把我推進去。這傢伙特別能鬧騰,水粉畫華爾茲一經她的大手筆,立刻面目全非。地下全是蠟燭,鬼陰陰的,不斷有人踩著,被小火烙了腳,失聲尖叫。音樂DJ的臉容在強光與深黑中交替出現,亮的那一刻,熾白如燈管,是最恐怖的噩夢裡的那隻鬼。
  我不大看得清楚人群,芝加哥的HOUSE舞曲加入了西班牙的音樂元素,效果驚人,旋律中似乎安裝了彈簧,置身其間有點身不由己。我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我不知道那是誰,我本能地跟著他的節奏動了起來。音樂處理得不錯,華麗討巧,在溫柔的曼波裡有幾處比較狠的疊加。
  我跳了一會,坐下來喝點果汁,那些胡亂晃動的頭和手臂讓我感到眩暈。我閉了閉眼睛。一隻濕潤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動地起身,像個瘋子一般繼續彈跳。相信我,我從不願意涉足迪廳,對於快舞一向懷有蔑視情緒。假如有攝像機偷錄下此時我凌亂瘋狂的舞步,你會發現我確實是只張皇的無頭蒼蠅。
  音樂變得狂躁起來,在一閃一暗的光影裡,舞者們頭髮飛揚,五顏六色的光芒亂紛紛地落下來。我流著汗,狂亂地扭動我的身體,腦袋像要爆裂開來。我盡心盡力地扭曲我的關節,衣服只讓我覺得熱和束縛。我模糊地想,還好我沒有喝酒,否則你們會看到一個裸舞的蘇畫。
  有一張臉湊近我,很年輕的男孩子的臉,皮膚繃得很緊,唇角有淺淡的須毛。他的面部不時痛楚地痙攣,眼裡儘是謎一樣的掙扎。他湊近我,而後,忽然間,他吻了我。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舌頭,異常地柔軟和輕盈,滑入我的嘴唇,猶如一尾魚。魚尾拂過我粉紅敏感的牙床、齒尖,帶著陌生的唾液的腥氣。我全身僵硬,但那音樂裡生長著無數悸動的觸鬚,它們戳弄著我,不能停止。
  我們狂舞,並且稍微彎曲腰身,以便唇唇相觸。逐漸地我吻上了癮。那個男孩子只有臉,沒有身體的存在。他的舌頭幻化成了滑溜的蛇,在我的體內舔拭、盤旋。我感受到的僅僅是他的舌頭,濡濕的、遊走的、無限溫情、無處不在地強暴著我的口腔。
  我愛上這場出軌的銳舞派對,RAVEPARTY,搖晃著自己的靈魂,跟不認識的少年接吻,生活是多麼寬容無序啊,就像最殘酷的銳舞。
  老闆先生事件以後,我面不改色地跑新聞、掙分數,忠心耿耿地算計著發薪水的時間,日久天長地修煉下來,我這樣的鋼鐵女人怕也就是人們口中恨得牙癢癢的千年老妖精了。
  電視台的記者接到線報,芙蓉市有一家製造假藥的窩點。由於證據不足,他們決定先進行暗訪,打電話叫了本地媒體幾個相熟的兄弟。我跟著去,與另一名男記扮演夫妻,換了身很牙糝的行頭,膝蓋有洞的闊腳牛仔褲,釘滿亮閃閃珍珠光片的套頭毛衣,挽著我那同樣齷齪的假老公。我們裝作零售販子,另外幾個身份更加不堪,是僱傭的小工、司機,跑龍套的。
  地方在芙蓉郊外,靠近公路,一排低矮的廠房,一群來歷不明的壯年漢子,老闆是個乾癟老頭,眼神戒備。還好我在大學時參加學生劇團扮過《雷雨》中的四鳳,演技是一流的,我首先對工廠的規模表示驚歎,以三八口氣東拉西扯,詢問老闆這附近地價如何,租金如何,接著就埋怨老公錯失了去年表姐提供的一條線索,要不早就在芙蓉市區有一間鋪面了。偌大的空地,就聽見我唧唧喳喳的嗓音,有男人最煩的那種囉嗦勁。
  很快的,老闆已經確信我們是來自農村的販子,聽說他的貨便宜,專程上門驗證。他領我們去參觀他的車間,沆瀣的屋子四壁漏水,一堆堆口服先鋒黴素、感冒靈一類的常用藥隨意散放,兩三個老太太佝僂著背,在裝生理鹽水的瓶子裡插上漏管,就是咱們小時候醬油店用的那種漏斗狀的管子,他們一勺一勺地朝裡頭灌注可疑的液體。
  我的臨時老公頓時興奮起來,他的手有點抖,我知道他衣袖中的鏡頭蓋早已打開。我甚至和老闆拉起家常來,我告訴他我有三個孩子,超生了兩個,至今沒上戶口。
  "戶口值個屁,"我憤憤地說,"將來跟著娘老子跑跑生意,手頭有了錢,想幹嗎幹嗎,娶一房老婆再生他一窩小耗子出來。"一夥人嘩啦嘩啦笑起來。
  但終於還是露出了破綻,我的假老公袖子鼓蓬蓬的,引發警覺。老闆隨行的一名壯年漢子跳起來,老鷹捉小雞似的逮住我的假老公,一晃,一抖,微型攝像機"鐺"地一聲落了出來。我嚇壞了,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趕快逃,可是來不及了,他們人多,黑壓壓簇擁過來。老闆照準我的臨時老公,一拳擊過來,可憐小伙子頓時鼻子開花,冒出鮮血。電視台的文字記者摸出手機,打了芙蓉的110,意欲報警。
  "呵呵呵,"老闆猙獰地笑,一把奪過手機。我的心揪緊了。
  "小張,你值班?幫我叫一聲你們周隊長。"沒想到他對著話筒和顏悅色地說。
  "娃子,"隔一晌,老狐狸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舅舅這兒有幾個假冒記者來滋事,我先對付對付,他們要是還不走,我再給你打電話,你派幾個人幫我一把……"聞言我與同伴們絕望地對視,完了。掛斷電話,老賊一聲令下,他的嘍囉們衝上來搜尋我們的裝備,有漢子趁亂在我臉上掐了一把。同行的幾名男士不堪侮辱,死死抱住相機,雙方動了火,我方犧牲慘重,體力不支,統統掛綵。
  我兩條腿簌簌地顫動,藏在胸前的袖珍錄音機被我的體溫烤灼得發燙。混亂之中我的肋骨被一塊磚頭命中,我痛得一側身,結果禍不單行,腳踩進旁邊的水窪,重重地崴了一下,疼得我兩眼幾乎沒火花亂濺。羞愧的是,我徹頭徹尾屬於自動完蛋,還沒和邪惡勢力正面交手就光榮負傷了,算啥呢。
  整個場景有如九流剿匪片,力量懸殊過大,我們哼哼唧唧被軟禁在廢舊的內倉房裡。傷口痛如割肉,我呻吟不已,兼之小女人情結髮作,慨歎起前半生顛沛漂泊的職場生涯,不覺從心底下酸澀起來。
  他們搶走了手機,我們求救無門,一位傷勢較輕的男伴爬上窗戶探看地形,竟然翻爬出去,找到牆角的一部舊電話,一陣狂喜,艱難地拖拽近身,然而徒勞地撥了半天才知道1字鍵是壞的,帶了1的號碼全打不出去,更慘的是,話機只能通芙蓉市,我們隨便撥通一個號碼,訴說我們的遭遇,請求代為報警,對方一言不發地收了線。
  忙亂中我想起了林梧榆。聽到他聲音的剎那我激動得一塌糊塗,我結結巴巴地,口吃不清地說了一大串,林梧榆沒有耐性聽完,他第一次不容分說地掛了電話。
  林梧榆在15分鐘後趕到,他身後不但有警察,還有工商、稅務等派出的取證人員,甚至有芙蓉市電視台的記者。很顯然,作為市長秘書,他在芙蓉市是有聲望的。
  我立起身來,傷腳一個趔趄,他及時扶住我。我感到衣衫潤濕,低下頭,血正沿著毛衣蜿蜒流下。我驚嚇過度,暈了過去。
  林梧榆這樣老套的男人上演英雄救美的傳統劇目是再合適不過,我百無聊賴躺在病房裡,偶爾會想起他出現那一瞬間的情形。他穿著一件風衣,站在塵灰飛揚的鐵門邊,背後站滿了警察,他的表情鎮定、深情,一點也沒有顯出驚恐的樣子。他的臉是純粹男人的、堅毅的臉。說實話,槍戰片裡威武動人的周潤發也不過如此了。
  接下去的就是油鹽柴米的狼狽相了。我肋骨斷裂,胸部外傷,腿骨骨折,在醫院裡呆了二十幾天。父親和繼母不過是瞧瞧就罷了,開頭由幻和鳥輪流陪我,幻安靜地站在我的床前,鳥心不在焉地走來走去,我太知道她們,兩個淘氣鬼,一個在偷偷看自己的影子,一個在摹仿奇異的聲響。
  不出十天,兩個小嬌氣雙雙發起燒來,林梧榆主動請纓,我顧不得許多,立即應允,生怕就此被孤單地拋扔在荒茫的醫院裡。林梧榆請了假,不捨晝夜地守著我,親手照料我的吃喝,執意不讓我請臨時看護。有他在旁邊,我的心略略定一些,自小從未留居醫院,你知道,外科病房又是最最血腥的,不停地有急促鳴叫的救護車送來缺胳膊斷腿的人,像從火線撤離,儘是血污與呻吟。
  林梧榆帶了每天的報紙,念新聞給我聽,我的經歷變作頭兒的系列報道,我職業性地計算他的工分,我受傷,他倒著實撈了一筆,真他媽的。尤其是我一向都不看本報訊,聽得林梧榆念下來,儘是馬路消息、花邊小調,簡直格調低下、噱頭無限,而我竟然置身其間,捨身賣命——不能想,不能想。
  林梧榆很周到,而且老道,封了紅包給主治醫師及護士長。也不知他是怎麼接洽的,這種事我自己全不在行。醫生態度稍有不同,詢問病況可以容許我提幾個問題。林梧榆恭恭敬敬地寒暄,我很驚異。低聲下氣與人周旋完全不是我處世的風格,那會要了我的命。我閒閒誇林梧榆本事,他倒懂得自嘲:
  "小公務員,事事仰人鼻息,都慣了。"他替我掖掖被子。我看著他,是的,我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裡。
  林梧榆是個心細如髮的男人,微溫的手指觸著我的皮膚,妥貼地為我加固繃帶,全然沒有通常男性的鹵莽粗糙。起初我不習慣,內急了,不敢說,憋著,魂不守舍。
  "差不多夠鐘點上廁所了。"林梧榆看出問題,故意自言自語地說,也不徵詢我的意見,替我舉起點滴瓶,扶我下床。我想叫護士幫忙,但你知道,她們臉上結著霜雪。
  你讀過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冰男》嗎,裡面那個男人的頭髮裡夾雜著未融化的殘雪,手指粘著一層白霜,眼光尖利如冰錐,聲音像冰一樣硬邦邦的,他的妻子懷了身孕,子宮裡上了凍,羊水混有薄冰。這一家子居住在堅冰覆蓋的南極,週遭的一切都被凍僵——在醫院就是那種感覺。誠惶誠恐、打著寒戰,有時還必須曲意奉承。我忍耐了求助的願望,寧可交由林梧榆擺弄,至少他的臉是溫暖的。
  我的傷腳不能承力,衣履狼籍地掛住林梧榆,全身重量都由他支撐著。醫院的洗手間是非常時期的設施,男女不論,木門一格一格關起來,就算是保有基本隱私了。
  林梧榆很自然地跟住我,一隻手高高提起點滴瓶,避免血液回流,另一隻手臂環繞住我的腰,我猶豫了幾秒,自救無門,索性大方起來,當著他的面解決我的生理麻煩。林梧榆極之沉默,當我有勇氣注視他的時候,我發現他面色發紅。哈,這小子。
  夜裡林梧榆租了簡易床,合衣而臥,他不大睡得熟,不斷地輕輕翻身,不斷地起身探看我。有一晚,同室一名腦震盪的病人忽然出現顱內出血,不聲不響地嚥了氣。那是個中年女人,沒有親屬守夜。一直以來,她都是獨自一人,到食堂買三塊錢的盒飯,扶著牆壁走到儀器房做檢查,買一份晚報慢慢讀。她始終穿一件寬鬆的深色羊毛裙,襪子滑絲很厲害,臉上有些浮腫,人很倦怠,幾乎不說話。
  護士巡查時查出了異常,兩三個醫生進來,例行公事地進行胸外心臟按摩,注射腎上腺素,搶救了四十來分鐘,然後宣告放棄,吩咐護士逐一填寫死亡報告、按照入院通知單上的電話通知家人。科學的、冷靜的、從容的態度,彷彿僅僅是報廢了一台儀器。從頭到尾,我作聲不得,林梧榆靠近我,把我的兩隻手合握在他的掌心裡。
  屍體沒有及時運走,也沒有搭上白布什麼的,依舊是睡著時的模樣,唇角有一線細細的涎水,只是面色有淡淡青紫的淤痕。我並非未曾親眼目睹死亡,但不是如此輕易。死需要一種儀式感,一種幻滅般的告昭。而不是這樣,在午夜,孤獨的時刻,沒有眷戀地、無聲無息地、離去。就像一陣風。
  太荒謬了。
  兩個女工說說笑笑地推著鐵板車進來,你知道那種車,形狀像菜市場賣魚用的,毫無莊嚴肅穆的意味。她們一人一側,抬起屍體,平直地放在推車上,車輪咕咕嚕嚕響著運了出去,彷彿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器物。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看見死者在急救時被敞開的衣領,隱約裸露出細巧的鎖骨和豐潤的Rx房。這個姿色尋常的女人,卻有著形狀極美的乳頭。
  我異常怔仲。林梧榆以為我害怕,伸出手臂,抱住我,將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有即刻掙脫,他救了我,又不離不棄地照應了我這麼久,輕觸微擁的交情該是有的了。靜默了一陣,林梧榆抬起頭,捧住我的臉,似有萬千肉麻的言語意欲脫韁而出。
  "林梧榆,"我急急阻止他,"讓我們永遠做朋友。"他看著我,他的眼睛裡有某種光芒輕輕一閃。
  "不,"他的鼻尖貼到我的鼻子上,他堅決地回答我,"永不。"
  (B)
  我很痛。傷痛的深與纏綿,比任何情人的觸摸更加直接和內在。我每週三次返回醫院復檢,足踝纏裹著重重疊疊的紗布,像一隻肥白的軟體動物。受傷的肋骨在痊癒中,但我的胸口不明原因地疼痛著。再有就是,在人群中佇立,我會感到輕微的害怕,不曉得是不是通常所說的廣場恐懼症。
  我不理會這些,鎮日呆在公寓中,聽馬赫,讀完了全套的元曲。你知道,我碩士的專業是古代漢語。對於古文,我有著流暢的、親暱的語感。幻和鳥給我推薦了一些網站,間或我也上去瞧瞧稀奇。網上有各式小說,有男人寫了一些關於金融、騙局以及色慾氾濫的小說,竟受追捧。煩了我讀聖經,聖經裡說,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你叫他們如水沖去,他們如睡一覺。他們如生長的草,早晨發芽生長,晚上落下枯乾……我們廢盡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這話很有道理。
  復檢完結,我去見聞稻森。我拄著造型奇特的枴杖,那是林梧榆買來的,銀色的金屬支架,底端是三角形,很考究,保持了足夠的尊嚴,不會讓人聯想起衰老與傷殘的頹唐委頓。
  我依仗它去見聞稻森。我們聊起我所經歷的冒險事件,聞稻森不斷現出吃驚的表情。我帶著外科診斷記錄,他詳細地看了一遍。然後,我告訴他,我很痛,非器質性的痛,無法忍受。
  "以前有過肢體損傷的歷史嗎?"聞稻森問我。
  大一那年春天,我崴過腳。那一日落著微雨,街上有些泥濘,我跟在維嘉身後,心慌意亂。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約他,他從家裡出來,我們沿著起伏不平的街道胡亂地走。維嘉含著一支煙,他的脊背瘦削,但你必須相信,男人最性感的地帶是他的背部,那是一種略帶神秘氣息的誘惑。我盯著他的背影,一顆心亂了又亂。
  我們在碎雨中一前一後地緩緩走著。我們經過商場、電影院、橋、鐵軌,而後走在一條傾斜陡峭的下坡路上。那條路通往水面灰蒼的江岸,空無一人。
  "維嘉。"我輕輕叫了一聲。他停住,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我。他站在低處,我清晰地看見他的頭髮,很黑很乾淨。
  我一級一級地朝他走去,我聞到他身上幽淡的香氣。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注視著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身體。就在那一刻,一塊石頭絆住我,我跌向他,像我們初次相遇,我重重地撞向他的胸口。
  維嘉準確地抱住我,足部錐心刺骨的疼痛卻讓我情不自禁地呻吟出聲。我的傷足迅速地腫了起來。其後我的身體出現了游弋狀的痛感,從足部到頭頸,沒有規律的、驟然出現,難以描述。
  "那種痛,延續了多長時間?"聞稻森問我。
  很長久。長久長久地粘膩住我,猶如牆角的霉斑。在我腳傷癒合之後,在維嘉離去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它才漸漸地消失。
  我說過,我的18歲不是普通的18歲,我已經慢慢地看過一些事,我掙錢養活自己,悄悄給我的兩個妹妹買她們渴望的音碟。我做著三份家教,當然,最大的一筆收入來自我為書商撰寫的火車站文學。我在大學階段可謂著述等身,我的作品囊括了情色、兇殺、時尚三大領域,它們裝偵粗糙、錯字百出地躺在車站、碼頭以及公共廁所外的攤點上,署著故弄玄虛的筆名。作為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當紅漫畫家的長女,我明白那些文字將是我終生的恥辱。然而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因為酬勞不錯,一本薄薄的冊子3000塊,我用一個禮拜搞掂它,跟著就順順當當將鈔票存進銀行。老兄,想想看,這錢不是每個人都賺得到的。
  我相信蘇畫在18歲的時候已經足夠的鏗鏘和自以為是,但那又怎麼樣呢,她還不是照樣為了一個男人神魂顛倒。
  開初我受傷的腳不能行走,我用單腳跳過來跳過去,彷彿殭屍出行。伍辰負責背我上課下課,雅子逃課陪我去換藥。我喜歡和雅子呆在一起,聽她說笑話。有一天維嘉來看望我,恰好碰到雅子陪我去學校的衛生所敷藥。他也一起去了。
  "這些天耽誤了不少功課吧?"維嘉用大人對小孩一般沉穩和緩的口吻與雅子交談。
  "你問問蘇畫,我逃課逃慣了。"雅子很坦白。
  我囉囉嗦嗦地告訴維嘉,雅子的散漫是出了名的,她不逃課,或是上著課居然沒睡著,那才叫見鬼。我、友子、銀子,厚顏無恥地替她做擋箭牌,遇到老師點名,總是理直氣壯地答應一聲,她生病了。到了後來,人盡皆知,一點到雅子,就是一片零零散散的笑聲。但在我複述那場景給維嘉聽的時候,口氣刻板,一點都不好笑,維嘉沒有笑。我欠缺雅子的幽默感。
  "時間浪費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課上頭,不知多可惜,"雅子伶伶俐俐地接下去,"維嘉你沒見過我們的現代文學老師,四十幾歲的男人,走路一扭一扭的,穿半高跟的皮鞋,花背心,粉筆是這樣拿的——"雅子做了個蘭花指,"簡直可以去演杜十娘了。"雅子吐吐舌頭,維嘉轟然而笑。
  維嘉打聽到一位知名針灸大夫的地址,叫了出租車,兩天帶我去做一次理療。雅子鬧著一起去,蹭蹭蹭跳上汽車,坐在司機旁邊。我和維嘉在後座,彼此的身體稍微隔了一點距離。
  "你知道重慶,每一個區域相隔都很遠。"我說。
  聞稻森點頭贊同,同時舉例說他有個表姐住在重慶,上班需要乘坐一個半鐘頭汽車,重慶沒有北京恢宏的氣勢,但大是夠大的,而且散落無際。
  從學校到針灸大夫的診所,出租車需要五十分鐘,價格昂貴。針灸大夫是個善良的瞎子,三次以後他讓我不必去得那麼頻繁。但維嘉堅持。他希望我康復得快一些。
  我靠著診床,腿部插著細小的銀針,隔壁房間裡堆放著藥材,有沉澀的、草木的香。維嘉和雅子坐在我身旁,雅子講一會笑話,累了,睡過去,頭趴在床沿,她的面孔是扁扁的那種,嬰兒似的柔軟的五官。維嘉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我們相視而笑。
  "這孩子……"我喃喃說。維嘉對我笑。我們不說話,怕吵著雅子。維嘉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小腿上,輕柔地、像水滴一樣吮吸著我的皮膚。我想像著他的手,他的掌心一定是溫柔的,絲綢一般柔和的掌心覆蓋著我的身體,我想像我們變成兩隻大鳥,撲扇著羽翅,在空中彼此糾結、盤旋。
  "你信任針灸嗎?"我無意識地問聞稻森,"我是不信的。"我說。我不信任的還有,中藥、史記、風能、地圖、恐龍。我是個固執的人,凡是缺乏強有力的佐證的東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看,真相是,我忍受著針灸,忍受著銀針刺入肌膚時一閃而過的不適,忍受著維嘉的固執。
  做完針灸的那些夜晚,我總是渴望見到伍辰。伍辰是這樣一個男孩,簡單,可是斑斕,他有一顆沉寂的心,我不大看得懂。他是知道維嘉的,他不問,我不說,我們只是一言不發地從一間食店裡出來,再到另一間食店裡去,吃掉大量食物。
  "我曾經,患過虐食症。"我告訴聞稻森。在那個扭傷足踝的春天,我患了短暫的虐食症,我和伍辰在一起,點了很多菜餚,我拚命拚命地吃,然後躲到廁所裡,用手摳自己的喉嚨,把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我的喉嚨因此而留下了傷痕,在冬天我總是咳嗽,那也是我容易嘔吐的原因。
  "有時我痛醒過來。"我說。聞稻森眨眨眼睛,他順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的水杯是玻璃做的,很簡陋,是裝沙拉醬淘汰下來的,裡面沒有茶,浸泡著一片檸檬,水底沉著幾粒腐紅的枸杞。通常那是女性的飲品。那應當是他太太為他預備的,他太太一定是一名傳統的、乏味的、同時非常自我的女子。科學審慎的兒科大夫。在她那裡,生活中沒有任何細節是可以輕輕忽略的。我漫無目的地想。
  在那些溫暖乾燥的暮春的夜裡,我常常被一種異樣的痛感所驚醒,間或是悶痛,間或是鈍痛,間或是銳痛。它們像一簇堅硬的植物般佔領我的身體,但我卻無法捕捉枝葉蔓延的方向。
  "疼痛帶給我的傷害是致命的。"我語焉不詳地說,我不認為聞稻森能夠領會我的意思。我看著他,他臉上有點煩惱的情緒。我知道,捨得花銀子買他鐘點的,不外乎典型的抑鬱症患者、遭受丈夫冷落的更年期婦女、考試受挫的高中女生,或是長期失眠的市儈商販。而我,是個非常非常麻煩的就診者。
  聞稻森再喝了一口水,他的無名指戴著一枚細細的結婚戒指。維嘉也有過一枚相似的,不同的是,他從不循規蹈矩地戴在手上,他用一根紅絲線穿起來,墜在胸前。我瞭解那枚戒指的來歷,那是他買給淒陸女子的信物,淒陸女子用一隻狀似棺材的小木盒寄還給他。
  "他們沒有即刻分手。"我慢慢地說。直到淒陸女子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他們依然斷斷續續地通電話,回憶過往的愛情,在長途電話裡詛咒、發誓、怨恨、哭泣,彼此竭盡所能地折磨對方。有一年夏天,淒陸女子的丈夫出門在外,維嘉獲知消息,像一頭蹲伏在暗處的獸,伺機撲上去。他搭乘夜行列車,風塵僕僕地趕往淒陸。在極度纏綿之後,他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維嘉點起一支煙,就在這時,淒陸女子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來電話,噓寒問暖。維嘉吸著煙,安靜地聽著淒陸女子心神不寧的話語,漸漸微笑起來。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
  維嘉的隱秘潛伏在我的心裡,猶如一尾無聲的章魚。針灸師涼涼的指尖觸著我的皮膚,維嘉和雅子在我身邊輕聲交談。雅子好奇地指著維嘉的指環,孩子氣十足地問他,那是什麼?
  是我祖母的遺物。維嘉篤定地回答她。我忍不住看看維嘉,心照不宣地對他笑笑。
  "當你愛一個人,你會對她說出一切。"我採用了一種很言情的表達方式。聞稻森不置可否。我結束了我的診斷。聞稻森充滿紳士氣質地護送我出門打的,他的下一名病人正等候在門外。那是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孩,並且是我在健身班的老師。他與聞稻森打個招呼,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不感興趣,隨即別過臉去。他不記得我。我聳聳肩。
  "你認得他?"聞稻森敏感地問。
  "他很漂亮。"我答非所問。
  "他有自殺傾向。"聞稻森低低說。我一驚,他是個不負責任的醫生,竟然輕易洩露病人的私事。一輛空的士駛過來,他揚手替我叫住。這一剎那,我注意到他的側影,他脖頸的肌肉已經開始鬆弛,提前呈現出老態。我的心輕輕一動。他是個感性的醫生,我想。心理治療這一行或許不太適合他,他應當改行去做牙醫。
  別人的故事並不是乾淨軟和的白麵包,有的時候它們會是一些毒品,在你的體內,張牙舞爪地駐紮下來。譬如維嘉,他過於滄桑的往事,給予18歲的我、至為痛楚的體驗。
  (C)
  灼熱的天空(維嘉的往事)
  我忘不了叔叔,做夢會哭醒過來。家族裡的男人個個高大壯碩,唯有我,是另類。人家說長高是在夢裡,我一次次夢見叔叔墜下山崖,鏡頭一格一格徐緩地搖,我的心隨之跌至腳後跟,全身的體液倒施逆行。我穿硬領襯衫,紐扣一路扣到最頂一顆,戴墨鏡,在學校拉幫結伙。父親漸漸地不肯原諒我。他斜著眼看我,不與我說話。
  而後父親開始打我,家裡的玻璃瓷器統統粉身碎骨。我不還手、也不認錯,有一次他一直把我打暈過去。醒來我離家出走,趴上車廂,從雲南到東北,我像一條狗一樣活了大半年。我受不了冬天的冷,回了雲南。沒想到雲南也冷,還下了雪。
  為了我,全家搬到麗江。在麗江我很安靜,不亂走,不認得其他人。但是我的身上像有一串鈴鐺,我總是小心不讓它們清脆地響起來,以免當地的小混混們循聲而來。父親甚至給我訂親。納西族的女孩子,小君。她沒有再讀書。常常到我家裡來,一家人都中意她,除了我。我不需要愛。我不需要女人。我蔑視愛我的人,包括小君。我暗地對她說,我厭憎你。我剪破她的衣服、藏她的鞋,往她碗裡扔沙石,像6歲的孩子,頑劣得無以復加。
  我考上了大學。臨走那一晚,城裡停電,父母親在小君的家裡恣意慶祝。我在屋後的小溪踩水,小君悄悄跟著我。給我時間,她說,我會從你身邊慢慢走開。她舉著一支蠟燭,一身白衣,只有眼睛在暗影中格外明亮。她玲瓏的耳墜,很像畢加索藍色時期的畫。
  我踏著青石板路離開,到了北湄,讀書,工作。我有了很多不同類型的女人。每次回去,小君一定坐在火車站的石凳子上等我,看見了我便熱烈地揮手,在兇猛的陽光下如同堅貞的比目魚。我說趕快找個好男人嫁了吧,她笑笑,不回答,接過我的行李,跟我進屋,一桌的菜,父親連皺紋都舒展,嘗嘗小君的手藝,快來嘗嘗。
  他們催我結婚。我沒有道理不娶小君,年華如玉的小君有一張秀氣好看的面孔,這樣的女子怎麼會遭拒絕?我約了小君認真詳細地談,比如學歷差距,比如戶口問題,比如我愛上了別人,我顧自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點了一支煙——從此上癮,不間斷地吸。我試過擺脫煙,擺脫小君。但總不可以。
  小君不放棄。於是我不再回家,決心在北湄過年。小君第一次打長途電話來,來不及說什麼,先是哭了,唯一一次她對著我哭。我信口說,好,我回來。後來母親告訴我小君在車站等我好些天,不吃飯、不睡覺。母親說,世界是很大的,你以為會跟那個人糾纏一輩子,可是轉個彎也許她就不見了。
  我還是沒有踐諾,同時寫了一封決絕殘酷的信給小君。新年裡,我在北湄的親戚家吃了很多油膩的臘腸,喝了很多熾辣的酒,電視整天開著,閒得無聊我追看一套連續劇,劇中的女主角煞費心機向男主角示愛,畫面忽然切入一行字幕,麗江地震了。
  我在第五天趕回麗江。親人都平安。小君死了。事發當天傍晚,小君收到我的信,把自己關在房間。是新聞聯播的時間,一家人擠在外屋。整幢房子就小君那間垮了,磚瓦散落。
  小君在這個熱水袋一般的世間掘開了一個小小的縫,她順著縫隙墜落宛如細長柔韌的棉線,我彷彿看見時間的水滴沿著這根棉線滴滴流去。蘇畫,你懂嗎,幸福是一個不斷學會隱藏失望的過程。小君是幸福的,至少她閱讀了一次深思熟慮的疏忽。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約定,一切失敗都是神秘的勝利。

《銳舞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