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們來得太晚太晚了

我想讓他活過來,想讓他長大,想讓他睜開眼,看著這片他從小就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的草原。

「丹增走後,狼群會主動接近你們!」自從這點被老狼料中以後,我們更加重視老狼的建議——他讓我們變找為等,守屋待狼。他認為我們從前總是主動外出去找狼,說不定反而錯過了格林回家找我們。狼找人比人找狼容易多了,他篤信格林聞到我們的味道會自己找回家來。

12月3日,我果然在家附近發現了一匹狼,亦風立刻用長焦鎖定。

從身形上遠遠看去,她是一匹母狼。母狼在小屋西北面山坡下的荒草地裡倒騰,對著草叢裡一隻獵物又拱又舔。那獵物在低窪地只露出一點點象牙白的毛皮在風中飄搖,從毛色看像是一隻死羊。奇怪,方圓幾十里沒有羊群,狼是從哪兒抓來的羊?

我挪動望遠鏡䁖了一圈,沒發現別的狼。既然不是格林,我們也就安靜地觀察,不打擾母狼進食。

快到中午了,母狼還在那兒,直著脖子望小屋。幾隻兀鷲停在一邊等著了,烏鴉們更是湊近獵物前後撲稜,只要母狼稍一分神,烏鴉就趁機跳到她的獵物上偷啄兩口。火冒三丈的母狼把烏鴉們追攆得四處飛逃,轟出幾十米還不解氣,彷彿跟這些鳥有深仇大恨似的。而那獵物卻貌似依舊完整,母狼臉頰和脖子上也沒有進食時應該蹭上的血紅色。

她沒吃?這就很反常了。狼捕獵吃食都是速戰速決,沒有道理在這麼靠近人的地方從上午護食到下午,既不叼走又不吃,這不是狼的做法。肯定有問題!

我和亦風商量了一下,決定靠近去看看。亦風在小屋給我放哨,我裹緊藏袍防寒,把手機、望遠鏡和對講機揣在袍懷裡,輕裝徒步走下山去。

剛下山坡,那匹母狼就注意到我了,她果斷放棄了獵物,掉頭就走。烏鴉們見母狼一走,一窩蜂地飛向獵物猛啄一氣,禿鷲也邁著鷹步湊了上去。母狼暴跳齜牙,又衝回去趕鳥,並索性在獵物原地候著不走了。

這就更讓我意外了,大白天的,狼發現有人靠近都不撤退,還死守著那只獵物,什麼東西那麼寶貝?

狼護食生猛,我不敢靠太近,走到距狼百米之外便停下用望遠鏡觀察。獵物的位置太低,還是看不分明,但這母狼卻被我認清楚了——她是後山那窩小狼的辣媽。我後悔下山了,這辣媽是我接觸過的最具攻擊性的狼,當初我摸進狼窩偷拍小狼的時候,這狠主恨不得弄死我。嚇得我一路滾下山去,腦袋都摔成紫茄子了,多虧有小狼們攔著,辣媽才沒追來。可是一想起她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就犯怵。這會兒她電焊似的目光把我每根神經都焊緊了。安全第一,我得撤了。

我剛走了沒多遠,就聽身後有腳步聲,我嚇得抱頭轉身。果然是辣媽追來了,可是……她居然衝我搖尾巴。我沒看錯吧,這是我認識的辣媽嗎?辣媽回頭瞅瞅她身後的獵物,邊搖尾巴邊撤退。

「呼叫微漪,狼走遠了,狼走遠了。」亦風在小屋山坡上看得分明。

走了?居然把她死守的獵物讓給我了嗎?

看看!

我跳過沼澤裡一個個凍脹丘,定睛一看,頓時打了個寒戰。一匹死狼!

再一看死狼的模樣,更如一記悶雷炸穿了天靈蓋——我的天啊!是飛毛腿!

飛毛腿是後山四小狼中唯一的一隻小母狼,她才七個月大。她右側身體向上倒在草垛子裡,肚子鼓脹得特別大,我們在山上望見的象牙色毛皮正是狼肚白。飛毛腿的右眼被烏鴉啄爛了,血淋淋的眼睛讓狼臉看起來更加悲涼。致命傷是肚子上的一個窟窿,雞蛋大小的一段腸子從窟窿裡鼓了出來,這是個惡化的舊傷,傷口周圍的膿血裡裹著馬勃殘粉,膿臭味和藥味直往鼻子裡鑽。她身上的皮毛被母狼舔理整潔,她的媽媽在送她最後一程,她要她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看見了嗎?是什麼獵物?」

「死狼,是死狼!」我欲哭無淚,「飛毛腿死了……怎麼會這樣?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撫著小狼的屍體,腦中的許多零碎事件串聯起來:十一月初,狼群打圍丹增犛牛的時候,飛毛腿耐不住餓,冒冒失失地去單挑犛牛,結果我們眼看著她被犛牛頂到空中摔下來。後來我們觀察飛毛腿走路吃肉都沒問題,以為她沒事兒,結果她還是被挑破了肚皮!從那次圍獵到現在倒斃,她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天,恐怕也只有狼才堅持得了這麼久。我們前些天夜裡看見兩大兩小四匹狼到小屋附近,肯定就是帶著飛毛腿尋找馬勃療傷的!

亦風急匆匆地往我這邊趕。那匹母狼——飛毛腿的媽媽停留在對面山腰處,坐在坡上望我們,不叫也不鬧,卻久久沒有離開的意思。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吶喊,她身為母親更加無法承受女兒的離去。也許在她的眼裡,飛毛腿依然是個依靠她、難受時只會喊媽媽的小生命。

我傷心地抱起了小狼。從前我總是遠遠看著飛毛腿淘氣成長,沒想到今天第一次抱她,她已變成一具冷冷的屍體……等等!……飛毛腿的胳肢窩還是暖的!再摸她的脖子根兒,有脈膊!我燃起一線希望,忙沖亦風喊:「她還沒死!你快回去把我的急救箱拿來,還有針線、肥皂,再弄一壺熱鹽水,快去!」

不多久,亦風挎著急救箱飛跑回來,他一臉汗水,生怕晚了一分鐘。我先就著溫水把手沖洗乾淨,消毒。亦風打開急救箱,我用剪刀剪掉飛毛腿傷口周圍的狼毛,去腐消毒,再用溫鹽水泡軟腸子,塞回狼肚子裡,縫合肚皮。

亦風一直摸著飛毛腿的心跳,生怕它就此驟停。

我每縫一針都會問亦風:「她有反應沒?有反應沒?」

我多希望她在手術的疼痛中能本能地抽搐一下,或是痛哼一聲,至少會讓我看到多一線生機。可是她沒有,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躺著。我給她上了消炎藥,只有紗布,沒有繃帶,我便解下藏袍的紅腰帶給她攔腰纏緊包紮。

我檢查那只血肉模糊的狼眼。我撥開他的眼皮吹口氣,有眼瞼反應,她充血的眼珠輕微轉動了一下,映出我的影子,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見我。雖然飛毛腿的眼皮被烏鴉啄爛了,不過眼珠還沒瞎。我想起母狼驅趕烏鴉時的狂怒。小狼還活著,這些烏鴉就想生摳她的眼珠子,當媽的怎能不恨!

我蘸了一點兒肥皂水潤滑溫度計,插入飛毛腿體內測肛溫,抬眼望了一下食指山坡,母狼不見了,她啥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

「體溫在降低。」我收起溫度計,把剩下的熱水灌進飲料瓶暖在小狼腋下,脫下藏袍,帶著我的餘溫把飛毛腿整個裹了起來,拴緊,只留下鼻子伸出來呼吸。我躺在她身後,抱她入懷,祈禱這點溫暖能喚醒她的知覺。亦風也拉開外套側躺下來捂在我後背,環手摟著我和狼。

北風刮過荒原,殘陽淌血。杳無人煙的大地上,兩個人抱著一匹垂死的小狼。

「她還活得了嗎?」亦風在我耳邊問。

我略一遲疑,亦風便明白了,他的嘴角抽動著:「上次打圍時還看見她活蹦亂跳的,這才多久,說沒就沒了……我們回狼山是想保護狼,可是眼看著一匹狼就要死在我們面前,卻救不回來,除了醫藥箱,我們什麼都沒有!」

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狼,亦風的訴說更讓我傷感。記憶中,飛毛腿膽子很小,總是躲在狼洞門口瞄我們。飛毛腿很好動,儘管跑路姿勢怪異卻速度超群,她逮兔子是一把好手。飛毛腿特別淘氣,她拆了我們的攝像機,還慫恿她的狼媽媽收拾我。飛毛腿是個「半彪子」,她偵察不力,給狼群捅了大婁子。我至今都記得她跟在牧民後面著急忙慌的樣子,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傻丫頭去挑釁犛牛,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索朗說過,草原上的狼群已逐漸進入老齡化,野生幼狼成活率極低,一大半的小狼活不過頭一年。他們從剛一出生就要面對太凶險的世界,一個疏忽就是死路一條。為了活下去,我們的飛毛腿已經盡力,或許她是在跟隨辣媽去尋找馬勃療傷的路上再也走不動了。飛毛腿的媽媽是那麼愛她,她掉牙牙的時候,辣媽長途跋涉為她找來鳥蛋和魚。辣媽從來就不願意接近我們,可是為了救她的女兒,她甘願做了她決不願意做的事——向人類搖尾巴。我忽然明白那個無助的狼媽媽是把我們當作了拯救孩子的最後希望,可是,我們也救不了她。

在草原的這大半年來,我們目睹了狼群生存的艱險,一隻幼崽要長大成狼太難了。眼看著我們守護的小狼們一隻一隻死於非命,我越來越害怕,我怕自己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了,我怕進入狼的世界,聽他們向我訴說他們的傷悲,我真的怕啊。

我感覺後頸一片潮濕,有水滴進發間,身後的呼吸在默默顫抖。我壓抑著氣息,不讓喉頭抽噎。一滴淚從左眼流過鼻樑,冰冰地滑入右眼,又被右眼重新暖熱,收回眼眶,「不哭,她的死至少不是人為。」

我輕輕側過臉,試著用小狼的視線,睜眼看看她此刻能看到的草原——昏暗的天空、破碎的雲層、盤旋的兀鷲、等候的烏鴉……當我看到這些,我感到很悲哀……她只是個七個月大的孩子,就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天,也許到了明天就只剩屍體或者白骨。我們只能這樣抱著她,陪著她。我怕她冷,怕她痛,怕她寂寞,怕她醒來哭著找媽媽。

我們無法把她帶回小屋,回家的距離還遠,沿路要背著已經有大狼身形的飛毛腿跳過沼澤很困難,最關鍵的是,飛毛腿只剩這一口氣了,禁不住騰挪,我很怕她在回家途中就會死在我背上。我們也不敢離開,怕我們一走,烏鴉再來啄她的眼睛,禿鷲把她生吃活掏。

一直守到天黑,禿鷲們飛走了,我們才回家。

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就去看飛毛腿。到了沼澤前,兩人大吃一驚,狼和袍子都不見了!現場只丟下我暖在小狼懷裡的那個飲料瓶,沼澤的冰面被踏碎,辨不出任何痕跡。踩碎的亂冰已經重新封凍,小狼應該是頭半夜就被什麼東西拖走了。

我們急忙在附近殘存的積雪上尋找更清晰的線索。一串碩大的爪印讓我們倒抽一口涼氣,這些爪印大如人足,且更加深重寬厚,呈內八字行走。糟糕!熊掌!

我們防著兀鷲,防著烏鴉,可千算萬算沒算到還有熊!因為藏馬熊太稀有了,而且我沒料到都這個時節了,他們居然還沒冬眠?可能是晚雪暖冬的氣候造成的。拖走獵物是熊的習慣,難道飛毛腿竟成了藏馬熊冬眠前的最後一餐?

熊出沒!我們不敢貿然跟蹤入山了。我們拍下爪印照片,轉而繞著狼渡灘的扇形外圍,找周邊幾家牧民打聽最近是否見過熊的蹤跡。

前山的牧民回答:「爪印看著是熊掌沒錯,但這東西很少見,牧民就算老遠見了也分不清。他長得黑乎乎的,跟小犛牛差不多,沒人會注意。」

傍晚時分,繞過中峰的外圍,我們追查到後山邊緣,那裡有一家牧民的帳篷。還沒走近就聽見牧場主和他的幫人在吵架。我倆上前勸架,聽他們各說各有理。

牧場主身上一股酒味,指著幫人臉紅脖子粗地罵道:「他不老實,我親眼看到狼群打了我一頭牛,他死活不承認!」

幫人指天發誓:「犛牛一頭都沒少,菩薩看得見!我如果說謊,立馬磕死在你腳底下!你自己數數就知道了!」

「不用數啊,」我說,「狼群吃沒吃你的犛牛,去看看那頭死牛屍骨不就清楚了嗎?」

「死犛牛找不到,被狼群拖到山裡去了。」

「什麼?拖走了……」我一愣,狼群都是就地吃牛,從來不會費勁拖牛上山,難道又是熊干的?不會吧,這牧場主說親眼看到了狼群,突然間,我心裡一動:「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你在多遠的距離看見狼群拖牛的?」

「上午,我吃完酒騎摩托回來,親眼看見七八匹狼拖著一頭犛牛,就從那個山埡口上去了。」牧場主就著地上一塊積雪給我畫了個位置,「狼就在這裡,我在這裡看見的……」

我一參照,牧場主發現狼群的山埡口離他視線距離少說兩三公里,那麼遠的距離只能看個大概。這主兒大清早就喝酒啊,還騎摩托酒駕。我苦笑一聲:「大叔,你能確定狼群拖走的是一頭犛牛嗎?」

「那麼大一坨,黑乎乎的,不是犛牛還能是啥?」

我心裡大約有數了,牧民分辨常見動物通常憑感覺,黑的是牛,白的是羊,黃的是狼,就連藏馬熊和小犛牛都分不清。我嚴重懷疑牧場主看見的「死牛」是我裹著狼的黑袍子。

這麼說飛毛腿的屍骸被狼群收走了?按照這路線和時間,狼群應該是趁夜把飛毛腿連袍帶狼一塊兒拖走的,我捆緊的袍子正好成了他們叼銜的「擔架」。狼群一夜辛苦翻過食指山脈,越過中峰兩座山梁,天亮時,他們翻越後山埡口,碰巧被這牧場主遠遠瞧見,使他誤以為是自家的犛牛被拖走,引起了主僕爭執。

這家牧民我們不熟,不知道他們對我們救狼的做法持什麼態度,我不便給他解釋,問清了地方,勸和一下我們便離開了。

我必須找回我的袍子,不然這個冬天非凍傻不可。最重要的是,這件黑藏袍是格林最熟悉的裝束,也是我們能夠相認的信物——野狼都不肯離人太近,沒有這身裝束,被格林遠距離認出來的概率會大大降低。另外,尤其讓我好奇的是狼群會替同伴收屍?這是一個重大發現。群體生活的動物中,螞蟻會收埋同伴,大象也有墓園,可是以往我從沒在任何狼書或者有關資料中看到過狼群會集體收屍。如果這群狼真的帶走了飛毛腿的遺體,這是否能揭開一個長久以來的謎團呢?

在草原上,很多動物死去後,都被人發現過屍體,卻從來沒有人撿到過死狼或者死鷹(被人獵殺和被車意外撞死的狼除外),狼和鷹的屍骸去向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因此草原人認為,狼和鷹是最為神秘的靈物,他們死後一定是回到天上去了。所以人們願意在生命終結後將肉身交給鷹和狼,讓他們把去世的人帶上天堂。當然,也有不信神而信邪的人,他們認為狼殘暴嗜血,狼的屍身一定是被同類吃掉了。關於這種說法,我們不太信,排除饑荒時的極端情況,我們在草原那麼久,經常看見死狗死狐狸的屍骸,這些屍骸狼碰都不會去碰。同是犬科同類,狼連遠親都不吃,何況近親。

我既牽掛飛毛腿的後事,又想知道狼群大費周章地取回同伴後又將如何善後。於是,我們循著牧民說的埡口上山搜尋。連找了兩天,卻一無所獲。

第三天傍晚,我們搜山回家,正好撞見喬默在家門口跟兩隻野狗打架,爭搶獵物,三隻狗把獵物死咬緊繃,誰也不撒嘴!

野狗上門砸場子,那還得了!

我抄起棍子幫喬默。兩隻野狗撒嘴就跑,喬默叼著獵物一個倒栽蔥。

趕跑了野狗,我回頭再看喬默奪回的獵物。

「哇!好大一隻旱獺!」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麼肥碩的獺子!我一米七三的個子,把旱獺的後腿兒拎到腰間,獺子垂下的前爪能杵到地面。雖然獺子被野狗撕搶去了一條後腿,掏走了腸肚,但這剩下的重量我提起來都費勁。

「我算長見識了!」亦風捧著超級大獺子使勁看,《西遊記》裡摸索錦襴袈裟的金池長老也不過爾爾,「這麼大的獺子虧你逮得著!佩服!神犬!」

「這麼冷的天了,獺子怎麼還不冬眠?」

「可能他失眠了吧,今年這氣候亂套了。」

喬默著急地看著獺子在我倆手中交來換去,哈喇子順著下巴頦兒直滴答,唯恐我們拍完照後,不把獺子還給他。

喬默叼著她的寶貝旱獺跑到一邊吃去了。冷風從我後脖子灌進來,我猛打了一陣擺子,縮了縮脖子,兩隻手攏進衝鋒衣的袖筒子裡,再也不肯伸出來,「凍死我了,明天還得去找袍子。」草原上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晝夜溫差二十多度,藏族人一年四季作息一襲衣,在這裡最管用的衣著就是藏裝。

亦風說:「這麼大片的山脈,就咱們倆人,找一個冬天都白瞎。我倒有個好主意,喬默這麼神勇,明兒把她帶上:一來安全,縱使遇見熊也能報個警;二來憑她的鼻子,準能搜出袍子!」

我一挑大拇哥:「靠譜!」

晨光熹微,兩人興沖沖地攜「神犬」喬默上山搜袍。

我們尾隨喬默滿山遊行,找了一天,原本寄予厚望的狗鼻子除了一塊臭羊皮,啥也沒拱出來。「靠譜」只應驗了頭一個字,沒「譜」!說到底,指望喬默這事兒還是我們不靠譜,人家警犬的文憑不是天橋底下辦的。

一隻小狼,把最後的呼吸留在了狼山……

我和亦風灰頭土臉地爬上山埡口,坐在地上抖鞋子裡的沙。冷冷的太陽照著食指山西面這片荒坡。兩年前我和小格林曾在這片山坡上吹著蒲公英玩,那時候這裡還是一片郁綠,現在這面山坡已經沙化,兩年時間而已,可惜啊。

喬默從沙坡上跑過,她跑著跑著突然又退了幾步,邊嗅邊刨,似乎有所發現。我穿上鞋子過去看,喬默刨開的黃沙坑裡露出一整片枯草色的動物皮毛,沙土下面顯然還有更多被埋陷的部分——是狼屍體!

發現是狼屍以後,喬默不再刨土,他仔細嗅了嗅,晃晃腦袋轉身走了。

「亦風快來,可能是飛毛腿死在這兒了!」我急忙叫亦風來幫忙,兩人像清理化石般小心地刨開黃沙……

剛清理出狼的輪廓,我們就排除了剛才的猜測,這不是飛毛腿,從腐敗程度上看,這狼起碼死了有兩個多月。他是一隻更年幼的小狼,個頭只有飛毛腿的一半,骨頭都干了。沙土漸漸扒開,我們拼攏他散落的四肢,一具完整狼屍呈現出來,皮肉已乾枯,包裹著骨架。小狼側躺在黃沙中,頭骨裸露,可以清楚看到乳牙還鑲嵌在上顎沒有完全頂出來,他正是換牙的時候,還不滿五個月大。

「咦,這是……雙截棍?!」亦風拿著剛清理出的狼尾巴,尾毛一半黑一半灰黃!

兩人都愣住了,怎麼會是他?

雙截棍是後山四小狼中的老大,小公狼。初夏時盜獵者掏了狼窩,抓走了雙截棍、福仔和小不點這三隻小狼,我們得信後搶回了福仔和小不點放歸狼山,唯獨雙截棍下落不明。直到八月底,我們才知道雙截棍落在了金耳環手裡,當我們趕到金耳環家時,雙截棍已經越獄。我們當時還為他成功出逃而高興。難道這具殘骸真的是雙截棍嗎?現在是十一月下旬,前推兩個多月為八月底到九月初,正是雙截棍逃出後的日子。時間對得上,可是既然他逃都逃出來了,怎麼會死在這裡?

我揪著心繼續清理……

咯登!我的袖口被小狼殘骸脖子上一個金屬物件鉤掛住,抬手一看——鐵絲!三毫米粗細,和當初在金耳環院子裡看到的捆狼的鐵絲一模一樣。我心一沉,眼前的狼屍確定是雙截棍無疑了。

那截鐵絲環成拳頭大小的一圈,死死勒住狼脖子,鐵絲端頭擰了很多麻花絞,直至拗斷。鐵絲圈上留下了牙咬的痕跡,銹跡上隱約有枯竭的血斑和粘連的碎肉,鐵絲圈只比小狼的頸椎骨略大一圈而已,可見這鐵圈曾經深深箍進狼脖子的肉裡,直至勒斷他最後一口氣,這就是雙截棍的死因。

盤旋在我胸中的那股怒火像膨脹已久的岩漿噴湧而出,將我對雙截棍的回憶燃成一片火海。

雙截棍從小被盜獵者抓走,用鐵鏈虐捆長大。他想逃跑!想活命!想回家!想自由!

一隻小狼,戴著鐵絲圈,翻山越嶺奔逃在回家的路上。從金耳環家到狼山相隔幾十公里,人類的村莊、牧道、公路、黑河、草甸、沼澤、沙漠……我無法想像以幼狼稚嫩的腿腳是如何走下來的。屬於他的時間不多了,他的身體每成長一毫米,喉嚨上的鐵絲就勒緊一點,死亡和家都在前方等著他……他總算回來了,回到這片出生的山脈!然而,母狼已經挪窩,家空了,兄妹們散了,他找不到媽媽。這無助的孩子不知道在山裡流浪了多久,他嗅到埡口這條狼道,他滿懷希望苦苦等待族群歸來……

雙截棍用生命中最後的力量重返狼群,把最後的呼吸留在了狼山……

「八月三十號下過一場大雨,屍體沒有被水泡腐的痕跡,雙截棍應該是九月初死的。他逃出來以後只活了十多天……」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如同夢囈。這是一場又一場的噩夢,福仔被人打死了,飛毛腿被牛頂死了,雙截棍被活活勒死了……為什麼我只能一個一個捧回他們的屍體,為什麼我們連幾隻小狼都保護不了?

亦風頹喪地埋著頭,兩隻緊捏的拳頭一拳一拳地砸著小狼屍身前的沙礫,越砸越猛,直砸得塵沙飛揚。當他再次抬起頭,彷彿蒼老了十歲,濁淚衝開他臉頰上的灰塵。他扭著鐵絲圈悔恨不已:「當時只知道他掙斷鐵絲逃跑了,怎麼就沒想到他還勒著這一圈啊……我們早一點去金耳環那兒就好了,哪怕把他買下來,至少能讓他活著回家啊。」

我們在小狼的骨骸前給老狼撥去了電話。

聽完事情的始末,老狼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老狼才緩過勁兒,仔細詢問鐵絲圈的樣子,歎道:「雙截棍應該是找到了狼群的,鐵圈上有牙痕,他自己是夠不著的,肯定是別的狼幫他咬過鐵絲,可是狼群也咬不斷鐵圈,只能眼看著小狼斷氣。」老狼再聽到雙截棍的死亡時間時,頓時急了:「九月初!那就對了!狼群絕對找到了雙截棍!你記不記得九月五號你們剛從澤仁家搬走的第二天,有一匹白嘴大狼急得滿屋子找你們!他急什麼?就是這條鐵圈快把小狼勒死了,大狼實在沒辦法,只好去求助你們!可是你們卻搬走了!我那時一再勸你們不要走,不要走!你們錯過了一條命啊!」

老狼的話狠狠砸在我心上。我痛悔莫及,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滾落在黃沙中!我們原本有兩次機會能救他。

對不起,小狼,我們來得太晚了,太晚太晚了……

我不能讓雙截棍戴著人類的枷鎖腐朽。這圈套奪走了小狼的生命,決不能再捆綁他的靈魂。鐵絲圈很堅硬,擰不開,崩不斷。無奈,我們只得分離小狼朽落的頭部,硬生生從頸口拔出鐵絲!小狼脆弱的骨架散了一地……取下的鐵絲圈卻依然緊扣,猶如一個句號——一個人類為狼畫上的到死都無法解開的句號。

雙截棍,好孩子,桎梏已經取掉,你大大地透口氣吧。小狼,你已經堅持到這裡了,不要倒下,我們幫你站起來!

亦風挖來黏土,我收集雙截棍的骨頭重新拼接,搓草為繩將它們紮成骨架,亦風把小狼的皮肉揉進黏土中,我們一起重塑狼身。雙截棍的頭骨在我掌中是那麼小,小得讓人心疼,迎著夕陽,一束光芒從他眼窩裡穿透過來。雙截棍活著的時候已飽受折磨,我不想讓他屍骨凌亂地躺在這片無望的沙化地,我不能容忍蟲蟻再來啃咬他小小的身體。我想讓他活過來,想讓他長大,想讓他睜開眼,看著這片他從小就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的草原。

我們依著小狼長大後的樣子塑了一尊真狼大小的泥塑狼雕像,它封存了雙截棍的骨骸,凝固了為自由赴死的狼魂。

雙截棍安然靜坐在埡口俯瞰著狼山領地,等待著他的狼群歸來。

《重返狼群(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