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三
    鄭長庚搬到蒲家的柳籬小院,一晃八年過去了;蒲柳春也長成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已經十八歲了。
    運河灘的好地,王二皇上一家獨佔。鄭長庚從別的地主手裡租到五畝河窪地,一恨不得吊在半空種四面,上下左右打糧食。此外,還要砍蒲割葦,編席織簍,搖櫓扯網,下河捕魚,三口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敢喘一口氣,風霜雨雪不肯歇一歇手腳,也只能過上數著米粒下鍋,野菜合湯煮的日子。
    白天下地,夜晚讀書,蒲柳春跟鄭長庚學會了耕、耩、鋤、耪,鄭長庚更把自己的滿腹學問傳授了他。學無止境,蒲柳春並不滿足,他又愛看閒書,練筆作文。運河灘的老人好講古,他模仿《聊齋誌異》,照葫蘆畫瓢,把這些口頭傳說寫成一本本環環相扣的故事,連鄭長庚都看得人了迷,不禁拍案叫絕。
    寸土不閒,田垅種瓜,麥收一完,瓜熟蒂落。鄭長庚每天挑著瓜擔走村叫賣,蒲柳春就一個人看管這五畝河窪地。
    連日大雨,運河漲平了堤岸,水急浪高。蒲柳春頭戴一頂破斗笠,正在地裡耪荒,抬手想擦一擦滿頭大汗,忽見一隻篷船小船,在漩渦上打轉,猛烈地顛簸。船上,一位三十人九歲,身穿半舊夏布長衫,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先生;一位上身穿一件藕荷色元寶小襖,下身穿一條黑綢灑花肥褲的太太;一個鴨蛋臉兒,杏子眼,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嚇得面如灰土。船尾,老掌舵的淌著黃豆粒大的汗珠子,拚命扳舵。忽聽「咯崩」一聲,舵把折斷了,小船眼看就要扣底。
    蒲柳春叫聲:「不好!」跑上河堤,飛投下河,助老掌舵的一臂之力,將小船拽到岸邊。
    那位先生下船上岸,面無人色,給蒲柳春作了個大揖,連連說:「謝謝你,救命的小思人。」
    「不敢當。」蒲柳春慌忙攔住那位先生的大禮,「您們快到柳蔭下歇一歇,我去摘個瓜,給您們解一解渴,壓一壓驚。」
    那位先生很覺得過意不去,又問道:「小恩人,請教你貴姓高名?」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答道:「學生姓蒲,叫柳春。」
    「你父親叫什麼?」那位上身穿藕荷色元寶小襖的太太,忽然插嘴問道。
    「子不言父名……」蒲柳春面帶難色。
    「是不是叫蒲天明?」那位太太一連聲問道,「是不是四十歲上下,大個子,連鬢胡,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太太,您怎麼認得家父?」蒲柳春又驚又喜,「他如今在哪兒?」
    「別管我叫太太,我是這位郁寒窗先生的女僕,你就管我叫秋二姑。」這位秋二姑快人快語,「你父親在我們村鄧舉人家扛過半年長工,說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尋訪奇人,後來跟著鄧舉人的公子鄧荇渚走了。」
    蒲柳春的眼淚撲簌簌淌下來,說:「秋二姑,家父一走八年沒回頭,我娘跟舅舅想他想斷了腸,有勞您到我家走一趟,免得我回去學舌,兩位老人家不信。」
    秋二姑也不跟郁寒窗商量,只跟那位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說了聲:「琴姑娘,我去替你們爺兒倆登門道謝。」
    走在路上,秋二姑告訴蒲柳春,這位郁寒窗先生是接受通州潞河中學的聘請,到潞河中學教書。那位少女名叫郁琴,是郁寒窗的獨生女兒,也跟隨父親轉學,到潞河中學附設的醫科唸書。郁寒窗父女都想遊覽運河上的風光景色,所以才僱船走水路。
    柳籬小院裡,柳春娘坐在葫蘆架下,正納鞋底兒。鄭長庚賣瓜剛回來,正向姐姐交錢。
    「娘,舅舅!」蒲柳春撇下秋二姑,飛跑著喊道,「我爹有下落啦!」
    柳春娘抱著葫蘆架的立柱站起來,還沒有立直,卻又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鄭長庚直挺挺地僵住,手裡的幾張票子飛花落葉灑在腳下。
    秋二始走進院來,見面就熟,開口就管柳春娘叫大嫂子,好像隔壁人家的老姐妹來串門兒。
    蒲柳春給秋二始搬了個蒲團,請秋二姑在葫蘆架的蔭涼裡坐下,說:「秋二姑,我爹是怎麼到的悠村裡,又怎麼離開的?」
    秋二姑瞇起一雙丹鳳眼,捏著指頭算了算,說:「那是七八年前麥子揚花時節,我們村的大財主鄧舉人家,從人市上雇來十幾個短工,內中就有你家蒲天明大哥。蒲大哥有一身扳倒牛的力氣,鄧家就把他留下來。他這個人熱心腸兒,好心眼兒,窮苦人家房員,他給抹房;牆倒,他給打牆,水米不擾。他又頂喜歡孩子,不是給他們爬樹們鳥兒,就是帶他們下河摸螃蟹,再不就給他們編個鳥籠子,蟈蟈簍兒。轉眼又到秋收時節,鄧舉人的兒子鄧答話從外邊回來,不知怎麼跟蒲大哥交上了朋友。一天黑夜,官府的馬快班捉拿鄧公子,蒲大哥給鄧公子保駕,衝出包圍走了。」
    「這位鄧公子是何等人?」鄭長庚趕忙問道。
    「天下一大怪!」秋二姑咯咯笑道,「他家老爺子給他高攀了一門親事,是一位督軍的千金小姐,保他高官得坐,駿馬得騎,他卻是一不貪榮華,二不圖富貴,一口回絕了。氣得他家老爺子斷了他的花銷,他就一面賣苦力,一面上學。」
    「這位鄧公子,可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鄭長庚咬文嚼字地叫好。
    秋二姑又眉飛色舞地說道:「他在天津的大學堂裡念過一本天書,說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粥一飯,一針一線,都是天下窮苦人兩隻手造出來的,卻給少數富人霸佔了,應該物歸原主。」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兒聽到的至理明言。」鄭長庚驚歎道,「看來我姐夫訪到奇人了。」
    正在這時,蒲柳春看見那位名叫郁琴的姑娘,從水柳叢中走出來。
    郁琴十八九歲,穿的是豆青色紡綢旗袍,白網球鞋,十分秀氣。她羞答答,怯生生地走到籬笆外,朝葫蘆架下點手,柔聲叫道:「秋娘,您出來一下。」
    秋二姑忙站起身,笑道:「郁先生打發小姐傳喚我來了,後會有期吧!」
    蒲柳春一個箭步跳出柴門,直衝沖地說:「小姐,不忙走,院裡坐。」
    郁琴的臉兒漲成胭脂色,惶恐地說:「謝謝,我找秋娘說幾句話。」
    秋二始走出來,問道:「是你爸爸催我上船嗎?就走。」
    郁琴一搖頭,說:「不。我爸爸打發我給這位救命的大哥送一點錢,略表敬意。」
    蒲柳春一聽,沉下臉說:「小姐,我們雖是窮門小戶,可講究的是重義輕財,別掃我們的臉面。」
    郁琴嚇得倒退兩步,杏子眼睜得老大。
    「不許無禮!」鄭長庚慌忙走出柴門,滿臉堆笑,「小姐,令尊的盛情,我們心領了,這錢我們萬萬不能收。」
    郁琴將一小袋銀元塞到鄭長庚手裡。轉身就跑,像一隻驚弓的翠鳥兒。

《蒲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