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21雖然都叫做香,但在省城與鹿頭山兩種不同地方聞著來,氣味有著極大的不同。
    天黑之前,孔太平來到自己親手開墾出來的菜地裡。紅甘藍已經有些模樣來了,一眼望去就有十幾個紅色的小球被托舉在那些緊貼在地面上菜葉中。那個正在給紅甘藍除草的民工問孔太平,紅甘藍的小球像什麼。孔太平迅速從四周那些等著他回答的男人眼光中猜到他們希望的答案,便叫那些人回去問老婆。孔太平說過後,民工們果然快樂地笑起來,紛紛說這麼嫩的紅甘藍球,老婆已經忘了,只有十七八歲的姑娘才記得。孔太平聽了也跟著笑。從上山的第一天開始,民工們嘴裡就沒有離過與女人有關的話題。民工們越說越具體,最後集中到娥媚的身上。娥媚與當護林員的丈夫章見淮一起住在山那邊的一處小屋裡。民工們說章見淮家長年用豹鞭泡酒喝,所以才將娥媚的乳頭滋潤得像紅甘藍的小球。說了一陣,就有人提出要請假回去看看。孔太平心想離上次回家還不到半個月,總在路上跑來跑去這高山環保蔬菜基地十年也建不起來。想法歸想法,孔太平嘴裡仍在開玩笑。
    「山頂上都這麼熱,山下的老婆還不成了火盆,回去也幹不成事。」
    「當幹部的人身上的油多,才會怕熱。」
    民工們很默契,第一個人說話時舌頭上帶了點剌,第二個人馬上將話題圓回來。
    「多熱幾天地裡的棉花可以多開幾個蕾,免得摘下來曬。」
    說起棉花正在幹活的民工幾乎都煩躁起來。春天時他們將種棉花的營養缽都準備好了,段人慶一來便與趙衛東一唱一和,說是這兩年棉花賣不起價錢,逼著他們種花生。按季節這時候花生已差不多完全長成了,前幾天他們扒開土看了看,一蔸花生禾下面結的花生不少,可裡面有四成是空的。大家一致說,從前只聽說段人慶在鹿尾鎮那邊鬧得熱火朝天,大家還有些羨慕,這下算是看透了,縣裡的幹部誰也不如孔太平。孔太平暗暗一笑,要他們別拍自己的馬屁,如果沒有去省城讀黨校,說不定也會這麼幹。
    說話的民工理直氣壯地告訴孔太平:「我從不拍人的馬屁,我還當面罵過段人慶的娘。」
    旁邊的民工馬上將老底抖出來:「你又吹牛了。那天段人慶從路上經過,你只是泛泛地說,今年的花生要是沒有產量,那個下命令種花生的人就是怪種雜種。」
    說到這裡,離著很近的地方突然響起槍聲。緊接著一顆子彈尖銳地叫著從孔太平耳邊飛過。孔太平嚇了一跳,還沒有說什麼,身邊的那些人就一齊吆喝起來:「章見淮,是你嗎?」章見淮是護林員,快六十歲了才娶上老婆,就住在山那邊。叫了一陣,仍沒有回應。有人說,這是誰在向孔太平打冷槍,孔太平一定在什麼事上礙著別人了。旁邊的人馬上附和,說起最近報紙上關於某某地方的二把手雇殺手謀害一把手幾條消息。孔太平說自己沒有這樣兇惡的仇人。幾個膽大的男人拿上手裡的鋤頭,沿著槍響的方向去尋了過去。孔太平正在往四周打量,又有幾個人叫起來,他們發現有只花東西在那響槍的林縫裡一閃。有人推猜那花東西可能是梅花鹿。其它人堅決不同意,這兒雖然叫鹿頭山,卻只有麂子。議了一陣後,大家一致認為那是女人的花裙子。孔太平於是笑他們上山當了十天和尚,便將一切東西都往女人身上想。二十分鐘後,探尋究竟的人回來了,他們找到一隻狩獵者裝火藥的牛角。領頭的民工說,一定是當幹部的在準備過年時進貢的禮品,讓人偷著上山來打麂子。別的人也跟著附和。
    也許是那聲槍響驚出許多冷汗,孔太平感到身上很涼。片刻後,他聽見松濤從遠處翻越嶺呼嘯而來。
    剛開始刮的是東南風,天黑後東南風停了。
    風再起來時,孔太平情不自禁地說了聲:「是北風。」
    北風一來,地上頓時冒出幾分寒氣,逼得大家紛紛往被窩裡鑽。
    半夜裡,孔太平聽到有人開了外面的大門,他以為是去撒尿的,就沒有在意。重新睡著後沒多久,外面忽然騷動起來。孔太平聽聲音不大對頭,他披著衣服走到外面時,正碰上幾個男人扶著一個像是受了傷的同伴正往大門裡走。
    「怎麼啦,叫野獸咬了?」孔太平問。
    受傷的男人咧著嘴苦笑一下,其餘的人在一旁抿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們幹了什麼壞事,還不趕快說出來。」孔太平將臉板起來。
    受傷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有搞腐敗,只是想聽聽娥媚夜裡與章見淮在幹什麼。」
    有人開頭後,別人便一點一點地補充著將事經過說清楚了:半個小時前,他們摸黑去聽聽娥媚與章見淮在床上如何行事,沒想到章見淮在通向自家的小路上布下了機關。受傷的男人在頭裡剛走上那條小路,腳下什麼東西一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路旁一棵彎得像弓一樣的松樹彈起來將他擊倒在地。幾個人嚇得不也再去聽窗了,拉上同伴就往回跑。
    孔太平好氣又好笑地說:「沒想到你們這樣饞女人,明天就放假好了。
    鬧了一通再回到床上,沒等睡醒秋天就來了。
    孔太平跟著秋天一起醒來,推開門前的那堆紅霞出屋時,孔太平身上立刻被一股涼氣擰出許多疙瘩。一隻松鼠蹲在門外被露水濕透的椅子上,蹺著尾巴望著孔太平。松鼠黑黑的渾圓的模樣有些像安如娜。發現這一點後,孔太平一大早就惆悵起來。鹿頭山儘管很高,最遠也只能望到鹿頭鎮,連縣城的邊都看不見,更不用說省城了。愣過之後,他才發現四週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到幾間屋裡看了看,不知何時那些民工全走光了。氣得孔太平罵了一聲說,說他們全是離開女人就沒法活的色鬼。罵聲未落,會計不知從哪兒鑽出來。
    孔太平沒好氣地問:「你怎麼沒走?」
    會計吱唔一陣才說:「我想帶點錢回去,給病在床上的老人買點藥。」
    孔太平知道蔬菜基地的帳上只剩下幾十元錢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數了二百元錢遞給會計,要他先拿去用著,並且一定不要對別人說帳上沒錢了。會計走後,孔太平再次覺得蕭縣長太狠心了,自己挑了這個工程時,蕭縣長居然只給三萬元,並申明以後不再追加。蓋了幾間房子,再給民工們發兩個月工資,帳上就空了。為了對付眼前的危機,一個星期前孔太平就讓人送信給洪塔山,要他送些錢來。可至今也不見洪塔山的人影。
    孔太平給自己做了一份麵條當早飯,剛扒了兩口,忽然聽到屋後像是有嬰兒在叫。孔太平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隻麂子站在門外的空地上。平常最不願見到人的麂子,出乎意料地與孔太平對視一陣。麂子憂鬱得就像孔太平上鹿頭山的頭天晚上月紡藏在懷裡不讓他見到的那副樣子。孔太平將那碗麵條遠遠地伸過去,嘴裡還輕輕地喚著。麂子抬起前蹄叫了一聲,這才慢慢轉過身離去。孔太平將麵條放在桌子上,拿著一把砍刀跟了上去。麂子走過的地方樹葉都是香的。爬上一座青石大阪,麂子的芳香突然消失了。孔太平順著原路返回,剛走到屋後就看見那只麂子帶著兩隻幼麂閃過稻場鑽進樹林裡。等到進屋後他才發現放在桌上的麵條已經被幼麂吃了個精光。幼麂像是受過傷,留在地上的腳印是紅色的。孔太平望著麂子們消失的那片樹林無奈地搖搖頭。
    憋了一陣,他還是衝著山谷大聲吼了一句:「連畜牲也會算計老子了!」
    孔太平發洩一陣,這才轉身便順著防火道往山頂上爬。翻過山頂再往下走一段山路,就看見章見淮的家。孔太平站在屋後叫了聲:「章見淮在嗎?」
    話音剛落,娥媚就出現在門外的稻場上。娥媚年紀很輕,她喝住那只充滿敵意的大黑狗,很甜地笑著要孔太平進屋坐坐。孔太平上山已有兩個月了,娥媚是他惟一能見到的女人,所以很願意多看看她。前年冬天娥媚被人販子從四川老家騙來賣給了章見淮,一開始她死活不從,後來發現章見淮人不錯,身體也強壯就答應了他。這些情況孔太平前兩次來時已經聽章見淮說過,當時娥媚回四川娘家了,章見淮還擔心她一去不回。搭了幾句話後,娥媚說一到秋天上山偷獵麂子的就多起來,章見淮這兩天除了回來要她陪著睡覺,其餘時間全泡在樹林裡,抓那些偷獵者。孔太平聽章見淮說過十幾年前曾打死一隻豹子,豹骨泡了酒喝豹肉熏著吃了,豹皮這一次讓娥媚帶回去孝敬有風濕病的父母,只剩下一隻豹鞭,他要好好藏著,過兩年身體不行了,再拿出來泡酒喝,喝了又可以好好享受娥媚。
    孔太平本想找章見淮要半隻豹鞭,章見淮不在,他只好說別的:「昨天晚上,老章下的樹弓將我的人打傷了。你轉告他一聲,就說我說的,要他以後不要再這樣。那些民工我會好好管教的,不讓他們來騷擾你們。」
    娥媚笑著說:「誰叫他們不識相,以為老章好欺負。老章用松樹做樹弓還算手下留情,若是真火了,在什麼地方用檀樹做架樹弓,到時候就是沒有要誰的小命,也會將他的腰打斷。」
    娥媚轉過身去,說是泡茶,人卻進了裡屋,再出來時她換了一身回娘家時在成都買的衣服,要孔太平評一評樣子如何。孔太平覺得娥媚這身裝束比先前又勝出幾分,便點頭說挺好的。娥媚很高興,上了茶後又要孔太平留下來吃午飯。說話時娥媚伸出手指將孔太平胸前的一根雜草輕輕地彈開。孔太平心裡明白,二十幾歲的娥媚在這深山老林裡守著快六十的章見淮,那股懷春之意就像鹿頭山上的泉水,就是沒有東西去碰去撩,也會晃蕩不止。
    孔太平對女人一點慾望也沒有,喝完茶後,也沒找借口,說走就走了。
    剛剛翻過山頂,迎面碰上洪塔山。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見我了!」
    洪塔山訕訕地說:「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實在是這幾天有事脫不了身,再加上一下弄那麼多現金太打眼。」
    說著洪塔山就將一包錢交給孔太平。孔太平問:「多少?」
    洪塔山說:「就按孔書記交待的,整兩萬,一分也不少。」
    孔太平將錢拿在手裡掂了掂才說:「我不能打借條給你。還有可能沒法還錢給你。」
    洪塔山說:「你這是說的哪裡的話。這錢你又不是私吞了,是用在蔬菜基地的建設上,就算養殖場支援的,回頭我叫會計想辦法將帳做平就是。」
    孔太平聽著洪塔山的話,臉上總算露出笑容來。他問:「聽你剛才說話的意思,像是碰到為難事情了?」
    洪塔山說:「孔書記分析得很對!這幾天段人慶和趙衛東邀在一起,天天去養殖場,非要我將池子裡的甲魚全取出來,變成現金,用來整修鎮裡的街道。我知道段人慶在鹿頭鎮這麼幹,目的是要壓孔書記的風頭,所以一直頂著沒辦。」
    孔太平一聽便火了:「鎮裡窮得工資都沒有發的,還想搞這種假大空的東西。別理他們,段人慶若是逼得太急了,你就往我這兒推。就說是我制訂的政策,下半年的甲魚都得留作過年時賣了給幹部們發工資。」
    洪塔山說:「我一直是這樣說的。段人慶不高興,今天一早將蕭縣長請來,想將我壓服。我怕自己再頂下去會給你添麻煩,便想著上山來聽聽你的意見。」
    孔太平沒有馬上回答,正在思忖之際,他看見山腰上有幾個人在慢慢地往上爬。遠遠地看,很像是洪塔山養的那些甲魚苗在水邊的沙灘上爬行。那些人略微走近一些後,孔太平認出其中有蕭縣長、段人慶、李妙玉和趙衛東。
    洪塔山也認出那些爬到半山上的人,他著急地說:「孔書記,你得拿個主意。不然,我只能照他們的要求去做。」
    孔太平瞟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已經有想法了,說出來讓我聽聽!」
    洪塔山說:「我的想法全是生意場上的,放在官場上行不通。」
    孔太平不滿地說:「你還沒說怎麼知道行不通。」
    洪塔山說:「辦法我是有一個,如果蕭縣長硬要我照著段人慶的話去做,我想就順著他們的意思將甲魚全賣出去,但是賣甲魚的錢卻另找一個地方存起來,等到過年前後再拿出來急用。」
    孔太平想了想說:「你說的另一個地方,是不是鄧松那裡?」
    洪塔山點點頭說:「這個人靠得住,我們是多年的朋友。」
    孔太平說:「就是真要賣也只能賣一半,剩下的一半仍養在水池裡。你將給池水加溫的鍋爐熄了,讓那些甲魚冬眠,只要蕭縣長不親自下到冷水裡去,就看不出究竟。」
    洪塔山點頭答應後,又抓緊時間告訴孔太平,最近一陣自己連續幾次讓人給田毛毛送工資,結果都被田細佰扔了出來。後來才想明白是自己少了個心眼,田毛毛不在養殖場上班卻照拿工資,這等於往孔太平臉上抹黑。所以他決定田毛毛的工資從此不從帳上走,他感覺到田毛毛的媽媽要好說話一些,就叫人將田毛毛的工資悄悄地交到田毛毛的媽媽手裡。田毛毛的媽媽果然收下了。
    兩個人剛將要說的話說完,王科長率先出現在菜地裡。
    「孔太平!」王科長喊了幾聲,見沒人回應又改口喊:「孔書記!」
    叫了幾聲,蕭縣長他們就到了。
    蕭縣長說:「怎麼一個人也沒見著,都叫狐狸精勾走了?」
    趙衛東在一旁說:「天變涼了,應該是回家拿秋天的衣被去了。」
    段人慶一語雙關地說:「再冷也不能這樣沒有指揮藝術,一下子走個精光。」
    孔太平聽了,頓時不悅,他從樹林裡走出來,不冷不熱地說:「我沒有段書記的本事大,能聽指揮蕭縣長爬上這麼高的鹿頭山。」
    段人慶想說話,又不好搶在蕭縣長的前面與孔太平過招。
    蕭縣長將他倆看了眼後,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樣,說起別的:「孔太平,自從讓你上這鹿頭山後,你竟然兩個月不下山,我讓你下山開會你都不聽。段人慶猜測你是在省裡吃了定心丹。」
    「這話也不假,誰要是輕視從青干班出來的人,不出五年誰就要吃大虧。」外強中乾的孔太平故意加重說話的語氣,不讓別聽出自己是在虛張聲勢。
    蕭縣長不想聽孔太平的話了,他將脖子上的領帶整理了一下,一直跟著身後的縣電視台的兩個記者會意地將攝像機鏡頭從菜地裡挪回來對準了蕭縣長。大家趕緊擺好姿勢,一邊走一邊跟著蕭縣長彎下腰去給地裡的紅甘藍除草。
    孔太平跟在蕭縣長的身後在菜地走了一圈,蕭縣長說了不少關於發展環保蔬菜的話,可就是一分錢也不肯多給。孔太平在錢的問題上多說了幾句,蕭縣長便不耐煩。蕭縣長說環保問題越來越時髦,孔太平將環保蔬菜基地建好,就等於手裡握有一張與眾不同的名片,這麼好的事應該自己去努力。孔太平明白蕭縣長的意思是叫自己繼續去找湯有林要錢,他覺得蕭縣長也真敢想,自己一次弄回二百萬財政撥款,他居然還不滿足。
    好像是要打擊一下孔太平,蕭縣長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問:「我聽說,你雖然人在山上,手裡還緊緊攥著鹿頭鎮的權力不放。有這回事嗎?」
    孔太平有些炫耀地毫不含糊地說:「蕭縣長,我知道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所以我可以明白地說一句毛主席曾經說過的話,領導的威信是在鬥爭中自然建立起來。有人相信我,願意上山來請示工作,我能將他們從山巖上推下去嗎!」
    蕭縣長對孔太平說話的語氣之沖有些詫異。
    孔太平繼續說:「我在省裡讀書時,聽說有人想將洪塔山換了,讓別人來頂替,為什麼最終沒有得逞,這裡還有一個法則,那就是市場規律。」
    蕭縣長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將臉色一沉說:「我跑這麼遠的路,不是為了聽你掉書袋子。我問你,洪塔山是不是經常來你這兒聽指示?」
    孔太平說:「來過,我還批評過他,讓他聽你的話,讓養殖場裡的甲魚全賣了,支持縣裡的美化小城鎮計劃。」
    段人慶總算能插嘴說上一句話了:「今天早上我們找他談話時,他還不肯賣甲魚。」
    孔太平說:「早上的太陽是多高?現在的太陽又是多高?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哩!」
    蕭縣長說:「這樣就好,我們回去吧,孔書記將這兒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在這兒反而會礙他的事。」
    李妙玉故意一嘟嘴說:「蕭縣長剛才還說孔書記的住處像是狗窩,怎麼轉眼之間就如此溢美了!」
    蕭縣長說:「我倒忘了,李主任剛才的自報奮勇。孔太平,我將李妙玉留下這兒,臨時替代月紡半天。讓她幫你整理一下屋子。」
    孔太平明白這時候無論怎樣高明的推辭,也不如大大方方的接受。蕭縣長他們很快消失在山坡上,李妙玉以為山上沒有別人,不顧一切地要往孔太平懷裡撲。惹得孔太平不得不告訴她,洪塔山就藏在附近的樹林裡。李妙玉見孔太平說的是真話,就不敢造次了,只好真的替孔太平將屋子整理好。李妙玉一邊做事,一邊問孔太平為什麼這一陣像個冰做的人,不僅不與她見面,連個口信都沒有。孔太平不想將自己陽萎的事告訴李妙玉,他裝出一臉正色說,自從第二次與李妙玉幽會後,他反省了很久,越反省越覺得自己已經不像一個黨員了,所以他決定不再維持與李妙玉的關係。李妙玉生起氣來,她質問孔太平,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他是黨員,按照登記表上的日期,自己的黨齡比孔太平還要長三天。孔太平說,雖然李妙玉加入組織的時間略長,畢竟沒有上過省委黨校,所以在覺悟上要低一下檔次。不管李妙玉怎麼說,孔太平就是不將真相告訴她。惹得李妙玉杏眼圓瞪地告訴孔太平,如果將來她與一個更優秀的男人好上時,孔太平若是氣死了,她是不會負法律責任的。
    牆角那邊的小路上有人走過來,一直豎著耳朵在聽的孔太平衝著李妙玉噓了一聲,李妙玉趕緊大聲地數落孔太平,雖然當著鎮委書記管理幾萬人民,自己的窩卻整理不好。說完這話後,李妙玉又小聲地問,誰來了。孔太平沒有回答,他衝著小路方向大聲叫著洪塔山的名字,要他不要在山上亂跑,小心章見淮佈置的樹弓打斷了腿。叫了兩聲,洪塔山沒有回答。黃所長和丁所長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小路上。
    孔太平正要發問,黃所長搶先開口了。
    「昨天是不是有人衝著你打黑槍?」
    「別說得那麼嚇人,可能是偷獵者不小心走火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與誰結了不解之仇?」
    「這話是什麼意思?」
    「譬如吃了別人的黑不肯幫人辦事。又譬如當了第三者後被第二者發現。」
    「老黃你這樣說真讓我傷心。」
    「我不相信你會沾惹後者。除非你蠻打瞎撞,碰了碰不得的小姐。」黃所長固執地說。
    「你這是什麼話,盡將我往壞處想!」孔太平發起很大的脾氣,將內心的不安掩蓋得乾乾淨淨。
    黃所長忽然對著深谷大笑起來。「現在我可以正式宣佈,不會有人故意謀害你。」
    丁所長在一旁也笑起來,說黃所長其實是聽一個民工說了幾句昨天的事,一路上就想著要用這種方法來敲詐孔太平一番。黃所長說,這種事現在經常發生。黃所長舉了幾個例子,並說感歎現在與八十年代初剛搞改革時不同,那時的兇手幾乎都是對推動改革的領導不滿。現在的領導只要捲入謀殺案,多數人經不起調查,一查起來往往被害者的罪行比兇手還要惡劣。
    孔太平不同意黃所長的話,他轉身將李妙玉叫出來,黃所長看了孔太平一眼後便與李妙玉開玩笑,說她若不是色膽包天,怎麼敢女人家家的獨闖鹿頭山。李妙玉也不示弱,馬上反詰黃所長,鹿頭山上有幾個男人,自己是衝著誰而來?黃所長說,孔太平在山上呆了六十天也不見她來,自己前腳上山她後腳就到了,孰輕孰重就是不長眼睛的人也能看出來。聽黃所長這一說,李妙玉索性放開了,她要黃所長別太自作多情,自己來時只知道山上有個孔太平,往山上爬時她還想過,這時候山上若有第二個男的,只能是那種追蜂攆蝶迷了回家路的公狗。
    聽到這話,黃所長將手一指說:「公狗在哪兒。」
    大家一回頭,看見洪塔山從樹林裡鑽出來,便一齊笑起來。洪塔山自我解釋說,剛才在樹林裡碰到章見淮,聊天聊得高興就將時間忘了。大家在一起笑嘻嘻地亂說一通後,孔太平就問丁所長,這幾個月鎮裡的財政支出情況。丁所長早有準備,一邊掏出一隻筆記本打開後遞給孔太平,一邊說他上山來就是匯報這些事情的。孔太平只看了兩眼就罵起來,說段人慶簡直是頭餵不飽的狗,才三個月就吃喝花掉了三萬元。丁所長伸手在筆記本上點了一下,孔太平更生氣了:除了吃喝花掉外,還有送禮,兩項加起來差不多有五萬元。孔太平將筆記本晃了晃,問黃所長要不要這白紙黑字寫成的罪證。
    黃所長冷笑著說:「這不是罪證而是光榮證,那麼多人在瘋狂地吃喝居然沒有將鹿頭鎮吃光吃垮,可見鹿頭鎮的經濟發展得挺不錯。」
    丁所長感慨地說:「鹿頭鎮看來還得讓孔太平來當家。」
    黃所長馬上嘲笑起來,他說:「丁所長是不是活倒了,連普通道理都不懂,孔書記早就應該是縣委書記的接班人。」
    李妙玉在一旁接著說:「這話若是傳出去,蕭縣長非要殺了孔書記不可。」
    接下來李妙玉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說,總的情形還好,畢竟段人慶在鹿頭鎮做事還是有所顧忌,再加上趙衛東也沒有完全與他配合,基本格局還是孔太平主持工作時的樣子。
    見大家將要說的話全說了,孔太平就留大家在山上吃飯,李妙玉到廚房裡轉了一圈出來,擺出一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樣子。孔太平說這兒根本就沒有準備大家吃飯的米,他是想借各位的到來,上山那邊章見淮家裡,鬧一頓熏得香噴噴的野味吃吃。黃所長帶頭對孔太平的提議叫好,還說除了章見淮的野味以外,那美麗的川妹子也是秀色可餐的。
    孔太平帶著他們經過那一大片新開的菜地時,李妙玉不認識地裡長著的紅甘藍,只覺得它長得像一朵花特別好看。黃所長就說:「這是孔太平牌玫瑰。」孔太平免不了又要將紅甘藍介紹一番,說這種菜在日本很流行,日本人認為它有抗癌功能。
    一群人上山又下山,早將娥媚驚動了。娥媚站在自己門外衝著山上叫了兩聲,回聲還沒消失,章見淮就回到家裡。章見淮的屋樑上果然掛著不少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野味,常見的野兔、野雞、野豬,樣樣都有,而且都是隔年的。章見淮搭著梯子上去尋找時,竟發現一塊不知哪一年留下來沒吃的臘肉。娥媚將整塊臘肉放進鍋裡,水還沒有煮開,滿屋就散發著一股異香。好不容易等到臘肉煮好,娥媚用菜刀將臘肉切成一塊塊的,還沒端到桌上,黃所長就帶頭上去用手抓著吃。禁不住誘惑孔太平也上去搶了兩塊拿在手裡。陳年臘肉越肥越好看越好吃,孔太平的嘴唇剛一接觸上去,就想起安如娜嘴唇的滋味。他盯著它看了一陣後竟然覺得眼前分明閃爍著一塊流彩的瑪瑙。黃所長邊吃邊叫章見淮趕緊上酒。章見淮正要去拿,回過神來的孔太平提醒他最好來點自己泡的藥酒。章見淮說藥酒是有,但現在不能喝,要喝過了冬至再來。洪塔山一聽就來勁了,說什麼也要先嘗一嘗。章見淮拗不過,只好給每個男人斟上一小杯。正在做菜的娥媚見大家將酒喝下去了,就曖昧地笑著要李妙玉小心點,當心他們借酒裝瘋。一會兒,黃所長、洪塔山和丁所長的三張臉一齊漲紅了,目光只要碰到李妙玉和娥媚就開始冒火。章見淮看了孔太平一眼,回頭又給他加了一杯酒。孔太平喝下去後還是沒有反應。章見淮沒有做聲,轉身叫娥媚端來三碗涼水。黃所長他們捧著涼水一口氣喝了下去後,一個個大聲說著:「痛快,真是痛快。」餘下的時間裡,他們竟然對李妙玉和娥媚視而不見。一頓飯吃到太陽偏西。
    臨近分手時,黃所長掏出一封信交給孔太平,並解釋說信是從縣城到鹿頭鎮的早班客車司機捎來的。月紡在信封上面親筆寫著:黃所長親轉,孔太平親收,還封了口。李妙玉見了就說黃所長是不是見孔太平兩口子結婚這麼多年還在寫情書,心裡醋醋地,所以一直捨不得將信拿出來。黃所長笑著說,他的確有這種私心雜念。孔太平不理他們,一個人走到一邊將月紡的信打開。
    月紡在信裡說,湯有林這幾天一直在往家裡和鎮上打電話,像是有急事找孔太平商量。湯有林還往鎮裡打過很多次電話,鎮裡接電話的人說鹿頭山上沒有電話,手機信號也沒有,湯有林還不信,以為接電話的人與孔太平有矛盾,有意不肯傳話。湯有林要孔太平這幾天在山上等著,哪兒也不要去,免得錯過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與孔太平商量。
    孔太平收起信,他初步判斷湯有林這麼急著來找自己一定與田毛毛的事有關。他擔心田毛毛出了什麼問題,便決定下山去看看。
    孔太平跟著洪塔山他們下了山,然後戴上頭盔,坐上黃所長的摩托車。一路上見人超人見車超車,到了湯河村,摩托車剛停下來,孔太平就看見田毛毛站在村頭衝著自己笑。孔太平以為田毛毛看見自己了,連忙迎上去叫了聲:「毛毛!」田毛毛認出是孔太平後,反而不笑了。孔太平說話她也不理,眼睛只顧往公路方向看。孔太平正在納悶,舅媽匆匆跑過來,告訴田毛毛,她要看的電視劇來了。田毛毛這才將孔太平叫了聲表哥,然後轉身走自己的路。趁田毛毛走遠了,舅媽趕緊對孔太平說,田毛毛剛從省城裡回來後,就成了這種樣子,不喜歡呆在家裡,特別是沒有電視劇時,在家裡更呆不住,常常一個人對著公路一看就是半天。為此,田細佰總在背後懷疑田毛毛是不是讓那個姓湯的男人害了,好幾次半夜醒來要去找孔太平問個究竟,都被舅媽攔住。舅媽說,別人上了省委黨校都要提拔,孔太平不但沒有提拔還被貶到鹿頭山上建環保蔬菜基地,這種時候作為長輩怎麼可以用這種沒油沒鹽的事去給孔太平添麻煩。舅媽按孔太平所問的將田毛毛的交際情況和身體情說了一遍。這些方面好像沒有與眾不同的。舅媽最後說,田毛毛的心情看來還是被破壞了。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留個心,有合適的男人不妨介紹一下。女孩子一旦被男人破了身,心思就再也守不住了,還是早點成家為好。經舅媽這一說,孔太平決定就此打轉,免得舅舅真的問起來,自己又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返回時,黃所長開著摩托車從鹿頭鎮最熱鬧的地方穿過。往日總是一副古樸模樣的小街,已被拆成一派狼藉。孔太平忍不住說,這不是美化,是醜化,出這個主意的人就是將其雙開除也不過分。

《痛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