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丹崖山下,小海岸邊,水城牆頭,到處人頭攢動。清明節出城上墳踏青的登州人,都被吸引到這裡,興致勃勃地指看幾艘新到的大海船。船上矗立著十多門巨人般的紅夷大炮,一尊尊炮口朝天,立在雙輪炮車上,更顯得魁偉。一百多名炮手已經登岸列隊。鮮紅的軍裝,金黃色的肩飾領飾,亮閃閃的衣扣腰帶黑皮靴,威風凜凜的頭盔和腰間長劍,在春陽照耀下醒目漂亮。他們大多是人們稱之為紅毛夷的葡萄牙人,粉紅臉膛、高鼻深目、棕紅色鬈發鬈須,在周圍無數黑髮黑眼黃皮膚的東方人中間,格外奇特突出。人們用喧笑表示他們的歡悅:又增加這麼多大炮和紅毛夷炮手,登州城可稱固若金湯啦!
“巡撫大人親自來迎接了!”不知誰高叫一聲,人群“轟”地響應著、擁擠著,又都爭著伸頭踮腳尋看孫大人。可不嘛,孫大人在許多隨從簇擁中來到小海邊,一下馬就快步走過來。紅毛夷隊裡一個穿黑袍的迎上去了,孫巡撫竟執了這紅毛夷的手,邊說邊笑,好不親熱!黑袍紅毛夷多是傳教的,莫非與孫大人是舊交?……
“湯神父,”孫元化仍握住湯若望的手,高興地搖晃著,“公文只說請一位傳教士押送大炮,卻沒想到是你!”張燾和可萊亞也笑容滿面地分別用中國話和葡萄牙話向湯若望致意。湯若望一一答謝,又轉向孫元化笑道:
“還有一位你沒想到的人呢,看!”
一個穿著華麗織錦長袍、頭戴瓦楞棕帽、彷彿富商的胖子已經走到跟前,團團圓臉泛著紅光,小眼睛笑得瞇成一道縫,早早地就用鼻音很重的關中腔招呼道:
“初陽,咱們又見面了!”
“王征!”孫元化確實很意外,高興地迎上去,“你老兄來登州有何貴幹?去贛州上任,走海路也太繞遠了嘛。”
“咦,你這裡不要我?”王征仍笑瞇瞇的,滑稽地皺皺鼻樑,“不是說監軍道出缺的嗎?敕書、印信、官照我都隨身攜帶著,少時交割……”
孫元化吃了一驚:“什麼?我出京之時,你不是已經定下巡撫南贛汀韶了嗎?”
“是啊,是啊,”王征揉一揉圓圓的鼻頭,“是贛州還是登州?我想來想去,到底熟人好辦事,就投到你麾下來了。朝廷公文尚未到?必是陸路遲延誤事,反不如水路迅捷。”
“你!……”孫元化心頭猛地翻起一個熱浪,眼角發燙,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王征竟然放棄雄踞一方的巡撫要職,就任他孫元化屬下的監軍道!好半天,才極力笑道:“人都說寧為雞頭,不為牛後,你卻反其道而行之……”
“嗨,嗨,不在那個!”王征笑嘻嘻地連連擺手,“我這關中人,自小長大到如今,從沒見過滄海是啥樣子。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我是衝著蓬萊仙山來的!”
張燾也是王征的老相識,平日寡言,但一開口便是實在話:“雖說官階低了兩級,大處上算,值得。可除了王老夫子,誰也辦不到!”
“唉,說過了,不在那個!聞得你這蓬萊閣上有蘇東坡和董其昌手跡刻石,說都是真跡,我不親眼看看,是萬分不肯信的!”
孫元化笑道:“明天我就陪你去看!”說著,他轉向列隊等候的紅毛夷炮手,王征、張燾隨後,一直興奮地大聲說著拉丁語的可萊亞和湯若望也停止了交談,一同上前向這些遠離故土的異鄉人一一慰問致意,又與隨船同來的數十名造炮造船工匠問答一番。孫元化命可萊亞教官統領葡萄牙炮手回他的教練營,命中軍耿仲明領工匠們往製作局報名,妥善安置。
孫元化攜了王征的手,率先登船巡查大炮。他心情振奮,精神煥發,滿面春風,步履矯健。王征雖胖,尚不臃腫,行動還很敏捷;張燾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不稍遲延。湯若望落後一些,微笑地欣賞他的三位教友,這是他施洗入教的教徒中最傑出的三名,都在五十歲上下,正是男人最成熟、最富魅力、最有氣派的年紀。有了這樣的左膀右臂,孫元化如虎添翼,必定更有作為!……
    他們停在一門鐵色黝黑、有少許銹斑的大炮旁邊,湯若望道:“還認識嗎?是你當年去澳門募購的四門大炮中的最後一門。”
“哦,”孫元化目光閃閃,輕輕撫摸炮口炮身,像撫摸小兒女一樣充滿感情,輕聲說,“久違了!……”沉默片刻,回頭笑道:“神父,張燾,還記得吧,那時候多艱難?”
十年前,張燾、孫元化受徐光啟委託,在澳門募購大炮四門,徵募葡萄牙炮手數名。即將北上,廣州地方官以未奉上諭為借口不准外國人入境,葡萄牙炮手都被遣回澳門。孫元化與張燾只得自捐經費,歷盡艱難,好不容易把這四門炮北運到江西廣信府,卻接到徐光啟急信,要他們停運。因為他們這次私人捐資發起的購炮運炮行動,引發朝廷裡一次攻訐大風潮,紛紛指責他們“辱我天朝國體”、“心懷叵測”、“沽名釣譽”,徐光啟已因此而辭官回籍養病。這樣,四門大炮就陷在了江西。直到遼東失陷,金兵直逼山海關,京師受到威脅,才又起用徐光啟,四門炮才運抵京師。其中兩門立刻送往寧遠,一門試放時炸裂,餘下一門防衛京師,如今又來到登州陣前……
孫元化拍拍大炮笑道:“恭賀你熬到出頭之日。”
湯若望歎口氣:“你看看吧,這是徐保爾的信。”
徐光啟在信中告訴孫元化:共運到刀、銃、鐵盔各兩千件,大炮十五位,並有放炮教師一百人及他們的僕役一百人,造炮造船匠人五十三人隨船同到登州。因其中有五位大炮是舊物,所留二十萬銀尚餘十萬五千兩,也隨船隊押到……
王征在側,伸手點了點信紙末端的地邊,叫孫元化注意那裡數行小字:“原於澳門徵募一百五十名葡人教師和炮手往登,因言官連本上疏有‘華夷有別,國法常存,堂堂天朝,何必外夷教演然後能揚威哉’之說,又有彈章謂我等‘騙官盜餉’、‘以朝廷數萬之金錢,供一己逍遙之兒戲,越俎代庖其罪小,而誤國欺君其罪大’。我已上辯疏,據理力駁。但募葡人教師炮手事不得不停,只將在京教演火器的葡人一百名送往登州,望賢契好自為之。切切。”
孫元化恭敬地收好信,沉聲道:“幸而還有登州!”
湯若望笑了:“登州沒有痛恨夷人夷器的?”
孫元化笑笑,指著四周圍看紅夷大炮、久久不肯散去的興奮的人群,說:“登州若能建成強固不破的要塞,最為高興的莫過於登州百姓、登州守軍!登州可不是京師,如今也不是十年前,舊事豈能重演!”他頓了頓,開玩笑似的添了一句:“這裡,我說了算!”
他轉臉向王征,凝目注視對方細細的眼睛,彷彿還不敢深信,好半天才微笑道:
“真沒想到,良甫,你竟然來到登州!……這真太好了!”
王征報以誠樸的微笑,知己之情,真摯溫馨,瀰漫在兩位好友之間。他們感到了彼此的信賴、理解,心上一片光亮。
孫元化不由得又說:“昔日君送我,而今我迎君。但你這樣去高就低,叫我……”
王征打斷他:“海市詩刻石就在山上嗎?我可等不到明天,現下就去看吧!”
“風濤行船,苦了許多天,先歇歇氣,養養神。再說,湯神父也很累了……”
“什麼話!”湯若望笑著說,“王利歐(Leo)都不怕累,我竟然怕?一起去,一起去!是叫蓬萊閣嗎?那麼,誰是蓬萊仙山、蓬萊仙島呢?”
孫元化、王征、張燾都笑起來。
他們果真下船上山,一路說些京師傳聞、相熟朋友的近況,談笑風生,很是愉快。待看過刻石,話題就再離不開字跡真偽了。直到下山上馬出水城回大城,還在繼續爭論。刻於天啟甲子年的董其昌手書是真跡,大家無異議。但蘇軾的《題吳道子畫後》手跡,張燾認定是假,卻不說理由;王征堅信是真,滔滔不絕地加以考證,很是認真;孫元化不置可否,只微笑著聽老友的宏論;湯若望全然不懂書法的妙處,但很喜歡觀察爭論雙方一胖一瘦、一動一靜的鮮明對比。
    “……觀其書法,先楷書後行書,由行書而草書,新意自出,不拘法度,最是東坡風格,令人擊掌叫絕,必是據真跡上石無疑!”王征的圓臉上一團熱誠。
“也只草書相似而已,絕非真跡!”張燾不肯認輸。
“豈只最後草書,統觀全篇,如行雲流水,游刃有餘,的確是大家風采!……可惜丁易垣不在,否則,他必能令老弟折服。”王征說著,抹抹頭上的汗。
“丁易垣近日可好?”看王征爭論得那麼認真費力,孫元化笑著引開話題,“他終於受洗入教了吧?”
王征搖搖頭,笑道:“他終是捨不得那位如夫人……其實那小妾足可做他的孫女了。還有幾位,皆同此病,仍是猶豫不決。”
孫元化笑歎一聲:“唉,世上多少人打不開這重關鎖,參不透這層迷團。”
王征道:“也難一概而論,乏後嗣終是人生大忌呀!……哦,此處竟有祭海的習俗?”他指著海邊打幡舉傘、向海中燒紙錢投祭物的人群,奇怪地問。孫元化正在專心回首遠望薄靄輕籠的蓬萊閣,彷彿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張燾於是簡單地講起客店女兒母子投海的傳說。
湯若望聽著,心裡不無感慨。他的傳教事業進行得相當艱難。天主的十誡,為什麼中國人如此難以接受?士大夫們的智慧才能並不遜於歐洲人,又很講道德修身,卻不肯遵守一夫一妻制和不許邪淫的誡條;平民百姓崇拜祖先,崇拜無數雜亂繁冗、奇奇怪怪的邪神,卻不願只拜上帝、不拜其他偶像。他的講道能感動得聽眾唏噓落淚,慷慨捐款,但是真正願意奉行十誡、皈依天主、受洗入教的,總是極少數。望著城外處處可見的掃墓燒紙祭祖的人們,他眉頭打結,輕聲歎息:“哦,可憐的靈魂,何日才能聽到主的召喚啊……”
孫元化把目光從遙遠的海濱收回,說:“神父,我和張燾屬下,均有十數名奴婢僕從願奉天主,願受洗禮。正好你來登州,過兩天,請你為他們施洗,可好?”
“為什麼要過兩天?”湯若望精神一振,藍眼睛發亮了,“就今天吧!早一天早一時都是好的呀!”
歷數天下兩京十三省的總督、巡撫府第,唯有登萊巡撫府中有一間祈禱室。房間不算太大,潔淨樸素,一塵不染。北牆神龕上高高懸掛著耶穌受難像,長明燈日夜映照著他垂頭俯視人間的痛苦又仁慈的姿態表情。神龕下放一張供桌,桌上擺了兩瓶鮮花和許多支紅燭。今天,供桌鋪上清潔白布,用做講道壇,一排排長條凳上坐著的有孫元化夫妻兒女、王征、張燾、孫家老僕、張家老僕等入教多年的教友,也有今日受洗的新教徒。湯若望很容易就造就了最恰當的境界,他用純淨嘹亮的嗓音講經布道,熱情地歌頌天主和耶穌,領大家一字一句地誦讀主禱文:堅信天主,拯救自己有罪的靈魂,施行仁愛,死後得進天堂,獲得靈魂的永生……無數支大大小小的蠟燭圍繞著神龕,把亮光一起投向受難的耶穌,聖體像塗了金似的光華一片,神龕下神父那繡了銀絲的法衣和胸前的金十字架,都在這燦爛的光華中閃爍,神聖莊嚴的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把他們從日常的煩囂、苦惱、怨恨中解脫出來,升上藍天白雲之間,得著片刻精神的安寧、心靈的淨化……
教徒中迸出哆哆嗦嗦的一聲:“神父!……”
是銀翹。她臉色蒼白,不敢抬頭,濃密的睫毛垂下,不安地顫動著,彷彿被自己的大膽嚇住了。
“孩子,你有什麼問題?”湯若望的聲音是那樣慈祥淳厚,就像白髮蒼蒼的老父親在安慰自己生病的女兒。兩串淚珠陡然從銀翹眼角滾落。她咬咬嘴唇,堅持說下去:
“罪孽深重的人,天主也肯接納嗎?”
“我的孩子,全能的上帝,我們的天父,發大慈悲,應許把赦罪的恩典賜予一切真心悔罪、誠信主、歸向主的人,耶穌降生,就是為了拯救這個世界上的罪人。”
“若犯貪財害人罪……犯姦淫罪違反十誡呢?”銀翹口吃吃地把極難出口的話到底說出來了。
    施洗儀式前,孫夫人曾把受洗者的情況一一告訴神父,他知道銀翹曾是某京官的侍妾,所以並不見怪:“我的孩子,只要真心悔罪,與人親愛和睦,立志自新,從今以後遵上帝的命令,行上帝的聖道,他的靈魂就一定能得到拯救,升入天堂。”
他極而言之,講了聖女瑪德萊娜的事跡:瑪德萊娜原是一位絕色名妓,極其奢侈豪華,每日花天酒地,又生性淫蕩,多少名門子弟為她身敗名裂、傾家蕩產,被時人痛恨唾罵,原是必下地獄的罪惡女子。後來她受天主感召,悔罪自新,屏棄一切華服美味,居住木屋,著粗衫,以清水麵包為食,每日誦讀聖經、贖罪祈禱之外,還不住鞭打自己,苦苦修行,終於得到天主的赦免,靈魂升上天堂,進入聖徒聖女之列,為千萬教友所敬仰。
“願上帝憐憫你們,”神父向大家宣讀著安慰文,“拯救你們脫離一切所犯的罪,賜你們行善的力量,賜你們永生,阿門!”
“願榮光歸於主!”教徒們同聲回答,其中可以辨出銀翹嗚咽抽泣的歎息。
受洗的十八名教徒跪在神壇之下,神父口中誦讀著施洗禮的經文,莊嚴地把聖水一一點向他們。當他的手觸到銀翹額頭時,不禁呆了一呆:多麼光潔柔嫩的膚色啊!那是自幼精心保養、經過修飾調理的皮膚,誘人的芳香彷彿生自肌理之中,隱隱襲來,令人心旌搖動。湯若望連忙攝神靜氣,暗暗吃驚:她絕不是普通婢女或侍妾……
教徒們同聲讚道:“主與我們同在,阿門。”
洗禮完成,新老教徒都感到興奮:前者有了幾分歸宿感,後者為了同道的擴大增強。受洗的都將得到教名:約瑟、大衛、瑪麗亞、保羅、賽西麗亞、露西亞、瑪德萊娜等名字被提出來。一個異國情調的新名字,多麼有趣啊!而在今後的聖事中,彼此將用教名相稱,連帥爺、夫人、小姐也一樣,好像大家是同輩人似的,這怎麼敢呢?喔唷,想想都叫人害怕!……
銀翹虔誠地問:“神父,我的教名可以選瑪德萊娜嗎?”
“可以。孩子,你就叫瑪德萊娜吧。”湯若望和藹地微笑著,為銀翹劃十字祝福,暗暗確認自己的判斷——這或許是一個中國的瑪德萊娜。
教徒們散去了。湯若望儘管因傳教的新成績十分高興,卻也實在身心俱疲,以致幼蘩問他能不能告解時,孫元化夫婦連忙制止,責備女兒不懂事,竟然看不出神父若再不立刻上床休息,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幼蘩難為情地低了頭:“真抱歉,神父!”
“不!為什麼?”湯若望蹙眉道,“上帝任何時候都不會拒絕他的孩子告罪的急切請求,湯神父不可能瀆職偷懶!伊格那蒂歐斯,阿嘉達,我曾是你們全家的懺悔神父啊!”一瞬間,他如注入了神藥一般,垂下的雙肩挺起來,重新顯得神采奕奕、熱情蓬勃,疲倦憔悴彷彿被一陣風吹走。
孫元化真佩服湯若望對他的傳教事業的崇高熱情和無窮的不知疲倦的精力。他不再多說,指著祈禱室邊垂著厚重帷簾的懺悔室:“請吧,湯神父。”
合攏帷簾關住門,小小斗室便如同開天闢地以前一樣漆黑、混沌一片了。神父靜靜站著,懺悔的幼蘩跪在他腳邊,這真是一個供人思索、令人內省的環境氣氛……
這次一見這姑娘,湯若望就發現她變了,難道兩個月間忽然長大了?她沒再請求做修女,行洗禮儀式時,她又心事重重,顯得很苦惱。借此機會,湯若望用注滿慈父情的純淨低音安慰這個可憐的孩子:“上帝愛這世界,所以差遣獨生聖子耶穌基督把我們從罪惡中拯救出來,並在天上為我們代求,使我們進入永生。讓我們省察自己對上帝、對人的過錯吧,讓我們除去靈魂的重負吧!……”
幼蘩終於鼓足了勇氣,低聲懺悔:“神父,我曾發誓要做修女,終生供奉天主。如果……如果我終於不……終於沒有做修女,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這是背信棄義的罪惡,對嗎?”
    “放心吧,我的孩子!天主原沒有允許你當修女的請求,只要堅定對主的信仰,仁愛的主會原諒你。”
“我……我……不該思念一個不認識的人……犯了不潔之罪……”幼蘩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這人是教中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
“與你父母家庭相識嗎?”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神父把手輕輕地按在幼蘩的頭上:“可憐的孩子,幸而你迷途知返,能夠悔過改正。全能的上帝寬恕你所犯的罪,賜你進入永生。阿門。”
平日豪爽有男子氣、說話極利落的孫夫人沈氏,進了懺悔室跪在神父腳下,竟激動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我有罪,求、求天主寬恕……我悔改自新,我犯了嫉妒罪……”
“不管是何種過失罪行,天主將賜予所有真心悔改的人以赦免的恩典,拯救他們的靈魂。”
“我,我……”沈氏突然流淚了,“我早就不能盡為妻的職分了,丈夫有家其實沒有家……我卻總怕他移情別戀,便嫉恨所有能與他相見的女人,暗地詛咒她們不得好死……哎喲,我真是罪孽深重,怎麼有這樣的壞心腸哦!……”
孫元化進到懺悔室,又是另一番氣象。他虔誠地跪倒後,很長時間默不作聲,黑暗中只聽得二人的鼻息:神父平緩悠長,懺悔人起伏不穩。終於,孫元化長長吁了一口鬱積胸中的悶氣,低聲徐徐說來,如在夢境中與人暢談:
“我一生為情所累。少年荒唐,遊學大江南北之際,結了許多露水姻緣,犯了姦淫之罪。但因事在三十年前,自己業已淡忘,又因其時尚未皈依天主,所以不曾懺悔告罪,終於受到主的懲罰……來至登州,便聽說客店女兒被情人所棄,母子正月十六投海自盡的故事,從此被罪惡感纏繞,總覺得這是自己當年作下的孽,常有噩夢見那母子討命……
“當年情泛,至今不能記清是否在登州有這一段。但那許多女子,其中豈無得此結果之人?為此特辟懺悔室,每每祈告天主拯救她母子靈魂得升天堂,乞求天主饒恕我的罪惡。我以為主已憐憫我,接受我的懺悔和求告了,孰知……唉,我是否注定此生為情所累至死?情魔時時誘惑,年近半百,仍不能自已,有許多次險些又破了主的戒律!
“我必須滅除心中罪惡的火苗,求天主憐憫他的僕人,饒恕我的罪惡,求最慈悲的父拯救我!……”
孫元化走上仕途之時,也曾努力實踐“吾日三省吾身”的先賢教誨,來痛悔自己少年時代的荒唐。但自省功夫越作到家,內心的罪惡感就越重,這沉甸甸的精神重負完全得獨自默默承受、不敢被他人窺見,痛苦鬱結五內,實在難忍。是天主教的告解儀式給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有了傾訴的地方,有了懺悔的機會,他把靈魂深處的罪惡重負卸下來,交給了天主,於是他得到了解脫。他不斷地自省、告解,由淺而深,今天,終於藉著懺悔最新過失之機,傾吐出了埋藏心底困擾他數十年的往事。如果能得到解脫,也不枉此生作一回虔誠的天主的教徒了。
湯若望接受過許多信徒的懺悔,從未如聽孫元化懺悔這樣震驚,震驚不在他懺悔的事實,而在於他那威嚴、正直、英明的外表之下,竟然埋藏著這樣深的秘密,這樣可怕的隱痛!……按照常規,他向懺悔人宣讀瞭解罪文,代上帝寬恕了懺悔人的罪惡,允許他們仍舊得著天主的恩寵,獲得靈魂的永生。懺悔人沉重的心得以輕鬆,獲得極大的安慰。
湯若望作為神父,必須為懺悔人絕對保密;但作為孫元化一家的朋友,卻不免為這個家庭擔憂。因為夫妻父母子女間心靈上的隔閡太深了!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湯若望看到的是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告解之後的母女倆,像是經了一番沐浴似的精神煥發,幼蘩恢復了天真,沈氏又那麼興高采烈、快人快語,對丈夫關懷備至。孫元化不改常態,仍是威嚴中帶著儒雅,仁慈裡顯出精明,全身心地投入了造船造炮築炮台的龐大繁雜的事務中,並且總是拉著湯若望同來同往。
    在登州盤桓了十天後,湯若望回京師了,留下一個隨軍牧師陸若漢主持教務。湯神父得意於此行傳教工作的成績,想到孫元化一家又覺得心裡不安。中國人的內心沉埋得太深,和他們的外表相差太遠,他真擔心朋友一家還有更深的隱憂,引起料想不到的後果。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