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若在平日,為了夜來書房裡險些破誡,孫元化定然早早地就進懺悔室了。然而,眼下炸炮事件中所隱藏著的危機太嚴重,把他心中那點惶惑和悔恨擠到微不足道的小角落,終於無影無蹤。腦海裡面翻來覆去都是炸炮的現場,疑點很多,難以定論。
炸膛的,是西門城樓南側的那門西洋大炮;守西門的是登州鎮陳良謨營。孫元化到達西門時,陳良謨率部迎接,從營官、哨長到兵卒,全都繃著臉,十分緊張。
木製的兩輪炮車完全炸碎,包了鐵皮的輪子一東一西,都變了形。炮身不復存在,像遭了一場大火的地面灑滿了它的殘骸——烏黑的鐵塊、鐵片、鐵渣。城樓的窗戶震壞,一個翹角炸塌。炮位上有兩具肢斷體殘血肉模糊的屍體,數步外還有一具完整的屍身,似被飛來的彈片擊中胸膛。炮位四周儘是鮮血殘肉,慘不忍睹。
說起炸炮因由,陳良謨竟是一問三不知。因為他住在城中他的游擊署,是被炮響驚醒後匆匆趕來的。孫元化立刻查對盤問。原來,白天西門操練大炮,裝填手剛把火藥填滿壓緊,裝上碎鐵彈頭,有人來向他要賭債,幾句話不合打了起來。眾人只顧了先瞧熱鬧後勸架,操炮的事就擱下了。裝填手一肚子悶氣,也就忘了取出彈頭、掃出火藥。
這樣,有人半夜潛上城樓,點著了引火繩,引起大炮炸膛。
這樣,這三具屍體便可能是點火繩的人。點火繩為的是發炮,炮膛爆炸是意外事故。
他們為什麼發炮?向哪裡發炮?
他們是什麼人?
面目清晰、屍體完整的一個,西門守軍無人認識。
孫元化命陳良謨查點本營官兵。一個不缺。
孫元化又命所有營官認屍並查點本營,結果與陳良謨營情況一樣。
因侍從飛馬來報:巡撫府侍衛巡查拿住一個韃子奸細,他立刻趕回,急於知道詳情,哪裡還能想到銀翹!
換洗完畢,孫元化在中堂傳見中軍和四名巡查侍衛,仔細詢問追捕經過。他覺得大炮炸膛和金國奸細同時出現,不是偶然。問到後來,孫元化笑了,很有興趣地說:
“陸奇一,你怎麼想起用女真話試他呢?”
陸奇一得意地笑瞇了眼:“他呀,把‘人’念成‘銀’,‘日頭’說是‘意頭’,又不是登州腔,倒帶著好些遼東味兒。我心想試一試有什麼要緊。哪知他不經詐,立馬露餡!”
“也虧你城中混亂之際,仍能盯住不放,終於成功。”
“帥爺,當年他們逮不住我,現今我可得逮住他,叫他們也知道知道我的厲害!”陸奇一越加雄赳赳氣昂昂。
陸奇一是京東通縣人。十歲那年隨爹媽往錦州探親,趕上金韃大軍攻錦寧,搶掠人口財物,他一家被掠到瀋陽,分賞給有功將士。他在貝勒豪格旗下為奴,從此再沒見過雙親。他不堪受役使,幾次逃跑,終於成功。沿途乞討進關,四處流浪。
去年六月,孫元化上任途中收留了這個衣不蔽體的骯髒的小流浪漢,讓他吃一份軍糧。這小鬼頭一聽說打韃子,很來勁。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在韃子家為奴的一年裡,他挨了一百二十九次鞭子,每次不打三十,也打二十。
他不記得自己姓什麼。主家叫他“寧溫湯古那丹卓木”,那是女真話六百七十一的意思,標誌著他是那年貝勒名下得到的第六百七十一個奴隸。孫元化按“六七一”的諧音,給他取名陸奇一,時年十三歲。今天他頭一回立功,難免得意。
“給他們上功勞簿,按例升賞。”孫元化說著走下座位,拍拍陸奇一的肩膀,“果然出息了,當初真沒有白留你。除了例賞,你還想要點什麼?”
陸奇一長了個小模樣,肩窄脖子細,到登州一年了,好飯好菜仍養不胖,還像個十一二歲的娃娃。他滴溜溜的眼珠子早盯到帥爺腰間,那把鑲金嵌玉的小佩刀,夢裡都忘不了。可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好開口?他把話硬縮回去,狠狠嚥了口唾沫,聳聳鼻子,擠著眼嘿嘿地笑了。
    “小鬼頭!”孫元化點點陸奇一的大額角,隨手解下腰間佩刀遞給他,“拿去吧!盯了有半年了吧?”
陸奇一眉開眼笑,搶上去叩了個響頭:“謝帥爺恩賞!”
眾人都笑了。中軍耿仲明待笑聲過去,稟道:“帥爺,奸細嘴硬,什麼都不說。要不要押來帥爺過目?”
孫元化想了想:“請張總兵過署來一同審問。”
陸奇一不滿地小聲咕嚕:“我們逮的韃子奸細,幹啥要他們登州佬來摻和!”
旁邊有人捅捅他,他連忙閉嘴。孫元化繼續吩咐耿中軍:“在前堂小側廳開審,佈置不必過分鄭重,去辦吧。”回過頭來眼睛望住陸奇一:“在登州抓了韃子奸細,是軍機大事,登州鎮總兵不管誰管?”
審問頗出人意料。
奸細反剪雙手在廳下站定,極是從容;中等偏矮身量,極是普通。既不像陸奇一他們說的那般猥瑣油滑,又不故作大丈夫氣概昂首挺胸,只是乾瘦的身軀似乎很重,穩穩站著,像多半截埋在地下的拴馬樁。
“跪堂!”兩邊侍衛按規矩大聲喝令。那小個子卻似沒有聽見,只展眼掃過去,自正坐的孫元化、側坐的張可大、張燾,挨個看過耿仲明、孔有德、管惟誠、呂烈,最後又回到孫元化身上,大聲道:
“上坐的定是登萊孫巡撫本人,可對?”
眾人一驚,孫元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正是。”
小個子大步走到中廳,對著孫元化再看一眼,自語道:“不錯,鳳眼斜挑,雙眉入鬢,一臉書卷氣……”說著他跪下去,一拜,又起身,仍是穩穩地站著。
眾人更是驚疑不定,平日熟視無睹,並不覺得,經這韃子奸細一形容,可不正是孫巡撫的寫真!
撫標中軍耿仲明忙喝一聲:“大膽奸細,敢不跪堂!”
小個子一笑:“我們從來只跪英雄!咱佩服孫巡撫是個忠臣,敢跟我們比試高低,不然,剛才這一跪也沒有!”
鎮標中軍管惟誠也喝一聲:“死到臨頭,還敢強嘴!”
“我不過一時大意,犯在那個小猴崽子手裡。要是胯下有馬,手中有弓箭,別說你們四個,四十個也不是我的對手!”
張可大一拍堂案:“張狂之極!廢話少說,快快招供:你是何人,從何處來,到我登州來做什麼?”
小個子不答,站堂的侍衛同聲大吼:“快招!快招!”震得窗紙簌簌亂響,奸細依然沉默。
張可大是世襲武官,原本沒有審問的經驗,更沒有坐堂的興趣,加上這小個子方纔那一跪,比得他心裡很不自在,早就窩著火,此刻便乘機發作:“騷韃子狗奸細!留著何用,推出去斬了!”
侍衛們一聲呼喝,推了奸細就走。腳步聲遠了,孫元化才對張可大道:“觀甫這樣嚇他一嚇,倒也使得,或者能逼他說出真情。”
張可大臉上微微一紅,有幾分尷尬,口中只得含糊應道:“這些胡人夷種,全不知好歹……”
孫元化連連點頭,命道:
“中軍,招回來!”
奸細二次上堂,不住叫罵:“要殺要剮老子認啦!怕死就不算大金國的巴圖魯巴圖魯:滿語,勇士的意思。!……”
待他嚷夠了,孫元化才靜靜地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張大人不過試試你的膽量。”
眾人聽得糊塗了:明明是奸細,怎麼成了“來使”?明明張總鎮要殺他出氣,怎麼成了試膽量?小個子也有些吃驚,忍不住露出喜色,放鬆下來。
“此番來登州打探軍情,只你一個人嗎?”
小個子眨眨眼,再次緘口不語。
“昨夜大炮炸膛,那一聲巨響你可曾聽見?”
小個子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西門炮炸之處,有幾具屍體。”
小個子倏地變了臉色:“幾具屍體?……”
“不錯。雖然殘肢斷腿紛飛四處,但那腳上著的鞋卻不是關內所有,軟皮鞋底,草編鞋幫,那草生在遼東長白山間,名曰烏拉,你不會不知道吧?太大意了,竟穿著一樣的鞋來闖登州!”孫元化銳利的目光直射小個子,眾人一齊注目,這名金國探子果然穿著一雙編製得十分精細的皮底草鞋!
    小個子臉色發白,慌忙問:“有幾……幾具屍體?”
孫元化緊接著問:“你們來了幾人?”
小個子脫口道:“四個。”
“那,本帥只好據實相告,只有你還活著。”
小個子呆了半晌,突然跪了下去,仰頭向天,雙掌也朝天平舉,嘴裡默念著什麼,隨後彎腰垂頭至地面,抬起來,再垂下去,反覆三次,默禱片刻。重新立起時,如遭了霜打的禾苗,神色很是沮喪。
孫元化知道女真人尚武,戰死者靈魂必能升天,被當做英雄敬仰,小個子是在為三名同伴祝福送行。儘管是敵國,他不能不暗暗欽佩,痛感大明官軍多年來荒於訓練、怯於上陣,再不整飭強化,前途可憂……他敲敲堂案,口氣溫和地提醒:“說吧!”
“沒指望了!……還當他們得了手哩,我便一死,也還有世襲爵位,子孫榮耀……”小個子失神地喃喃自語。
張可大又忍不住了,喝道:“休再囉唆,快快招供!何名?受何人指使?來登州何事?”
小個子不理睬張總兵的喝叱,突然又跪在孫元化案前:“孫巡撫,我自知必死。只求你拿兩樣東西讓我瞧上一眼,我索赫揚古雖死無憾!”
“你要看什麼東西?”
“銃規。”
“什——麼?”孫元化一驚,眾人也很意外。
銃規,是登州炮手的秘密,他竟然知道!不過,使用它雖然能提高大炮的準確性,終究有限,所以孫元化正在算計著製作一種新的瞄準器來代替銃規。昨夜那一聲巨響之前,他正在繪製瞄準鏡的分件圖,準備近日開始打造。
不想這個索赫揚古又說了一句話,孫元化完全蒙了:
“還有一件,瞄準鏡。”
孫元化一時竟不知怎麼往下問了。他太吃驚了。倒是張可大緊鎖濃眉,氣沖沖地喝問:“看它作甚?”
“索赫揚古實在想知道,它莫非是寶石打造黃金鑄成的?一個銃規,怎麼就值得四個一等阿思哈尼哈番呢?”
耿仲明瞪大眼睛喝道:“不許胡扯!”
“怎麼是胡扯!汗王親口應許,若能帶回一個銃規,我們四個每人都賞一等阿思哈尼哈番!”
汗王親許!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相當於明朝的世襲副將銜!只為了一件小小的銃規?大金國汗莫非瘋了!
“那麼,瞄準鏡呢?”孫元化問,“也是你們汗王命你們盜取的?”
“這倒不。”索赫揚古流露出幾分得意,“是酒館裡你們營官爭罵透的風:一些人大罵紅夷大炮空耗巨款,是榔槺無用之物,立刻有人回敬說待孫帥爺的瞄準鏡拿將出來,大炮就百發百中天下無敵,足見登州佬是坐井的癩蛤蟆!……可知這更是神器,若能弄到手,定能賞我們世襲一等精奇哈番!”
好大口氣!一等精奇哈番,相當於大明的世襲一等子爵啦!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審訊官的爵位都高,何況是世襲,子子孫孫的俸祿榮耀!
“早已探得西門防衛最松,我們便兵分兩路,他們三個去西門盜銃規,我來巡撫府尋找瞄準鏡。不知他們撞上什麼陷阱,竟被炸死……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眾人面面相覷,大致窺出事故的真相:西門大炮裡火藥和引火繩忘了清掃,盜銃規的三人點火尋找,無意間引燃了火繩,發炮時炮身炸裂,神差鬼使,歪打正著,送了三條奸細的命。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
“那麼,你究竟是什麼人?”
“大金國汗王駕前正黃旗甲喇章京索赫揚古!”
廳上一陣沉靜,人們迷惑不解,難道大金國汗特別喜愛這些奇巧機括玩意兒?一個不足尺長的銃規,竟花這麼大氣力、出這麼高賞格、差這樣的親信勇武之士深入險地,被捕被殺在所不惜!想來倒與喜愛木匠製作的天啟皇帝相似,也是個不足成大事的昏庸之主,豈非大明之福!
孫元化卻暗暗吃驚,又一次感到危機的緊迫。
劉氏兄弟敗滅後,他讀罷金國汗與劉氏兄弟的私通信函,有過同樣的緊迫感。已經稱帝建國號的皇太極,為要籠絡劉氏兄弟,不惜自貶以討好之,甚至指天為誓,言甘如蜜,較之大明君臣間事事隔膜,真不可同日而語;況且肯尊劉氏兄弟為一國,盡用友邦對等之禮相待,其審時度勢、可盈可縮,確有欲上則凌雲、欲沉則伏泉、變化萬端、不可捉摸的神龍氣概,絕非器小易盈之輩!
    他在寧遠、寧錦之戰中敗於西洋大炮,回去便自己造炮,又不惜代價千方百計獲取小小的銃規!回想十年來和老師朋友們為引進西洋大炮經歷的萬千磨難,至今仍時時如踞爐上受烤,即使是支持引進的朝官,又有誰知道銃規是什麼?……相比之下,他的見識和心胸大不尋常,難道真是人中龍,真有天下之分?……孫元化不敢往下想,也不該往下想。他回頭對張燾說:“拿那銃規來,給他看。”
張燾果真拿出一把銅製銃規,著侍衛遞過去。
股長一尺;勾長一寸五;寬四分厚一分;勾股間連一弧形規,規分十二度;勾股連接處垂下權線,這就是紅夷大炮特有的炮具銃規。索赫揚古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看,滿面敬仰之情。
“是從其中一具屍體身上搜得的。”孫元化添了一句。
“啊!”索赫揚古高叫一聲,“差一點就成事了!……唉,運氣不好!……算了,算了!”
孫元化正要示意耿仲明把索赫揚古帶走,耿仲明卻不在廳上。孔有德小聲稟道:“皮島送來緊急軍情,他去接收,少時就回來。”
那邊呂烈在張可大耳邊說了句什麼,張可大點點頭,立刻大聲發問:“你方才一上堂,為何就認得出孫巡撫?”
“臨行時,汗王親###待,說孫巡撫相貌不凡,鳳眼斜挑,雙眉入鬢,一臉書卷氣……”
“你們汗王難道會過孫巡撫?”張可大此問口氣平淡,原是順理成章,孫元化聽來卻十分險惡,驚得頭皮一陣發麻,生怕背上難以洗刷的嫌疑。
“汗王說,只見過面,不曾說過話。”
孫元化急忙追問:“難道你們汗王來過登州?”
“來沒來過,非我等奴輩所知。但汗王對孫巡撫極是讚賞,說南朝督撫中,只佩服袁督師與孫撫帥二人!”
孫元化不禁暗暗咬牙:如今朝廷上下、萬民百姓,人人唾罵袁崇煥賣國賊,此話豈不是又在給自己增添不祥?前有強敵,後有朝廷猜疑,同列排擠,前後作戰、左右應付,雖智殫力竭,也難周全!他只能千謹慎萬小心,連忙說道:
“我看你也是個錚錚漢子,若肯歸順我朝,必得重用!”
“歸順你們南朝?哈!那劉愛塔兄弟不知好歹,非投南朝不可,得了什麼好?家破人亡!若留在我國,前程無量!”
他說的是實情,眾人都覺得臉上掛不住,總兵大人紅頭漲腦地大喝:“斬!推出去斬!”
索赫揚古不等人推,扭身就大步出廳,走到門口,忽轉身,氣昂昂地笑道:“聽我一句勸:你們朝廷極是無道,好不容易出了個大忠臣袁督師,還叫你們那小皇帝給殺了,足見氣數已盡!我們汗王是真龍,你們都該識時務知天命,歸順我們大金才對!”
孫元化冷冷地說:“我若背主投敵,你還敬我是忠臣嗎?”他一揮手,侍衛把面現惶惑之色的索赫揚古推出去了。
廳內又出現片刻寂靜。孫元化為這一場審訊心緒激盪難平,好半天才感慨道:“如此頑劣,少見!”
耿仲明匆匆進廳,才要有所稟告,孫元化只當為索赫揚古的事,皺眉道:“不必多說,按張總兵將令斬了就是。”
“稟帥爺,是皮島黃爺的告急文書!”耿仲明趕快呈上。
孫元化拆封,皮島總兵黃龍稟告:金國派兵一萬五千餘人往朝鮮借船,將入襲皮島、旅順等處,乞大帥立派援兵。孫元化把告急文書遞給張可大時,竟喜上眉梢,掩不住躍躍欲試的興奮:
“好哇,終於來了!正好一試鋒刃!如今我們新造的炮船足以陳兵海上,邀擊敵船,水戰定能成功!”
張可大詫異地看看孫元化,臉上掠過一絲陰雲,又掩飾地低頭去讀函件。孫元化已經窺見,預感到要有為難。
張可大並不抬頭:“理當救援。只是風向不利。”
“四五日內風向便可轉南。”孫元化眉宇間一團英氣,眼睛閃亮,“我意張總兵掛先鋒印,率登州水師五營在前……”
    張可大沉吟著,皺起了眉頭:“這……”
孫元化立起身笑道:“觀甫,我們到廂房去坐,喝茶吃點心,這半日實在是又渴又餓了!”
半個時辰後,孫巡撫送張總兵出府。屬官們不知他倆談了些什麼,但可以看出心緒都不佳。張總兵拜辭時說:“卑職肺腑之言望大人三思。”孫巡撫只點點頭而已。
回到廂房,孫元化坐在案邊,一手托頤,一手輕輕敲著茶碗蓋只管默想,似笑非笑,表情透著古怪。
“初陽,他怯戰了?”張燾問,在私下場合,他總以好友身份相待。
孫元化搖頭。張可大不怯戰。他是一員良將。但他拒絕海戰中使用大炮,今天頭一回態度激烈地、有條有理地闡述了他反對的道理。
他說:“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得先臣戚繼光真傳的,也有的是,何必外夷來教演?仗夷器為水戰先鋒,招夷兵助陣殺敵,縱然得勝,豈不惹人恥笑?我輩世代軍職,實無顏面對我百姓,對我祖先……”
他說:“紅夷大炮固然殲敵多,但我用以制人,人奪得也可用以制我。若海戰有失,落入韃兵之手,轉而以紅夷大炮攻我,豈不為禍更烈?……”
還有一層他沒直說,但孫元化能體味到:金國眼紅於登州城防的紅夷大炮及銃規瞄準鏡之類的炮具,必定反覆設法爭奪盜取,他這個坐鎮登州的登州鎮總兵,從此多事,將不得安寧了。
至於掛先鋒印,張可大說得清楚:昨夜炸炮之慘,登州軍民如遭一劫,各營官兵均惶懼不安,深恐用這大炮未殺敵而先自傷。若在先鋒水師船上架裝大炮,人心恐慌,士氣不揚,絕難取勝。所以他出任先鋒責無旁貸,但不能用紅夷大炮。
孫元化能說什麼呢?再仔細說明紅夷大炮與戚少保所習火器大不相同,必須格外教習嗎?再告訴他只要鑄造炮身冶煉鐵汁不留砂眼,炸膛事件就可以避免嗎?看他義正辭嚴,一派磊落,全然是一副犯顏直諫的莊重神態,孫元化什麼也沒有說,只苦笑著送客。
是啊,他只想著千方百計地打勝仗,收復失地,而朝廷上下的大多數人把體面看得比勝負重要得多!他所爭的在目的,他們斤斤計較的是手段……
耿仲明小聲問起那個很使他放不下的疑點:“大哥,你說韃子汗王會不會真來過登州?”
“不能!韃子汗王就跟咱們萬歲爺似的,哪能隨便挪窩?就是真要出門,鑾駕不也得擺一氣兒的!”
“他要是微服私訪呢?”
“那也不能!咱登州兵是兵山,將是將海,他敢走這險?”
“他要是真有這膽量呢?”
張燾看看他,一皺眉頭:“你在說什麼?”
耿仲明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著孫元化:“我是說,我是說……正月十六海神廟會……”他觸到孫元化的銳利目光,對視的一剎那,彼此都明白他們想到了同一個人。
孔有德一捶腦袋:“參客程秀才!……不對,我去客店尋過,他已經走了,並無可疑之處哇!”
耿仲明說:“不是他,是那個老護院!”
孔有德大悟:“對!帥爺說過那人非等閒之輩……可他若身為大金國汗,又怎肯降低身份扮一個又啞又聾的奴僕呢?……”
孫元化此刻似乎又看到那張氣度軒昂、目閃精光、廣額方頤的紅臉膛,真是能伸能縮、為達目的不惜任何代價的雄傑!對付這樣的敵手,也得針鋒相對,不拘常格。孫元化長眉一揚,拿定了主意:
“孔有德,此次救援皮島,渡海作戰,我若委你為前隊先鋒,你可敢接印?”
如雷轟頂,孔有德不由得渾身一戰:“什麼?我……我,我老孔,當先鋒?……”
他做夢也不敢想,先鋒印能落到他手中,一時血脈賁張,面紅耳赤,寬闊的胸膛大起大落,裡面的心跳得“怦怦”響,就像擂起了營中最大的那面一人高的戰鼓!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