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5)


遼呆子孔有德竟然被點為先鋒大將!
登州大嘩。上至登州府、蓬萊縣的知府、知縣各官,陸師水師各營營官,下至商民儒生販夫走卒盡都議論紛紛,驚詫之後轉為一片訕笑,準備著瞧好戲。
自從孫巡撫率領八千遼丁來登州駐防以後,家鄉淪於金韃、死裡逃生的許多遼東難民也因之投親靠友,大批來到登州,有數萬之多。他們久在北地吃苦耐勞,各個身高力強,既憨厚又剽悍豪爽,與當地濃厚的商人氣息自是格格不入,加上他們什麼活計都肯幹:匠人、夥計、雜役、堂倌、老媽,直至掃街、背水、擔糞,既奪了本地人的飯碗,還被本地人譏為下賤。一年多來,不是遼民吃虧上當,受本地人的蒙騙欺侮,就是本地人吃遼民痛打,甚至砸鋪面、燒房子,大小官司無日不有。駐防的遼東營兵自然也成了登州人嘲弄鄙視的目標。
登州鎮各營至少行動上一直不曾介入這類爭端,這是因為總兵張可大的管束和巡撫孫元化在軍中的威望。可是孫巡撫這樣點先鋒大將,一下子就使強制隱蔽的登州營與遼東營的緊張關係突然升溫,公開化了。在等候海風轉向的三天裡,雙方不斷發生衝突,由相罵轉為鬥毆,終於鬧出了昨晚的惡作劇,造成嚴重後果。
孔有德匆匆從城外回到他的游擊署。他一直虎著臉,被人稱為“巨目”的眼睛瞪得很大,佈滿血絲,大嘴陰沉沉地緊閉著,使得緊隨其後的李九成、李應元父子和中軍、侍從親兵們都不敢發話。
他在前廳像籠中猛虎似的大步磨了幾圈,突然舉起醋缽大的拳頭往茶几上一砸,吼罵出聲:“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茶几垮了,碎木片四處飛迸。
被點為先鋒大將,是他生平第一回。帥爺撥給他前、右兩營共三千兵,是他此生領過的最多人馬。當此重任,他極為振奮,立刻將三千官兵集中在瀕海的西校場,日夜操炮練船,演習水戰隊形。萬事俱備,只待南風。
昨夜二更北風停息,三更南風漸起。一直焦急巴望著的孔有德滿心歡喜,準備次日啟錨。不料四更時分,一聲拖得長長的刺耳尖嘯從北面飛來,直飛到西校場上空,隨後又是兩聲震耳的鳥銃轟鳴。久在遼東的官兵聽出尖嘯是金韃用來發攻擊令的響箭,只道韃兵偷襲,全營立刻起而應戰,剎那間佛朗機、鳥銃伴著喊殺聲,驚天動地。殺出營區,卻一場空,海上沒有帆影,營外不見人影!白白耗費許多火藥銃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難辨,發生誤傷十數起,其中兩人傷勢很重,性命難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轉動,看著孔有德的臉色說:“定是登州營干的!他們氣不過點你做先鋒大將!”
李應元是先鋒手下的營官,更加年輕氣盛:“孔叔,不能忍下這口氣!……我看多半是呂烈那壞小子……”
孔有德搖頭。
李九成道:“那麼,定是陳良謨!他為西門炮炸的事受帥爺申斥,降了兩級,心懷不滿!”
見孔有德默認,李應元跳起來:“走!孔叔,找帥爺告他一狀,非要這小子挨上一百軍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聲。李九成見狀,轉向兒子:“眼下大戰在即,帥爺豈肯准狀?無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們吃了虧,笑掉大牙!”
李應元狠狠地一拍大腿:“那就吃啞巴虧?……”
門外一聲接一聲地喊叫著“大人!”兩名游擊署內使卒,進門就撇下踩扁的菜籃,跪在孔有德面前連連叩頭:“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菜籃裡蔬菜鮮肉上糊滿泥土,還有醬碗和酒罈的碎片,兩人衣衫扯爛了,臉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紅的鞭痕。
“怎麼回事?”孔有德問,顯得心平氣和了些。
兩名內使卒,一個氣哼哼地說不成句,一個口齒利落,說得極是清楚明白,有聲有色:
他倆買了菜蔬後上酒樓打酒,正遇幾名鎮標侍衛喝酒聽歌,大說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給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惡氣!哈哈!”
“那幫喪家犬,遼呆子,也配當先鋒!笑話!”
一內使卒氣憤,想上前理論,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見他們在場,罵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萬喪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窮啦!”
“有啥了不起!什麼英勇善戰,不就仗著紅夷大炮不照面傷人嗎!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沒鬍子的老公,買個驢大的假貨,就算把娘兒們×死,又算啥本事?終究還是個沒屌子的貨!”
“哈哈哈哈!”滿桌面、滿屋子、滿酒樓一片狂笑。
內使卒氣得滿臉通紅:“你們敢辱罵先鋒大將!”
“辱罵?”一名侍衛拍著桌子給自己打點,“他不是喪家犬?他不是遼呆子?他能當先鋒,登州沒人了?中國沒人了?”
另一個醉醺醺地大叫:“那孫巡撫也是瞎了眼,失心瘋!用這個老海賊老強盜做先鋒,不怕人家韃子笑歪鼻子!”
雖然眾寡懸殊,內使卒還是氣不過地低聲罵一句:“該死的登州佬!”
櫃上打酒的夥計聽到了,瞪眼叫罵出聲,酒樓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罵聲沸騰。鎮標侍衛立刻擒住二人,揮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臨了還把菜籃扔當街踩爛……
李九成父子聽罷,氣得咬牙切齒,捋袖揎拳。他們知道孔有德最忌諱“盜賊”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視,了無表情,也不說話。只是面頰上咬筋聳動,彷彿有條蛇隱藏在膚下翻滾。
孔有德是隻虎。身軀魁偉,虎頭燕頷,巨目豐頤,口可容拳,力舉千鈞,足追奔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銃炮無不精通。為人豪爽重義氣,又有幾分憨呆,很得孫元化賞識。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殺人越貨,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龍後有所收斂,到了孫元化手下,受主帥人品心性的熏陶感染,野性越加減退。年初京師之行給他巨大震動,他發誓要掛帥封侯,時時勤於職守,學著溫良恭儉讓,已經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滅了。此刻,怒氣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呼”地復燃,好像一隻生長得極快的猙獰怪物,眨眼間便由崽子變成龐然巨獸,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養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內使卒被他笑得心頭一噤。孔有德若無其事地說:“你們這些下三濫,鬥毆是常事,哪天沒有兩三起……”
兩內使卒面面相覷。
“你們倆是勝了還是輸了?”孔有德一腳蹬在座椅上,一隻手叉腰,不再如近來那麼注意儀表姿態了。
“給擒去挨鞭子,怎麼敢爭勝敗……”口齒伶俐的曹得功話還未說完,孔有德大怒,踢翻椅子大喝:“來人!拉出去斬了!”幾名親兵應聲上前,捉住大叫冤枉的兩內使卒的胳膊。孔有德戳手罵道:
“窩囊廢!幾個登州鎮侍衛都不能勝,還能上陣殺敵?斬!”
兩內使卒掙脫親兵,一下子蹦起來,這一個連連叫著:“不服!不服!”那一個高聲嚷著:“我倆礙著孫帥爺的面子,又見是總兵大人親隨,才讓他們一讓。求爺准我們重新去鬥過,要是不勝,甘願受這一刀!”
孔有德沉著臉,手一揚:“滾!”
兩內使卒叩個頭,扭身就走,大聲商議:如何去叫陣,如何罵他八輩祖宗、八代子孫……
游擊是三品武官,署衙中外有公事房,住吏員文書中軍衛隊,內有廳堂寢所安置家眷和婢僕家丁。孔有德沒有家眷,從中軍到廚下火伕,所有從人都是自他出道以來就相隨的,人人武藝不弱,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兩內卒此去挑戰罵陣,大打出手,定能叫這些登州佬吃一驚,叫他們知道孔有德強將手下無弱兵,連買菜的雜役也不是孬種!
不到一個時辰,兩內使卒飛跑回來,進門便大喊大叫:
“勝了!大勝特勝啦!”
    孔有德大喜,也不問詳情,立命:“抬兩塊門板來!”
門板來了,孔有德又命兩內使卒:“趴門板上倒著!”
兩內使卒應命臥下,孔有德再令:“提雞來!”
侍從送上一隻紅冠大公雞,孔有德捉雞在手,刀往雞脖子上一勒,雞血頓湧,他叫著:“別動!”提著亂扑打的雞揮動著,把雞血淋在兩內使卒身上。隨後扔雞大吼:
“抬好傷卒!列隊!去總兵府!”
總兵府不遠,只隔了一條街。但孔有德騎了高頭大馬,領了數十名彪形衛兵,抬著血淋淋的內使卒,過宏濟橋,從宜春門、考院、都土地廟、鎮海門、草橋、鼓樓、畫橋、鐘樓、縣署一路,走過半個登州城,到達總兵府門時,已圍了數百看熱鬧的人了。
張可大聞訊率下屬來大門相迎,孔有德立刻上前拜揖參見,不容總兵大人開口,便大聲說道:
“總鎮大人,我們遼人各營雖由孫帥爺帶來登州,但也屬大人麾下。昨夜先鋒營受人捉弄,黑暗中放銃廝殺,誤傷四十餘人,其中兩人重傷難治,性命不保,特地稟告,求大人查明內情,嚴懲首惡!”
張可大方纔正在向部下追問此事,他心裡明白十有###是登州營的人幹的,確實太過分,所以他提高禮節規格,親自出大門迎接,此時更滿口答應:
“此事太不成話!本鎮定要查清,嚴懲不貸!”
“好!抬過來!”孔有德一聲令下,血淋淋的內使卒連門板抬到總兵大人面前,“大人,這是卑職屬下兩名兵丁,被大人親隨侍衛打成這樣,求大人發兇手付我營懲治,不然人心難服!”
張可大愣住了。圍觀的人群也被這兩個血人鎮住,表現出了同情。總兵身後有人小聲咕噥:“他們也動手了的……”
孔有德冷笑一聲:“哼!遼人雖是生長關外,也是大明百姓、朝廷赤子!如今大戰就在眼前,是行軍用人之際,遼東士卒不惜性命,為保登州出死力,大人理應一視同仁!”
張可大火了,喝斥中軍管惟誠:“誰幹的?嗯?為什麼不回稟?”
管惟誠見總兵大人變了臉,只得結結巴巴地說:“稟大人,是他們幾個……喝醉了鬧的事……”
孔有德五指挓開,大手一張:“不是醉酒!這幫小兒輩仗著總兵大人親信暱愛,無故鞭打兵卒,還當眾在酒樓大罵我孔有德,大罵孫巡撫,實在是動搖軍心,傷我先鋒大將威風!大人若不發付兇手給咱,先鋒各營人人憤恨,軍心一散,大戰敗陣,難道大人你能逃過朝廷的責罰?”
張可大臉漲紅了,眼睛也紅了,對自己的衛隊吼道:“是誰?給我滾出來!”
屬官中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話:“好漢做事好漢當。酒樓上逞英雄,眼下當狗熊嗎?”
不用問,說話的定是呂烈。他竟像是在幫著孔有德,恨得總鎮府侍衛們不住斜眼瞅他。
管惟誠無奈,對屬下示意,終於走出來兩名酒氣未消的侍衛。孔有德叩謝了總兵大人,帶著兩名“兇手”,率著從人一擁而去。
張可大大發脾氣,把部下臭罵一頓,心裡卻慶幸著總算體面地下了台。
孔有德一回到他的游擊署,只喊了一聲:“走!”人馬盡出,留下一座空署。
孔有德一馬當先,領著人眾馳出北門,直奔海邊西校場。胯下赤騮馬四蹄翻飛,好像不沾地,馬鬃馬尾飛揚,如一團烈火躍動。陣陣勁風沖蕩著這個遼東大漢的胸懷,復甦的狂野,帶著嶄新的力量,使他感到渾身的勁氣像要裂開肌膚迸發開來,眨眼間掙斷了一年多來“修真養性”的束縛。他突然覺出解脫的狂喜,陡增勃野的生氣,彷彿又回到當年稱雄海上、自由自在的豪傑生涯……
奔回西校場,立刻傳令升帳,各營營官戴盔束甲齊集先鋒大將帳中。孔有德神采飛揚,聲音裡洋溢著豪氣:
“發公文飛報孫巡撫、張總兵:今日上上大吉,先鋒啟行殺敵去也!”
    令旗一揮,眾將聽得一聲虎吼:“齊集沙灘,祭海!”
頃刻間,三千先鋒營整整齊齊列隊岸邊,孔有德親執金盃美酒,向大海三拜三酹,一回身,圓睜虎目,喝道:
“血祭!”
那兩名總兵侍衛被推上礁石。他們驚恐地瞪著眼睛,張大嘴,卻喊不出聲。刀光閃過,鮮血噴濺,兩顆人頭一前一後落進海中。劊子手順著海潮湧來的水勢,將兩具屍身一起推進海中。海神龍王定能保佑他們得勝成功!
“轟隆!”“轟隆!”“轟隆!”……大炮九響,震撼了海天,震撼了整個登州,宣告先鋒營出征,順風揚帆北上!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