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紀——刀光劍影,寒武襲人,軟禁硬漢,惡客盈門

我十四歲來台灣,台灣雖是亞熱帶,但對我說來,卻一片寒氣,像是漫漫長夜的冬天,原因是在國民黨偽政府統治下,寒氣襲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學的我,被寒尚輕,是「小寒紀」;大學以後,寒氣漸濃,是「大寒紀」……到了文星結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被全天二十四小時「跟監」(跟蹤監視)後,則是公然以武噓寒了,一寒至此,我戲呼「寒武紀」,不亦宜乎?

在「寒武紀」來臨之前,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就是李翰祥。對李翰祥,我本無好感,原因是他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我做預官八期排長的時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的日子。部隊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龍鎮那一套,播呀哼的,煩人煩得要命;後來我總算退了伍,跑到台北,又碰到《梁山伯與祝英台》流行,我躲開現代梅龍鎮,卻又碰到台北狂人城,和薩孟武、徐復觀之流對凌波的意淫風(徐復觀寫肉麻的詩,說要對凌波「詩以張之」!),烏煙瘴氣,也煩人煩得要命。說李翰祥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因為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從沒看過這種他媽的國片。李翰祥後來聽說我沒看過他的《梁祝》,大吃一驚,開玩笑說:「李敖你這種朋友怎麼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電影!」我說:「現在你知道如何維持友誼了吧?最好你也別看我的書!」

我認識李翰祥是在他來台灣成立國聯影業公司以後,時間是1966年4月16日,是康白(何偉康)介紹的。一個月後(5月17日),他約我在他的明星講習班上講一次演,然後請我在他家吃晚飯。他說他看出來李敖是最厲害的東北人,並且像紹興師爺。那時文星已近尾聲。國民黨封殺文星後,我陷入謀生的困境。當時謀生,光靠偷偷摸摸幫出版社和雜誌社的忙是不能維持的,因為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壓力,所以所謂偷偷摸摸幫忙,只是一時的、按件計酬的,並且很慪氣的。例如我編了《羅素選集》,水牛出版社彭誠晃卻不敢掛我的名字,而是由他們的股東劉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個,就是賣洋人舊電器。主要來源是美軍顧問團用過的二手貨。有的外國朋友離台後,也願把舊電器賣給我,包德甫(Fox Butt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後為了《苦海餘生》一書,國民黨大捧特捧包德甫,國民黨完全忘了:當年包德甫為了支持李敖抵抗極權與迫害人權,曾被國民黨「留置」、「找麻煩」、「飛機場洗澡」,國民黨對自己,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賣舊電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學問一時謀生的路子。1968年12月8日,李翰祥打電話給我,說他要拍唐伯虎的戲,他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緣》的劇本,問我知不知道這劇本收在哪部書裡,我說這劇本收在董康輯的《盛明雜劇》裡。他對我的淵博大吃一驚,問我哪裡有《盛明雜劇》,我說《盛明雜劇》是武進董氏誦芬室刊本,台灣很難找,我試試看。事實上,這書「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就有,我故意不說。第二天,我告訴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舫緣》的影印本,要一百美元。李翰祥說,只有幾頁,太貴了吧?我說:「翰祥啊!知識很值錢啊!你拿這知識,可以編劇本賣大錢;別人提供知識,怎可以賣小錢啊?」李翰祥認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元。12月10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來我家,他說要請我在欣欣餐廳吃晚飯,他的國聯公司陷入困境,現由國民黨中央黨部第六組總幹事陳綏民負責,晚飯時候陳綏民也會來。在吃飯的時候,我對陳綏民說:你們國民黨的統戰手法,可得改一改了,這樣子統戰,不是爭取朋友,而是製造敵人,這樣會逼人逼出事來的。陳綏民說:我們逼了誰了?你說說看。我說你們日夜派特務在彭明敏家看管,不是逼人是什麼?他說哪有這種事!我說我們現在就去查看如何?陳綏民無奈,就說好。於是四個人坐我的「計程車」(我的汽車雖是自用,但和計程車同型同價,所以無異於計程車),到了溫州街彭家,彭明敏出來證實,陳綏民也就啞口無言。陳綏民走後,李翰祥很佩服我對朋友的照顧和對國民黨的抗衡。那天晚上我發燒,我提議早點回家。12月12日,就住進了宏恩醫院。全部醫藥費四千元,折合美元,正是一百。我笑著對小情人小蕾說:「儻來之財,來得容易去得快,不是好來也不是好走。等於唐伯虎先生代付了醫藥費!」12月13日下午,李翰祥到宏恩醫院來看我,同來的有宋項如、郭韌各位。李翰祥進房就找電插座,我說幹什麼?他說:「我帶來幻燈機,放一些幻燈片給你解悶。」於是就放映起來,內容全部是洋漢子和金髮美人的春宮,有近景,也有大特寫。最後他把機器等全部留給了我,讓我看個夠——這就是李翰祥的體貼和風趣。

我與李翰祥來往最多是在1969年,我們經常一起吃飯、打牌(我打牌十打九贏,那時候也變成了我謀生收入的一部分)。那一年劉家昌自費拍《四男五女》,要找一位有汽車的大亨形式上來支持他,做製片人。可是找不到,1969年有私人汽車的人還很少。他看到我有汽車,就找我去冒充,我開出條件,他同意了,我就做了製片人(後來新聞局認為李敖介入這部電影,這部電影一定有問題,乃予查禁)。那年5月11日,我看劉家昌拍片回來,在劉維斌家吃晚飯,李翰祥、高陽等在座。李翰祥拿了高陽代擬的一篇啟事給我看,是說聯邦公司怎樣欺負他的,害得他事業做垮。他請我表示意見。我說高陽有他文字上的功力,但這篇啟事寫得不好,沒力量。李翰祥當場請我重寫一篇,劉維斌、高陽等也贊成,我就答應了。第二天,我就寫好了,李翰祥看了大喜,立刻送到各報社。5月13日的報上,就登了全文。發表後,李翰祥得到許多人的諒解與同情,他對我的交情,也自然加深,但我對和中國影劇圈的人做朋友,從不高估。因為中國影劇圈的人,出身的傳統背景是戲子。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戲子是很人情涼薄的,這種涼薄,也不能苛責他們,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權貴的弄臣,他們雖然被人喜歡,可是社會地位很畸形,在清朝時候,戲子見了婊子是要請安的,這些人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後來的影劇圈的人,雖然力爭上游,但是傳統背景的慣性還是不自覺的,他們的心態,還是可憐而畸形的,他們在自炫與競爭上,有職業性的敏感,這種敏感,使他們變得極度現實而虛詐,所謂「戲子無義」,也就因此而生。不過以前的戲子,比起今天影劇圈的人來,還規矩得多,知道天高地厚得多,至少他們絕對不敢在記者會上或法院裡演出「大義滅親」等噁心人的假戲,現在的這行人,可比以前的卑鄙得太多了!當然李翰祥是導演,並且比起台灣國民黨導演來,私生活也嚴肅得多。但他究竟是這種影劇圈的人,所以職業性的敏感,一如同行,自然也就難免現實而虛詐了。正因為我深刻瞭解影劇圈的人,所以我對他們的交情,從不高估,他們同我的悲歡離合,我也不以為意。偶爾時候,我也蠻喜歡同這圈裡的人扯著玩,至少這些人都口蜜會說、善解人意,也善於表演虛情假意,同他們一起扯著玩,你會常常大笑,並對人性有會心的實驗。因此,如果我是皇帝,我想我恐怕無法不養他們做弄臣,讓他們文化美容,讓我美容文化。就憑這些認識,我同影劇圈的人交朋友,總是歡笑中保持著精明,一點都不含糊的。

1968年到1969年,李翰祥的國聯公司已經走下坡路,靠他吃飯的一些國民黨,為了政治原因和經濟利益,開始用斗倒斗臭的方法,同他反目。這些國民黨給他的罪名,根據他們1970年8月31日出版的《大盜演李翰祥專輯》,列出罪名有九,第一條就是「辱罵政府勾結文星李敖」!最精彩的,是他們在1970年7月公佈了「五十八年8月3日」致治安機關的檢舉信,裡頭說:李翰祥的大罪是「推行『文星』思想」!是「與李敖每晚見面餐敘,均以罵社會、罵黨國、罵領袖為話題」!是「介紹北平女同學費太太(關駐台情報武官之華籍夫人)與李敖過從甚密,有替李敖設法偷渡出境之可能」!這些國民黨又「微妙取得」李翰祥的親筆字跡,公佈於下:

1.藝術有價,政治無情。

2.「一」片禁映,冷眼看媚日奴顏。

3.接受李敖忠告,把國聯向新的路線發展。

4.黎明之前,需要忍耐、等待、堅持。

5.在蔣家夾縫中求生存、求發展。

用為羅織的張本。最後,他們又造謠說李翰祥為李敖走私了秘密文件到海外,於是,這回生了效,警備總司令部保安處終於動手,在李翰祥家秘密裝上竊聽器,並把他約談。李翰祥對這件事很慪,他在《三十年細說從頭》回憶說:

他們的御用文人在報章雜誌大寫「李翰祥有才無德」的文章……一方面向有關當局寫無名信,還告發我是「匪諜」,並且在《明報晚報》刊載李翰祥為李敖帶信的消息,再把報紙剪下寄到台灣警總,作為他無名信裡的「鐵證」,真他媽的媽拉個巴子,李敖的辦法多多,何必用我帶信。不過警總還真請我去問了幾次話,這一塊錢台幣的郵票,還的確給我惹來天大的麻煩。……

李翰祥對國民黨心懷不滿則有之,但說他想怎麼樣、敢怎麼樣、能怎麼樣,卻是冤枉他。李翰祥是中國影劇圈內的人,這些人的政治立場可足道的實在鳳毛麟角。李翰祥來台灣之初,當選十大傑出青年,領獎時候,突然自動朗誦起「蔣院長的新詩」,這種動作,又怎麼解釋呢?不過,國民黨疑神疑鬼引發出來,這件事後果倒非常嚴重,李翰祥因我被國民黨誣陷,以致一再進出警備總司令部,使他在精神上,產生極大的反感、憤懣與恐懼,使他自台灣一脫身而出,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愚笨的國民黨再也沒有想到:他們為了整李敖而誣陷李翰祥、約談李翰祥,竟造成這麼深遠的損失——他們失掉了這麼一位得力的藝術工作者。在台灣的李翰祥,替官方拍《揚子江風雲》、替軍方拍《緹縈》,他是相當投合國民黨的趣味的。他走了以後,國民黨「聞鼓鼙而思良將」,也千方百計拉他回來。黨方拍《英烈千秋》的時候,中影的梅長齡保證李翰祥在台灣的安全,李翰祥回梅大人的話說:「可是,梅先生,誰保證你的安全呢?」就這樣的,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李翰祥在香港、李翰祥在澳門、李翰祥在日本、李翰祥在美國……李翰祥無所不在,就是不在台灣了。國民黨再拉李翰祥,可是李翰祥怕警總,他要國民黨軍方的最高層人士給他保證安全的信,國民黨是從來不會對人認錯的、抱歉的,並且還不知自己是老幾地向它勢力所不及的地方擺高姿勢、擺大架子。最後,李翰祥終於用行動去表示了他的反感、憤懣與恐懼——他回到了大陸,那使他逃離又回歸的大陸,從遙遠的承德——沒有警備總部的承德——向長程的台北做了抗議:「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去投八路。」這樣一個才華照人的藝術工作者,就這樣變到與共產黨合作了。——李翰祥的故事,說明了國民黨為整李敖而整到李翰祥,是多麼腐敗。當然,國民黨是很腐敗的,他們不腐敗,也不會給打到台灣來了。

三十年後,1996年,李翰祥在海外報上發表《戲言戲語》,有《我與李敖初相識》等三篇文章寫他和我的交往,讀了以後,恍然如昨。他提到李敖「伶牙俐齒,風趣幽默,邏輯性強,所以言之有物,令人聽之動容」等,皆寫實也。

在李翰祥家做客時,見到他太太張翠英女士,美人兒也,雖歲華老去,余顏猶見當年。有一次在席中談及李麗華的年齡,我們客人所記得的歲數,都被張翠英否決,而她所說的歲數,都比我們說的小了許多。我們知道張翠英對李麗華素無好感,如今對「影敵」的年齡,竟力加維護,寧非可怪?後來才悟出道理:原來當年張翠英和李麗華固同台演少女戲者也,兩人固然爭「雌」,但卻同庚,替李麗華瞞歲數,就是替自己瞞歲數;把李麗華年紀瞞住,別人就難以類推出自己的年紀,可見為人者己亦有、瞞人者人亦瞞之,年齡互保,人同此心,大家有所保留,亦大好事也。

我賣舊電器找買主,因為演藝圈內購買力強,所以結交此道中人甚多,這些人多好賭,我也因緣隨之,以我一表人才,遇賭甚精,所以贏多輸少,對生活亦有大補。賭友中有李翰祥的經理外號「劉必跟」者,此人不信邪,每張梭哈之牌,必然跟進,認為可有奇跡出現,這樣打法,當然把把過癮,可是十打九輸。有次輸火了,開的支票不認賬,反倒告我和蔣光超聯手詐賭。法官開庭調查,我說:「凡詐賭者,必然聯手者交情很深,方有可能。可是我當天晚上才認識蔣光超,難道是我們上輩子串通好的?」被告蔣光超也在旁證實當晚才認識我無誤。法官乃問「劉必跟」:「你告李敖、蔣光超詐賭,有何證據?」「劉必跟」說:「我那天記了日記,有我自己的日記為證。」我說:「這叫什麼證據!如果他日記裡記我是匪諜,難道我就是匪諜?這種日記太可怕了!」法官點頭,最後問我:「你會不會做假牌?」我說:「假牌實在不會做,但真牌打得極好。」說著朝「劉必跟」一指,大聲道:「這種人牌打得這麼糟,憑真牌就可贏他,何須做假牌!」後來我被警總抓去,辦案人員告訴我,本來他們想趁機用詐賭罪整我的,因為整我就連帶整到蔣光超,並且扣李敖以詐賭之罪,無人會信,乃放棄此議,不了了之。但這一憑真牌可以贏人、誰還要做假牌的賭錢觀,卻成了我的人生觀。雖然是被誣告一場,但名譽受損,也在意中。蔣光超打電話來,問《聯合報》登他和我豪賭之事何不解釋,我說:「人家說我是『匪諜』我都不解釋,何況是『賭徒』?」他聽了一笑開悟,也不解釋了。

我在被誣告詐賭時,已日夜在軟禁狀況下。1970年1月軟禁一開始,是由警察以假計程車跟蹤的,到了7月18日,有了新狀況——多了一部車。我決定展開報復,我跟他們來一次「捉迷藏」。這次「捉迷藏」捉到日月潭,全部過程,那時剛從銘傳畢業的小蕾留下詳細的日記,這是難得的一篇完整記錄,我全部附在後面:

好好的一次畢業旅行,卻被自己的一句話Cancel掉了,正後悔著,沒想到四天後因他們去了趟日月潭。

18日早上十點多胖來,告訴我說:「從清晨5點起增了部車,剛才我去找羅警員叫他轉話給李分局長,如在三個鐘頭內不撤走這部車,我定給他們好看。」「羅警員怎麼說呢?」「他說:『我轉,我轉。』由今天起移給警總了,他們需要兩天時間見習。」「你怎麼對付他們呢?」「開車子兜著他們亂轉,我已叫小八保養車去了,且把油加滿,大家鬥著看好了。」我不喜歡胖跟他們鬥,這事已延續了四個多月了,多一部車固然很令人不快,再鬥也不可能將車全部撤走,四個月都過來了,又何在乎這兩天呢?可是胖這種人已決定這麼做了再說也是白說,只能拚命往好的方面想,2點時他們一定會撤走一部車的,如那時還是兩部車再想辦法也不遲,就跟胖走小路到菜市,買了些菜回家補喂胖。到了2點,他們一動都不動,胖就決定不讓他們知道去一趟台中,後來也把我算了進去,就計劃著,怎麼樣的方式最好,「我先回家提點錢,理好了箱子,等6點鐘在僑聯賓館與胖碰頭,車子由小八直接開去僑聯賓館,而胖丟開他們去僑聯等我。」這就是我們丟了他們離開台北的法子,其中胖花了七十元的出租車錢,包括五十元獎勵司機擺脫他們,胖的確是個想得周到的小心人,除了帶雙使腳舒服的布鞋外,還帶了金絲邊的眼鏡,一箱可口可樂(怕他們在旅館的水內放毒)。到了三重我多次轉身看後面都沒看見他們的車子,誰又曉得我們已在往台中的道上了。

近七點半到了新竹,吃了晚飯,買了兩本雜誌,四卷彩色照片、三塊話梅(真虧買了)及一罐糖。胖把車子玻璃擦乾淨,換了布鞋,前後花了大約一個鐘頭,我們又南下了,一路上真舒服,也許這天是十五吧!月色好得沒命,又有涼快的風吹著,並且沒有人盯著我們,每次我都說:「有什麼關係,他們要跟,就讓他們跟吧!」這不是真心話,如果真有個車子跟著我們,就不會有這種說不出的愉快了!一路上,胖告訴我,有車迎面來最好將遠光燈換為近光燈,這是種禮貌,且不會刺著對方的眼睛。我就一路留心著看,果然如此,有的車不這樣,我就會說句「這車不懂禮貌」。有一次,胖將燈換錯了,對方的車立即又換成遠光燈,且經過我們時長按了聲喇叭,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那人司機報復,人常常都會將別人不經心犯的錯,視為有意那麼做的,胖就是這種人,我隨口說出的話,他一定要解釋成我故意氣他才這麼說的。到了頭份,要進入尖豐公路了,可是轉了又轉就是找不著路,在公路局車站停下,上個廁所,休息一下,又開始找路。最後還是花了八塊錢買本大學雜誌才問出來,入了尖豐公路,就像走進了山堆,前啊後的、左啊右的都是山,但在這前面沒有一點阻擋,路面又平,以一百里的速度前進真過癮,也看到些騎摩托車跑單幫的,真服他們,這麼暗的路上,也不似我們有層鐵殼子罩住,萬一跳出個壞人,躲都沒地方躲,不記得是哪裡了,有個好大好大的叫「將軍山」的酒家,這行業可真吃得開,在這麼偏的地方,都有人花這麼大的本錢投資,沒多久就看到個在山上的三山國王廟,「胖,我們回來時到這停停」。「好。」喝著可口可樂,吃著糖及酸梅,老遠就聞到陣陣的木頭香味,胖告訴我三義到了,在這路兩旁都是雕刻店。說著說著,就看到台中的路標了,胖說曉波家在這附近有塊地,老太新搬的屋子也在這段路上,「就是前面最靠邊的一幢」,我們將車停下,看見老太在樓上窗口,不知在寫些什麼,胖也沒進去打個招呼,就把車開走了。「我們去看看丁穎。」在個小巷裡左轉右轉才到,可是家裡沒人,我們就進市區了,胖說住在意文,那是個較西式的地方,他以前住過,帶了三瓶可口可樂,提了箱子,櫃檯上的人還對胖說:「你好久沒來了。」究竟台中是他的地盤,我累得想倒在床上就睡,放了熱水,胖出去買牙膏,還帶了套套回來,當天晚上就用了一個,那個鬼床,一翻身就會嘰嘛鬼叫的,害得我沒睡好。早上睜開眼時,胖已洗好澡穿好衣了,他叫我再睡,此時才只有五點多,他去看看老太,沒一會兒,胖回來了,他已吃飽,可是沒去看老太,因為怕有人已到她那邊了。我起來洗澡、化妝、理東西,而胖去擦車,七點多一點就已結好賬離開了,胖帶我到個小攤上吃碗豆漿打個蛋,就開始逛台中了,也許太早,好多店都還沒開門,在個書店買了《希區柯克怪誕小說選》(水牛)、一份遊覽地圖和些文具,還聽到收音機裡播出劉家昌和五花瓣唱的《咪咪小黑貓》,好玩死了,家昌怎會跟他們配歌,胖跟我笑了好大一段路才停住。到一福堂買了好些太陽餅、早點,把車停在它們門口,就逛一福堂的百貨公司,不管什麼店一定要有其特點才能站得住腳,同是麵包店,它們能因太陽餅在旁邊起個十一層的大樓,而我們卻做倒了,這時才想起市場學老師說的「Don』t sell the steak,sell the sizzle」,是有大道理在內的。我買了頂黑色的帽子,小姐們竟視我們為財神爺,捧這拿那的給我們看,我最禁不起行誘,花三十塊買三條手帕、一百八買了個腕鏈,還拚命告訴我三樓有女裝,到二樓,買了二雙厚襪子配胖新買的涼鞋,三百八買了件運動衫,他們店內的東西好像特別貴,拿了四張免費券上九樓享受去,誰知一個人都沒有,半天出來個尚有睏意的小妹說:「你們怎麼來這麼早,我們11點才開始。」又拿了那四張券上頂樓涼台,換了一杯冰咖啡、三杯冰檸檬,因為胖替小妹著想,要是我就會叫四杯不同的東西,我們照了些相,胖換襪子,近11點才出一福堂。台中的遠東百貨公司好大,簡直大得沒道理。看了台中的書市場,竟有胖的書,時間的變遷簡直不可預料,那時紅極了的作家,現在流通在市面上的書竟少得可憐,知道他的人也逐漸減少。我也許受不了這種冷熱的起伏。兩碗可口的排骨面、兩個菜肉大包、一盤明蝦,就解決了我們的午飯,可不便宜,一百二。一點鐘左右就往日月潭了,在路上加滿了油,問好了路,就直駛,一路風景真好,馬路又平,雖然沒有夜間開車舒服,但在晚上絕看不到這麼這麼多漂亮的景色,一串串鮮紅的荔枝掛在翠綠的枝頭,怎不叫人垂涎。一路上彎路太多,也許是剛吃過午飯的關係,我竟暈車了,一直想吐,幸好買了酸梅,就一個接著一個地吃才止住吐。兩點半看到日月潭三個字,在遠處有幢白房子,胖說我們住那好了,整整繞了湖一周,就是到不了那房子,掉頭重找才到了「日月潭飯店」,一天房錢四百四,我們倆都問了件傻事,胖說:「我們的房間要面對湖。」「每間房間都朝湖。」我問小姐要冷氣。「我們這沒冷氣,只要門開了就很涼快。」它們到傍晚才有熱水,洗了個涼水澡,倒在床上休息,可是睡不著,瞇了一下眼,三點半我們準備一下就打算出去走走,這時天氣轉陰,最前有個破廟、孔雀園,再往前沒有路了,掉頭往教師會館走,照了些相,在游泳池邊走了走,看到個女孩穿著件中空裝似的衣服,胖叫我別盯著人家看。這一帶也沒什麼好玩的,就朝回走,看見一個警察跟一百姓面對著走來,但當我們車子過了,他們二人就掉頭,胖就說:「被他們找到了。」我以為胖敏感,經過警察局時,有兩個警察,其中一人伸手攔我們車,又不正視我們,朝另外一人講話,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時天已下雨,「請問貴姓?」「我姓李叫李敖,你們就是找我。」胖把車子停好,與他們一起進局裡,沒一會兒就出來了,我們在附近店裡逛逛,走進一家土產店,我選了條大理石項鏈和牛角梳子,老闆說:「看見你們進警察局,知道你們是警察的朋友,特別算你便宜。」「不是,朋友是通緝犯。」到一家小店喝了瓶芭樂汁,好奇怪,每家店都在叫我們進去吃飯,這種冷清清的生意真不知如何維持。而此時只有我們兩個遊人,也許吃飯對他們而言利潤較大,我們不太餓,每家店門口都經過兩遍以上,我想在一家大點的飯店裡吃飯,胖說那店離警局太近了他們會下毒,結果在家小店叫了兩個蛋包飯和搾菜肉絲湯,服務很周到,還替我們送了兩盒蚊香來。那飯簡直恐怖得吃不下,喝了大半碗湯,我心裡有點嘀咕,要到這種小地方來吃,還好我們有太陽餅和汽水,否則我晚上會餓死,回到旅館,賬台小姐要我身份證,給了她就進房,希區柯克跑到哪去了(前天6月30日把我寫的從頭看了一遍,使自己失望得簡直寫不完了,也不想寫了)。拿了車鑰匙,想到車裡再找找看,櫃檯上的小姐在傳看我的身份證,我突然出現,使她們慌了手腳。拿著手電筒前後都找遍了,就是看不見那本希區柯克,回房跟胖無聊的一人捧本陳之藩的書,他的書寫得不錯,可是《在春風裡》《旅美小簡》內的每篇都看過兩遍以上,吃了兩個太陽餅,實在待著沒事,就想出去走走,胖懶得動,但禁不起我左纏右說的,終於穿上衣服。進門處坐了好些人,胖說那些人都是的。數數竟有四個之多,地方小,戒心也高些,沿著湖邊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去找書,這次終於被我找著了,撕成兩半,一人看一份,等我上過廁所回來,胖已睡著了,我看了會兒書,熄了燈,睜著眼發半天呆,才睡著,又是一天過去了。這一天的前大半,一定夠他們急的了,等找到我們才放下心,明天又要開始有人跟了。

6月20日

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月亮尚未下去時,胖就起來了。我睜開眼時,只是一個橘紅透黃的月亮留在天上,湖面靜靜的,有層薄得透明的霧,真美,難怪到過日月潭的川端康成會說月是中國的好。胖在外面坐了好半天,這是他最喜歡、印象最深的一刻了。昨晚他又重告訴我一遍,他初一時,班上旅行,他提議到日月潭。回家時,他爸說沒錢,結果提議的人沒去,以後就一直沒來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到日月潭,一人吃了兩個太陽餅,一瓶可口可樂,胖去擦車,我化妝,昨晚就問清了,如在12點以前check out,則以一天計算,五點前以休息(半天價)論,我們不願再讓他們賺二百二,在飯店左右照了一卷照片,整理一下,準備去逛湖,先到孔雀園,他們用個中型的車,三個人來跟我們。胖買了支馴妻椎,立刻做出那狀照了張相。孔雀是很多,可是保養不夠好,許多孔雀的屏都不夠好,有許多都折斷了,但其顏色之美麗,簡直無法模仿,我想就是最好的畫家也不能用現有的色彩畫出如此艷麗的孔雀屏。可惜其所在處太暗了,不能照相。逛完了孔雀園,又繞到前面去了。胖還跟警察打招呼,「我們中午就走。」我們坐上了遊湖的船,先到了番社,那開船的小孩帶我們到他的家去,他家開了個規模不算小的店,我買了副耳環和一個手搖的鼓,上了船,他告訴我們其他的地方沒什麼好玩了,如我們隨便意思一下,他帶我們到月潭去玩。胖一定要問清楚隨便意思是多少,「普通都給三十。」沿途看到了玄奘塔,還沒蓋完,因太高了,普通材料都用鋼索吊上去的,多費時間和工錢。胖說那是李善培的老子化緣來的錢,他帶我們到了湖的盡頭,由石階上去,看到一個在山之間的村子,不像是真的,倒像是畫出來的,胖問他這邊的地賣不賣,向誰買,好像想在此定居似的,說是說,真想在這住下來,還有許多困難。胖告訴那小孩說我們是通緝犯,他不信。我們坐船回去時,發現後面有船跟,真周到,這麼一個小湖都怕我們會逃掉。當我跟胖在回住的地方時,看見一個便衣警察跟那小孩一同往警局的方向走,那船夫還向我招手。回到旅館,櫃檯小姐拿了本胖盜印本的書,請胖替她簽字,匆忙中理好了行李,竟忘了胖擺在櫃子裡的衣服,幸好讓旅館內的小姐發現了,一路上就以大賽車的速度趕回了台中。路上胖叫我自己坐車回台北,他跟他們兜兜,我不願意,如我先走,胖會愈鬥愈氣,並且會不停地想鬼主意。到了台中在老太處喝了杯水,胖喝六杯,而他們則忙著打電話、交班。我們在街上走了好久,打電話給小八,他不在,我肚子餓了(因回到台中差不多快一點半了),胖怕他們下毒,說最好能找到個可以看見現做的小攤,又開始走,在一個溝上的攤子吃了片西瓜,又走。我實在走不動了,但還拖著走,最後決定在個雙美室內吃午飯,我叫菜,胖到遠東公司買件衣服換著穿(因身上那件已濕透)。後來他們竟然也進來跟我們面對面地坐下,叫了些冷飲,在裡面等起我們來了。我們決定飯後去看場電影,在電影院內耗了兩個多鐘頭,電影還可以,椅子卻坐得奇難受,幸好如此,否則我會在戲院內睡著。胖喝的六杯茶起作用了,一共上了三次廁所,他們坐在外面看著我們,也許這電影他們看過了。出了戲院,我實在走不動了,買了些荔枝,就上車,本打算由南下的路,再轉至海線,使他們暫時摸不住我們究竟往哪,在路上將油加滿,輪胎打足了氣,在進入員林時,看見界牌下有部車子,我回過頭,後面車上的人不停地跟那車子打著手勢,是他們的人,也許每個站都有部隨時跟我們的車子在準備著。想既然到了員林,就去看看玫瑰花園(此時只剩一部車子了,另一部在加油時丟了)。胖找不著路就把車子亂開,一路上的路標因速度太快而看不清,地圖我又看不懂,只有亂闖了,居然走到鄉間的小路上,我就心裡怨著,「這下不知要走到哪了,跟他們兜什麼,如以正規的走法,現在也許都走了一半了,而現在卻在這不知名的鄉下亂兜,也不知走不走得出,我當初為什麼不坐火車走呢?」為了向他們顯示我們有汽水,就拚命喝,現在我要自食後果了,到處找著哪可上廁所,而胖左一次錯過,右一次說我們找火車站。車都快到彰化了,他都沒找到。既然忍了那麼久,就等到台中吧!回到台中了,老太不在家,胖剛從家裡走出來,就遠遠看見老太走來,這麼湊巧,他們一定會以為是我們預先約好的。此時已七點多了,我們亂開了兩個多鐘頭的車,浪費了兩個多鐘頭的汽油,減少了車兩個鐘頭的壽命,此兩鐘頭竟用在鬥氣上,多划不來。呆胖胖,不知如何想此事。洗了個澡,將車小保養一下,休息了會兒,到「南夜」去吃快餐,胖真令我煩死了,為什麼以這麼小的度量來看他們?他覺得在我們吃飯時,他們會弄壞車子,把你車弄壞了,你回不了台北,待在台中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他們還真巴不得你快點離開台中,讓他們恢復平靜呢!叫菜時,老太進來喝杯咖啡,他就站在門口守著他的車,真像是個……(找不到好形容詞),等快餐來了,他回來,叫老太坐在車上,做得未免太過分了些,可憐的胖胖,這麼一個天才,竟花這麼多心智和精神,用在這批小嘍囉身上。吃完飯,我怕路上會冷,去買件毛衣,此時已無長袖厚點的衣服,隨便買了件上衣。把老太送回家,我們正式上路,已9點45分了,胖跟我說好一出台中,我就睡,他保證不再跟他們兜了。我也實在太累,倒下沒多久就睡著了。走到尖豐公路時我醒了,開了瓶汽水。突然他們的一部紅車超過了我們,胖一氣就把車停下,我們下車走走、跳跳,有部警察局的吉普車也來湊熱鬧,要看駕駛執照,抄了我們二人的身份證。胖告訴他在交通上挑不出我的錯,我們是政治問題,那警官看了身份證說二十四年生的人還有什麼問題,也問後面的車子要身份證等,他們兩三個人將警官拉到一邊,咕咕地說著小聲話,胖說要公平,既然要登記身份證,就大家一起登,那胖警官說當然當然,一會兒就說他們的已登記好了,胖不服說我們兩個人的身份證比他們幾個人登記得還久。「路不好走,不要開太快,快點走吧!」我們就又走了,沒一會兒又看見將軍小酒家,一路幾乎以一百的速度前進,我又躺下睡覺。再醒時已到了桃園,胖想在桃園街上丟掉他們,路不熟,他們沒丟成,倒險些回不到大路上。開著開著,台北愈來愈近了,我們由民權路的橋進台北,沒想到,一進台北就又多了部車,他們早就在等我們了。胖還打算將車停在車站,坐部計程車,花二三百塊兜他們玩,他在車內睡覺。我不希望這樣,已經這麼累了,回家洗個澡,睡覺多好,何必花這筆冤枉錢?我到家已一點半多了,媽媽在吃夜點,我也跟著一道吃,她說我們走的第二天,管區警察就來了,以前的任警官調走了,他問媽我到哪去,媽說不知道,也許去畢業旅行,「到哪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跟個姓李的一起去?」「不曉得,他們好像不少人。」「是不是到台中去了?」「也許。」那警察走到門口,又有一個穿便衣的來了,那警察跟他眨眨眼說知道了,那人還拿出一名片,說他認得爸爸,又說:「那姓李的是老油條,叫他弟弟把車停在外頭,他再把車開走。」我們已經回來了,也不用著急了,我洗了澡,就睡覺。我實在好累、好累,以後要玩,一定要坐火車去。

在被軟禁時代,我跟小蕾不但去了日月潭,還最後去了一次榮星花園。這個花園,後來與我還有一段故事。榮星花園的繼承權,本落在辜家老六即辜偉甫手中,辜偉甫比他哥哥辜振甫、弟弟辜寬敏上路得多,他感於他漢奸爸爸辜顯榮一生受益於鄉梓,亟思有以回饋社會,以代父親報德,故在所屬事業中,力謀發展與公益有關部分。不幸時運不濟,且以不善理財,最後形成「地闊錢窮」(Land rich,cash poor)局面,對外負債達二億三千萬元,其中尤以鹿港鄉親居多。但因全部財產足以償債而有餘,故亦不改素志。不料1982年間,他的健康急速惡化,乃預立遺囑,內容業經辜振甫簽字同意在案。不期辜偉甫屍骨一寒,辜振甫就以人所難知的原因,不守承諾。債權人中,鹿港鄉親兩百多人債額一億八千萬元,辜振甫先則拖延不予解決,繼則宣稱他弟弟的遺產不足償債。債權人走投無路,乃由在辜偉甫事業中服務二十年的一位義人林永智出面,投訴於李敖。我建議的妙計是:由辜偉甫的生前總管周永嘉擬將其擁有的「榮星公司」百分之五的股權出讓給李敖,以借用李敖的力量對抗辜振甫。這個妙計在稍後幾天的一次會議中,向辜振甫提出,當辜振甫得知可惡的李敖即將介入時,「臉色蒼白,呆若木雞」,最後說了一句話:「假如周永嘉如此做的話,六爺(辜偉甫)的債務事,我從此不管了。」但在場的辜寬敏察言觀色,立刻演白臉,向其五兄辜振甫表示不得不管,說讓他再次地處理處理看。於是,受各階層尊重的蔡金塗(人稱「阿城哥」)登場了,辜寬敏請來蔡金塗向周永嘉疏通,最後同意將辜偉甫之債務全部解決。事後,「阿城哥」拉著周永嘉問說:「這個什麼李敖,到底是誰啊!好像『老五』(辜振甫)很怕他似的。」周永嘉答說:「李敖嘛!只是個『後生小子』,會寫一點文章,但很會罵人。」事後,林永智以金錢相謝,我退回了。1986年4月14日我回信說:「雖然你的『感謝李大哥』的好意,我一律心領,但錢絕對不能收。《戰國策》記魯仲連的話,說:『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我這次為辜家被害人給辜振甫壓力、逼辜振甫還債,純為『排患、釋難、解紛亂』,不涉其他。雖然送錢是你『出自誠意的略表謝意』,但我縱『受之無愧』,也要把錢退給你,並多謝你的好意。」「我總覺得,債務的付諸解決,你老弟鍥而不捨地奔走,積功最多,辜偉甫能有你這樣一位青年朋友為他料理後事以全令名,真是他的幸運。我覺得辜家債權人全體應該感謝的是你,雖然他們如今驚魂甫定,來不及感謝任何功臣了。」整個的擺平辜振甫事件,使我對義人林永智十分佩服,他具有最好的台灣人的美德傳統,這樣好的台灣人,我在外省人身上都看不到。

榮星花園盛時,是台北市最漂亮的一座花園,我和可愛的小情人小蕾徜徉於斯,對它一直有深情的懷念。也在那裡認識了辜偉甫。沒想到物非人非以後,我差點做了它百分之五的股東,經辜振甫力事搶救,方免李狼入室。我高興我有那麼大的威信去唱「空城計」,最後智勝了他。當然辜振甫心中絕不承認。他在信義社區自建大舞台,登台自演諸葛亮,他是當亮不讓的,不讓也沒關係,做司馬懿又怎樣?最後的勝利又屬誰呢?

在被軟禁時代,我的報復,不止於「捉迷藏」,還有更狠的。1970年9月3日雷震坐牢十年期滿出獄,我得知國民黨新聞局調虎離山,屆時請外國記者們去中部旅遊,暗中放出雷震,我乃約來《紐約時報》兼《時代·生活雜誌》的特派員夏皮羅(Donald H.Shapiro)和美聯社的特派員普拉特(Leonard Pratt),一大早跑到新店安坑監獄,在我個人被國特「護駕」中,接雷震出獄,使國民黨偽政府無法封鎖這一消息。後來雷震在日記和回憶裡也盛道此事。又如我被跟監快一年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奧森柏格(Michel Oksenberg)教授請我在中泰賓館吃飯,看到我被國特「護駕」而來,極其反感。跟我密談甚久後,他後來與卡特搭上線。卡特當總統時中國政策全部信任他,遂有提早承認中共之舉。——老K使我受明害,我使老K受暗傷,山人自有道理,山人自有山人的反老K方式。你在台灣困擾我,我在海外困擾你。大家走著瞧吧!一些人不明白我的方式,他們以為我是「思想巨人,行動侏儒」,殊不知我其實是個黑天鵝,優遊在水面上,表面悠閒,下面卻劃個不停呢!我被捕後,警備總部的辦案人員就說李敖陰險、說李敖足智多謀:「他把你賣掉,帶你去數錢,你都不知道呢!」——真的李敖,正如是也。

我在1971年3月19日晚上被捕,結束了十四個月的「寒武紀」。多少年來,國民黨處心積慮給我李敖戴帽子,可是就是難以戴上紅帽子。原因無他,我來台灣時,只有十四歲,說我是共產黨,殊嫌不倫;後來雖有了紅衛兵,且我的年齡雖與紅衛兵相當,但究竟人在台灣,如此罪名,仍嫌荒謬。國民黨這回很寬大,他們抓我,的確免了紅帽子,但給我「台獨」的帽子。我這根本反「台獨」的人,居然戴著「台獨」之帽入獄,真荒謬絕倫,我寧願「匪諜」呢!

我被捕後五十六天,1971年5月13日,《紐約時報》登出我的照片報道如下:

台灣特務機構上個月逮捕了一位著名的年輕作家。他的日記日前已送達其美國友人的手中。

這位作家——李敖——知道自己遲早要被抓,在去年就把一些手稿,包括他的日記送出國外。這位現年三十七歲的作家,以諷刺文章聞名於世。他修理個人、團體以及種種普遍的社會現象。

他的日記寫得輕鬆幽默,描述那些監視他的特務形狀。他們在他被捕之前,全天候盯了他整整一年。日記裡也談到有關的情治單位,以及他一些朋友被約談爾後逮捕的事。目前這本日記只在私下流傳,但也經過編譯,隨時可以出版。

李敖朋友不願意馬上公開他的日記,因為怕害了他。但是如果李敖短期內不能獲釋,他們就會出版。

截至目前,官方還沒有公佈李敖的「罪名」。

官方的特務不但到處盯著他,還在他家裝了竊聽器。去年12月,李敖向一位來訪的美國人表示,他在家裡搜出過一具竊聽器,並且寄給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了。

這位美國人和李敖一道吃午飯,他說有兩個人跟著,一直站在餐廳外面。

另一些李敖的朋友表示,他之所以受到監視,是因為政府怕他逃出國去。他們指出,在彭明敏教授偷渡之後,對李敖的監視立即全面加強起來。

彭明敏教授,目前在密歇根大學擔任講座。1964年,他和兩個學生魏廷朝、謝聰敏,因為企圖散發《台灣人民自救宣言》,被軍事法庭以叛亂罪名判刑。

這三位「台灣人」數年後才被蔣介石的「大陸政權」釋放。

去年2月,魏廷朝和謝聰敏——兩人都是李敖的朋友——再度被捕。當時就傳說李敖和孟祥柯兩位外省作家,恐怕也難逃一劫了。

但是,加州的一名中國留學生表示,雖然李敖有很多朋友涉及台獨運動,但是他本人卻不可能。「外省人不可能進入這個(台獨)組織,」他說,「就像白人不可能加入黑豹黨一樣。」

此間學術界和中國學生之間盛傳,李敖和其他知識分子都是目前政治高氣壓下的犧牲者。這是因為美國和中共之間緊張關係逐漸和緩,使得國民黨感到前途無亮,而大起恐慌的緣故。

由於支持國民黨在聯合國席位的力量日漸衰微,導致國民黨對任何它視為「動搖國本」的言論,都十分敏感。他們一向宣稱自己是統治全中國的合法政府。

李敖被捕已引起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和中國留學生相當的關切。有些人已打算寫信給國務院和國民黨官員。

其中,已表達其關切的,有哥倫比亞大學的奧森柏格教授(Michel C.Oksenberg)和斯坦福大學的曼考爾教授(Mark Mancall)。奧森柏格教授說,他希望國民黨政府不要過度反應,以鎮壓合法反對者而導致可能的內部不安。(鄭南榕譯)

這一報道,就是對國民黨偽政府的最狠報復了。

《李敖快意恩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