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老天爺——中國的天的一個綜合觀察

中國文字有一個大缺點,就是許許多多的詞彙,是沒有明確的定義的。許許多多的詞彙,它們的意義變化無定,一會兒是這,一會兒又是那,好像是個變形蟲阿米巴(ameba)。所以,要瞭解這些詞彙究竟指的是什麼,必須借助於高明的方法與解說。

以中國人對「天」的思想來看,中國人分別表現在「天」「帝」「上帝」等詞彙上面,我們必須對這些詞彙做一番排比與歸納,才能體會出它們的真義。例如《詩經》《書經》中「天」「帝」「上帝」的出現次數高達四百二十一次,可見這種觀念的深入人心,值得仔細地探討。探討的方式之一,就是先盡量給這些詞彙予以範圍、予以確定,以先求得它們的真義。

在沒求得它們的真義以前,胡亂使用這些詞彙,很容易進入一團迷霧裡,對中國思想的瞭解,也就「可憐無補費精神」了。

所以,能掌握住高明的方法與解說,才能掌握這亂成一團的中國思想,才能從迷霧裡走出來,做光明的導向。

「神性」的「天」

中國人對上天的看法,一開始是很模糊的,常用的字眼是「天」 「帝」「上帝」。

但這種「天」「帝」「上帝」,到底指的是什麼呢?當然不是耶和華那種上帝(雖然現代的華洋教棍們常常附會說:「中國古籍中的上帝就是耶和華。」),因為耶和華這種上帝是比較明顯的,中國人的上帝最初卻沒有耶和華那樣明顯的具象。雖然具象不明顯,但仍可看出他的「神性」意味、人格性的意味。《詩經》《書經》裡說「敬天之怒」「逢天憚怒」「畏天之威」「唯恭行天之罰」「天命靡常」「天命匪解」「天命誅之」「天降慆德」「天降喪亂」「天亦哀於四方民」「皇矣上帝」「昭明上帝」「上帝監民」「聞於上帝」「皇天上帝」「昊天上帝」等等,都顯示了中國古代的上帝,是有意志的、有情緒的,他發起威風也不在耶和華之下。《詩經》《書經》中記錄人對上天的歌頌,誠惶誠恐的語氣,也活像《舊約》中的記錄;而《書經》裡「天乃賜禹洪範九疇」等話,也活像《舊約》中上帝賜摩西的十誡。所以,中國古人眼中的上帝是「神性」的,只是神得有點模糊而已。

群神

但是,「天」也好、「帝」也好、「上帝」也好,並不是這樣的大神一位。在中國人的思想裡,除這位模模糊糊的特大號以外,還有別的雜牌。楚大夫觀射父答楚昭王的一段傳說,最可注意。觀射父說: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國語·楚語》)

這種「民神不雜」,表示最初管老百姓的官和管神的官是兩分的,是不混在一起的。「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之下,給群神解決「處」(居所)、「位」(祭位)、「次主」(排名)的問題,於是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可是:

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祭祀而不知其福,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

這種「民神雜糅」,表示傳說中從黃帝之子(少皞)、蚩尤之徒(九黎)以後,這種兩分變為混同了,混同到「民神同位」了,神甚至要「狎民則」(搞起人間那一套)了,以致顓頊不得不出面解決,命「南正重」管神的事,命「火(北)正黎」管老百姓的事,重新把人神「絕地天通」(劃清界限),回復到原有的境界。

這位楚國大夫這段話,使我們得到了三點結論:

一、古代的神,是群神,不是單一的神。

二、神可以降禍福、受享祭,是有人格的神。

三、神可以鬧到與人「同位」,可以「狎民則」,是有人性的神。

這三點結論,使我們聯想到古代希臘的群神,和他們的人格與人性。古代希臘的群神是胡鬧的,胡鬧得與凡人無異,完全「無有嚴威」,完全「不蠲其為」(不干神該幹的事)。這種相似,不是很好玩嗎?

怎麼冒出來的?

古代中國群神中,有頭有臉的,有這些:

一、天神(叫天、叫帝、叫上帝、叫皇天,是許多神裡最大的神)。

四、風神(給天神傳消息的,就是鳳。「鳳」和「風」本來是一個字)。

五、山川神(水旱瘟疫之災,和他有關)。

六、風雨神(管日月星辰,管風調雨順)。

七、蠶神。

八、其他的一些專屬的神。

這些神,他們的出身大都和祖先有關,都是人死以後變成的,變成的方法是上帝分封的,或是自然就冒出來了。

以天神為例:《書經》有「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的話。「格於皇天」就是商湯得伊尹輔佐成功,升配於天的意思,可見天神是人的祖先變的。

以地神為例:《左傳》注說:「土為群物主,故稱後也。其祀句龍焉。」句龍是共工氏之子,可見地神也是人的祖先變的。

以谷神為例:谷神叫後稷,後稷根本是周朝的始祖,原來叫棄。唐堯使他做稷官(土地的官),號曰後稷。後稷開始傳了十五代,就到了周武王,就得了天下。可見谷神也是人的祖先變的。

祖先變神仙

關於中國人對上天的看法,從文字學上,可以告訴我們不少真相。「天」字在古文字中,本來是一個像人形的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在金文(盂鼎、彔伯戎敦、毛公鼎)中,都是如此。王國維在《觀堂集林·釋天》中說:「殷虛卜辭作……所以墳其首者,正特著其所象之處也。」「帝」字在古文字中,「像花萼全形」,「示生殖緊盛之義,與祖字象生殖者同」。「祖」字的左邊「示」字是崇拜,右邊的「且」字是男人生殖器。這些字眼,都跟人和生殖有關。再查《詩經》《書經》,有「文王在上,於昭於天」「三後在天」「對越在天」「桓桓武王……於昭於天」等等,顯示了「帝」死後也就加入了「天」的行列。這些證據告訴了我們,在古代,「天」「帝」「祖」這些字眼間,距離是多麼近。

在甲骨文中,殷人「祀帝」「祀祖」是很明顯的,但「祀天」就不明顯。這說明了最早的「天」,是近於「帝」的;最早的「帝」,是近於「祖」的。「天」的觀念、「帝」的觀念,只是祖先神的觀念。

所以,當我們看到《詩經》《書經》裡那些統治者祭祀的情況,那些有牲畜等供品的奉獻,就可以瞭解,祭天和祭祖對中國人無疑是一回事。

「天」的擴大

在周朝統一以後,中國才開始有像樣的統一王朝,才開始有嚴密的君臣之分。於是,「天」的觀念才開始擴大。換句話說,中國最早的上天觀念沒有那麼大。

隨著統一的局面,周朝不但接收了商朝的領土,也接收了商朝的鬼神。於是,不但人間的政權擴大了,天上的神權也擴大了。

《書經·盤庚中》記統治者盤庚對臣民的訓詞,有一句警告說:你們的祖先跟過我的祖先,你們若不聽話,「我先後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我的祖先就會找你們的祖先算賬,你們的祖先就會不要你們了,不管你們死活了!)這種心態,是典型的「訴諸祖先」的模式,最值得我們的注意。

在這種「訴諸祖先」的模式裡,證明了:

一、死後的祖先,會成為鬼神。

二、鬼神之間,仍有從屬關係。

三、鬼神可對活人施福降禍。

所以,地上的統治者,憑著他們可以通天的本領,打著死人的旗號,來統治活人。

可是,到了春秋以後,諸侯的權力變大了。他們開始自行通天了,不勞天子代勞了。在《左傳》裡,我們可以看到「天禍許國」「天未絕晉」「天實置之」「天奉我也」「天禍鄭國」「天將假手於楚以斃之」等話。這時候的「天」的觀念,顯然已不是「帝謂文王」(《詩經》)時代的專利了,「天」已經開始能同天子以外的巨公們打交道了。這真所謂「天低皇帝遠」了。

「天」的修正主義

不但「天」擴大了,有關一切天的事、神的事,也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地有了修正主義,例如:

一、在求神問卜方面,殷人最多,甚至定期祭祀每年高達三百六十次。後來就沒那麼頻繁了。道具方面,用龜卜的習慣也漸漸減少,用別的代替了。

二、在祭祖方面,古代人要離開家,在清淨地方齋戒幾天。後來就沒有這樣麻煩了。

三、在祖先象徵方面,古代人要用活人扮成祖宗模樣,坐在上面,給大家祭。後來只祭牌位就好了。

四、在祭品消耗方面,古代人要把整只的牛羊豬狗給燒到火裡、埋在土裡或淹到水裡,真是所謂「犧牲」。後來的人就小氣了,牲畜不但很少以整只出現,並且祭完了以後,由人代鬼神受用了。

五、在祭品項目方面,例如古代要獻鬼神以玉器,為了表示真的交出來,就把玉敲碎或丟到河裡。後來的人就捨不得了,就寧不為玉碎了,就根本取消了。

六、在禱告用語方面,古代人和神之間,有時候會發生討價還價的情況,周公就在祭祀時向祖先說:「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你答應我,我就把玉給你;你不答應,我就拿玉走了。)後來這種兒童式的討價還價取消了,人在禱告裡只說需求,不做試探了。

封禪的花樣

在這些修正裡,「天」是最特殊的,因為他最模糊。在一般人的感覺裡,他高高在上,遠不如其他的神跟他們那樣長相左右、那樣親近,所以一般人也就不太買他的賬。一般人是不祭他的,祭他留給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去做,這叫高高在上對高高在上。統治者祭「天」,叫「郊祀」。

因為「天」在天上,所以祭他的地方愈高愈好,愈高就離他愈近。當時人們相信最高的山是泰山,「登泰山而小天下」,可見泰山之高。雖然泰山實際上不過是一座小山,在中國的高山裡是小老弟,但是古人不知道,所以要上泰山祭天。

上泰山祭天,有專門名詞。在山上的祭叫「封」,在山下的祭叫「禪」,混在一起叫「封禪」。事實上「禪」是祭地,但在祭天大典中,祭地就給吸收了。

封禪觀念最早見於《管子·封禪》篇。齊桓公稱霸後,想封禪。但是管仲反對。反對的理由是古代聖王封禪,有十五種祥瑞出現,像東海有比目魚、西海有比翼鳥等等。現在我們沒有這些,怎麼好封禪呢?於是齊桓公就死心了。

到了秦始皇出現,他自負得很,要封禪,結果走到半山,碰到雷雨,弄得掃興而歸。

到了漢武帝出現,他又繼承這種封禪的觀念。《史記》有《封禪書》專寫這種大事。在這一方面,人們愈來愈籠罩在迷信的大霧裡。

上帝排行榜

在秦漢大統一以前,中國的天神是地區性的。《列子》中有「楚人鬼而越人機」的記載,可以顯見中國南方天神的地區性。《史記·封禪書》中有八神將的記載,可以顯見中國東方天神的地區性。但是隨著政權的擴大,神權也跟著擴大了。秦朝的原始地區性的神祇是公元前8世紀前用馬來祭的白帝;可是到了公元前7世紀,就加進青帝了;到了公元前5世紀,又加進黃帝、炎帝了。到了公元前3世紀,漢朝得了天下,漢朝的開國者——

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稱。」帝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說。於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漢書·郊祀志》)

漢朝開國者說等他來了才湊足五帝的數目,這種「天人合一」的氣派,隨著政權統一的局面,愈來就愈鬧大了。到了漢武帝時候,又聽了妖人謬忌的主意,在五帝之上又冒出一個太一,是個特大號的神。後來又槓上開花,在太一之上,加上天一、地一。這是公元前2世紀的事。六百年間,神權以政權為函數,變成政權的因變數,可以擴大到一至於此!最後,妖人公孫卿向漢武帝做了偉大的結論,那就是:人間的帝王修仙升天後,可以變成天上的帝王。最後的定案是:還是把太一當作唯一首席上帝,太一之下是五帝。漢武帝怕五帝太孤單了,給他們每位討了一位老婆,叫作后土(地後)。整個天神的結構就此完工了,就是太一、天五、地王的局面。

中國人對於天神的具象,到此就登峰造極了。

玉皇大帝及其他

從漢武帝以後,「神性」的「天」在中國,分兩個分支在發展著。第一個分支是愚夫愚婦的上帝與群神所象徵的「天」。這個「天」,在上帝方面,從太一慢慢轉移到道教的玉皇大帝的頭上。玉皇大帝是天帝,也叫玉帝、也叫玉皇、也叫元始天尊、也叫上清虛皇道君,11世紀宋朝真宗的時候(1015),他被尊稱作「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玉皇大天帝」。道教的神很混亂,道教中最早有上上太一的神,「人頭鳥身,狀如雄雞」。既叫上上太一,顯然是占太一神的便宜,而寓我在你上面之意。演變到後來,「人頭鳥身,狀如雄雞」總不太像話,於是道貌岸然的玉皇大帝便應運而生了。從此在中國民間,真正的「天」的象徵,就是玉皇大帝,具象開始明顯了。

除了這種太一式的特大號神之外,其實中國人真正信的、真正親近的,是群神,是一人一家一姓一集團一地區親信的神。試看漢武帝明著是頂禮太一的神,骨子裡親信的神,卻是他外祖母崇奉的家族小神——神君。漢武帝是中國愚夫愚婦的代表,他們心中的「天」,是太一到玉皇大帝級的,是群神級的。中國「神性」的「天」的最後流落,不過如此。

墨子的「天志」

第二個分支是思想家們的「神性」的「天」。這種「天」沒有什麼神的具象,既無人頭,也無鳥身,更不像雄雞了。但這種「天」卻有「神性」的意味、人格性的意味。它是《詩經》《書經》裡所指的那種有意志的、有情緒的、神得有點模糊的「天」。這種思想,首先出現在《墨子》的《天志》篇中,墨子主張「順天意」如何如何、「天之意」如何如何。

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然則義何從出?子墨子曰: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知者出。……然則,孰為貴?孰為知?曰,天為貴,天知而已矣!然則,義果自天出矣!(《墨子·天志》篇)

又說:

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則天菑將猶末止也。故當若天降寒熱不節、雪霜雨露不時、五穀不熟、六畜不遂、疾苗戾疫、飄風苦雨臻而至者,此天之降罰也,將以罰天下之人不尚同乎天者也。(《墨子·尚同》篇)

董仲舒的「人副天數」

這種「天」有意志、「天」有情緒的思想,到了漢朝,被董仲舒接收了。董仲舒又加油加醬,發明出他的「人受命乎天也」的「天人合一」大體系。董仲舒說:

人之身,首而員,像天容也;發,像星辰也;耳目戾戾,像日月也;鼻口呼吸,像風氣也;胸中達知,像神明也;腹胞實虛,像百物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於身。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臟,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

又說:

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於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這些硬把人跟「天」做外形比附的鬼話,最後愈比愈落實了,原來「天」是人的「曾祖父也」!

董仲舒這樣的比附,是有目的的,他是要「以人〔民〕隨君〔主〕、以君隨天」的,是要「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雖然他說天立君主,「非為王也」,「以為民也」,但是君主若是暴君,卻只有待於「天奪之」,人民是不能「奪」的。「曾祖父」是可以「奪」爺爺、爸爸的,兒子是不能「奪」爸爸的。因為君主是人民的爸爸,所以人民除了叫爸爸,是休想起二心的。

天路歷程

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神性」的「天」,最後演變成兩路:一路是愚弄愚夫愚婦的,這條路是純神權的發展,最後歸根在玉皇大帝和群神身上;一路是欺壓愚夫愚婦的,這條路是頂天之命以擁護君權,最後歸根在對天子的愚忠上面。這兩條路,都是可悲的、黯淡的,都是中國人的不幸。

在這兩條路以外,有沒有第三條路呢?

有的。這第三條路,就是相對於「神性」的「天」的一條路,那就是「自然性」的「天」。

「自然性」的「天」沒有「神性」的意味,沒有人格性的意味。這種「天」是沒有意志的、沒有情緒的。在中國的思想裡,我們可以找到這一股氣味。《詩經》《書經》裡有「亦傅於天」「翰飛戾天」「上天同雲」「天乃雨」等話,這種「天」又顯然沒有什麼「神性」。所以,又可以這麼說:中國古代對上天的看法,是「神性」「自然性」都有的,兩者劃分得有時也不明確。

梁啟超說:「商周之際,對於天之寅畏虔恭,可謂至極。」後來

宗周將亡,詩人之對於天,已大表其懷疑態度,如「昊天不傭」「昊天不惠」「吳天不平」(節南山)、「天命不徹」(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旻天疾威,弗慮弗圖」「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無正)、「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天之方唯」「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儕」(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蕩)、「昊天上帝,寧俾我遁」「瞻印上帝,曷惠其寧」(雲漢)。諸如此類,對於天之信仰,已大搖動。蓋當喪亂之際,疇昔福善禍淫之恆言,事實上往往適得其反。人類理性日漸開拓,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疑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啟超說後來人怨天疑天是對的,但他未免把「天」的「自然性」太挪後了。中國古人「神性」的「天」和「自然性」的「天」早就是並存的,並不是「宗周將亡」時候,人們才把敬畏的「神性」的「天」換成了質疑的「自然性」的「天」。人們怨天疑天,往往是指那個「自然性」的「天」,但也混同了「神性」。這種「天」在上層中國人裡叫「天」,叫「天道」;下層中國人裡叫「老天爺」。《豆棚閒話》裡罵「老天爺」說: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

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

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這種怨天疑天的「天」,就是司馬遷怨疑「天道」的民眾版;這種怨天疑天的「天」,就是「神性」的「天」與「自然性」的「天」的混同,是中國思想的一個特色,雖然看來有點模模糊糊的。

孔子的「天」

這種模模糊糊的情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孔子的時候,「天」的思想已經在轉變,已經開始擴大,擴大到不但可以支援有德的統治者,而且可以支援有德的人了。在《論語》中,我們看孔子說的:

一、天生德於予。

二、知我者,其天乎?

三、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在孔子這種語氣裡,「天」仍是「神性」大於「自然性」的。因為「天」是「神性」的,所以人同「天」的關係是宗教性的,此所以有「禱」出現。到了宋朝,朱熹想把孔子的「神性」的「天」曲解成「自然性」的「天」,因此在注《論語》時說「天」即「理」字。但是清朝錢大昕就提出抗議。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三「天即理」裡反問,若天是理,那麼獲罪於天無所禱,就可變成向理禱告了,「豈禱於理乎?」當然是沒有這種道理的。

所以,孔子本人承認「天」是有「神性」的,這是定論。因為有「神性」,所以「天」是有意志的、有情緒的。孔子見了別人的小老婆(南子),他的學生子路不高興,孔子就發誓說如果怎麼怎麼了,就「天厭之!天厭之!」「天」可以「厭」人,其意志性、情緒性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承認「天」是有「神性」的,對鬼神問題,孔子就無法不承認。孔子是承認有鬼神的,但他主張「敬鬼神而遠之」,甚至「不語怪、力、亂、神」。為什麼呢?因為這些都是很難弄清楚的。所以,可以這樣近乎矛盾地說,孔子是一個「有神論的不可知論者」。

老子與莊子

比起孔子對「天」的思想來,老子、莊子顯然是進步多了。《老子》中有這樣的話:

一、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二、是謂配天,古之極。

三、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四、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這些話,表示「天」是有「神性」意味的。但是老子對「自然性」的興趣,顯然更大。《老子》中有許多「自然性」的話,他攻擊「天地不仁」;宣傳「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張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認定「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些話,都可看出老子真正興趣的所在。

到了莊子,「自然性」的意味更細膩了。《莊子》中有這樣的話:

一、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二、無為為之之謂天。

這是很明顯的「自然性」。這種「自然性」,甚至一直滑到人為上: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話說到這一地步,天的「神性」一點也看不到了。

荀子的偉大思想——《天論》

到了荀子,這種「自然性」的「天」,已經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荀子》中雖然也有「居如大神,動如天帝」的舉例,但是荀子思想的真髓,卻是那洋洋滿篇的《天論》。荀子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捨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列星隨旋,日月遞熠,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聖人為不求知天。

正因為不要管天幹的是什麼職務,正因為要「不求知天」,所以才能「知人之所為者」,才能自助而不求天助。「天」是不能助的,因為「天」的現象是沒有意義的。荀子認為人間的治亂,和「天」沒有關係,因為日月星辰、寒來暑往「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和四時也沒關係,因為春發夏長、秋收冬藏,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至於天上的流星、森林的怪聲、日食、月食等等,只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是與人無關係的。至於天旱去求雨,求不求都是一樣,「猶不雩而雨也」,也是與人無關的。荀子最光芒萬丈的結論是: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與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這是告訴我們,把「天」看得偉大而順從它、歌頌它、坐待它的恩賜,不如畜養它、控制它、利用它,叫它為人類服務;把天物看成就是那樣的,不如用人類的心智去增加它們、改變它們。放棄人為的力量而指望「天」,那是不合乎「萬物之情」的。這樣的戡天參天、這樣的利用厚生、這樣的開物成務、這樣的「能治天時地財而用之」,才是人類應該走的正路!

可惜的是,兩千年來,由於獨尊孔孟的關係,荀子的高明思想一直被忽略、冷落了。對「天」的思想雖然荀子早就為中國人做了高明的導向,雖然這種導向早就符合近代自然主義對「天」的正確看法,可是兩千年下來,所生的影響卻很有限。研究中國思想史,寫到這兒,真不禁有點悲憤,真不禁有「天道無親,常與愚人」之歎了!

1983年1月15日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