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夢錄

生物系學生會主席吳曉強搓麻將一直到半夜兩點還不肯罷手,極力主張要干個通宵。阿飛說算了,明天我們系有考試,等過幾天我把女朋友的靴子賣了再來跟你幹。說著便和中文系的劉沛陽先走了,順手抓了包老臭的「長樂」。老臭打了三個洋蔥味兒的呵欠,說你先走吧,我負責鎖門,明天得打電話把窗戶補上,不然夜裡在這兒戰鬥太冷。

吳曉強在夜風裡賣了一會兒傻,一咬牙還是摸回了宿舍。不過他不敢睡,他知道那聲音就要來了。同屋的其他五人都睡在帳子裡,沒有一個打呼嚕放屁的,使他覺得漆黑的房間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床邊等死。他打了個冷戰,後悔自己回來,心想不如再去辦公室,好歹在桌子上忍一宿。可走到門邊,他的手在前往門把手的途中停止了,他彷彿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瘦高的人影,沒有五官,可是卻有兩道墨黑的目光穿透門板,直剌入他的胸膛,又從後背穿出去,把他斜釘在地上。一霎時,吳曉強停止了呼吸,他的血液結了冰,眼睛瞪得大大的,連手也不敢縮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吳曉強活過來,心裡說我怎麼這樣膽小,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我跟任何活人都無冤無恨,誰會來害我呢?昨夜的事,肯定不過是個小偷而已。再說我既有膽量回來睡,就沒有膽量搞他個一清二楚麼?這樣想著,他一步步退回到床邊,生怕弄出什麼響動。他覺察出自己的膽怯,並進一步為這膽怯所威懾。他自覺神智很清醒,但行動彷彿被另一個靈魂在驅使。他眼看著自己脫了鞋,和衣躺人被中,眼看著身體伴隨著帳子微微篩糠,眼看著兩滴莫名其妙的水珠從眼角滾出去。那個死神般陰冷而低啞的聲音又浮上耳邊:「不許告訴別人!明天見!」吳曉強渾身一抖,霎時間失去了肉體感,他的直覺只能聽到心臟在怦怦地讀秒,五,四,三,二……吱——,門一下子開了!然後是一片沉寂。吳曉強的整個軀體變成了一具殭屍,十個指頭硬硬地緊摳著床單。沉寂,還是沉寂。也許是幻覺吧?也許是沒進來?吳曉強偷眼一瞥,啊!帳邊早已兀立著一峰看不見頭部的黑影。一股呼喊的本能從胸腔湧上來,可剛到喉頭就淹沒在一團石灰中,吳曉強成了啞巴。

沉寂無聲,然而一條黑色的肢體伸進帳來,立刻有五抓鋼鉤扣上了吳曉強的額頭。吳曉強背部的汗毛根根豎挺起來,把他懸空支在床上,除了額頭上那五處與異物的交接點,他肉體的其他部分都死掉了,那五抓鋼鉤彷彿是個擅長聯奏的音樂家,一會兒是打擊樂般地敲著鼓點,一會兒是彈撥樂般地輕攏慢捻。忽地一切停止,冥冥中傳來死神般陰冷而低啞的聲音:「不許告訴別人!明天見!」

一片沉寂。吱——,門關上了。吳曉強的心臟重新開始工作,汗毛一齊龜縮進毛孔,軀體死死粘在床上如同死狗。覺出褲子裡一片汪洋,他尿了。

第二天中午,吳曉強起來,走廊裡爽朗的髒話和窗外花枝亂顫的笑聲,使他確信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堅定這種感覺,午飯後他號召拱豬。給上鋪的禿子李貼了一臉的紙條。然後下午去參加人體解剖實驗。

標本是個瘦長的男子,面如刀削,鼻形鋒利,雙眼緊閉如同自古就沒張開過,兩隻手筋骨暴突彷彿兩隻五爪鋼鉤。吳曉強越看越喉頭緊縮,許多莫名其妙的念頭在他腦子裡碰撞翻滾。老師給了他一次動刀機會,他下意識地叉開五指,扣在標本的額頭上。大家奇怪地望著他。他終於親手切下去,似乎了卻一樁心事。

吃罷晚飯,他去找阿飛,說自己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阿飛換睡兩晚。阿飛百般不願意,一會兒說自己的床靠著門太冷,一會兒說自己的床太髒。後來吳曉強才明白,阿飛的女朋友有時需要在半夜溜進來,阿飛是怕他冒名頂替佔了便宜。於是他又去中文系找劉沛陽,劉沛陽一口答應,但是告訴他不許偷走枕頭下面的畫片。

夜裡,吳曉強哪能睡得著?他設想了三種可能性。第一,世界上大概真的有鬼。第二,這是哪個壞小子的惡作劇。但這兩種都沒有任何邏輯根據。那麼第三種,莫不是她?

她是去年夏天發現吳曉強與韋雲香的情書的,於是便帶上結婚證書,連夜從清華跑來北大。把吳曉強叫到湖邊,說給他一次回心轉意的機會。因為兩個人好了五年,共同考了三年大學。最後一次根本都不指望了,高考前悄悄領了結婚執照。沒想到喜氣一沖,兩人分別考人了北大、清華。吳曉強曾溫柔地威脅她說,假如她變了心,他就把結婚證交給她的學校,寧可兩人都被退回。可現在輪到她來下最後通牒了。吳曉強想搶過結婚證,她拚命不給。兩人掙扭著落人水中,吳曉強一拉一推,終於得了手。遠處有人聞聲而來,吳曉強慌忙逃走,過了幾天,他聽說清華有個女生跳湖自殺了。

莫不是她沒死?

吱——門開了。

劉沛陽自從去年失了戀,就成心不打算好好活了。開頭想去碰死在蔡元培銅像上,可白天那地兒狗男女太多,深夜又陰風慘慘,怪嚇人的,所以一連兩個禮拜都沒機會下手。最後一想,反正我是決心一死了,只怪天時地利不好,就算我已然死了吧,留著這具活屍首,替我那屈死的靈魂伸點冤。

從此劉沛陽活得煞是瀟灑自在。打圖書館借來的每本書,他必要配上幾幅美人出浴圖。在食堂擠著買扒肘條時,經常順手把鼻涕之類抹在前面女生的背上。最近又構思出一種新的消遣:夜裡披上黑衣服出去嚇人玩。

一個人越是膽小,他從別人的驚恐中所得到的快感就越大。劉沛陽頭一宿是趴在斯諾墓後面,聽前邊石凳上那一對寶貝兒正情酣意濃時,先用石塊敲了下墓碑,然後就把那黑盔黑甲的身軀莊嚴肅穆地從碑後面「長」了出來。那女孩子本來就處於缺氧狀態,一眼看見這個魔鬼,當場斷氣兒。幸虧那男生是個殺豬的後代,抱起玉體便跑,好容易三吹兩挺把女孩子弄活了,他自己又昏過去了。

在斯諾墓一帶玩了幾番,傷風感冒了,而且自己也有點害怕起來。劉沛陽又改在宿舍樓裡進行。不少男生宿舍夜裡都忘了插上門,劉沛陽就帶上手電溜進去,不偷也不搶,先連問三聲XXX在嗎?然後拉開門那邊的帳子,用手一推,等睡者一睜眼,他就把手電豎在自己下巴底下往上一照,回身便走。每夜玩一個。這天他正琢磨夜裡該到別的宿舍樓去玩玩了,生物系的「麻友」吳曉強來找他,說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他換睡兩晚,劉沛陽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了。

半夜一熄燈,劉沛陽蒙頭便睡。到了後半夜兩點半,他憑著職業習慣準時醒來準備工作。頂盔貫甲,罩袍束帶,一切結束停當。操起手電,躡步摸到門邊,伸手剛要拉門……吱——,門自動開了!

一霎時萬籟俱寂。劉沛陽疑心自己打開了一面大魔鏡,他看見門外立著一尊同自己一樣的黑夜人,只是手裡沒有電筒,尤其可怖的是,臉上沒有五官,只是一團灰藍色的肉在黑暗中閃出微光。劉沛陽的雙腿變成化石,彷彿李鬼遇見了李逵。那人也靜立著,雙方似乎都不敢動一動而又唯恐對方動。一個世紀過去了,劉沛陽的雙腿開始風化,眼看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突然那人抬起一條黑臂,伸過來。劉沛陽舌頭一短,肚皮貼到後腰上。那條黑臂沒有碰他,而是吱的一聲,把門拉上了。

劉沛陽呆立許久,慢慢找回了自我。脫去鬼服,把自己裝進被窩。窗外隱隱傳來五道口火車的長鳴。劉沛陽想,這一定是上帝給我敲的警鐘,是對我一年來惡行的懲罰,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以我之道還治我身。我現在就像那魔鏡裡的我一樣,沒有五官,沒有血氣,沒有人氣,我是真正死去了,像一具活屍首。就為了一個女孩子,把自己折磨到這步下流無恥,毫無人味的鬼境地,我真是太愚昧了……也好,就算是到地獄裡走了一遭吧。從明天起,我要洗手自新,重造一個純潔健美的劉沛陽!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只是今夜的事真出奇,那個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呢……

中午,劉沛陽去找吳曉強一塊兒吃飯。吳曉強問他睡得好麼?他說非常好,還編了個夢,說夢見裡根請他吃餃子,裡根牙不好,只能吃皮兒,他就把餡兒都吃了。他又問吳曉強睡得如何,吳曉強說還湊合,只是你們宿舍老孔回來太晚了,嚇我一大跳。

兩人繼續換睡了一個禮拜,萬事平安如意。於是各歸本位,但心上那個問號卻越烙越深了。

眨眼又是週末,吳曉強忽然收到韋雲香的一封信,說她跟現在的男朋友又拜拜了,心情很寂寞,希望吳主席能寬懷大度,去看望她一下。吳曉強見信百感交集,最後歸成一句話:女人真不是東西!左思右想,他便去找劉沛陽,說哥們兒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又聰明又風騷,你不是就喜歡這樣的嗎?劉沛陽一聽,滿心長草,借了一套西服,騎上三十元人民幣買來的奔馳,隨著吳媒人去了。

韋雲香靜靜地坐在奶白色的檯燈下,一見吳曉強帶著個衣冠楚楚的同伴進來,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沒等吳曉強說話,她輕盈地飛過去,一下子撲進吳曉強的懷裡,花妖狐媚地說:「你怎麼才來呀!想死人家了!」吳曉強張口結舌,正想說什麼,嘴卻被一個開花石榴堵住了,接著一條小蛇鑽了進來。

劉沛陽在一旁愣了幾秒鐘,怒火頓生。心裡說好哇姓吳的,我拿你當朋友,你把我當孫子。空騙我一趟還不說,當著我的面你們就干,簡直把我看成一條狗,劉沛陽想著轉身就走,心中有個念頭一閃。看今夜,老子怎麼收拾你!

春天來啦,老臭真高興,又可以看見那麼多光著的腿啦。

晚飯前跑了六個宿舍,籌集到十八張一角錢的菜票,老臭又美美地吃了頓小炒,舔淨了飯盆兒。把指頭上的油轉移到頭髮上,順手扯起塊抹布揩了揩嘴,一跺腳,老臭奔舞會去了。

那女孩兒真有眼力,貼在老臭的胸前說,你挺有男子漢氣息的!老臭喜得滿後背跑老鼠,連連說「不客氣,不客氣」。正要請教芳名,忽然耳朵被人一拽。扭頭一看,是中文系的老鄉劉沛陽,舞曲隨即結束了。

劉沛陽說老臭你丫的真快活,哥兒們今天可栽了。剛才在清華被三個小子給揍了,領頭的那個鑽進了女生宿舍。怎樣,能不能幫哥們兒出了這口氣,你明天的伙食,我包了。老臭一拍胸脯,走!劉沛陽說別忙,我再去找兩個老鄉,今晚九點半,咱們在夢巢集合,先喝一頓,然後出發。你在這兒繼續快活一會兒吧。

夜色像酒似的,一口一口地深下來,醉下來。吳曉強終於抵擋不住韋雲香的銷魂大法。決定留下來住一夜,反正這宿舍的其他幾個女生今晚都不回來住。至於劉沛陽那裡,明天回去解釋下就是了。

誰知剛過十二點,猛然間光光光一陣砸門,有人叫道:「開門開門!我們是保衛部的。」吳曉強大驚失色,無奈何忍痛割愛,抓起衣褲,拉開窗戶,說了聲「我先走,你掩護」,縱身從三樓跳了下去。

剛一落地,呼啦啦圍上來幾個蒙面人,手舞棍棒,兜頭蓋腚把他打了個披麻戴孝,最後每人一腳,把他踢進壕溝。等他從疾風暴雨中醒過神來,四周黑壓壓什麼都沒有了,只聽從不遠處三樓的一個窗子裡隱隱傳來許多人爭吵的聲音。

第二天中午,劉沛陽把酒行賞。老臭舌頭在嘴裡進進出出地說:「我,我這個人,就,就愛給,給朋友兩,兩肋插刀。美不美,家,家鄉水;親不親,故,故鄉人……」忽然阿飛敲著飯盆走過來,伸手握住一瓶啤酒叫道:「好哇哥們兒,喝酒不叫我,吃獨的,也不怕出門摔死。哎!知道嗎?吳曉強昨天摔傷了。」劉沛陽忙問怎麼摔的,阿飛說:「聽說是在什麼地方滾了樓梯,摔得渾身是傷。他不去住院,估計可能沒大事兒。他還說不想見人,不願意別人去看他。我這都是聽他們宿舍禿子李講的。」劉沛陽說既是這樣,你們就甭去了,我代表哥兒幾個看看他就得了。

劉沛陽去看吳曉強撲了個空。吳曉強搬到系裡的一個實驗室住去了。潘老師聽他說摔得一身傷,非常心疼,說你就住這兒靜養兩天吧,明天我把那兩隻大白兔殺了給你吃,反正做實驗也用不著。國家一年給我這點實驗費,唉,連給我女兒做個兔皮大氅都沒辦法。

夜裡吳曉強坐在燈下,疼得睡不著,滿肚子的問號也鋼鉤似的撓扯著他的心。是誰打的我?保衛部怎麼會知道?韋雲香那邊不會出婁子吧?她對我究竟什麼意思?我怎麼對付她呢?潘老師幹嘛總跟我提他女兒?還有前些日子那個魔鬼……吳曉強瞪大著眼睛在寬大的屋子裡漫無目的地東瞧西望。當他的目光在對面牆角用一大幅黑布蒙起來的那具人體骨骼上時,吳曉強驀地呆住了。他看見那幅黑布在動!好像裡面有活人在呼吸和動作。吳曉強的全身一下子不疼了,他死死盯著那黑布,肺活量壓到了最低。

那幅黑布微微抖了抖,忽然從黑布裡發出幾聲怪笑,「哈、哈、哈。」笑聲不高,但在這寂靜的屋子裡顯得森嚴無比。千冷的音波摩擦到所有的物體發出迴響,像刀子一樣直逼上吳曉強的喉嚨,吳曉強失去了思維。

那黑布又抖了一抖,發出一句問話:

「你是在看我嗎?」

聽到一句人類的語言,吳曉強的恐懼似乎減少了一成。他張著嘴說:「哦,哦,不。哦,是……」

「你相信特異功能嗎?」

吳曉強蒙曨覺得對方希望他答相信,便說:「相信。」

「我現在可以決定你的生死,你願意服從我嗎?」黑布飄擺了一下。

「你過去的一切,我全部掌握。跟著我,你會得到幸福。否則,你的那些秘密就會被人們知道,你考慮一下。願不願意當個浮士德,把靈魂出賣給我?」黑布鼓脹了一下,又癟回去。

「你要我幹什麼?」「我要你擺脫庸俗和煩惱,過一種豐富而美妙的生活。」「你是誰?」「你想選擇上帝嗎?」「不,不。」「那就是說你無條件同意了?走過來,把我這身人的衣服扯掉吧。」

吳曉強起身走過去,彷彿每一步都踩在魔鬼的牙齒上。終於走到牆角,痙攣著伸右手。心臟跳到每個毛孔。一咬牙,刷的一聲,黑布揭開了。

阿飛衝進宿舍,操起地質錘,回身就往外跑。葉嵐緊緊抱住他:「阿飛,求求你,算了吧,打了他一頓就行了。」阿飛一肘把她挑出去,順勢左右開弓,啪啪給了兩記硃砂掌。口中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以前怎麼沒告訴我!不行,我非把他的蛋敲碎不可!」說著就黑旋風似的捲出門去。

葉嵐捂著一張辣臉跑回宿舍,蒙上被子哭了一頓排骨的工夫,覺出肚子也開始嗚嗚直哭,便起來去找阿飛。剛到他們宿舍門口,一片酒香像一條大舌頭似的舔上她的面孔。阿飛正跟同屋的幾個哥們兒,還有中文系的劉沛陽和生物系的老臭在推杯換盞。只聽阿飛說:「媽的,我還沒打夠,他先跪下了,抱著我的腿流涕,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她呀!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呀!將來你要不愛她了可一定把她還給我呀!弄得我七分噁心三分感動。媽的你們說這麼一個爛貨居然給我戴了眼罩!我真應該把他們倆綁在一塊兒揍。」劉沛陽眼尖,看見葉嵐走進來,忙叫道:「哎,嵐嵐來啦,阿飛正要揍你哪!」說著給葉嵐騰出個位子。

葉嵐撇撇嘴說:「他就會揍人,沒良心。」阿飛一蹲啤酒瓶:「對!我的良心叫狐狸精給吃啦!那小子有良心,你去找他吧。」葉嵐聽了,又做欲哭狀。幸虧劉沛陽主持公理,將阿飛批評一番,說他不知好歹,思想封建,對親人不夠體貼等等,又誇了他一番男兒血性,英雄氣概之類。眾人齊聲哄笑,一致決定將阿飛和葉嵐趕出去單獨談談。葉嵐趁機抱定阿飛粗壯的肘條,打了個小鞦韆,二人低眉順眼地出去了。

劉沛陽一聲令下:「吃!」眾兄弟頓時滿臉是牙,老臭主動要求刷碗。魏乃清問了句:「怎麼沒叫吳曉強來呀?」老臭說:「人家才不願來吃這狗食哪。」劉沛陽說:「也是呀,吳曉強最近好像發了,動不動就買兩份小炒,床底下全是罐頭。」魏乃清捻著唇邊那幾根黃毛笑道:「怕是交了桃花運吧,沛陽,你去查訪清楚,咱們好好敲他一桌。」劉沛陽微微一笑:「就怕他交的不是桃花運哪。下禮拜我們班去廣西實習,再見面恐怕就是下學期了,諸位應該祝我多交點桃花運才是啊!」

劉沛陽果然不虛此行。實習結束後,又在柔山媚水間逗留了個把月。沒想到樂極生悲,不得不悄悄跑到柳州打了一個療程的青黴素,心中又是喜悅又是後怕。那位江湖郎中看出他是大學生,狠狠地敲了他一筆,弄得他囊空如洗。幸虧發現了一塊上寫「北京大學校友會」的牌子,劉沛陽闖進去騙了50塊錢,這才得以榮歸。

一下火車,頭一個感覺就是:北京的姑娘真難看!開學已經半個多月了,不知學校裡又出什麼爆炸新聞沒有。急急趕回燕園,一進南大門,頓時舒坦許多:呵,還是北大女孩兒有味兒!跑到三角地廣告欄,一路看過去,倍感親切。有一則轉讓女朋友的啟事,兩張處分上學期考試作弊學生的佈告,最多的是斗大的一個「舞」字。忽然,一張大照片映入劉沛陽的眼簾,旁邊一行大標題:沉痛悼念我系三好學生吳曉強。劉沛陽急忙往下看:

「我系三好學生,中共預備學員,學生會主席吳曉強同學,於九月二十五曰夜在宿舍樓頂練氣功時,因發功劇烈,不幸墜樓身亡。吳曉強同學學習刻苦,思想……」

劉沛陽簡直不能夠相信,吳曉強什麼時候學的練氣功啊?真絕了。仔細一看,下面紅紅地蓋著生物系的大印,沒錯兒。

琢磨了好幾天,劉沛陽越想越奇怪。老臭告訴他當時誰也沒在現場,是早上兩個打羽毛球的女生發現的。據禿子李講吳曉強開學以來每夜都要上樓頂去發功,可是誰也沒見過。劉沛陽同屋的老孔說吳曉強死的前一天來找過他,問劉沛陽怎麼還不回來。老臭說他們系料理得相當不錯,吳曉強的父母來捧走了骨灰盒,對系裡非常滿意。

劉沛陽心裡亂得像個雞窩。實習之前,吳曉強找他說過那天晚上是誤會,全是那女孩兒不好。劉沛陽做出一副表面相信心裡不信的樣子。實際上有一半信了,不過因為想到自己的報復行為太陰損,在感情上不能容忍自己相信而已。說起來,吳曉強對他還是不錯的。在麻將桌上,吳曉強那副運籌帷幄的風度也令他十分欽佩。可是一個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永遠見不著了。上帝無緣無故在你的視野中硬抹去一個人,這個人臨死也不知道曾經挨過你的一頓毒打,或許是知道了而不說?劉沛陽心頭發堵,又想起跟吳曉強換睡的頭一晚碰到的那個魔鬼,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你怎麼才來呀!想死人家了!」一句妖聲飄人耳鼓。對,一定跟她有關係,去問問看。劉沛陽給那輛奔馳換了個氣門芯,打足了氣,去了。「你找誰呀?」「我找你。」

「你是誰呀?」「你認識吳曉強嗎?還記得……」

「我不認識。」「不對,你認識!咱們出去談談好嗎?」

「都快熄燈了,我不敢出去。」

「那你另外定個時間地點吧。」

「這樣吧,你跟著我去一個地方,我相信你不是流氓。」

「那太好了。」

「等我換一下衣服。」

劉沛陽尾隨著她走進一片草木蔥蘢的小花圃。一轉彎,她不見了。劉沛陽「喂」了一聲,忽地不知從哪兒跳出幾個蒙面人,手舞棍棒,三下五除二,將劉沛陽打倒在地。

阿飛因為打人被武術協會開除後,手腳一直奇癢。有時把女朋友葉嵐領到無人處揍上一頓,聊以救急。可日子一長,看看嵐嵐那副溫順可憐的小模樣,阿飛也實在下不去手了。阿飛是個善良人,他決心要在今晚名正言順地開開齋。

喝過四瓶啤酒,阿飛就要出門。葉嵐拽著他說阿飛阿飛你別去惹事了心裡不痛快你就打我吧打我吧打我吧。阿飛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去清華找個老鄉,明天就回來。葉嵐不相信。阿飛只好騎車帶著她直到清華大門口,然後讓葉嵐自己騎車回去了。阿飛橫著膀子往前走,見一個撞一個,虎蹚羊群一般。碰見走過來的是一對兒,他專從中間硬斷,心裡說這叫「一挖雙打」。有幾個不服氣的想理論理論,被阿飛從鼻孔中噴出兩道酒氣,先自亂了邏輯,湧到嘴邊的話一律變成了「對不起」。阿飛漸漸感到一種孤獨的悲哀。他想起中文系的錢理群講魯迅,說戰士走進無物之陣,壞蛋們對他一律點頭微笑,就是不敢正面廝殺,讓戰士在空虛和煩躁中衰老死去。阿飛想魯迅真他媽偉大,幾十年前就把我的事兒寫得這麼準確形象。阿飛把自己沉浸到那種戰士的豪勇之中,充分體會並肯定之後,覺得不能再上這無物之陣的圈套,一定要抓住壞蛋們的把柄,出師有名。也不妨先休息一下。這樣想著,阿飛走進一片草木蔥蘢的小花圃,仰面躺下。天上那彎慘白的月牙,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在雲層間不露聲色地移動。

忽然身邊窸窸窣窣一陣響,阿飛以為是有人來從事他和葉嵐也偶一為之的那事兒。接著卻聽見幾個男子的聲音在悄悄議論什麼,隔著小樹叢只聽清了幾個「打」字。阿飛直覺地感到:來戲了!心想這些王八蛋剛才不敢動我,專等老子躺下了來會我的餐。我就這樣等著你,三四個丫的老子還不在話下。

阿飛翻身斜趴著,準備隨時一躍而起。四五分鐘過去,沒有動靜。阿飛忍耐不住,正要爬起,忽然樹叢後踏過來幾聲碎步,一條躍動的白腿絆在他的腰間,跟著就好像有一板車饅頭翻扣在他的全身。阿飛本能地一個兔子蹬鷹,那堆饅頭哎喲了一聲,就被阿飛反騎在地上。阿飛聽出是個女的,正不知所措,前邊忽然傳來幾聲慘叫和一陣鈍器擊打皮肉的悶響。阿飛便要起身過去,不料脖子卻被兩條玉臂死死繞住連同他的腦袋一點點拉下去,拉下去……同時感到身下的其他區域有許多小貓小狗在不老實。阿飛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包括跟葉嵐在一起的時候。一時間六神無主,四體失控,任人宰割了一會兒。前邊又傳來一聲大叫,阿飛頓時清醒過來,一個獅子擺頭,旱地拔蔥,跳將起來,就跑向前去。

只見地上癱著一具人形。撥過臉來一看,這不是劉沛陽嗎?劉沛陽看見阿飛,齜牙咧嘴說不出話來。阿飛四望,靜無一人。他說你等一下,就跑回剛才躺的地方,那堆饅頭早已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中午,劉沛陽一瘸一拐地帶著幾個哥們找上那間宿舍。可那裡根本沒有他和阿飛要找的不知道姓名的那位小姐。劉沛陽描述了一番長相,阿飛也補充了些胖瘦資料。小姐們嚷著說沒有沒有要睡覺了別搗亂。劉沛陽咬定就在這屋要求辨認。小姐們又氣又笑。於是除了屋裡已經站著的兩個外,嘩啦啦又從帳裡翻出幾車饅頭,嘰裡哇啦叫著一字兒推上前來。阿飛只覺得白浪滔天,連忙後退說你快認哪!劉沛陽逐個瞻仰一番說再沒有了嗎?人家說再有那就是你啦。劉沛陽說我可不跟你們一塊兒住。小姐們怒了,說你要是男子漢,就進來住吧,不住不是男的!沛陽慌忙伏雌敗陣,說對不起打攪啦,打攪啦對不起,率眾退去。小姐們不依不饒,流氓笨蛋無賴痞子精神病送了他們好遠好遠。

人就這麼活著,劉沛陽想。對活著的人來講,死亡不存在。而對死去的人來講,死亡就是活著。所以生存和死亡不過是被某一堵假牆隔開的兩間黑屋。每個人都對前往另一間屋子充滿躍躍欲試的渴望——包括恐懼也是一種隱含的渴望。那麼我……吳曉強……他們……

老孔不同意劉沛陽的看法,但他只是故作深沉地搖搖頭,並沒有自己的看法。老孔說他覺得吳曉強的心好像有一半不在這個世界上。劉沛陽點點頭,沒有把自己的全部疑慮說出來。他想,也許有很多人都如我一樣,懷揣著一張或幾張通往另一世界的廢票。各自去尋找那扇門吧,何必要在此岸追求知音。

傷好以後,劉沛陽極少跟朋友們往來了。每天早早起來去圖書館搶座位,直到月過中天才回來睡個啞巴覺。阿飛最見不得這號人,當面罵他是孫子,說你他媽讓人揍那麼一回就沒尿啦?連他媽誰揍的都不知道,還叫那群小母狗給亂咬一通,連我都跟著臉紅。

阿飛終日百無聊賴。白天睡大覺,晚上睡不著,有時就到湖邊去遛遛手腳。這天子時三刻,他屏氣凝神,正練鐵牛犁地,忽然發現博雅塔頂端有一縷燈光閃了幾閃。阿飛緩緩收功仔細觀瞧,那燈光又閃了幾次然後就不見了。阿飛心下詫異,從未聽說這塔裡有人啊!他輕快地向塔邊走去。剛到塔下,耳後兩縷金風,阿飛甫一察覺,刷,兩隻大手牢牢抓定了他。

阿飛被蒙上眼睛,塞住嘴,帶到一間悶熱的屋裡。阿飛聽出屋子不大,屋裡至少有兩三個人。嘴裡的東西被抽下,一個帶著痰響的聲音問他:你是學生嗎?阿飛說是。又問他後半夜這麼晚到塔底下幹嘛,看見什麼了。阿飛說夜裡醒來想起白天鋼筆掉在湖邊了,想去找找。屋裡沉寂了一會兒,那聲音說我們陪你去找吧,先委屈你一下。於是嘴又被塞滿,一條麻袋套上來,接著雙腳就離了地。他感到自己被放到一張檯子上,然後檯子就吱吱嘎嘎運動起來,好像乘飛毯一樣。飛毯停住了,阿飛感覺身體又懸了空,突然好像被拋出去似的,一種飛翔的快感遍佈全身。很快聽見撲通一聲,阿飛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葉嵐是個癡情的女孩子。她一直等了阿飛49天,光尋人啟事就花了100多塊錢,最後已經到了不能天天吃小炒的悲慘境地,才迫不得已愛上了化學系的劉化青。劉化青便給他的父母和兩個舅舅、四個姐夫分別寫信說,北京的物價又漲了一倍,讓他們每家每月多寄10塊錢來。

別看劉化青是從山裡來的,他卻有著一股誰也瞧不起的派頭。一張白裡透青的石灰臉,配上把四個兜剪下去的中山裝,凜然一副「衣冠簡樸古風存」的非凡氣度。他祖上傳下來一本煉金神譜。可惜他們全寨子500多人,平均10個人才認識一個字。劉化青從小就立志要出外尋師,解開神譜。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父親的槍法被縣委書記看中,全家搬進了縣城,劉化青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叫做「高考」的東西。他矢志不移,懷揣煉金譜,考入了北大化學系。

父親每次托人寫來的信中都問,我兒煉金術學成了麼,幾時功法圓滿,能夠化鐵為金,也免得老父為養活全家,白天當犬馬,夜晚做盜賊,一顆頭拴在褲腰上。可劉化青深受德賽兩先生熏陶,越來越不把愚昧野蠻的父輩鄉人放在眼裡。如果沒有每月那一百幾十塊現大洋,早就宣佈自己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了。然而父輩遺傳給他的那種信仰卻是越來越根深葉茂了,這就是,糞土能夠煉成黃金。

葉嵐這天到劉化青宿舍去,一進門就見幾個人圍著劉化青正吵:「你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哪!你這哪兒是煉金?你這是煉炸藥!你再不收起來,我們就給你砸了。你要住這兒就不能搞,要搞就別住這兒!」看見葉嵐進來,幾個人才憤憤不平地散開。

晚上劉化青跟葉嵐商量:「我的實驗就要成功了,可是在學校裡沒地方。我想回家一趟,你想不想跟我回去?我領你到山寨裡去,山清水秀,比十渡,野三坡強一百倍。聽山歌,看打獵,還有巫師作法,吃飯不要錢,咱倆還可以住在一……」葉嵐聽得美美的,最後說:「還是等放了寒假再走吧,我們系管得嚴。再說,正好你們那兒冬天暖和,又可以看你們怎麼過年。」劉化青說:「不是我們,是他們。」

大年初五的晚上,劉化青向那口特製的大號坩堝裡加了最後一次硫黃。山洞裡昏黃的火把照在他蛋白色的臉上,閃出一種青熒熒的光暈。劉化青二目炯炯,對坐在山洞角落的葉嵐說:「嵐嵐,我看快要成了,最遲明天早上。嵐嵐你喜不喜歡金子,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金子?」葉嵐直直地望著他,望著那張神采奇異的面孔。過了一會兒說:

「青,我看這山洞風化得太厲害,斷層也特多,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咱們還是換個地兒吧。」

「沒事兒,」劉化青說:「小時候鬧地動,我們就跑到這裡來,洞裡有仙公保佑,一向是最吉利的。」看葉嵐還是有些似信非信,劉化青又說:「咱們今夜去看殺牛吧。等明天早上回來,仙氣上冒,金子就成了。」

葉嵐還從未見過、聽過這樣殺牛的。四條漢子把四條牛腿死死箍定,兩條漢子牢牢把住兩彎牛角,用一條白綾將牛嘴纏起來,然後兩條漢子一邊一人,高舉起磨得雪亮的車輪大斧。一個身穿紅袍,頭系紅綾的凸眉瘦骨的老頭走出人群,咿咿呀呀哼唱了一陣,周圍的幾百人跟著他唱了最後一句,如此三遍。老頭走上前去,把手放在牛鼻子上,咿咿呀呀又哼了一陣。牛嘴被纏著,不能跟著他哼。但葉嵐看見,從牛眼睛裡滾出兩顆亮晶晶的水珠,越來越大,像兩個乒乓球那麼大,落在地上。老頭退回去,突然高吼了一聲,接著就是幾百人的一片吶喊。葉嵐嚇了一跳,只見一道銀光閃過,嗖的有一隻紅箭射向夜空。那牛在六條漢子的把握下一動不動,錦緞般的身軀在火光中熠熠閃耀。牛尾狠命地向小腹抽了一下,就昂然豎起,微微搖動著,像一根如泣如訴的旗桿。銀光閃閃,人聲鼎沸。牛嘴上纏的白綾開始滲出幾點鮮紅,很快就漫透了,變成一條紅綾……

噴薄的朝陽把襯在下面的長雲染成血紅。葉嵐心有餘悸地跟在劉化青後邊走向山洞。突然劉化青站住,抽了抽鼻子,大聲叫道:「冒仙氣了,冒仙氣啦!」他丟下葉嵐,瘋了一般地向山洞跑去。葉嵐追過一片小石林,眼見劉化青奔進了山洞,同時隱隱聞到一股藥香。她大聲喊著:「化青,快出來!」就狂奔過去。離洞口還有十幾米,猛然間天崩地裂一聲巨雷,洞口不見了,化青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葉嵐連自己也看不見了。

葉嵐像個新生兒似的,從那座縣城最豪華的醫院走出來,神情恍惚,一如做了個夢。

一片七扭八歪的面孔哭著笑著把她擁上火車。火車開了,一切都不曾存在過。所有的存在密密麻麻地向後飛逝,唯一使她感到實存的只有火車。她不敢伸出手去證實自己的感覺,害怕失去這唯一的精神依賴,她甚至不敢動用任何感官來證實自己的存在。當她意識到這一想法,不禁暗吃了一驚,懷疑自己剛剛走出的是一座精神病院。她從來沒有這樣敏感過,從來沒有這樣明晰地意識到自我和自我以外的東西。於是有一種脫離的恐懼開始襲擾她的胸口,這就是孤獨嗎?她想。周圍的一切都冰冷而血腥,彷彿是寒武紀的古生物。火車內的一切,連同她,都僵硬地被固定著,而車外的世界套住這個叫火車的東西,非常潤滑地向後奔跑,好像一具圓筒形的刨子在一層層地剝皮。葉嵐有點擔心車外世界的無限性,一旦這些山和樹,白雲和蒼天,房屋和土地,統統跑光了可怎麼辦呢?那時的火車會掉到一個無窮無盡的黑空中去嗎?她渴望火車快點停下來,渴望世界快點停下來。她渴望重新感受到生命,這種感受彷彿已經喪失幾千年了。她無力承擔單獨的自由,她寧肯到群體中去昏睡,寧肯被眾多熟識的面孔分食,而絕不願獨自君臨一個雜亂無章,沒有色彩和溫度的世界。

像個新生兒似的,葉嵐走出了北京站。世界停止了飛跑,一切的流動都以她的腳步為圭臬。自我像一坨放人水中的冰塊,消融,擴散,然而卻彷彿更加充實而沉重。葉嵐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且她還不知道,這一段奇異的感覺,在她的一生中也許只有這一次,以後就會像夢一樣消失在她意識的磁帶上。

宛如憑著前世的記憶,葉嵐欣喜地看到一切如故。北京如故,中關村如故,北大如故,31樓如故。她張大著五官,一把推開寫有她名字的宿舍的門。啊!葉嵐不禁驚呆了。

床邊坐著一個人,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叫葉嵐苦苦等過四十九天的,阿飛。

破鏡重圓,阿飛自然少不得狠揍了葉嵐幾次。葉嵐在疼痛中喜淚縱橫,沉浸在溫暖的粗暴和專制的厚愛裡。阿飛幾乎天天要拷問她一個小時,尤其是寒假裡的無恥行徑。葉嵐當然要賭咒發誓,把重大情節掩蓋過去,專在風土民俗上大肆渲染,不時加以刻毒的嘲罵,說劉化青是如何的愚昧傻帽兒,如何的青面獠牙,如何的待人冷漠無情,特別是連打人都不會。阿飛終於宣佈了大赦,說活該這小子炸死,凡是想佔我便宜的孫子,都得炸死。

葉嵐也試著問阿飛,這麼長時間不見,到哪兒去了。阿飛說跟人去做了趟買賣,沒賺著錢,所以只給你買了一打內衣。葉嵐問學校怎麼不處分你,阿飛說大概我的檢查寫得很深刻,感動了領導。葉嵐不大相信,但也不敢多問。可是有一天,阿飛興奮之餘,露了兩句:「嵐,我實話告訴你,我是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去啦,那裡是另外一個世界。嵐,你猜我看見誰啦?」葉嵐忙問看見誰啦?阿飛卻一下子醒了酒似的打住了:「不,這不能告訴你。我這全是瞎說,逗你玩呢,我是跟人去廣州做了趟生意。」

春暖花開,阿飛覺得很無聊,便想過個生日。葉嵐說你生日不是在十月份嗎?阿飛說早過幾天有什麼不可以?我愛哪天生就哪天生!我告訴你十月份那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我,我是我父母撿來的,你一點也不知道同情我,心疼我。阿飛說著還掉了一滴眼淚。葉嵐趕緊吹吹拍拍哄了一陣,說那就過吧。於是請來中文系的劉沛陽,生物系的老臭等幾個朋友,吃喝玩樂一番。打麻將時,老臭連點了兩次炮,被劉沛陽大罵一陣,老臭不服,說誰沒有出錯的時候?吳曉強活著時也沒你這麼凶。提到吳曉強,劉沛陽鼻酸心軟,老臭也跟著長吁短歎,乘機又錯了幾番。阿飛卻說:「難過什麼?吳曉強現在說不定過得挺自在呢。」劉沛陽說:「過得挺自在?你怎麼知道?」阿飛:「我是瞎估計,我的意思是有時候人活著還不如死了。人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也許過得更舒服。」劉沛陽說阿飛你現在講話比以前層次高多了,我對你得刮目相看了。阿飛說就是這麼回事嘛。

麻將打到後半夜,忽然房門被敲了幾聲。老臭跑過去打開門,葉嵐大叫.了一聲。其他人扭頭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瘦高的人,面色白中透青,身穿沒有四兜的中山服,兩隻袖管是空的,從頭到腳泛出青熒熒的光暈。

這不是劉化青麼?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