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平的悲劇

看過小說《林海雪原》或京劇《智取威虎山》的人,都知道「小爐匠」欒平是被頭號英雄楊子榮一把提出威虎廳給槍決了。楊子榮在京劇中唱道:「為非作歹幾十年,血債纍纍罪滔天。代表祖國處決你,要為人民報仇冤。」欒平是個丑角,解放軍笑他,「國軍」笑他,觀眾也哈哈大笑他。但欒平自己卻長眠在威虎山麓,永睜著一雙悲憤的眼。

其實,從「國軍」的角度來看,欒平不但不是個丑角,而且稱得起是個大忠臣、大英雄。他本是奶頭山許大馬棒的聯絡副官,「出頭露面」,紅極一時,在各路國軍頭領間頗有知名度。當許大馬棒的部隊全軍覆沒以後,欒平不遺餘力地保護那張關係到無數國軍生命的秘密聯絡圖。被俘以後,憑著與共軍多年鬥爭的豐富經驗,他守口如瓶,直到共軍繳獲聯絡圖後對他當面點破,他才「馬後炮」式地被動交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欒平一直對國軍滿懷著忠誠和期望,因此他忍辱負重,鬥智鬥勇,「將以有為也。」其實憑欒平的才幹,假如早日徹底投降,洗心革面,立功贖罪,曰後當個省政協委員大概不成問題。但欒平表面對共軍點頭哈腰,內心卻從未動搖過立場。終於在一次押運遇伏時,欒平捨命逃脫。他不是隱姓埋名,退出江湖,而是徑直去投奔與許大馬棒「面和心不和」的座山雕,那是「自己」的隊伍、「自己」的事業,欒平可謂忠勇之士也。

然而欒平卻被處決了——在自己的隊伍裡被敵人處決了!真是千古罕見的奇冤。是誰殺了欒平?不錯,他一上威虎山就遭遇了冒充胡標來此臥底而且已成為座山雕面前第一紅人的楊子榮。但楊子榮再英雄,此刻也處於絕對劣勢,只要欒平揭破他是共軍,轉眼就會「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是欒平卻有真話不能講,講了真話也無人信。為什麼?首先是因為座山雕制訂的「極左路線」。座山雕要求屬下對他絕對忠誠,「最恨被共軍逮住過的人」,凡有赤化或軟骨頭嫌疑者殺,不允許人有污點、有錯誤。因此像欒平這樣的「歷史不清白」者,不但「忠而見疑,信而被謗」,而且被逼無奈,往往不得不隱瞞或編造自己的歷史。要求絕對的忠誠,結果導致的是不忠誠。

其次,欒平死於威虎山的「愚眾」。以八大金剛為首的群匪,生活在「黑話」所構建的話語價值網中,毫無獨立思考能力,對楊子榮缺乏起碼的警惕。《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打進威虎山後,成天請弟兄們飲酒作樂,大講黃色笑話,挑撥各路國軍的關係。威虎山的隊伍沉迷於腐化享樂的氣氛中,他們真心喜歡能給他們帶來快樂的這位「九爺」,打心眼兒裡討厭一臉階級鬥爭色彩的欒平,因而當欒平喊出「他是共軍」,楊子榮放出勝負手,以「留他留我?」為要挾時,感情衝動戰勝了理智,群匪不假思考地選擇了楊子榮。在「不宰了這個喪門星,於山頭不利」的迷信氣氛中,欒平被「拉出去」了。沒有一個人想到欒平是否可能冤枉,沒有一個人覺得欒平是否可憐,大家只感到看客般的好笑、好玩、解恨、解氣。欒平臨終時,一定看見了魯迅筆下那一雙雙狼的眼睛。整個威虎山,就是一個由昏暴之君和愚頑之眾組成的無主名殺人團。這裡不缺槍,不缺糧,「九群二十七地堡,能攻能守又能溜」,缺的是一個體制,一個能夠鑒別忠奸、鑒別賢愚的體制。體制的弊端,導致了整個威虎山的悲劇。所謂「後山有險路,直通威虎廳」,那險路不是別的,正是座山雕集團所執行的「錯誤路線」。

以欒平之機智、之忠勇,倘遇明主,在「正確的路線和政策」下竭其才智,足可大建功業,成為和楊子榮一樣的大英雄——當然,從我們的政治立場說是大壞蛋。

所以欒平的悲劇,也就是楊子榮的悲劇。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