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的革命

1921年以後的中國,選擇了革命。中國人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革命?讓我們從一幅最生動的中國人畫像中去找找答案。

1921年12月4日,北京《晨報副刊》的「開心話」專攔出現了一篇奇文,叫做《阿Q正傳》。作者似乎要切「開心話」之題,在文章的名目,立傳的通例,傳主的名字、籍貫等問題上反覆糾纏考辨,極盡調侃之能事,大有「後現代」的解構主義風采。可是人們讀了卻又感覺難以暢懷大笑,因為分明感覺到這篇不像小說的小說似乎是在諷刺什麼。但又摸不準是在諷剌什麼。看上去處處可樂,摸上去卻處處有刺。副刊的主編孫伏園也覺出不很「開心」,於是從第二章起,便移到「新文藝」欄目中去了。

小說的開頭彷彿是有點漫不經心,「但是,似乎漸漸認真起來了」。雖然不很「開心」,卻越來越讓人疑心、痛心、觸目驚心。幾年後《現代評論》上有一篇涵廬(高一涵)的《閒話》回憶道:

……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發表的時候,有許多人都慄慄危懼,恐怕以後要罵到他的頭上。並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面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彷彿就是罵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傳》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為只有某人知道他這一段私事。……從此疑神疑鬼,凡是與登載《阿Q正傳》的報紙有關係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認為《阿Q正傳》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打聽出來《阿Q正傳》的作者名姓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識,因此,才恍然大悟,又逢人聲明說不是罵他。

直到《阿Q正傳》收入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中,還有人問魯迅:你實在是罵誰和誰呢?魯迅說:「我只能悲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於如此下劣。」

魯迅儘管「悲憤」著,然而阿Q究竟是誰?人們一直在議論、分析、研究、爭執著。小說還沒有載完時,沈雁冰就在《小說月報》上撰文說:「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後來沈雁冰又進一步說:「我又覺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國民族所特具,似乎這也是人類的普遍特點的一種。」魯迅自己則說是要通過阿Q「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說阿Q「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從洋車伕和小車伕裡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來的」。

但是後來到了五六十年代,阿Q被認為是一個「不覺悟的落後農民」的典型。這意思是說,中國農民——更不用說全體中國人——本不是這樣的,只是在那個特定的時期,馬克思主義的春風還未吹到未莊之時,才出現了阿Q。到了80年代,在新時期的啟蒙主義浪潮中,人們又把「阿Q相」擴大到整個農民以至整個國民身上。進一步,又有人提出阿Q的「精神勝利法」等,「屬於人類共通的精神現象」,「不僅東方落後民族中會產生阿Q的精神勝利法,處在一定的生產關係,社會關係中的人類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只要還有個人和集團處於落後地位,就有產生粉飾落後的精神勝利法的可能」。

真是說不盡的阿Q。從懷疑是罵一個人,到認為寫的是全人類,各有各的道理。這也說明了阿Q這一藝術形象巨大而豐富的典型意義。但是在魯迅寫作《阿Q正傳》的當初,實在關心的並不是全人類的問題,當然更不如舊小說家那樣用來報私仇、洩私憤了。魯迅的字裡行間處處不忘「中國」,他實在講的是一個「革命還是毀滅」的嚴肅課題。

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中,魯迅目光如炬地指出:「據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我的阿Q的命運,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並不是兩個。民國元年已經過去,無可追蹤了,但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們的革命黨出現。我也很願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並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後,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後。」

歷史發展的事實證明了魯迅的英明洞見。儘管不斷有人宣佈阿Q的死亡或者預言、希望阿Q的死亡,然而阿Q的生命力似乎與五千年的民族一樣長久,一樣不朽。阿Q的內心是要革命的,他的生命本能是要革命的,因為他已經被踩在了生命的最底層,比他弱小的只有不屬於「正常」倫理之內的異端——小尼姑了。不革命,他就只能飽一頓饑一頓,無衣無褐,難以卒歲,他就會經常挨打受罵,四處磕頭,他就永遠連個姓名也沒有,而且「斷子絕孫沒有人供一碗飯」。然而阿Q的革命是什麼呢?首先當然是殺人。那麼首先殺的是誰呢?阿Q早已決定:「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其實小D也是一個「阿Q」,或者說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阿Q。這意味著阿Q革命後,「阿Q們」首先要自我殘殺起來。於是「革命」也就成為報私仇的一個美麗的口號。本來阿Q就認為革命黨是為明朝報仇的,「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

殺人之後,是搬東西,是選女人——百般挑選都不中意。革命到此為止,阿Q再無其他念想。這樣的革命,其實也就是「反革命」,這正是中國革命的悲劇。然而阿Q卻連這樣的革命也不能如願。搶先「革命」了的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從此絕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於是阿Q對革命由嚮往、絕望轉為了仇恨:「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啊,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這深刻地寓意著,阿Q隨時可以革命,但也隨時可以反革命。他可以做革命黨、殺革命黨或者看革命黨殺頭。關鍵就在哪一方面能讓他有飯吃、有衣穿,不受欺辱,能娶上女人。至於革命的精神、革命的道理,那都離阿Q太遠。

若干年以後,出現了一本書,叫做《告別革命》。這本書的大背景是人們飽嘗了革命造成的痛苦、混亂之後,覺得革命式的社會激烈變動不適於中國,摧殘人性,誘發邪惡等等。人們開始緬懷那些提倡改良的人,歷史上那些溫和的中庸主義者開始升值。人們天真地相信通過改良,中國可以沒有破壞地一步一步走向天堂一但是這些人忽略了,革命或是改良,是不由理論家的意志來決定的,而是由阿Q來決定的。阿Q的革命很不好,甚至有點反革命,但儘管這樣,阿Q仍然是要革命的。魯迅雖然給了阿Q以一個槍斃的結局,但魯迅並沒有否定阿Q式革命的必然發生。魯迅只是沉痛地指出了阿Q式革命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革命。然而,如果沒有阿Q式革命,那真正的革命是不會到來的。《告別革命》代表的「反革命」思潮,出發點是善良的,是為了讓民族免受動亂之苦。但且不說動亂本身是不是「苦」,就算有苦,那苦是不是革命帶來的?恐怕不是。那苦應該記在「革命」之前的賬上。假設革命之後阿Q—刀怒斬了小D,難道能說小D是革命殺害的麼?不,恰恰是因為革命得太晚,才讓殺機埋在了阿Q的心裡。

總有人想算革命的賬。從完全否定文化大革命,到否定土地革命、國民革命、文學革命,只是還沒有人敢公然否定民族革命。事後的諸葛亮正越來越多。他們指點著革命的背影胡說假如不革命就會如何如何好,假如當初不那麼激進,再保守點、再中庸點,今天該是多燦爛。這些糊塗的人不知道,假如可以不革命,當初有比他們更英明的理論家在,根本輪不到他們在今天來指指點點。沒有人喜歡天下大亂,你殺我砍,沒有人喜歡阿Q式的革命。魯迅對革命以後的個人命運是那麼的悲觀,但他卻毅然迎向了革命。因為什麼?因為天下大亂在先,革命是把這大亂亮出來進行整理,讓它從亂到治;革命的目的是為了不革命,革命是要人活,不是要人死。在1921年的中國那種萬民號啕的國度裡,中庸、靜穆、溫和,實質上是殺人的代名詞。面對奄奄一息的民眾和民族,讓他們等待改良,如同涸轍之鮒等待西江之水,如同讓大出血的病人慢慢喝點保健飲料。歷史是沒有耐心等待博學的理論家們的萬全之策的。阿Q時代的中國,不革命,就毀滅。改良不是沒有試過,不是戊戌六君子被殺之後就被堵住了嘴巴?改良者一直在說話,在行動,甚至幫助反革命去鎮壓革命。但改良主義自身的歷史證明了自身的謬誤。中國100多年來死於革命的人固然不少,但死於改良所耽誤和暗害、虐殺的人恐怕更多。愚蠢、質樸的阿Q其實是能不革命就不革命的,就在他嚮往革命時,也認為那是殺頭的罪。「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然而阿Q終於被逼得到他一向仇視的假洋鬼子那裡去「投降革命」,可見,命是非革不可了。今天那些不愁溫飽的「反革命」論者,實在是對我們民族之「命」還瞭解得很不夠。

也許這就是中國的悲劇,滿目瘡痍的肌體,實在禁不起革命,但不革命又只有毀滅。老捨的《茶館》中說「死馬當活馬治」。所以「革命」一詞在中國蘊含那麼複雜的感情色彩。沒革命的要革命,革過命的又痛惜、懺悔。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那麼尖銳激烈,使本來就層次不高的革命增添了更多的血污和陰影。然而一切都不能說明革命的不應該,而且革命也無法「告別」。歷史不會勻速地在改良軌道上「進化」的,尤其是阿Q和假洋鬼子還正多的時代。

革命的目的,本來應在改造阿Q的靈魂,使阿Q向那些博學的理論家們看齊。然而這一點領先改良也能夠慢慢做到,比如給阿Q捐款、獻愛心,送他上學、進修、練外語、用電腦,最後會寫《從未莊煎魚不用蔥絲看中國文化》的論文,到美國去得個比較文學博士。但只有在「革命」以後,這些才能開始。阿Q連今天國際上常說的「生存權」都無法保障的時候,誰來給他獻愛心?

改良是好的,但必須以革命為起點。但倘若改良忘了本,因為吃了幾天飽飯就回過頭去罵革命,就像不肖的子孫罵創業的先人,那改良肯定要以再革命為終點。改良,革命,誰也告別不了誰。

若干年後,一位偉人拍案而起喝道:「不革命,行嗎!」據說當時他的褲子掉了,警衛員忙替他拉好。這個細節非常富於象徵性地說明:革命是不可阻擋的,但革命不是完善的,可能會出乖露醜。但出乖露醜也一定要革命。不能承擔這個丑,就會丟更大的醜。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