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激情年代

寫下這個題目,忽然陷入一種莫名的傷感。心頭亂糟糟地冒出一些殘詩斷句,什麼「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什麼「想當年,沙灘會,一場血戰」,什麼「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什麼「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由這些聯翩不絕的殘詩斷句中,我領悟到80年代的難以概括。它是光榮與夢想,它是戰鬥與青春。它既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它又是春江潮水連海平」。它既是「地崩山摧壯士死」,它又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它陽剛,它陰柔,它粗豪,它嬌羞,它是唐朝的初盛中晚,它是大地的春夏秋冬。

不斷有人想給80年代蓋棺。有的說80年代「浮躁」,有的說80年代「偏激」,有的污蔑80年代「全盤西化」.,有的嘲笑80年代「土了巴嘰」。中國人最大的勇敢就是否定前朝,一部二十四史表現得明明白白。一切髒水都可以盡情地潑向過去的歲月,一切罪過都可以輕鬆地推給「萬惡的舊社會」。每當電視上採訪發家致富的民眾,他們在由衷讚美改革開放的同時,往往那麼簡單地隨著記者的誘導,輕輕否定了所有的過去,那「過去」的下限就在幾年之前。問答雙方都沒有想到,改革開放和發家致富並非是今日從天上掉下的餡餅,倘若沒有80年代的吶喊和耕耘,今日豈能憑空造起樓閣?魯迅說中國人健忘。但有些人恐怕不是健忘,而是為了表白自己在現實時空裡的生存優勢,故意把兩隻髒腳踏到「過去」的頭上。更有等而下之者,是為了逢迎現實,便把過去糟蹋得一無是處。他們不知道,否定所有的過去,就意味著將來還要否定現在,意味著長遠的將來要否定最近的將來,最後意味著否定一切。而他們所否定過的「過去」又都曾經是他們讚美過的「現在」。由此可見這些人的思維是何其荒謬。他們在50年代大罵舊社會,在「文革」中大罵十七年,在80年代大罵林彪「四人幫」,到了90年代……如果跟他們開個大玩笑的話,可以給他們扣一頂帽子:否定整個近現代史,否定整個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

說80年代「浮躁」,是以什麼年代為參照呢?是50年代的畝產百萬斤?是60年代的全國大串聯?是70年代的「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還是90年代的遍地總經理,滿街BP機?80年代的確不是心平氣和、正襟危坐的,它奔流,它馳騁,它「上馬去狂胡,下馬草檄文」如果被乾嘉諸老看了,難免要皺眉搖頭。但是,90年代的人有什麼資格指責80年代「浮躁」呢?我們只見到90年代甘坐冷板凳的人越來越少,學術騙子越來越多,美女的衣服越穿越少,偽劣商品越打越多,大學生讀書越來越少,文憑職稱卻越來越多,足球踢得越來越臭,足球評論卻越來越能侃……到底是誰「浮躁」,不是昭然若揭麼?如果實在瞧著80年代不順眼,非要給它取個名的話,那不該叫「浮躁」,而叫「雄姿英發」。

說80年代「偏激」,也不知是以什麼為參照。魯迅曾描寫過一種動物,經常擺出一副平和公允之態,好像唯有自己得了中庸之道,別人則不是左就是右。80年代的主體思潮是批判文革遺留下的封建文化專制,呼喚改革開放,批判愚昧,提倡文明,它與「五四」擁護德賽兩先生的精神一脈相承。批判的鋒芒之所以尖銳,是因為批判的對象異常頑固。如果說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就叫做「偏激」,那一切改革恐怕都難逃「偏激」之名。魯迅說在中國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流了血還未必能搬動。如果沒有那些搬桌子的「偏激」主張和行為,不知道90年代的人圍坐在哪裡去大談「偏激」。

說80年代「全盤西化」或「土了巴唧」則幾乎不值一駁。80年代若是「全盤西化」了,90年代這些雨後蘑菇似的國學大師難道是日本人派來的不成?80年代跟90年代比,表面上似乎真有點「土了巴唧」。但80年代那種「一無所有」式的土,土得有個性,土得本色,土得真誠。

馬克思曾說,巫師面對自己所呼喚出來的鬼魂,往往無能為力。或許90年代就是80年代所呼喚出來的鬼魂吧。普希金《漁夫的故事》中,那個被漁夫解放出來的魔鬼,第一件事就是想吃掉漁夫。然而最後勝利的永遠是人。80年代是人的年代,那激越的號角絕不會被瘋狂的肉慾所磨鈍,它將穿透世紀末的齷齪紅塵,穿透整個20世紀,讓我們在未來世紀的莽原上,永遠能聽到那無聲的吶喊。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