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敵機的轟炸,驅趕了許多人遷居鄉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課,孟家遲疑著沒有搬。嵋等上的昆菁學校動作較快,舊歷年後不久,遷到距城二十里的銅頭村。村後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兩座齊齊整整的廟,昆菁即以之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為永豐寺,做中學部;近山頂的一座名為湧泉寺,做小學部兼住女生。當初修廟的人大概不會想到這一用途。施主們往廟裡捨錢財算是功德,其實把廟舍出來是最大的功德。

  昆菁校長章詠秋是法國巴黎大學教育學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獻身教育事業,無暇結婚。她對學生管束很嚴,德、智、體三方面並重。她一直倡導寄宿,認為寄宿對中小學生的教育全面,可達到較高水準。只是昆明的家長們不習慣。大家說章校長是法國留學的博士,實行的一套卻是英國式的,現在不習慣也得習慣了。她對住宿的裝備也很注意,雖說戰時不比平常,還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條特別聲明,外省遷來的教師們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從權,不必嚴格按照規定。

  碧初的習慣是一切按規章辦事,不管特別聲明,幾個晚上飛針走線,為兩個孩子準備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們兩人需要四個盆,只有一個是新的,新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給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該用新的。不料嵋說:「這盆好看,給小娃用。」小娃說:「當然是嵋用。我會弄壞的。」「小娃這麼小就住校,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願意你用。」

  兩人推讓,碧初眼淚都落下來了。勉強笑說:「一個盆也這樣推讓。等抗戰勝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讓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黃油布包著,捆上繩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幾次,終於束得很緊,很像樣。每個行李捲上扣著盆,用繩子勒祝嚴慧書乘車來接嵋二人。她帶一個行李袋,是從滇越路過來的外國貨。另有一個包裝著盆杯等物。她文靜地招呼大家,不多說話。去銅頭村沒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車,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跟著走。素初提出來接,碧初便應允了。誰讓是親姊妹呢。

  車到銅頭村,不能向上開了,慧、嵋等循山澗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樹木森然,澗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從山頂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階,每一磴都很高。司機扛著慧書的行李,一個護兵扛著一件,一手和嵋抬著另一件。走了一陣,見一條岔路,引向樹叢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這是永豐寺。」護兵說,「湧泉寺還在上頭。」

  岔路上有幾個高中同學,有的提著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經安排好了。忽然從路邊樹叢中冒出一個人來。「莊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無因。無因快步走來,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這是我的表姐嚴慧書。」嵋介紹。

  慧書目光流動,微笑道:「莊無因我認得的,只是沒有說過話。」她用普通話說,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無因也認得慧書,他不接話,認真看了她幾眼,然後說:「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嵋問。

  「不像你孟靈已。」

  大家笑起來。小娃心裡很贊成。他認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親,其次就是嵋了。他很難承認有人像這兩個人。

  一時來到山門。門上寫著湧泉寶剎四個大字。寺內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中的四大天王和韋馱,據說是給村民們燒香用。「韋馱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剛杵專打壞人,」無因說,「你看他的臉很和氣。」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有執琵琶的一位是白面書生的樣子,其他幾位面目很是猙獰。其實他們司掌風調雨順,都是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經閣,向舍監交代了,才向羅漢堂——女生宿舍來。無因不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豐寺去了。

  女生宿舍裡兩排木板通鋪,一邊睡十個人,另一邊有門,睡八個人。慧、嵋到宿舍時,床鋪已大致佔滿,只剩下了門邊的位子。護兵提著行李問:「放哪點?」

  屋裡許多人走來走去。一個中年婦女招呼慧書,「嚴小姐來了,我們小姐早來了。」這人身份似在家庭教師和僕婦之間。

  「我們小姐」者乃雲南豪門之一殷姓人家之女,和慧書同班。人是小姐,卻取名大士,不知何故。大士此時坐在通鋪頂裡邊,床已經鋪好。緊挨著她的床位空著。「嚴慧書!你來睡這點!」大士招呼。空床位是她佔下的,免得她不喜歡的人來祝「好呀。」慧書應著走過去,「我兩個挨著。」

  護兵把行李放上,幫著打開。那個中年婦女過來說:「不要你們動手,我來我來。嚴太太好放心喲,不派個女人招呼。」

  嵋在門邊的床位上安頓下來。剛解繩子,兩個盆掉下來,響成一片。新盆摔出一個疤,嵋撫著它,心裡很懊惱。

  「嘿!哈!」大士笑了一聲說,「孟靈已!一個盆就是摔破了,可值得這麼表情豐富!」

  嵋不解地望著大士,以前沒有注意看她。原來真是個美人胎子。肌膚細膩如玉,眉眼口鼻無不恰到好處,合在一起極生動極靈秀,還有些顯示著勃勃生機的野氣。

  「你是孟教授的女兒。我曉得。」大士說這話時,似乎自己已經熏染了些學問。昆明人很尊重學問。「你放著行李,阿宏會來收拾。」

  「不消得。多謝多謝。」嵋的口氣完全像個大人。女孩們都笑起來。

  大士跳起身,在通鋪上走來走去,毫無顧忌地踩著別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沒有看見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來,放在廊子上,」大士發號施令,「趙玉屏!你去教室看看,裡首可有人。」她的同學聽話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輕盈地一跳,跳到靠門這邊鋪上,向嵋走過來。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彎身對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擺平。這時猛然站直了,堅決地說:「請你莫踩我的床!」

  好幾個人驚異地看著她,慧書趕過來輕輕推了她一下,眼光望著大士,有些惶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隨即一聲不出,轉身跳回她的根據地。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監走後,她用被子蒙著頭,很快睡著了。山上松風陣陣,搖著少年人的夢。她看見四大天王排著隊從她面前走過,手裡舉著法物,寶劍、琵琶、傘和一條蛇。寶劍在跳動,琵琶在鳴響,雨傘一開一合,蛇在順天王身上盤動。 四天王的臉都很和善, 不像泥像那樣猙獰。嵋向他們提問題:「我們什麼時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們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種法物。

  「媽媽!媽媽!」忽然一個同學在夢中尖叫。這是那趙玉屏,她家是上海人,母親來昆明後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幾個同學醒了,也隨著尖叫起來。有的叫媽媽,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祖母的,還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回老家去,不要轟炸等等。接下來是一片哭聲。兩個舍監提著馬燈倉皇地跑來,連聲說:「怎麼了?為哪樣?」摸摸這個,照照那個,也照見她們自己一臉的驚慌。

  大士在牆邊,起先沒有出聲,後來哭起來了,馬上變為嚎啕大哭,哭得淚人兒一般。舍監心想,你有什麼苦處!一面吩咐小舍監扶她到舍監室去好生安慰。自己對女孩們大聲說:「住宿有住宿的規矩,半夜裡大呼小喊,是個什麼樣子!」

  滿屋哭成一片,嵋也覺得悲從中來,淚流不止。只有嚴慧書一人沒有掉一滴眼淚。她擁被坐在床上,有些緊張地看著大家,及至舍監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來捅捅嵋,低聲說,「你怎麼會跟著哭!」就坐在嵋床邊拉著嵋的手。嵋慢慢平靜下來,漸漸地這一邊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監說:「好姑娘喲!頭一天住在山上不習慣,過一陣就好了。」她又拉拉這個的被,摸摸那個的頭,見大家不再出聲,才離開宿舍。

  那時人們都說是黃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後,嵋和慧書才知道,那是集體發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發作。醫學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課,老師們大都講一段遷到郊外辦學的意義,要求學生更努力學習。語文老師姓晏,名不來,是明侖中文系學生,到昆明以後生活無法維持,休學一年來教書。他不修邊幅,衣服像掛在身上,頭髮豎立寸餘長。但是講起課來神采飛揚,極有吸引力。而且經常隨時隨地發表演說或高歌一曲。他卻沒有講話,只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勿忘躲藏之恥!寫完了,自己愣著看了一會,便講課文,那是他自己選出油印的梁啟超的《少年中國》,發黃的紙上印著這樣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後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臠鞭箠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一堂課,最頑皮的同學也肅然正坐,一動不動。

  中午女生們回湧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飯堂,十幾排長桌和神壇成直角,直到門邊。座位接班級排定。長桌兩邊坐,六人一組,共用三菜.一湯。一個飯缽,菜是燴青菜,炒豆腐渣,還有醃酸菜炒肉絲。醃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別喜歡。

  嵋坐下了,發現對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對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張細紙遞給右邊同學,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遞給左邊的同學,命她盛飯。一切妥當後,她拿出一個圓罐,很快地把罐中的東西撥到嵋碗裡一些,又撥到自己碗裡一些,便把罐藏過了。

  嵋為這友好舉動所感動,對大士一笑。「炒雞宗,火腿醬。」大士低聲說。嵋不解她為什麼這樣低聲說話,自顧用這兩樣好菜就著飯,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麼時候,章校長站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說:「孟靈已,你吃的什麼?」嵋不知該怎樣回答,校長溫和地說:「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學校不准帶私菜。所有同學都要吃一樣的飯。要是准帶菜,就顯出差別了。明白嗎?」嵋立起,垂頭說明白了。校長輕撫她的頭,讓她吃飯,嚴厲地看了大士一眼,繼續巡視。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大士的菜早埋在飯下面了,這時慢慢吃著,一面對旁邊的同學說:「我料想她也不敢說菜是我的,說了試試!」嵋不明白她說什麼。因不准剩飯,勉強將碗中飯菜吃了。

  後來嵋向慧書說起這事。慧書說,大士當然知道規矩,但她從不認為任何規矩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課傳紙條,老師查問,一個同學說是她帶頭傳的。她恨上了那個同學,天天冷嘲熱諷,那同學一學期都沒好日子過。「所以她說你不敢說菜是她給的。」

  「我不是不敢,我是覺得不應該,」嵋沉思地說,「她給我菜是好意。」

  「不敢和不應該是可以分清的」,慧書也沉思地說,「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樣倒簡單。」

  「把膽小沒骨氣栽給別人確是最簡單。」嵋說。

  兩個女孩哲學家似的對望著。

  過了一個多月,同學們大致習慣了山上生活。這裡不怕敵機騷擾,警報聲也聽不見。不需要跑警報,生活規律多了。女生們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著淙淙的山溪,一面用手分開向路當中伸展的各種枝條。上下石階如履平地。她們熟悉了兩個廟宇的建築,便向山下擴大生活範圍。

  在永豐寺到銅頭村的路邊,有幾戶人家,素來在路邊賣點香燭和零食。自學校遷來,這幾戶人家添了好幾樣年輕人喜愛的食品。一樣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出粘汁,做成膠凍,吃時澆上紅糖水,涼涼的,甜甜的,滲入少年們的胃裡和心中。還有一種豌豆餅,是把豌豆炸過了,做成凸起的杯蓋大的餅,香而且脆,很適合在強壯的牙齒下碾磨。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錢有限的範圍內,有時也買一點,和小娃分享。每次給慧書,慧書總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點不饞。

  一天下午,嵋因下課較早,和趙玉屏在山上閒走。這時正是春末夏初,杜鵑開遍山野,有紅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塊花壇,把整個山坡都包起來了。茂盛的樹成為綠色的天幕。老師常告誡同學們不要到草叢裡,怕有蛇。可是幾個月來還沒有發現一條,同學們便不在意,到得杜鵑花開了,更是滿山亂走,去親近那美麗的杜鵑花。樹蔭間隙顯出明淨的藍天,時不時飄過一縷縷白雲,和下面的彩色相呼應。

  嵋二人循著一條杜鵑花帶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們沒有帶錢,也不想買什麼,只是被怒放的杜鵑引了過來。不知不覺到了一家屋後,繞過一個柴禾垛,忽見眼前一片紅色,花叢中一個紅土矮棚,在藍天下顯得分外鮮艷。空氣裡有一種淡淡的奇怪的香氣,院中橫放著大段黑色的東西,細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樣?」從矮棚中發出了問話。她們隨即看見棚中躺著一個人,一個完全紅色的人。

  「不要哪樣。我們走著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盞簡陋的燈上燒著什麼,把它擦進一個筒底端,從上面迫不及待地吸著。吸了幾口才說:「買東西,去前首嘛,莫要亂走!」

  嵋二人向後轉,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邊,正望著她們。女人乾瘦,似乎已經搾乾了一切水份。背上還馱著一個不小的嬰兒,腦袋在背兜上晃來晃去。「學生,女學生!出去莫亂講。」她語氣溫和,從背兜裡嬰兒身子下面掏出兩個豌豆餅,遞過來時臉上堆著苦笑。

  「不要,不要!」兩個女孩連忙逃開,跑了幾十米,聽見那女人大聲叫:「春姑!又死到哪點去了!」兩人不敢回頭,快步跑上山去。跨過大片杜鵑花地,到了山澗邊,才放慢腳步。嵋猛省,那紅色的人是在抽鴉片煙,在杜鵑花叢中抽鴉片煙!她告訴趙玉屏,說她見過的,大姨媽家裡有。

  「鴉片煙很害人,」趙玉屏說。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嚴慧書的母親會放蠱,我不信!」

  「誰說的!」嵋氣憤地說,「我大姨媽人頂老實。她要是會放蠱,世界上就沒有好人了。其實——」她說著,忽然想起荷珠,想像中荷珠伸手一指,飛出一道白光或黑氣。她知道這不是她該評論的事,便縮住不說。

  這時山坡上走下來一個背著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稱作樵夫,這背柴的人卻是個年輕女子,只有十六七歲,肌膚黑黃。昆明勞動婦女多是這樣顏色,據說是離太陽較近的緣故。她走到一塊大石頭前,用隨身帶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見嵋和趙玉屏正望著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嵋直覺地感到這人便是那「春姑」 , 她也一笑,說:「背柴麼。」女子道:「給學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給自家背一捆。」

  趙玉屏問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說她是龍頭村人,來這裡姑媽家幫忙。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姑媽死了。」

  嵋、趙二人馬上聯想到那一口棺材。她們不約而同向山上走,想趕快回到學校。山澗轉彎處見到晏老師臨溪而立,不知在想什麼。她們悄悄走過轉彎處,不敢驚擾。

  「孟靈已,我看見你們和背柴女子說話。」晏老師仍面向溪澗,像在自言自語,「她從這裡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會兒。」

  「她的姑媽死了。」嵋說。晏老師歎道:「雲南的男人常常躺著,雲南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躺著。」嵋二人對望一眼,覺得老師真是無所不曉。遂即報告了看見紅土棚中的紅人在躺著吸鴉片煙。

  「已經明令禁煙了,抽的人總算有點顧忌。」晏老師轉過身說,「也不能一概而論,說他們沒出息。我們到昆明以前,滇軍打過台兒莊戰役,又有二十萬人上前線呢。」

  兩個女孩肅然望著山上的榛莽和杜鵑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紅色的。

  過了些時,發生一件事,在昆菁學校引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隨著杜鵑花漫山遍野而來,山下莊戶人家種的蠶豆熟了。三家村小鋪添賣鹽水煮蠶豆,一分錢一茶盅,用一張紙托著,女學生一路吃回湧泉寺。從小鋪門口可以望見近山腳處的蠶豆田,綠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時,走過這一片田,可以看見滿田飽滿的豆莢,似乎盛不住了,風一吹,一陣窸窣,像是悄聲在說「吃我吧,吃我吧」。

  晚自習課都用汽燈照明。汽燈打足了氣,照得滿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髮的小頭伏案做功課,雖然是破壁紙窗,卻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說,咱們學校要出人才,出不了近視眼。但是汽燈往往支持不到下課,不知是氣不夠還是油不夠,到後來就漸漸暗下來,同學們便收拾書包,隨意走動。嵋則常常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小說。雖然碧初屢次說她,並委託慧書監督,她還是沒有下決心改正。

  一天晚自習課又到了燈光昏暗時刻。嵋那幾天正在讀《紅樓夢》,剛讀到葬花詞,這時拿出來,仍從葬花詞開始讀。

  「孟靈己!」殷大士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嵋旁邊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紅齒白,兩眼活潑澄澈,亮晶晶的。「孟靈己!」她說,「有件好玩的事。莫看書了。」

  「說嘛。」嵋掩上書。

  「下山偷蠶豆去!在田邊煮來吃。可好玩!」

  「哪幾個去?」

  「我兩個,我們班的何春芳。還有高中的人。叫上你們班的趙玉屏。」她停了一下,聲明道:「嚴慧書不去。」

  正說著,嚴慧書進來了。有同學議論:「怎麼的,都跑我們班來了。」慧書對嵋說:「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嚴慧書!莫拆台呀!」大士低聲叫起來。又對嵋說,「月亮大得很,滿山亮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著我爹夜裡打過獵!太好玩!」

  「我們去獵植物!」嵋興高采烈,對慧書抱歉地一笑。說:「慧姐姐,你也去吧。去一會兒就回來。」她覺得散發著香氣的月夜在召喚她,她不能呆在屋裡。

  「你要去你去。」慧書淡淡地說,轉身走了。

  「嚴慧書越來越正經了。」大士撇撇嘴,語氣是友善的,「她這人,沒有你天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課桌。

  這幾天章校長到重慶去了。大舍監家中有事,不在學校,小舍監覺得半個學期過去了,女孩們對寄宿生活已經習慣,不用太費心照顧,只在臨睡前查看一遍,便自回房高臥。

  她到嵋等宿舍來時,見幾個女孩坐在鋪上,神色有些興奮。「咋個不睡嘛?快睡嘍!」「是了。」女孩們回答。只有大士倚牆坐著,一點兒不理。小舍監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說,「早睡才能保證早起,上課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監搭訕著退去。

  各宿舍燈都熄了。寺廟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為首的一行人躡手躡腳開了廟門。她們走過四大天王面前,覺得他們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們能動,一定會一道去夜遊。大士還向持琵琶的一位做個鬼臉。

  好一個月夜!廟門前的空地上如同積著一窪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輪皓月。月是十分皎潔,天是十分明淨,彷彿世界都無一點雜質。幾棵輪廓分明的樹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壓壓的樹林,樹頂浮著一片光華,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顯得突然。這是雲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這是只有高原地帶才有的月夜!這裡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說,月亮兩字用在昆明最合適,因為這裡的月亮真亮。

  嵋抬頭對著明月, 忽然想, 照在方壺的月亮不知怎樣了?它也是這樣圓嗎?「孟靈己!」趙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們輕快地跑下山,一路低聲說笑,月兒隨著行走。兩旁的山影樹影被她們一點點撇在身後。大片杜鵑花在月光下有幾分朦朧,也像浸在水裡,浸在不沉的水裡。

  嵋忽然說:「我們何必去偷蠶豆!就在這兒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這個人,說話不算數!說好去偷蠶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滿地說。她有一種獵取的願望,要打著什麼才好。她手裡若有槍就會一槍一個打蠶豆。

  穿過一個小樹林,蠶豆地已經在望。田徑彎了兩彎,便到地頭。每一棵豆梗都負載著飽滿的豆莢,形成墨綠色厚重的地毯,讓月光輕撫著。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會。大士首先跳進田里,敏捷地摘了幾顆豆子,剝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兩下,又吐出來。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蠶豆,可是餓死鬼!」高中生王鈿玩笑地說。她在田埂寬處攏起些細枝,拿出一個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來,下來!」大士向嵋和趙玉屏招手,「先來摘,我怕你們誰也沒有摘過豆。」

  嵋邁進豆地,覺得腳下泥土軟軟的,身旁的豆棵發出青草的香氣。她抬頭看月,向月亮拋出一個豆莢。那是一隻豆莢的船,可惜永遠到不了月亮。

  一會兒何春芳打了水來,也來摘豆。四個人很快摘了幾大捧。王鈿始終在田埂上招呼著,不肯下田,只負責剝豆莢,照看煮豆。

  遠處一個黑影漸漸移近,女孩們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趙玉屏尖聲叫了起來:「狼!狼!」那東西對著火光跑過來,向王鈿搖尾巴,原來是一隻野狗。

  「我就說呢,沒聽說這裡有狼。」王鈿舒了一口氣。那狗轉了一圈,見沒有什麼可吃的,轉身向來處跑了。

  「這條狗好傻。」大士說,「它一定奇怪這些人在幹哪樣。」嵋想著,覺得很可笑。

  趙玉屏先笑出聲,大家都跟著笑成一團。清脆的笑聲在灑滿銀光的豆田上飄蕩。她們笑那狗,笑搖擺的豆梗,笑煮在缸裡的豆,也笑自己夜裡不睡來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樣,是女孩間的傳染玻王鈿也笑,但不斷地提醒,「輕點,輕點嘛!」

  一時間豆摘夠了,也笑夠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剝豆吃。那是塗著月色的豆,熏染著夜間植物的清新氣息的豆,和著少年人的喜悅在缸裡噗嚕噗嚕跳動的豆。

  如果她們在這時結束豆宴回校,就會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氣事件那樣,級任老師訓幾句,也就罷了。可她們還坐著東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紗巾掉了,豆梗上掛著,可看見?」果然不遠處豆梗上飄著白色的紗巾。這種尼龍東西從尚未正式通車的滇緬公路運來,當時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趙玉屏!你去拿來!」趙玉屏沒有遲疑,幾步跨到田里,取過了紗巾。

  「哎呀!」趙玉屏忽然尖叫一聲,向豆莢叢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見一點鱗光從趙玉屏身邊竄開去,她顧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趙玉屏,大士等也圍過來,把趙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時女孩們都和大人一樣穿旗袍,穿起來晃裡晃當,很容易查看腿上的傷。只見趙玉屏小腿上一個傷口,正在流血。王鈿說要塊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麼蛇。大士忙拿過玉屏手中的紗巾遞過去:「快點扎!」王鈿看著這紗巾,有些遲疑。嵋大聲說:「人要緊還是紗巾要緊?」王鈿瞪她一眼,忙動手紮住傷口上部,免得毒血上行。垂下來的紗巾角很快變紅了。

  「快點!快點!咋個整?」女孩們慌了,商議一陣,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監求救,王鈿和嵋守護趙玉屏。嵋把自己藍布旗袍下擺撕下一塊,又不知傷口該不該包紮。

  大士兩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著玉屏的手。玉屏說:「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說,「不要緊的。不會是毒蛇。」其實嵋自己也很怕。怕趙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竄出一條蛇,咬自己一口,「真的,沒聽說這裡有毒蛇。」

  王鈿說:「趙玉屏你能走嗎?我們扶你慢慢移動才好。誰知道她們什麼時候來!」

  她們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豐寺橋邊,山上下來人了。是何春芳領著小舍監,還有一個男護士、一個校工抬著簡易擔架。這男護士便是代理校醫,雖說不是正式醫生,經驗倒很豐富。他提燈看過傷口、血色,宣佈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氣。

  「殷大士呢?」嵋問。殷大士應該在這兒陪著!

  「我讓她睡去了。」小舍監說,「她也幫不上忙。」

  大家回到學校,把趙玉屏送到衛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醫說最好有人陪著,還要招呼服藥。王鈿已先撤退了。舍監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兩人都願意陪,小舍監說那好那好。

  嵋忽然大聲說:「該叫殷大士來陪。是幫她取紗巾才碰上蛇。」見舍監不理會,便不再說話,自己拔腳跑回宿舍。

  宿舍裡大多數人都在夢鄉,有些人被驚醒了,大睜著眼睛。大士已經躺下了,慧書卻坐著,大概預料到事情沒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舖位前,很堅決地說:「殷大士!你起來!」

  大士想問問情況,見她聲勢洶洶,便不肯問,反而說:「我起不起來,你管得著!」

  「我管得著!你起來!去招呼趙玉屏!人家幫你取紗巾,挨蛇咬了,你倒沒事人似的!你起來!」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師?是校長?是主席還是委員長?你凶哪樣?你凶!你凶!喊人來趕你走!」

  她的聲音很大,許多人都醒了。慧書跳下床來,緊張地拉著嵋連說:「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幾句,這時小舍監進來了,立刻命慧書勸嵋到門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覺得十分委屈,眼淚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書說,「惹她發脾氣何苦來!我們還要上學,好好上學才對。我就說你莫要去偷豆嘛。」見嵋不語,又說:「公平不是人人講得的,媽媽有一次說,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

  嵋覺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說話。哭了一小會,忽然站起,抹抹眼淚,往衛生室跑去。慧書搖搖頭,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衛生室,見趙玉屏安穩睡著,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著了。月光從窗中流進,滿地銀白。嵋坐在小凳上,想著「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這句話。世上許多事自己確實還不懂。她也管不了許多了,伏在床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來去看桌上的鐘,好給趙玉屏服藥。她看見椅上換了一個人,不是何春芳。是誰?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著嵋,嵋也看著大士。

  這時趙玉屏醒了,低聲說:「孟靈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這兒。」嵋說。

  次日,殷大士闖禍的消息傳遍全校,被蛇咬傷的人到底是誰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習時,訓導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辦公室,訓導了一番,責成她們還豆錢。最後說:「女娃娃咋個會尾起男學生的樣!下次再犯,要嚴辦!校長早有話了。」說著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學時,曾經挨過打,章校長親自動手,打了十記手心。事後校長到殷府說明情況,是大士打破同學的頭,又不聽教誨,才用體罰。家長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還感謝再三,說章校長這樣的人太少了。

  大士當然記得這事,嘟囔了一句「烏鴉叫嘍」,意思是校長是烏鴉。眾人俱作未聽見。

  傍晚時分,莊無因上山來看望。嵋正在廟門前池旁小溪裡洗東西,小娃在旁邊看。兩人抬頭忽見無因站在山崖邊樹叢前,很是高興。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說。她在學校裡稱無因為莊哥哥,被同學譏笑,說什麼哥哥妹妹的,難聽死了。於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樣叫了。

  「莊哥哥!」他大聲叫著跑過去,和無因站在一起。

  「聽說我們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問。

  「只知道偷豆的夜間行動。前後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東西,一面講述夜間的事,講得很詳細。無因和小娃認真聽著,不時驚歎。

  講完了,無因說:「全部過程都像是孟靈已所作所為。」

  嵋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不像我做的事呢。」

  「為什麼不像?當然像!你素來有點俠氣的。」

  嵋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聲來。一時嵋洗完了,三人並排坐在山崖邊石頭上,看太陽落山。

  太陽在藍天和綠樹之間緩緩下沉。近旁的雲朵散開來,成為一片絢爛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顏色都集在這兒了。天空還是十分明亮澄淨,東邊幾朵白雲隨意飄著,一朵狀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長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陽告別。

  太陽落下去了。天空驟然一暗,朦朧暮色擁上來。雲、樹的神氣都變了,變得安靜而遙遠。

  「北平的太陽這時不知落了沒有。」無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裡月亮好極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這樣圓。」嵋說。

  「據說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圓的時間格外長,因為空氣稀薄的緣故。」

  「我記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著——」「螢火蟲!」三個人一齊說出這三個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閃爍的螢火蟲,在夢裡飛翔的螢火蟲——。

  「我家的門是棕色的。你家的門是紅色的。我有時夢見回去了,可是兩家的門都打不開。」嵋說。

  「都是日本鬼子鬧的。」無因說。

  「小日本兒,喝涼水兒,砸了缸虧了本兒,壓斷你的小狗腿兒。」小娃大聲念誦兒歌。這首兒歌是用普通話說的,他們好久不說了。

  「在城裡住時瑋瑋哥常帶我們做打日本的遊戲。」嵋說。

  「你們香粟斜街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我記得。」無因道。

  「我也記得。」嵋說,「我們喊一二三,一齊說,看誰記得清。」

  「守獨務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兩人一齊大聲說。小娃拍手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無因對小娃說,「我家小紅門上有什麼對聯,記得麼?」

  小娃閉目想了一會兒,嵋忍住笑捅捅他,說,「別想了。開玩笑呢。小紅門上根本就沒有字。」

  「雙親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對聯,還沒來得及。——好了,說正經的。今天級任老師找我談話——」這時嚴慧書和幾個同學從廟門出來,看見他們,便走過來坐在嵋身旁。無因乃不說。

  大家隨意說了幾句閒話。慧書對無因說:「好幾個人問我,哪個是莊無因?說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師說話,代數老師有不會的題還問你呢。」

  「代數老師不會做題?沒有的事。我們有時討論討論,都是老師教我的。」

  「莊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來崇拜無因,這時高興地說。兩個女孩更露出欽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無因皺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來人送東西,媽媽給我帶了點心。吉慶祥的點心。我去拿來。」慧書跳起身,拉拉身上鵝黃色短袖薄毛衣,輕盈地跑進廟裡去了。

  「剛剛說級任老師告訴我,讓我暑假考大學,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學了?」嵋覺得上大學很遙遠。

  「是呵。人都要長大。連小娃也要長大。」

  他們默然坐著。幾隻小鳥飛到近處樹上,啾啾叫著,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該回家了。

  「我走了。」無因站起來。

  「還有點心呢,」嵋說,「慧姐姐好意去拿。」

  無因搖搖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樹叢間。

  圓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節

  空襲依然威脅著昆明。

  跑警報已經成為昆明人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像吃飯睡覺一樣占一定的時間。有一陣空襲格外頻繁,人們早早起身,燒好一天飯食,不等放警報便出城去,到黃昏才回家。有一陣空襲稍稀,人們醒來後最先想到的還是今天會不會有警報。如果有幾天沒有,人們會在菜市上說點廢話:「日本鬼子轟炸沒有後勁,飛機給打下來了。」「幾架?」「十多架。」「我聽說二十多架!」說完這些無可追究的話,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軍大概在養精蓄銳。讓昆明人享受了幾天平安之後,就在嵋等偷豆後約一周,又一次大舉轟炸了昆明。

  隨著警報聲響,明侖大學的師生都向郊外走去。他們都可謂訓練有素了,不少人提著馬扎,到城外好繼續上課。一個小山頭兩邊坡上,很快成為兩個課堂,一邊是歷史系孟樾講授宋史,一邊是數學系梁明時講授數論。孟樾他講過了宋朝積貧積弱的原因,講過了諸多仁人志士的正氣。現在講到學術思想的發展,講到周濂溪的太極圖說。他的歷史課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時講到第一位對數論作出巨大貢獻的歐洲人費馬。數論是費馬的業餘愛好,他的創見大都寫在給友人的信中。梁明時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卻在數論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裡有數,哪裡就有美。」他因患過小兒麻痺,左手舉不起來,右手書寫卻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滿佈各種數字和符號。

  「現在說到無限下推法。——費馬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這一個定理:形如4n+1的一個質數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種方式表達為兩個平方數之和——」 這些玄妙的話傳入歷史系學生的耳鼓。數學系學生則聽見「太極圖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善,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兩位先生有力的聲音碰撞著,大家聽得都笑起來。

  緊急警報響了,講課依然進行,沒有人移動。傳來了飛機的隆隆聲,仍然沒有人移動。空中出現了轟炸機,排成兩個正方形,黑壓壓的,向頭頂飛來。愈來愈強的馬達聲淹沒了講課的聲音。兩位先生同時停止了,示意學生隱蔽。

  「升空了,我們的飛機升空了!」學生們興奮地大喊。只見我們的飛機只有兩架,勇敢地升空迎戰。下面高射炮也開始射擊。但究竟火力太小,敵機仍然從容地飛,開始按著次序俯衝投彈了。一聲聲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動。「新校舍起火了!」好幾個學生同時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濃煙滾滾,是中了炸彈。

  「卣辰!卣辰在實驗室!」弗之猛然想到,心裡一驚,恨不得走過去看個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來沒有。」梁明時哺哺自語。他們沒有辦法,他們只能等著。

  莊卣辰本來已經接受勸說,不守實驗室,參加跑警報。近來因為學校購買了兩件珍貴儀器——光譜儀和牆式電流器,他總覺得走開不放心。幾次空襲都沒有飛機來,他認為跑出去實在浪費時間,不如留著看書思考問題,倒是清靜,守實驗室只算附帶的事。

  他坐在實驗桌前,讀一本新到的物理雜誌,那是1938年春劍橋大學出版的。儀器大都收在實驗櫃中,光譜儀和電流器靠牆放著。本來電流器應該放在牆上。因為怕弄壞,每次課後都拆裝,放在特製的櫃子裡。光譜儀的核心是光柵,它有一本書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線的本來面目光譜顯示出來。卣辰不止一次對學生說:「窮物之理不容易,得積累多少人的智慧,我們才能做個明白人。」這些儀器就是具體的積累。光柵體積不大,本可以拆下帶走。但卣辰覺得帶出去不安全,還有別的儀器呢,總之是不如守著。

  四周很靜。他解開長衫領扣,讀得專心,沒有聽見遠處的隆隆聲。及至飛機轟鳴直追頭頂,他才猛然意識到敵機來了。

  窗外紅光一閃,巨大的爆炸聲震得他跳起來。眼看著一排排校舍倒塌下來,洋鐵皮屋頂落下時發出金屬的聲音。「這樣近!」他想,下意識地取出光柵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蓋住電流器,才走至門外。敵機飛得很低,似乎對準了他,機艙中的人清晰可見。又是一聲天塌地陷般的巨響,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莊卣辰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好站著。他倒不了,因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緊緊抱著光柵。光柵完好無損!這時還沒有放解除警報,人們紛紛回到新校舍來救護。人們跑過來時,見莊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廢墟上,眼淚將臉上泥土衝開兩條小溝。莊先生在哭!人們最初以為他是嚇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為高興,為光柵的平安而高興!骯狻狻保姆⒊鏨簦此擋懷鲆桓鼉渥印K律聿荒嗤兩艚艄孔。砩舷裼星鎦亍D嗤輛沽φ吃諞黃穡苣巡歪業壬砩系牟煌H嗣橋律俗潘荒懿6植⒂茫淞?

  弗之和梁明時大步走近來。弗之在卣辰耳邊叫了一聲,卣辰睜眼一笑,把手中的光柵交給弗之。「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說。

  「江曄中彈了!江曄先生中彈了!」有人從大門那邊喊著跑過來。弗之忙將光柵遞給明時,拔腿向大門跑去,明時舉著匣子說:「與之共存亡!」

  大門附近人不多。江曄靠牆半躺著,閉目無語,滿臉血污,長衫上也是血跡斑斑。弗之趕了幾步:「江曄,江曄!傷在哪裡?」江曄不答,頭上仍在冒血,沿著臉頰流下來。「快送醫院!」弗之大聲說,立即命一個學生往校長辦事處要那輛唯一的車,一面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腳地包紮。過了一會兒,血又滲出來,江曄仍未醒來。「不能耽誤!」弗之說,周圍幾個年輕人搶過來背起,一面問:「孟先生,送哪裡?」

  最近的診所在正義路,大家往城中跑去。還未到大西門,江曄醒了。「怎麼回事?誰背著我?」「你醒了!」弗之高興極了,腳步更快。學生們說:「江先生,你受傷了,送你去醫院。」江曄看見弗之跟著跑,說,「是孟弗之!你們快放我下來。我不會死,我是炸彈炸得死的嗎?我不會死的!」

  弗之聽他聲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氣。江曄從血污中瞇縫著眼看,說:「你倒不必跟著跑。」這時學校的車已到,兩個學生扶江曄上車,陪往醫院。弗之又往新校舍來。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兩手扶著一把椅子。秦校長正站在旁邊說:「坐下來好了,坐下來好了。」話未說完,卣辰撲通一聲栽倒,幾個人上前扶住,隨即半扶半抱,把腳挖了出來。長衫下擺埋在土中拉不出來,便剪斷了。擔架早準備好,卣辰躺上去時,喃喃道:「我——,我——」他想說自己沒有受傷,但還是說不出話。明時抱著光柵對他說:「你看,這就是我們的高明了,我們教數學的,不需要這些勞什子。」忙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經說了,與之共存亡!」

  人們在低聲議論,說房頂塌下來時莊先生幸好在門外,又幸虧倒在身上的是土牆。幾個人抬走了莊鹵辰。

  弗之對秦巽衡說了江曄的情況,估計是皮肉受傷。巽衡點頭。一面指示庶務主任開圖書館的門,勻一間閱覽室放儀器。梁明時鄭重地將光柵放了進去。

  原實驗室是震塌,人們在清理瓦礫,小心地挖掘。那一排起火的房屋火勢漸小,人們稍稍鬆一口氣。

  「發現兩個人!恐怕已經死了!」救火的人跑過來報告。秦等忙到火場邊,見兩具屍體躺在草地上,下身俱已燒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經模糊,大概是起火時上身撲到窗外,才沒有全部成為焦炭。很快有學生認出,兩位死者是化學系學生,參加步行團由長沙到昆明的。他們像千百萬青年一樣,有熱血,有頭腦,有抱負,原是要為國為民做出一番事業的,可憐剎那間便做了異地望鄉之鬼!

  火場上飄過來白煙,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時,還有其他人等都肅立,良久不語,一任濃煙纏繞。

  這次轟炸,大學區另有重傷三人,輕傷十餘人。莊卣辰果然無傷。江曄屬於輕傷。敵機扔炸彈時他在校門口。本來他是要穿過新校舍到山後樹林中去的,走過校門時忽然被橫在門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黃的,兩邊翻起紅色的泥土,如同鑲了紅邊。他想著土路不知通到哪裡,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報。他把這條路望了半天,忽然敵機來了,忽然磚頭瓦塊橫飛,忽然小小的砰的一聲,什麼東西把他撞得暈了過去。好在只是皮肉受傷,到診所縫了幾針,並無大礙。後來和弗之說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江曄認真地說:「果然。」

  轟炸以後人們都感到沉重壓抑,猶有餘驚。過了些時,卻有一次警報使人興高采烈。那興高采烈的便是澹台琺。

  那天她和幾個同學一起也往後山跑警報。在山坡上遇見峨和吳家馨。琺子說,她不和孟離已在一起,因為孟離己總像壓著什麼解不開的心事,讓人吃不消。峨說她也不和澹台琺在一起,因為澹台琺總是晃晃蕩蕩,什麼事也沒有似的,更讓人吃不消。於是峨等翻過山頭去了。琺子等留在山坡上。

  這裡離新校舍很近。那天來的敵機少,扔的炸彈不多。一棵炸彈落在離琺子數米處。本來這幾個年輕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彈沒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琺子等不但沒有受傷,也沒有落一身灰土。轟炸過後,從地上跳起來的琺子還是整齊漂亮,和早上剛出門時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幾個同學也都不顯狼狽。「哎呀!咱們的命真大!不知托誰的福。」琺子說。「當然托澹台琺的福!」一個男同學說,「敵機飛得這樣低,準是看見你了。」「所以就扔炸彈?真的,要是有高射機關鎗就好了。我來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當天下午,琺子和同學們先看了一場電影。那時候演外國片時有人在台上翻譯,說的昆明話。無論哪裡的故事都像發生在雲南。晚上又在冠生園聚會,慶祝大難不死。冠生園是當時昆明最洋氣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紗簾,捧一杯熱咖啡或熱可可,幾乎可以忘記戰爭。晚上每桌一個紅玻璃杯,裡面點燃各色小蠟燭,襯著黯淡的燈光,顯得很溫柔。來一次比吃米線坐茶館要貴一些,卻也不是很驚人。琺子和她的朋友喜歡這裡,隔些時候總來坐坐,還常給素初、荷珠帶幾塊洋點心。因為住在嚴家,常和穎書一同出入,穎書也不時參加聚會。這晚除了大難不死的幾個人,還有穎書。

  七八個人圍坐著,桌上擺著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盤堆滿花色奶油的點心,每人有一杯喝的東西。一個同學舉杯說:「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都是必有後福的大命人,學校裡要是多有我們這樣的人就好了。」又一個同學說:「今天是大命人,明天還不知怎麼樣呢。」琺子說:「明天?明天我英詩考95分!嚴穎書西洋史考90分。」指著一個同學說:「你統計學考80分!」「為什麼我最少?」那同學不平。「因為你心裡裝著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什麼事。」不知是誰低聲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聲淒婉。「逃到昆明還要逃!我畢業以後是要拿槍桿子的。」又一個同學說。「我們得自己造飛機,」航空系的一個同學說,「我們若不把先進技術學到手,永遠得挨打。」

  一陣腳步響,茶室裡走進幾個外國人。因有滇越鐵路,本來昆明常有法國人來,現在又有滇緬公路,來的外國人更多了。這幾個人中一個身材勻稱的金髮青年向琺子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門前不動,神色似有些詫異。

  「咱們是不是得決鬥?這人好沒禮貌。」有人作騎士狀。聲音很校琺子正研究那些蛋糕,準備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時,正好和金髮青年目光相對。

  「麥保羅!」琺子高興地叫了一聲,放下叉子,站起來。保羅也高興地叫起來,「澹台琺!看著就像你!」他大步走過來,似要擁抱琺子,琺子笑說:「這是中國,我們說中國話。」她的同學評論道:「他鄉遇故知。嚴穎書,你認得嗎?」穎書搖頭。

  琺子給大家介紹:「麥保羅,麥子的麥,保護的保,四維羅。」又問這姓名的所有者:「什麼官銜?」「美利堅合眾國駐昆明副領事。我來了一個多月,重慶去了四個星期。準備下星期開始找你,以為至少得找一個星期才有結果。」「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鐵鞋?」琺子用英語又說了一遍,美國人都注意聽,說中國人想像力豐富。

  美國人坐另一桌,他們喝酒。麥保羅先在琺子身邊坐了一會。他從北平回到美國約一年,又派出來。大家說起近來的轟炸,說起教授學生的傷亡情況,又說起我軍兩架飛機損傷一架,以後更難迎戰。保羅說他在重慶也經歷了很多轟炸,還有夜襲。重慶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空洞,不過他從不鑽隧道,覺得那比炸彈還可怕。總而言之,中國需要空軍,沒有空軍是不行的。一些美國飛行員注意到這問題了,一位叫陳納德的資深飛行員正以私人身份幫助訓練空軍。保羅的語氣很友好,但同學們聽了都不舒服。中國需要空軍還得美國人幫助張羅!穎書因問美國情況,保羅說美國政府有它的政策,當然是根據美國利益,不過一般美國人都同情中國。有的人不關心世界大事,對亞洲的戰爭不甚瞭解,只要知道中日在進行一場戰爭,就都認為日本沒有道理,本來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實是明擺著的。說著話,外國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國人也唱起來。同學中除嚴穎書和另兩個雲南籍的同學外,都是離鄉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溫暖,唱著歌,不覺眼眶潮潮的,心裡發酸。

  窗外月光如水。隔著紗簾,可以看見街上行人很少,更顯得一世界的月光。

  幾個茶房快步走過來,說有預行警報,要關門。「警報!夜襲!」這在昆明還是第一次。電燈熄了,人們紛紛站起來。有人下意識地吹滅了蠟燭。「還早呢,飛機還沒來。」有人說,又點燃兩支。大家湊錢付賬,差的數便由琺子出了。大家往外走。保羅說送琺子回住處。琺子邀穎書一起坐車,穎書略一遲疑,答應了。

  街上一片死寂。五華山上掛著三個紅球,裡面有燈,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們大都躲在家裡聽天由命。保羅慢慢開著車。琺子歎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現在在幹什麼。重慶常有夜襲嗎?」保羅尚未回答,忽然一陣淒厲的汽笛聲,空襲警報響了,把勻淨的月光撕碎。

  三個紅球滅了。保羅問穎書:「咱們去哪裡?到府上還是出城?」穎書看著琺子。因長輩們到安寧去住了,琺子常住宿舍,少去嚴家。這時琺子說:「不如到大觀樓看看,月亮這樣好。」保羅不知道大觀樓在哪裡,穎書幫著指點,便出小西門,順著轉堂路駛去。河很窄,泊著幾條木船。

  「記得前年夏天送衛葑出北平嗎?」保羅說,「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報。」琺子道:「我不跑警報。我們是夜遊。——衛葑始終沒有消息。——也許三姨父他們有消息,不告訴我。」

  不多時車到大觀樓。琺子等下車繞過樓身,眼前豁然開朗,茫茫一片碧波,染著銀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覺驚歎,保羅大叫:「這就是滇池!」興奮地向昆明人嚴穎書致敬。穎書很高興,說以前也未覺得這樣美。「還有一件絕妙的東西呢。」琺子說。她指的是大觀樓五百字長聯。

  五百字長聯掛在樓前,此時就在他們背後。漆面好幾處剝落,字跡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琺子說:「不要緊,我會背。」她隨手撿了一根樹枝,指指點點,背誦這副長聯。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間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琺子先念上聯,正待念下聯,保羅說:「先講講吧,腦子裝不下了。」琺子便大致講解一番,又把下聯中「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幾句歷史典故作了說明。穎書也用心聽,雖說上了歷史系,這些內容他一直只是模糊瞭解,心想琺子不簡單。琺子似猜中他在想什麼,說:「有一次我隨三姨父一家來,三姨父講了半個鐘頭。「元跨革囊』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過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脹做筏子,打敗了大理國,統一了雲南。三姨父說,忽必烈的這條路是一條重要的軍事通路。我只記得這一點。——也許我記錯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總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丟了西南幾省,保著上海南京都沒用呢。這長聯他讓我們背下來,你猜誰背得最快?」「是你?」穎書說。「錯了,錯了。是嵋。」琺子說。又向保羅解釋,「嵋是我的小表妹。」「見過的,」保羅說,「三個孩子從門縫裡伸出頭來,中間的那一個。」「記性真好。」在這三個可愛的小頭出現之前,似乎還有一個記憶,保羅想不起了。

  三個人坐在石階上,對著滇池,似已忘記空襲的事。幾個人走過,一個說「外國人?」「外國人也跑警報!」保羅笑說:「一樣是人,能不怕炸?對了,前天在英國領事家裡見到莊卣辰太太和無采。我問孟先生住在哪裡,好去找你。」那天保羅見到莊家母女,是因為一位參加修滇緬路的英國人攜妻子和八歲的女兒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兒上個月患腦膜炎去世,工程師夫婦決定回國前把女兒的所有玩具贈給無采。

  「玩具裡有許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氣的。我當時想這禮物應當送給你。不過那英國人要把這些小人送給一個在昆明的外國孩子。」

  「無采是半個,湊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時再能相見。」琺子歎息。

  這一聲歎息使得保羅的心輕輕顫了一下。月光下的琺子像披了一層薄紗,有點朦朧。保羅忽然笑說:「平常看你,說不出哪裡有點像我們西方人,現在最像中國人——很可愛。」

  「若是考察澹台這姓,可以考出少數民族的祖先來。」琺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來西南這一帶少數民族很多。是『蠻夷』之鄉,你們本來就是蠻夷呀。」說著格格地笑個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愛爾蘭人。我的父母是傳教士,他們在昆明住過,就在文林街那一帶。因為有了我,才回美國去。我聽他們說過滇池。所以我覺得滇池很親近。」保羅一本正經地說,覺得坐在水邊的女孩也很親近。

  琺子轉臉看保羅。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點模糊印象,保羅和中國有些關係,卻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祝停了一會,她說:「這麼說昆明是你的故鄉了。」

  「我有這樣的感情,但是在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簡直沒有想這件事。」保羅沉思地說,「我們忙著做現在的事,計劃將來的事,很少想過去的事。」

  這時一隻小船從水面上滑過來,靠近石階停祝划船女子揚聲問:「可要坐船?繞海子轉轉嘛。」琺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羅遞過手臂。穎書不悅,心想,「還要我夾蘿蔔乾!」便說:「琺子姐你等一下。我們是來跑警報的,又不是來耍!飛機不來,我們回去好了。」說著,起身拍拍灰便走。琺子將伸出的腳收回,知穎書為人古板,不便堅持。仍說,「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羅的手臂。

  「哪樣要得?你家。」船女問。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嘍。」琺子說。

  「兩個人在一處就是家,何消回喲!」船女說。見琺子不答,說,「我也回家去了。」琺子口中無語,心上猛然一驚。看保羅似未懂這話。兩人望著船女把槳在石階上輕輕一點,小船轉過頭,向煙波浩渺處飄去了。

  兩人,快步追上穎書,上了車。三人一路不說話。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門,知警報已解除了。

  第三節

  嚴穎書乘麥保羅的車送過澹台琺後不肯再坐車,快步走了回去。進門見二門上的夜燈黑著,估計是為剛才的空襲警報。院內有護兵在走動。穎書問:「可在家?」一個護兵答稱軍長沒有跑警報,從下午就在家。穎書想去看看父親,走到樓前卻返回自己房間了。他和嚴亮祖素來很少交談,但他以抗日軍人的父親自豪,常常想著父親。他的書桌前掛著父親的大幅戎裝照片。還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兩人都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臉盆中胡亂洗了手臉,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著,心裡亂糟糟的。

  這琺子,和外國人來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媽也不管管。好在現時兩位母親不在家裡,她也少來了。不然,怕把慧書帶壞了,慧書大概覺得她比我還親近呢。想這些做哪樣!沒得用常爹從湖北回來休整幾個月了,說是休整,其實是打了敗仗的緣故。勝敗兵家常事,總不至於怎麼樣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覺!

  就在穎書朦朧迷糊之際,院子裡一陣喧嘩。「太太們回來了!」護兵們在招呼。人不知從哪裡湧出來,廊上的燈都開了,不過若算一算度數,怕還不及月亮。穎書坐起,見荷珠推門進來了。

  「媽,你們回來了!咋個這麼晚?」

  荷珠攬著兒子的肩,勉強笑著:「我們在城外聽說有警報,等了些時,這時才到。」

  「有什麼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們,說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發?」

  「不像。」

  忽然一陣樓梯響,有人歪歪倒倒下樓。

  「像是喝得有幾成了。——你明天還上課,你只管睡。」荷珠說著,自出去了。

  「擺牌桌!」亮祖在院中一聲吼。馬上客廳的燈亮了,八仙桌上鋪了毯子,麻將牌倒了出來。嚴家人對豪飲豪賭都司空見慣。但半夜裡興師動眾的難道專為打牌?穎書也自納悶,一面穿衣出房。他屋裡燈一亮,就聽見亮祖大聲說:「嚴穎書!你出來!」穎書忙快步走到客廳。

  嚴亮祖一身白布褲褂,皺得像抹布。神色倒還平靜。素初穿著家常陰丹士林藍布旗袍,髮髻有些歪了,沒有來得及進房收拾一下,便聽話地坐在這裡。

  「爹,親娘。」穎書叫。大凡特別標明親娘的,就不是親的了。

  亮祖命穎書和副官坐下,自己嘩嘩地洗牌。

  「爹,有哪樣事?」穎書小心地問。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厲聲說。又吼道:「倒酒來!」

  大家摸了牌,戰戰兢兢打了兩圈。荷珠出來了。她已從容地換上她那彝不彝漢不漢的衣服,比宴客時樸素多了,簪環首飾一概俱無,只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那鑽戒。

  副官起身,讓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幾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當中一推,大聲說:「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話。

  過了一會,荷珠說:「你有哪樣話,說出來大家明白。穎書一早還上課呢。」

  「好!你們聽著!」亮祖一字一字地說,「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軍長的職務。」

  「咋個說?」荷珠反問一句。

  「撤了我軍長的職務。因為我打了敗仗。還有人建議槍斃我,是殷長官拉了些人說情,才算保住一條命。」

  「哦!」素初臉色蒼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識地抹動鑽戒,亮光一閃一閃。說:「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吊膽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職我不怕。現在乾脆不用我了!我一個抗日軍人,眼看著國土淪喪,民族危亡,不能帶兵打仗!我可還算是個人!」

  「爹!」穎書叫了一聲。

  亮祖只顧說下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當然重要,指揮嘛!可終歸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勝仗是弟兄們的鮮血換來的,敗仗也沒有少流血!台兒莊一戰怎麼打的?到後來,我自己拿著手槍站在陣地上,不分官兵,誰往後退就打誰!我嚴亮祖的槍法還用說!」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擊,震得牌跳起來。

  「軍長,」素初怯怯的,「莫傷了身子,日子長著呢。」她很想拍拍他,搖搖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擔多少責任,除了辛勞,還有委屈。但她從沒有愛撫他的習慣,只看著荷珠,希望她能給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兩手放在身後,握住什麼東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幾步,兩手從頭上甩過,左右揮動。原來她握住的是一條蛇!

  「媽,我不想看。」穎書知道荷珠又要弄點假巫術了。他很煩這些。蛇在荷珠手中翹著頭,一閃一閃吐信子。

  「哈!蛇膽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轉到蛇身上。只見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後飛快地劃到蛇尾,取出鵪鶉蛋大小的蛇膽,用小碟端上來。「清心明目。」亮祖說。「平肝敗火。」荷珠說,用牙籤扎破了蛇膽,將汁傾入酒中,一杯白酒馬上變得綠瑩瑩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膽酒,站在死蛇旁唸唸有詞,雙手外推,繞牌桌走了一圈,將酒放在亮祖面前。「軍長,你家請。」她坐下了。早有護兵過來收拾地上,潑了水,灑上松枝木屑。

  人說荷珠這些把戲是專為馴服亮祖用的。但亮祖並不信這些招式。他知道這些不過是荷珠鞏固自己地位的一種伎倆。多年來,她花樣翻新,他則從不和她認真。這時見面前這杯綠瑩瑩的酒,心上倒是平靜了些,再看素初和兒子,心想,總還有這幾個人跟著我!於是手持酒杯,長歎一聲,說道:「出牌!」

  牌局在繼續。亮祖卻在沉思。他怎麼會打敗仗的?戰役後已經總結了又總結,原因很多,諸如新兵多,倉促上陣,各部隊缺乏通訊聯絡,兵站組織不健全,後勤補給跟不上等等。這都是滇軍的鮮血換來的教訓。但憑他的指揮,新兵也可以掩其短。問題是他能夠指揮士卒,卻不能指揮上級長官。他的部隊當時的任務是內線防守,他主張不能只是消極防禦,要抓住適當時機出擊,要以攻為守。他曾幾次建議,並親往見戰區司令長官,要求出擊。長官回答說:「最高司令部叫我們防守,我們就防守。若是出擊,打贏了自然好,若有損兵折將,誰擔當責任?再說最高司令部綜觀全局,其決策不是我們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離職守,自討苦吃。」

  「哈!自討苦吃!」亮祖隨手出一張牌,喃喃自語。大家都是機械地摸牌出牌,到這時沒有一家成功。

  「自討苦吃!」亮祖繼續想。「這也是一種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會講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討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後一個山頭上,指揮士兵把滾木擂石往下砸!石頭木頭滾下去,敵人一陣嚎叫。生為男兒,便有守衛疆土的責任,更何況我是軍人,軍人!

  一個軍人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隱約中他覺得,他的獲罪與這人有關。那是他的秘書秦遠,一個正派能幹的軍人,一個共產黨。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級的信任。「是這樣嗎?是嗎?」亮祖不願想這複雜的問題。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兩個來回,說:「今天我把話和全家人說清楚,慧書不在家,你告訴她。」他指一指素初,「我嚴亮祖當了幾十年英雄,算到了頭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罷,罪人也罷。我這保國衛民、殺敵抗日的心沒有變,就在這點!」他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胸膛,仰天長歎。

  素、荷站起來,穎書走到父親身邊,想說勸解的話,卻不知說什麼好。

  亮祖對穎書說:「我看你莫讀歷史繫了。有什麼用?歷史都是假的!」

  穎書說:「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書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我知道孟弗之寫的歷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殺頭!」亮祖說,一面轉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樓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膽酒跟隨,一面對穎書說:「你睡一會兒吧,沒有多少時間了。」

  素初跟著走到樓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來。」亮祖站在樓上欄杆邊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樓,聽得荷珠說。「太太回來還沒有洗臉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說話。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別的事並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盤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時,荷珠定要埋怨護兵,這時卻自己收拾著。

  一會兒她在床邊坐了,說:「既然城裡沒有事,就和我們一起到安寧住著好了。安寧的宅子你也沒有住過幾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回大理去!」荷珠高興地說,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們生長的地方,總能引起不少回憶。

  少年亮祖隨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樹下,亮祖從那兒走過,婆娑的大樹前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樣?」亮祖說。在她身旁坐下來。這時村裡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淚,跑走了。

  以後他們常在這裡遇見,漸漸熟了。荷珠家是養蠍的,頗為富足。她頭上的銀飾、身上的叮噹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還是哭。她說,她哭是因為她不是阿爹阿媽的女兒,人家告訴她,「你是野地裡拾來的。」

  「怎麼證明你是還是不是?」

  「阿爸阿媽從來都對我好,從不嫌棄我。可真的我是拾來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腳,露出小腳趾。「我的這個腳趾有兩半。我家人都不是這樣。」

  亮祖看自己的腳趾,果然沒有兩半。小腳趾兩半是漢人的標誌,他覺得這個不知來歷的小姑娘可憐可親,很想保護她。

  一年年過去了。他們過從日密。嚴家母子的小破屋裡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幫著做這做那。只是嚴母看不慣她,背地裡說她是妖精派來的。亮祖對母親說:「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階上堂屋裡首挑人的喲。看看我們這四面破牆,勉強籠住個房頂罷了。」嚴母本著衛護兒子的慈母心腸,認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於人。不料卻是荷珠兩次救了亮祖的命。

  當時雲南貧瘠閉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時有發生。上任的官員有時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帶領下都有自己的武裝。亮祖十六歲參加村寨的護衛隊,因為勇敢且多計謀,不到二十歲便成了帶領百餘人的頭目。年輕人鋒芒外露,難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個小頭人誣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們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時,頭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頭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蠍入藥,荷珠去送蠍子,經過堂屋,聽得頭人說:「嚴亮祖這個娃娃,若是不除,將來他會服哪個?莫非讓他為王當大土司?今天一罈酒,就了結他!」荷珠暗驚,見廊下擺著犒軍的酒罈,一個精緻好看的小壇放在大壇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種毒蟲製成,名字卻好聽,稱為夢春酒。荷珠不動聲色,送過蠍子,一直跑到嚴家,告訴嚴母那酒的顏色特點,說最好根本不要飲酒。亮祖有了準備,得以逃過此禍。

  既然有人生心謀害,亮祖的日子好過不了。在一次和頭人口角中,他用刀劃傷了頭人臉頰,頭人大怒,連開兩槍,亮祖都躲過了。小頭人仍然不肯罷休,亮祖只得領了他的隊伍逃進山去,真過了幾天土匪生涯。以後他常開玩笑,說自己是綠林出身。

  過了幾天昆明派官兵來剿匪,亮祖成了剿滅的目標。他不想抵抗,便讓弟兄們回村去,自己隻身在山裡躲藏。

  一天他走在懸崖邊,一腳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麼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叢中響起女孩的聲音,不是別人,是荷珠!

  「你整哪樣?你也掉下來了?」亮祖十分詫異。

  「捉毒蟲。」荷珠舉一舉手裡的陶罐,好像他們是在街上遇見,「我才不會掉下來。」

  荷珠是拉著草繩下來的。這繩綁在崖邊大樹上。

  「你可捉夠了?」

  「夠了,夠了。」

  荷珠先上,檢查了草繩系扣,才讓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頂,拉著荷珠的手說,「咋個報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臉上紅紅綠綠,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麼蟲子的汁水。她沒有說話。

  但是母親還是反對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結一門好親。她臨終時逼著亮祖立誓永遠不以荷珠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們是分不開的。他們的感情中有鄉土的眷戀、生死的奮鬥和少年的記憶,不要說嚴家換過的幾個小妾,就連素初也不過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來密信,囑亮祖不可活動,靜候宣佈處分。

  第四節

  銅頭村後小山上的日子,相對地說,較為平靜。

  廟宇之中,一切都很簡陋,但書聲琅琅,歌聲飛揚,還有少年人的言談笑語,使得破廟充滿了朝氣。便是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樣猙獰了,他們受了感染,似乎隨時要向孩子們問一聲「你們好」。

  嵋和別的少年人一樣,心靈在豐富,身體在長大,頭腦在明白,她喜歡自己的學校、老師、同學,喜歡這山、這廟和廟裡的神像。只有一樣她不喜歡——上紀念周。

  當時所有的學校每星期一第一節課都是紀念周,內容是升國旗,唱國歌,背誦總理遺囑,然後校長和各方面負責人講話。學生們接班級排成縱隊,從大殿直排到台階底下。整整一節課都要肅立,嵋不喜歡的就是肅立。其實她也不是不喜歡,她站不了,站到後來頭暈眼花,兩腿發軟,真盼著有什麼東西靠一靠。她覺得自己沒有出息,總是堅持著站完這一課。

  這一天上紀念周,從背誦總理遺囑時嵋就覺得不舒服。「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需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她勉強支撐著,用力隨著大家背誦,千萬不能在讀總理遺囑時倒下!

  接下來是章校長講話。講的是修建操場的事。昆菁自遷鄉下後,沒有一個正式的操場,山上沒有足夠的平地。學生在廟前的磚地上或大雄寶殿前的院子裡排好隊,做做操,便是體育課。後來做了籃球架,場地當中有兩個旗桿座子,無法比賽,只能練習投籃。章校長向本地軍政商各界募捐,決定在永豐寺下一個山坡上修建操常當時很有人反對,說國難期間,這樣做未免不合節約原則。章校長說,我辦什麼事都要盡可能辦好。辦教育要有德智體三方面。下一代人必須有健全的體魄,才能擔當抗敵興國重任。再說修建操場,學生也要參加勞動,做小工,對他們的成長有好處。在各方協助下,操場已施工,招募來的村民把山角挖下一塊。這次紀念周上,便是動員運土,規定從校長起到高小學生,每人每天把一筐土運到永豐寺後山溝,怎樣運法自己決定。

  章校長聲音清亮,嵋聽來卻覺得愈來愈遠。她頭暈,冷汗涔涔,怎麼也站不住了,只好靠住前面的趙玉屏。「怎麼了?怎麼了?」趙玉屏小聲問。嵋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向趙玉屏身上靠得愈來愈重。這時晏不來走過來,說:「孟靈己,你不舒服?」即令幾個學生攙扶她回宿舍。

  學生暈倒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知道是貧血所致,躺一躺就會好。嵋躺了一會,果然漸漸有了力氣。這時章校長已講完話,最後說身體不好的同學可以不參加運土。「我要參加的。」嵋想。

  當天下午開始運土,高中生一肩挑,初中生兩人抬。嵋一班經過晏老師組織安排,兩人一組。本來照體力應該男女生搭配,但當時中學生時興配對,那是一種集體創造,雲南話稱為興誰和誰,意即起哄。晏老師不用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女生分開。嵋和趙玉屏一組,兩人都很高興。晏老師一再囑咐要少抬。

  挖下來的土是紅的,愈是內層的土愈紅得新鮮,像是挖出了大地的內臟。學生們運過一次土,身上總沾些紅色,大家嬉笑著互相拍打。也有同學對這種勞動不以為然,說這是學校省錢,我們可是交了學費的。不管怎麼說,各班都要按規定完成任務。夕陽西下時,就見山路上一串紅土擔子在兩邊綠樹叢中慢慢移動。

  嵋和趙玉屏抬了一筐土,剛走出操場,見章校長領著殷大士來了。大士伸伸舌頭,扮一個鬼臉。章校長一貫穿銀灰色西服裙,這時換了藍布中式衫褲,到場上取了筐,命大士拿著,便去挖土。「校長!」「章校長!」幾個手執鐵鍬的人叫,要給裝土。章校長一面環顧四周,說:「土運得很快。咱們能早些開運動會。」一面和大士抬起筐來,把筐放在靠近自己這頭。走了幾步,大士說:「我這邊輕得很」,要把筐拉過去。校長說,「不必,你年紀還小,該抬輕的一頭。」她們,快步走著,趕上前面的一抬。抬土人之一是那偷蠶豆的高中生王鈿。她正在大發議論:「咱們學校興的事,沒有聽說過。你當這些女娃娃們是哪個?一個個都是小姐嘍。喊小姐們抬土! 抬土是下等人的事。 」她回頭一看,見校長和大士在後面,忙喊了一聲「校長也來了」,一面下意識地放下自己的筐,跑上去替大士抬筐。章校長搖搖頭,說「你們趕快」,自和大士向前。

  嵋和趙玉屏跟了上來。近來嵋才知道,王鈿是殷家遠親,來上學一半因殷家讓她照顧大士姊弟。王鈿讓過校長,便慢條斯理地理筐上的繩子。嵋等了一會兒,後面已跟上好幾抬擔子。有人調皮,故意說:「好狗不擋路!」王鈿並不介意。嵋忽然想起呂香閣,不知她怎樣了。又站了片刻,才過去。

  嵋等走到永豐寺後,把土倒進溝裡。那一條深溝已經快讓紅土填滿了。一個只穿破背心的漢子正在用力耙平新倒進的土。他的長髮和破背心的半片都在晚風中飄起。這正是晏不來。

  「晏老師,耙土只有你一個?」章詠秋招呼道。

  晏不來似未聽見,只顧用力一鍬一鍬揚土。後來的人倒清了土筐,有的馬上在樹叢間統來繞去捉迷藏,有的站著看山色。晏不來忽然倚鍬仰天大聲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藶兮帶女蘿。」接著說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章吟秋知道這位老師素來疏狂慣了,便也和同學們站在一起,聽他說什麼。

  他卻不再說話,大聲唱起歌來,唱的是「手把著鋤頭鋤野草啊,鋤去了野草好長苗氨。耙了幾下土,又唱抗敵歌,「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他指揮同學一起唱,有些人唱起來,不夠整齊。他自歎道:「跟不上!藝術教育跟不上!」說著轉過頭來,忽然看見章詠秋,便大聲問,「章校長,我說得對不對?」

  章詠秋微笑道:「晏老師願意的話,可以開講座,教歌講詩,好不好?」

  「能給我時間,特此致謝。」向嵋指一指,「你們要來聽埃」章詠秋示意兩個高中同學跳進溝裡幫著耙土,一會兒便完工。大家各回宿舍。

  嵋和趙玉屏、殷大士一同走。走過新剷平的操場,見紅彤彤一片鋪展開來,三人都很高興。大士說:「我們來賽跑。」三個人並排跑,大士跑得最快。嵋拚命追,不久便有些頭暈,還勉強跑。又跑了一會兒,沒有注意腳下一塊石頭攔路,腳下一絆,人撲地向前栽倒了。趙玉屏在她後面大聲叫起來:「孟靈己摔跤了。」忙跑上來扶。

  嵋忙翻身坐起,「沒關係,不要緊。」她想要跳起身,左膝蓋一陣鑽心的疼痛,又跌坐在地。大士跑過來,站在一邊說:「你兩個,你兩個,一個蛇咬,一個摔跤,輪流上演。」嵋看膝蓋,鮮血淋漓,還有些小石子沾在上面。坐了一會,大士忽然想起似的,問:「可走得?」一面和玉屏上前攙扶。嵋站起來,一歪一拐倚著兩人走回湧泉寺。

  先到衛生室。准校醫一看,說,又是你三個。用雙氧水給嵋沖洗,見傷口很深,一塊肉翻起來,直皺眉頭。處理完了,用紗布棉花包好,外纏繃帶。嵋的左膝凸起一大塊,活像個傷兵。

  這時慧書趕來了。她上週末回家,這星期一下午才返校。她平常就少說話,這幾天似更矜持沉默。見大士也在陪著,頗感意外,說:「你回宿舍吧。有我在這裡。」大士說:「已經包好了,大家走。」遂由嚴、趙扶著嵋。嵋的膝蓋不能彎,一跳一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來,殷、趙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經地走路。

  剛進宿舍門,小娃聞訊跑來了。小娃長高了,皮膚很白,眉眼端正,大舍監說他真是粉妝玉琢。這一屋的女孩都喜歡他,叫他小娃。他總大聲抗議:「我是孟合已。」這時他對別人的招呼一概不理,只嚴肅地望著嵋的膝蓋。

  「趙玉屏!你去端飯來!」大士又在發號施令。一眼見王鈿也站在一邊,又說,「王鈿!你打洗腳水!」

  慧書忙止住,說:「莫要麻煩了,你們先去吃飯,這裡我和孟合已招呼。」

  小娃聽說,忙拿起盆跑出去打水。因大家盥洗從來都用涼水,他先到取水的池邊,轉念一想,快步跑到衛生室。衛生室門開著,一個熱水瓶在桌上。小娃認為衛生室的東西該給病人用,把熱水倒進盆裡,端著就走。

  「孟合己偷水!」小娃的同班殷小龍,即大士的弟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大聲叫。

  「哪個偷水!衛生室的水,洗傷口嘛。」

  「我說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龍是個極淘氣的孩子,總想尋釁鬧事。兩人吵了幾句,小龍說:「下江豬,下江豬偷水!」

  「老滇票!老滇票廢掉了!」

  小龍大怒, 跳上前一舉, 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穩了,還小心地端著水。「殷小龍你聽著,我沒時間同你打。明天,明天我們決鬥。」

  小龍大為高興,說:「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課以後,山門邊見面。」

  「一言為定!」小娃怕水涼了,趕快走。

  嵋把腳浸在溫熱的水裡,感到十分舒服,對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為這一盆水做出的決鬥允諾。

  上次趙玉屏被蛇咬傷,人們都擔心有毒,幸虧傷口很快好了,並無別的問題,這次嵋摔傷,大家看著很普通,以為很快就好,不料到後半夜,嵋發高燒,從腳一直疼到頭,身子有千斤重,怎麼擺也不合適。嵋不願驚動別人,強忍著昏沉地睡。

  早上大家起來,都從她床邊過。好幾個人驚詫道:「孟靈己臉好紅喲!」慧書過來一摸,果然燙手,趕忙請了准校醫來。准校醫見嵋很昏沉,腿上紅腫,連說發炎了發炎了,主張送她回家,讓家人照顧。

  這時兩位舍監和晏老師都來了,因見天氣陰沉,不會有警報,大家議定送回家,在城裡找醫院方便。幾個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陣,找得一輛馬車,停在山下,讓嵋坐在椅子上,由兩個伙夫抬了下山。

  嵋歪在椅上,涼風一吹,清醒許多。見周圍許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卻哭了出來,眼淚滴滴答答流個不祝慧書安慰說:「很快會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搖頭搖手,說,「不用,不好。我會照顧自己。」老師們商談,由小舍監送去。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為他會爭著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著不響,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滿關切和不安。 「小娃, 有什麼事嗎?」嵋用衣襟擦著眼淚問。「我沒有事。小姐姐,大後天就可以見到了。」小娃說,語氣很堅決。

  嵋想叮囑兩句,卻沒有力氣。忽然覺得一陣奇寒撞進身體,打起顫來,抖個不停。「莫不是打擺子?」晏老師自語。一面催著抬起椅子,又囑小娃去上課。大家便下山。

  路過永豐寺,正值一節課下課,同學們跑過橋來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很普通,卻罩了件鏤空白外衣,不知什麼料子,在同學中很顯眼。她拉著嵋的手說:「莫抖了,莫抖了。」又說,「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該要賽跑。」眾人都詫異大士肯這樣說話。嵋用力說:「我自己摔的,和你沒關係。」

  慧書直送到山腳下,幫著鋪好一條棉絮,讓嵋躺好。忽然問:「怎麼不見莊無因?」真的,怎麼不見無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說:「他要準備同等學歷考大學,不來上學了。」慧書低頭不語。

  小舍監坐在嵋身旁。馬車走了,蹄聲得得,沿著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沒有力氣看什麼。這一次寒戰過去了,她又昏睡過去。

  車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來。趕馬車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小舍監坐在車伕身旁,撐著傘,傘不夠大,兩人各有半邊肩膀濕了。「快著點!快著點!」小舍監催促。

  這種馬車。任憑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裡,已近中午。他們一逕來到祠堂街,小舍監找到閣樓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碧初三步兩步衝下閣樓,撲到馬車邊,一把將嵋抱住,見她昏沉,還在呼吸,才喘過一口氣來。立即決定就用這車往澤滇醫院去。小舍監交代清楚,自回學校。

  碧初拿了應用衣物,給弗之留了字條。坐在車裡,擁著嵋,用濕手巾輕拭嵋的手臉。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從谷底升起。她在母親身旁!還有什麼地方更平安更舒適!澳錚 貶醫辛艘簧舸油e斕牧成媳懦隼矗瀆爍星欏?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搖著她。「咱們到醫院去,到醫院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聲音中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像是飄在一片澄靜溫柔的湖水上。

  她再次醒來是突然的,一個沉重的聲音驚醒了她。那是一句話:「先交六百元押金!」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經躺在醫院的一條長椅上。她見母親正在掛號處窗口說著什麼。那句話是從窗口扔出來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們沒有錢,我不要治病!」碧初回頭看她,搖搖手,又和掛號處交涉。

  「我帶了五百多,還差一點,一會兒就送來。請千萬先給孩子治一治!」她拿出家裡的全部現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過一年,五十元也拿不出來了。

  窗口裡把錢推了出來,啪的一聲關了窗戶。碧初愣了一下,決定去找醫院院長。

  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過來,看了一眼碧初,說:「這不是孟太太嗎?」隨即自我介紹,他姓黃,是外科醫生,曾托朋友求過孟先生的書法。知道了嵋的病,感慨道:「你們這樣的人,連醫院都住不進!」立刻用平車將嵋推到診室檢查,很快確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傷口進入細菌引發。寒戰是細菌大量進入血內所致。也沒有交押金,就收嵋進醫院。

  病房兩人一間,只有嵋一人祝這是黃大夫經過外科主任安排的。人們對遷來的這幾所大學都很尊重,願意給予幫助。碧初心裡默念:「雲南人好!昆明人好!」安排嵋睡下了,有護士來打針,打的是盤尼西林,即青黴素,在那時是很珍貴的藥。

  碧初見嵋平穩睡著,便回祠堂街去籌錢,她不願欠著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陣,想起還沒有吃午飯,遂向街旁買了三個餌塊。餌塊是米粉做的,一塊塊放在炭火上烤熟,塗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舉著這食物直走到家。

  弗之正在樓門迎著,說:「我這是倚門而望。嵋怎樣了?」「是丹毒。已經開始治療,不要緊的。」兩人對坐著以餌塊充飢,商量著先向學校借些錢,再圖他法。

  碧初說:「前些時托大姐賣了一隻鐲子,貼補了這一陣。再拿一隻去賣吧。不知大姐什麼時候從安寧回來。」

  「上午在秦先生那邊開會,聽說亮祖的事。」弗之遲疑地說。

  「亮祖什麼事?」碧初忙問,放下了餌塊。

  弗之說:「你只管吃。說是最高統帥部撤了他的軍長職務。」

  「哦!」碧初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戰場上受了傷或是怎麼了呢。」

  「不讓他上戰場,我想這比受了傷或怎麼了還難受。」

  「可因為什麼呢?」

  「因為他打了敗仗。不過我看恐怕不只因為這個。你記得亮祖和爹很談得來?」

  「因為思想?」

  「大概有點關係。」

  兩人默然,都覺得沉重。嵋的病不過關係一家,亮祖的去職對個人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這在同仇敵愾、舉國抗日的高昂精神中顯示了不諧和音。這種不諧和音肯定會愈來愈大,關係到國家民族的命運。

  嵋在醫院頗受優待,治療順利。家人親戚同學時來看望。星期天碧初攜小娃來了。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塊。「這是怎麼了?」嵋忙問。「摔的。」小娃用手捂著臉,含糊地答道。

  「怎麼連眼眶都摔傷了?」

  「就說呢,像是打的。怎麼問都不肯說。」碧初把帶的東西放好,去找醫生了。

  小娃左右看看,低聲說:「我告訴你,我和殷小龍打架了。我打贏了。公公教過我們打拳!」

  「為什麼打?打架總是不對的。」

  「他要打嘛。——因為一盆水。」遂把用熱水的事說了。

  嵋默然半晌,說;「我就奇怪,哪兒來的熱水!褂心畝肆耍懇笮×畝肆耍俊?

  「他是右眼眶。我們在山門外場地上劃了兩條線,在中間打。誰退過了線,就是輸。」

  「他輸了?他沒有賴嗎?」

  「好多人看著呢。他也沒有想賴。挺守規則的。」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漢!」嵋笑道。

  「娘來了!不說了。」小娃搖搖手。碧初進來,臉色很憂慮。

  一時素初攜慧書來,兩人神色都有些異常。素、碧二人低聲說話。素初告訴,亮祖拇Ψ忠丫跡分傲粼誒骶幼。稍謔Λ謐叨B麩磣湧梢越桓憊侔臁K僑? 家要到安寧住一陣,慧書也去。大考時再來。碧初告訴,嵋的病不只是丹毒,還有較重的貧血和輕度肺結核,需要較長期調養。慧書坐著揉一塊手帕,不怎麼說話。她帶來一本書《苦兒努力記》送給嵋,還有四個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素、慧剛走,弗之和峨來了。快到中午,掛出了紅球。孟家一家人在狹小的病室中團聚,不想跑警報。嵋說最好大家還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說:「不會炸醫院的,屋頂上有很大的紅十字。」峨冷冷地說:「那可說不準。」

  沒有空襲警報,球取下來了。

  「我們真得搬到鄉下去。」碧初心裡這樣決定。

  附記:

  我的寫作是向病魔爭奪所得。這裡發表的《東藏記》只是第一、二章,後面部分還不知何時能寫出。

  宗璞自識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
 
 
 
 
 
《東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