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節

  開學幾天後,接連幾個星期,白禮文沒有出現在課堂上。選古文字學的兩個同學,一個經常缺席,剩下的一個找江昉先生反映情況。江昉回到龍尾村,特到白家,但見人去房空。房東說,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來接的。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登登地跑到孟家,質問弗之,學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個鴉片鬼,能負起教書育人的責任嗎?發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氣。弗之聽明原委,說,沒有想到他這樣不辭而別,看來一時不會回來,還是先找人代課要緊。最恰當的人選是錢明經,不用討論就定了下來。江昉又登登地跑到錢明經家,錢明經很高興,前面的障礙自動消失了。他慇勤地請江昉坐,一字排開三杯茶,一杯是雲南普洱茶,一杯是麗江雪山茶,產在玉龍雪山上,還有一杯不知是哪裡弄來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條駱駝牌香煙,給江先生點上一支,說:「消消氣,消消氣,這門課換換人也好,白先生學問固然是大,可是教課有點落伍了。他若是霸著講台,還真不好批評他,這樣倒也好,倒也好。」又笑著說:「這話若是讓白先生聽見,一定反駁說,錢明經骨片沒摸過多少,敢說我落伍,你不落伍幾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嗎。」說著江先生也笑了,錢明經接著把講課的計劃簡要地講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準備。

  這實在是個別情況,絕大多數教師都十分認真,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不肯馬虎。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談起白禮文的情況,兩人都覺得他不再適合留在學校。弗之歎道:「這人極有才,要是能戒煙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又說些別的事情,秦校長道:「各方面的事很複雜,你那篇講宋朝冗員的文章,重慶那邊注意了。有個要員說孟弗之越來越左傾了,這是抨擊國民政府。」弗之道:「談不上,談不上——我認為研究歷史一方面要弄清歷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為鑒。免蹈覆轍,這不是好事嗎? 最近我又寫了關於掠取花石綱和賣官的文章, 還是要發表的。」「道理很明顯,但是有時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巽衡頓了一頓,又關心地說:「還有人說你鼓勵學生去延安,以後可能會招來麻煩。」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勵人留下來,只要抗日就好。老實說延安那邊的人也對我不滿,說我右傾。」兩人相視默然。

  這種夾攻正是一個例子,表現了國共雙方在團結的口號下,從未完全消除分歧。隨著抗日戰爭的艱巨和持久, 軍事摩擦日益頻繁。 1941年初,發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變」。國共合作團結抗日的局面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山河殘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內耗。

  昆明重慶等地,在殘酷的轟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應越來越困難。到四一年暑假,許多學校發不出教職員工的工資。教職員兼職做點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數人的心還是放在學校這邊。很少完全改行。師生們在艱苦的環境中用心教,努力學,又因昆明不在國民政府直接統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氣很濃。這裡還有第一流的頭腦在活動。傳播知識和追求真理從未停止,成為大後方學子嚮往的地方。

  澹台瑋終於獲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學了。他隨重慶電力方面幾位官員搭乘一架美國飛機。在飛機上的三十多小時裡,他一直想著未來的生活。重慶的教師、學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師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這是澹台瑋最不在乎的。從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況。穎書、惠書仍在按部就班上學。峨今年畢業,她很想留校,做蕭子蔚的助教,但蕭先生沒有同意,而是介紹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嵋因病,曾經休學,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腦袋瓜裡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學校,曾寄給他一張飛機照片,表示歡迎。「我真坐著飛機來了。」瑋瑋想,「可惜不是中國飛機。」飛機經過好幾次顛簸,到達昆明巫家壩機常嚴穎書來接他,一起到嚴家,宅子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護兵。嚴亮祖連同女眷仍在安寧。穎書說:「就咱們兩人,你就住在這裡吧。」瑋說:「我是要到學校去住的。」穎書道:「你不知道學校什麼樣。」「什麼樣也沒關係。」瑋答。護兵擺上飯,一時玹子也來了,瑋和玹子分別不久,還是覺得久未見面似的,十分高興。瑋本打算先往龍尾村,看望三姨媽一家,因嚴家的車次日要往安寧,正好用這車看望大姨媽。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安寧小城在戰亂中真是很安寧。因為有溫泉,許多年來,有錢有勢人家都在這裡擁有別居。有的比較簡陋,有的則很舒適。嚴家的房屋在一片樹林邊上,是兩排平房,瑋和穎書到時,前排客廳裡有兩個護兵在收拾。瑋說:「大姨媽在哪裡?」穎書說:「大概在念佛。」引著瑋順過道走到一間小屋,果見呂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瑋不敢打攪。這時旁邊屋裡出來一位衣飾華麗的中年婦人,見瑋瑋躊躇,笑道:「這是瑋少爺,還不快請太太。」瑋心知這是荷珠,忙先問好,又說:「我沒有事,等等無妨。」穎書入房,叫了一聲「親娘」,素初吃了一驚,轉頭看見瑋,並不說話,臉上漾出笑容,瑋把問候的話說了,交了帶來的禮物。荷珠命人收好,說:「二姨媽太多禮,我們這裡地方偏僻,沒有好招待,況且現在還住著別的朋友——」瑋瑋不知自己是否受歡迎,只管望著素初。

  窗外一陣清脆的笑語聲,兩個女孩從樹林跑出來。前面是嚴慧書,已經是亭亭少女了,後面的一個隨著慧書跑過窗下,一抬頭正好和瑋瑋打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殷大士!」慧書回頭叫。大士跟了上來,低聲說:「你家來客人了。」兩人轉到前面,走進客廳。慧書給瑋和大士介紹。兩人互相打量,暗自驚訝,心裡說著同樣的話:「世界上竟有這麼漂亮的人!」

  慧書說:「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斷道:「哪個說我要走。你莫非要趕我走。」說著格格地笑。大士家的別居在約一里以外,比嚴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總是大士來嚴家玩,慧書很少去。慧書微笑道:「就是要趕,你是趕得動的?」瑋瑋忽然說:「嵋那次摔跤——我說的是孟靈己,就是和你在一起。」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了,你是孟靈己、嚴慧書的表哥,我知道了。」四人坐下說話。

  一會,素初念完佛,叫瑋進去。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來。」開午飯時,瑋不見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問:「你那個同學呢?」慧書道:「回家去了。不過我猜她還會來。」說著大士果然回來了,潔白如玉的臉兒紅撲撲的,身後跟著一個護兵,拎著一個大蒲包。「你們猜這是什麼,這是螃蟹,我去廚房偷的。」

  像要證實她的話,蒲包裡伸出好幾隻蟹腳。雲南沒有螃蟹,這可是珍饈。瑋瑋問螃蟹從哪裡運來,荷珠道:「瑋少爺,這是殷小姐的好意,從哪裡運來,她怎麼說得清。」遂命人拿去收拾了。一時蟹熟,端了上來。荷珠又道:「這是要喝點酒的,就用開遠雜果酒吧!」北平的宅門中,吃螃蟹都有一套器具:剪、釬、錘、砧,吃起來很方便。嚴家沒有這些,只用牙咬手剝。大士不耐煩,吃了兩個夾子肉,就不動手了。荷珠單剝了肉,盛在小碟裡給她。慧書倒是細細地剝,慢慢地吃,瑋說:「沒想到離開北平,什麼都成了稀罕的,重慶人也喜歡吃螃蟹,他們蘸辣椒。」荷珠說:「你們外頭蘸什麼?」瑋瑋道:「一般都用姜和醋,這要看個人喜好,公公就什麼也不用。」素初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低聲說:「爹是這樣。」穎書道:「可惜我沒有見過公公。」荷珠從鼻子裡笑了兩聲,不知是什麼意思,一面吩咐擺上姜和醋。但大家都學呂老人,不碰那些佐料。

  「嚴慧書,」大士不喜歡螃蟹,把碟子一推,說道,「你們明天都到我家去玩,我們爬山去。」慧書不禁想起偷豆的事,輕聲說:「還好,不是爬樹。」大士看了瑋瑋一眼,心裡嗔著慧書多話,馬上繃起臉來,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瑋瑋自顧和穎書說著大學裡的事,並不理會。穎書明年就要畢業了,說起找工作很難。「學歷史沒有什麼出路,像三姨父那樣的大學者,世上沒有幾個。」「哎呀呀!」荷珠愛憐地說,「不合,不合,你找工作有什麼難,只消一句話麼。殷小姐過來吃菜。」大士見別人都不理她,順水推舟坐圓桌上來。

  穎書不管母親打岔,接著說:「孟先生愛學生,大家都知道的。他從不拒絕和學生談話,除了上課聽講,和他談話也得教益。」瑋問:「都談些什麼?」穎書說:「隨便什麼。時局、社會、學問,我們主要還是談歷史。不過,我可不是做學問的料。」

  一時飯畢,穎書陪瑋瑋到屋後山上走走。林中樹木蒼翠,小路蜿蜒。他們轉了一陣,見有一塊平地,一個軍人模樣的人正在舞刀。刀光牽動著綠色,瑋心裡不覺想到綠林好漢這四個字。那人見有人來,收住了刀,原來是嚴亮祖。瑋瑋上前行禮。亮祖先不記得,隨即想起這是素初二妹家的外甥,長嘯一聲,把刀扔給護兵,說:「你從重慶來? 重慶那邊怎麼樣? 」瑋瑋知道他指的是政局,不好回答,只說:「轟炸得厲害,聽說美國組織志願航空隊,也許能殺一殺敵機的兇惡。」亮祖說:「這個聽說了。 ——如果要打共產黨, 我在這邊洗洗溫泉也好。」又看著瑋瑋,「聽說你們和老太爺學過拳的,可是?」說著拉開一個架式,「一起練練,我是沒學過。」瑋沒有想到,但毫不猶疑,跳起身一拳打去。亮祖格開,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個回合。亮祖一拍巴掌停住,哈哈大笑,說:「你大概很久不練了,還是看得出呂家拳腳。」瑋瑋拿過護兵手上的刀,見刀鋒很薄很亮,刀背隱蘊著淡淡紅色,一面說:「公公有一把寶劍,好看極了。」亮祖道:「這刀很普通,可是可以殺人。」穎書說:「爸爸回去用飯吧,我們都吃過了。」三人一路說話走回家來。到屋門口荷珠迎著,說:「飯菜都準備好了,就是一道鱔魚絲,等軍長回來下鍋。」陪著嚴亮祖走到後房,自去廚房炒菜。

  這裡穎書引著瑋瑋去看自家的溫泉浴室。浴室很簡陋,一面是石壁,三面由青磚砌成,從底下不斷向上冒水泡,水面上一層熱氣。瑋瑋道:「地球很奇怪,我本來想學地質的。」穎書道:「我從前也想過,想看看地球裡面什麼樣,不過那一定很累。」瑋瑋在池邊站了一會,把手伸在水中,果然水質滑膩,溫熱得當,往手臂上擦了幾把水,很覺舒適。忽見水裡搖動著一道亮光。「蛇!」他大叫一聲。那蛇擺動著身子鑽進石壁中去了。「水裡有蛇。」瑋瑋又說。穎書毫不在意,說:「這是常見的,沒關係。有時出來好幾條呢,我們相安無事。」瑋瑋心想:「蛇大概認得你們。」後來慧書說大士家的浴室比較講究,瑋瑋也不想領教。

  次日,大士一早來到嚴家,穿一條藍白相間的格子布工褲,戴一頂新草帽,帽簷一邊寬一邊窄,一看就不是本地產品,興致勃勃要去爬山,還說中午到她家吃飯。臨出門時,忽聽見後房一陣叫嚷。有女人跑出來,驚慌地說:「二太太發病了。」穎書、慧書連忙跑進去。瑋瑋也要跟進去,大士低聲說:「你去做什麼,你又不是嚴家人。」瑋瑋躊躇,這時穎書跑回來,叫瑋瑋進去。「親娘叫你。」把大士一個人撂在廳上。後房裡,人仰馬翻。荷珠倒在地下,兩眼直瞪瞪的,兩腿亂蹬。這是荷珠的拿手好戲。素初木然坐在一張椅子上,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還是荷珠自己慢慢發號施令:「一個親戚三十三。」穎書講解道:「媽要一個親戚餵她三十三勺水。」正好瑋瑋合適。瑋只好拿穎書遞過來的湯匙給荷珠餵水,果然,荷珠漸漸清醒。穎書、慧書扶她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荷珠慢慢扶著牆回自己的屋去了,那裡常年擺著毒蟲,很少人進去。這邊素初擺手道:「你們出去玩吧!」大家來到廳上,已沒有大士的蹤影。慧書說:「大士豈是等人的,我趕快去看看。」一時回來說:「說是已經進城了。」大家甚為掃興。

  瑋悄悄問慧書:「荷姨是什麼病?」慧書道:「這叫遭魔,其實是裝的,但要不順著她,就會鬧出大事。」瑋瑋歎息道:「大姨媽怎麼過!」慧書不語,停了一會,說道:「可記得香粟斜街姓呂的父女兩個,那女兒叫呂香閣,前幾個月來過一趟,借了一筆錢去。」「她也到昆明瞭。」瑋隨口說。香粟斜街房屋宅大院深,絳初治家又嚴,瑋對呂家父女並無太多印象。

  當天下午,瑋知道有車進城,便要回昆明,嚴家人留不祝瑋一徑來到大戲台,找到閣樓上。弗之正在煤油箱上寫什麼,抬頭道:「你先去安寧了?」說著站起身高興地舉手摸摸瑋瑋的頭,道:「你怎麼學生物呢!」瑋笑道:「正好接替峨姐,我其實對歷史也有興趣,不過——。」弗之接道:「不過學了沒有用,是不是?你先坐一會,這是你的床。」那是四個煤油箱搭的一個板鋪。瑋瑋坐了,覺得比在嚴家舒服多了。過了一會,聽見有人上樓,叫了一聲「弗之!」推門而進,原來是蕭澂。弗之作了介紹,說:「這是新弟子。」「蕭先生。」瑋瑋怯怯地,畢恭畢敬地鞠躬。 子蔚在龜回時, 常見瑋瑋。現見他長成一表人才,從心底感到喜愛,說:「澹台瑋,我很想摸摸你的頭。」瑋瑋道:「剛才三姨父已經摸過。」三人大笑。子蔚是大戲台伙食團團長,現在物價飛漲,為了節省,在臘梅林邊開了地,自己種菜,收成很好,還有人要參加,乃與弗之商量,邀著下樓去看菜地。弗之不包全伙,只種了很小一塊;子蔚是主力,種了很大一塊。這時秋菜正旺,滿畦綠油油的。兩位先生為新參加的人分派好了地塊,便要挑水。瑋瑋見子蔚拿起桶,便搶著去挑,一連挑了三趟。子蔚、弗之也各自去挑了一趟。水桶引著夕陽的霞光在菜地裡浮動。清水從一棵棵蔬菜間流過,慢慢滲入土中,瑋彎腰仔細看,說:「菜喝水呢!」子蔚拿著一個小鏟,在菜邊松土,說:「這是幫它喝水。」瑋忙也拿了根樹枝幫著松土,弗之在菜畦另一頭修整畦邊。

  菜地旁邊有一小塊花生地,瑋俯身仔細看,見花生的莖兩頭都在土中,便問,為什麼。子蔚講解道:「這是花生的特性,先長出莖,莖再扎入土中才結果實。」又高興地說:「你是能問為什麼的學生。」瑋仔細地給花生澆水,笑說:「這是我的第一課。」

  瑋瑋到龍尾村住了兩天,見碧初身體衰弱,嵋仍有些低燒,雖有青環幫忙,生活很不輕鬆,心裡難過。但孟家人似乎安之若素,很有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意思。嵋笑說:「我們還沒有到簞食瓢飲的地步,我們還有鍋。」他們從見面就不停地說話,晚上坐在方桌邊,點了許多燈油,只是峨不在家。

  瑋回昆明已是開學。他辦完了一切手續,不要人陪送,一個人扛著行李到宿舍來。見一排泥坯的房子,進去看是一間大統艙,同學們用報紙糊成一個個小格子,有的報紙破了,隨風飄動,小旗子似的,很是新奇。還有些床空著,瑋瑋選了一張放上行李。一個同學從小格子鑽出來,問:「你是新生嗎?哪一系的?從哪來?我帶你去看校舍。」瑋隨他走在路上,迎面過來一人劈頭便問:「你看中國要走歐美民主的路,還是蘇聯社會主義的路?我看各有利弊。」說著就大聲講他的見解。引路的同學說蘇聯好,又來一個同學說歐美好,爭了一陣,各自走路,彼此也不問姓名。到了圖書館,引路的同學進去了,讓瑋自己參觀。瑋走到校門口,見牆裡牆外都貼著小字報,從學術論文提綱、時事評論到各種廣告,如自薦家教,出讓書籍、舊衣等,不一而足。牆外一溜吃食小攤,五顏六色,空氣中瀰漫著混雜的香味。

  瑋到食堂親眼見了「八寶飯」,那是玹子常宣傳的,瑋習慣乾淨,把飯裡的稗子和小石子都挑出來,一會兒便是一小堆,旁邊有人議論說,像個小姐。這時真有一位小姐走過來,原來是玹子。

  玹子含笑道:「未來的生物學家,有何感想?」瑋說:「倒是有感,可是還沒想呢!」匆匆吃完,要帶玹子去看宿舍。玹子說她不去男生宿舍。瑋瑋道:「那我送你回去。」玹子不解地問:「你怎麼不問保羅呢,好像沒這人似的。」瑋瑋忙道歉,說真沒想起來。二人出了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了一段,穿過城牆豁口,很快來到翠湖邊上。瑋瑋問:「你真要結婚嗎?」玹子道:「那有什麼假的——可是保羅不在昆明時,我覺得他很模糊。有一次,在夢裡我擠命去想他的樣子,可是想不起來,奇怪嗎?」玹子慢慢說著,若有所思。瑋瑋很少看到姐姐這樣的神色,小心地說:「是不是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們對外國人的樣子不熟悉。」玹子搖頭一笑。

  因為美軍航空隊有一部分在昆明訓練,米線、餌塊的小吃已不能滿足需要,金馬碧雞坊一帶開設了許多西餐館、咖啡館,已蔓延到翠湖邊上。澹台姐弟停留在登華坡前, 面對著一個一間門面的小咖啡館, 咖啡的香氣直飄到店外,屋簷下寫著「綠袖咖啡館」,兩盞對稱的燈照得雪亮。

  玹子的微微的惆悵已經消失,早又是一副玲瓏剔透的模樣。她一指店門,說:「保羅就在這裡等我們。」他們推門進去,裡面光線幽暗,保羅站著和一個衣著鮮艷的女子說話。見了玹子忙迎上來,那女子自往後堂去了。

  這些天,瑋見了好幾位多年不見的親友。有的長大了,有的難免留下歲月的風霜,只有保羅金髮碧眼,神采依舊。保羅選了一張桌子,讓玹子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讓瑋坐在對面,瑋覺得很不習慣。

  一時,那衣著鮮艷的女子送上咖啡點心,保羅介紹道:「這是店主,在航空隊那邊也有分店。」玹子打量這人,見她穿一套紅白相間的大花衫褲,頭上挽著髻,橫插著一支玉簪,她擺好杯盤,一抬頭:「玹子小姐,瑋少爺。」「呂香閣!」三人不約而同叫了出來,保羅有些詫異。

  「你怎麼在這裡,來了多久了?」玹子問。香閣答道:「來了一年多了,又在附近縣裡呆了好幾個月,最近才開了這個店。」「怎麼沒有聽三姨媽說起?」「一直打算去看看,實在忙不過來。」這時又有人進來,香閣忙去招呼。

  玹子想起保羅求婚那天,在豆腐小店看見的那女子必是香閣了。因和保羅說起呂家的關係。 保羅忽然道: 「在香粟斜街,這女子來送過茶,是嗎?」玹子道:「你倒記得清楚。」「呂小姐常常說,她有幾位祖姑都是有學問的上等人家,看來就是你們和孟先生家了。」保羅微笑道,「這也是她的招牌。」

  香閣自從離開凌雪妍,和王—一起做些小買賣。後來遇到幾個學生到後方去,就撇下王一,跟著學生走到桂林。在一次轟炸中,有兩個學生遇難,香閣坐在路邊滿身灰土,眼淚在臉上衝出兩道白痕。這時,過來一位個舊錫商,拉著她在小攤上買了兩碗麵,她就跟著到了個舊,做了外室。過了約一年的安生日子,不想錫商一次出門,數月不回,戰火中哪裡去討音信。香閣將房中能拿的東西拿了個乾淨,隻身來到昆明,在小店裡做些雜活,又到附近縣裡混了幾個月,結交了一些人。知道教授們一個個收入微薄,自己尚且衣食不周,想必拿不出錢,便打聽到嚴家住處,尋到安寧要了一筆錢,開了這個綠袖咖啡館。她本來生得俏麗,辦事快當,且有手腕,當時外國人漸多,她應付起來,像是熟人一樣。客人知她從北平輾轉來到此地,都很同情。又有幾個祖姑的招牌。咖啡館在眾多的小店中,倒還興旺。

  當時香閣並未詳說,只講了些開店的困難,托玹、瑋問各家好,自去張羅客人。三人隨意說話,瑋講述了重慶轟炸情況,大隧道防空洞窒死萬人的慘案。保羅說等航空隊訓練好了,保衛中國領空是不成問題的。「如果有機會,我就去參加空軍,保衛自己的領空。」這是瑋瑋的話。

  店裡響起了輕柔的音樂,正是那首英國民歌《綠袖》,保羅和玹子的熟人過來招呼,大家隨意談話,早忘記呂香閣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第二節

  開學幾天後,澹台瑋見到了中學的好朋友莊無因。無因隨父親去澄江縣為那裡的一個師範學校講授物理,培養物理教師,晚了幾天到校,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找澹台瑋。兩個好朋友還像在中學時一樣,「嘿!莊無因。」「嘿!澹台瑋。」好像他們昨天剛見過面。

  兩人見面時,響起了淒厲的警報。兩人隨著人群走到後山,坐在一個墳頭上說話。無因說:「重慶炸得更厲害,你們怎樣躲?」瑋瑋道:「多半是鑽洞,我們學校搬下鄉了,來警報照樣上課。」無因道:「有時,我們就在墳堆裡上課,還帶著黑板呢!」他們很快離開了警報話題,互訴別後情況。無因說物理世界真是神秘的世界,無窮的變化,無窮的謎。通過物理,他和他的家增加了瞭解,尤其對父親,便是玳拉和無采也更親近許多,他也不懂是怎麼回事。瑋說,他也不知最後怎麼確定上生物系。他曾想學地質,也曾想像他父親一樣學電力工程,那些似乎太具體了,他想研究活的東西,生命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特的。無因道:「物理的公式也是活的,你用用看,它們的力量可大了。」又問,見到嵋嗎?瑋道:「當然,嵋越長越好看了,慧書也一樣。」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還沒有說出來。

  無因沉思地說:「可是我以為嵋應該是長不大的。」瑋問無因學校裡的社團情況,無因一無所知。忽然間緊急警報響了,聲音急促尖銳,大家沉默地望著藍天。隨著轟隆轟隆沉重的聲音,一隊飛機出現在天空,很快到了昆明上空,可以看見飛機的肚子很大,大概是裝滿了炸彈,敵機一架一架輪流俯衝投彈。市區起火!火光在陽光中伸展。瑋和無因不覺都站起身,瑋舉起手臂叫了一聲:「美麗的昆明城!」旁邊的同學叫道:「臥倒,快臥倒!」果然飛機向學校區飛來,繼續俯衝、投彈、升起,好像在表演,無人干預的,自由自在的表演。飛機過後,良久,臥倒的人才慢慢起來,瑋和無因相視苦笑,他們的學業、生命在炸彈下面是那樣脆弱。他們無法再繼續談話。

  傍晚瑋和幾個同學到市中心去,正義路的幾家商店,火勢還很大,沿街擺了幾排棺材,還有裸露的屍體沒有收殮。學校區火已熄滅,斷瓦頹垣中傳出哭聲,入夜沒有電燈,滿城鬼影幢幢,一片淒涼,大家憤恨不已。

  兩個月過去了,跑警報仍是必修科目,人們也還是健康地、充滿朝氣地生活著。瑋很喜歡自己的生活,簡單又充實,自由又規律。在教師心目中。他是出色的學生;在同學心目中,他是好夥伴;在女生心目中,他是和莊無因分庭抗禮的漂亮人物。他在自己的床前也做了一個小格子,用的是孟家的廢字紙,滿牆的字如同在舞蹈。這房頂是洋鐵皮的,雨聲格外清脆,大家稱之為鐵皮音樂。它常搖著這些年輕人入夢,好像是夢境的伴奏。讓瑋遺憾的是它的陪伴並不長。

  一天,瑋下課回來,看見前排宿舍的同學正在往外搬東西,幾個人圍著議論,說是要換房頂,讓他們到教室暫住幾天。當天晚上,管宿舍的老師到瑋的統艙,對大家說了原由。

  原來是學校因經費短缺,賣掉洋鐵皮,好找些貼補。年輕人對於頭上是什麼房頂並不在意。有人說了一句,無怪乎摩登巴巴也漲價了;一個抱怨說伙食越來越不好了。老師說:「沒辦法呀!物價漲,經費不加,這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是秦校長說的。本來要和同學們一起講講情況,現在鐵皮的買家要得急,只好動手了。」緯問:「他們要鐵皮做什麼?」「誰知道呢!」那老師說,「可能一轉手就能賺錢。」「那我們自己不會賺?」瑋說。那老師笑說:「你也太刨根問底了。」遂定了日子,等前排宿舍的同學搬回去,他們就搬到教室。次日一早,瑋看見前排宿舍全都沒了房頂,四堵牆好像張著大嘴在呼叫。工人搶在警報之先,已經開始工作,到下午跑警報回來,房椽上已經有一層薄木板,上面再蓋上草就可以避風雨。若不是昆明的天氣溫和,這樣簡陋的屋頂,只能為秋風所破了。

  再過一天就要拆房頂了。這天正好下了一陣雨,瑋躺在床上欣賞。雨聲叮咚,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傷感。瑋是不常傷感的。四個同學在附近的床上打撲克,不時發出表示驚喜、遺憾和悔恨的聲音。另一位鐵皮音樂欣賞者請他們小聲些。瑋不干涉,他想著一切都是要過去的,這「音樂」、這紙牌的遊戲,都要過去的。他看著光亮的鐵皮,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醒來,雨已停了,牌局也散了。瑋跳起來要上圖書館去,走到門口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個女孩抱著一個排球站在門口,她穿著那條深藍淺藍格子褲,套著一件大紅毛衣,笑盈盈地望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殷大士。

  「你怎麼來了?」瑋奇怪地問。「不歡迎嗎!」大士說,「我們今天和人賽球,賽球後可以回家。」那時昆明各學校盛行排球,大士是校隊,專打頭排中。瑋說既然來了進來看看吧,大士跟進來,一點也不覺得是男生宿舍。看見瑋的小格子,輕聲笑個不祝引得旁邊同學往這邊上看。瑋忙引大士出來,問道:「你要做什麼!」』大士一愣,說:「我不要做什麼。」兩人走出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去。

  雨下的時間不長,馬路濕潤恰到好處。太陽已西斜,樹影長長的,伴著人影。大士覺得澹台瑋似乎不大高興,心裡有些委屈。為了怕澹台瑋不記得她,特地穿了這條他見過的格子工褲。這樣想到別人,對於大士來說實在少有。兩人走了一段路,出於禮貌瑋找話說:「你進校隊多久了?」「我從來就是。」大士說,於是講起關於排球的種種有趣的事。當時打的是九人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通常都是由頭排中扣球、吊球,這位置是最能出風頭的。「最初,我常常犯規。老師說要是你不能守規則, 你就不要玩球。 」「看來運動很有用。」瑋說。「你打球嗎?」大士問。「我在中學常打籃球,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兩人把排球、籃球討論一陣,不覺順著馬路走到城北門。大士要往蓮花池去,瑋說進城吧。他們走過祠堂街,大士指著大戲台說: 「聽說許多教授住在戲台上。 孟靈己的父親也住在這點?」瑋道:「可不是。還有我一張床呢!」他們說著話不覺走到翠湖邊,雖已是初冬,湖邊楊柳依然很綠。有些水鳥在水面嬉戲。他們在樹下站了一會,望著遠天的雲和近處的水面,大士忽然說:「你有母親嗎?」瑋奇怪地說:「當然有,不是每個人都有嗎?」大士笑著說:「我就沒有,我有的是繼母。」瑋安慰道:「繼母也是一樣的。」大士瞪了瑋一眼,低頭不說話。他們走走停停,大士告訴,她出生三天以後母親患產褥熱去世。「我是我母親的劊子手。」瑋摸摸大士抱的球,說:「你怎麼這樣想,不能這樣想。」「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想法,和父親也沒有說。」瑋不知說什麼好,又拍拍那排球,說話間,離綠袖咖啡館已是不遠。大士忽然把球一拋,瑋不提防,沒有接祝球滾到馬路當中,瑋跑了幾步揀回來。這時從咖啡館快步走出一個女子,乃是呂香閣。她在窗內已經看到瑋和大士走過來,很覺詫異,又見他們扔球、揀球,心想拋繡球了,更是好奇,出門去看。她迎著瑋瑋問長問短,不住打量大士,還邀他們進店去吃點心。大士不耐煩,對瑋說下次再來找你,自往前走了。瑋忙道:「等等!」把球拋給大士,一面說晚上有實驗課,也向堤上走了。呂香閣站著望了一陣,冷笑一聲,進店去了。

  搬家這天亂哄哄的,東西亂放在地上,還沒有整好,來了警報,大家只好先跑警報再說。回來時便少了好些東西,其中有瑋的一套被褥,是絳初打點的好臥具。瑋想了一下決定到大戲台去,那裡有煤油箱等他。還有幾個同學見教室實在擁擠,都出去另找地方了。

  瑋跟著大家一起搬床搬東西,收拾好了已是薄暮。走出校門時,遇見穎書,專來邀他去嚴家祝瑋說他想去大戲台,幫著澆澆菜。穎書有些不悅,說:「你這樣,親娘還當我不熱心。」瑋道:「大姨媽忙著念佛,哪裡管這些事。」穎書欲言又止,一直陪瑋到大戲台,說也要看看三姨夫。那天弗之不在城裡。球到管房的老人處拿了鑰匙,開門進房。穎書憑窗站了一會,轉過身來,猶疑地說:「我母親進城來了。」瑋一面理東西,心想:「這樣我更不去了。」穎書見他沒有搭話,遂說了幾句閒話,告辭走了。瑋送他到大門,即去看蕭子蔚。蕭先生很高興,問了搬宿舍的情況和同學們的想法,歎道:「這真是不得已。有人建議把秦校長的車也賣掉,反正他常常走路,秦校長說,他雖不坐,學校總還應該有輛車,想想也是。你看我們就這樣過日子。」子蔚房中書籍不多,除了生物學就是音樂書籍。他讓瑋隨便取閱,瑋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學年鑒》。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樂書,這叫不務正業。」兩人同到飯廳用飯。這個小伙食團約有二十來人,今天是周弼監廚,他向瑋介紹道:「我們有人採買,有人監廚,也就是幫著做飯。」又對大家說:「今天的蘿蔔湯是自己菜地裡的。這已是最後一批菜了。」子蔚看看牆角的蘿蔔堆,說:「還夠吃兩次。」瑋道:「我還想著來澆菜呢!」有人說,那得等明年了。

  次日是星期天,瑋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門去找玹子。在陡坡口上忽見從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她今天不怕人記不得了,換了件灰綠色旗袍,罩一件墨綠色長毛衣,含笑望著瑋。瑋於高興中有些不安,心裡暗道:「這人也太膽大了。」大士開口道:「我來和你一起跑警報。」「要是沒有警報呢?」瑋道,說著兩人都笑了,倒像是他們盼著來警報似的。近來警報確實少了一些。「我們提前跑警報吧!」大士說。瑋道:「我是要去找姐姐。」大士說:「我還以為你站到這裡等我呢!」兩人站在坡口說話,忽然坡上迅速地上來一個人,「殷大士,家裡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臉一板,說:「又不是我的客人。」拉著瑋瑋就走。瑋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那來人說:「澹台瑋很懂事。」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會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鈿,是個暗探。」瑋有禮貌地點頭,說:「你好!」見她們堵住坡口,便說要回去拿點東西,仍進祠堂去了。這裡大士往城外走,說:「我自己跑警報。」王鈿追上去勸說,兩人出北門去了。

  瑋回到閣樓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裡很是不安。他知大士生母早逝,雖得父親寵愛,究竟缺乏入微的關心,養成個霸王脾氣,其實心裡很需要潤澤。他想了一會,仍出門去找玹子。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羅那裡去了。瑋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線,緩步回到閣樓上,給父母親寫信。

  門上有剝啄聲,瑋起來開門,又是殷大士!她繃著臉,神情似怒似怨。瑋心中暗想,這可怎麼得了。大士開日道:「孟教授在嗎?我找他老人家請教人生問題。」瑋說:「孟教授不在,有一個澹台瑋在這裡。」兩人互相看著,同時大笑起來。瑋問:「你怎麼知道上閣樓?」大士道:「想找還會找不著!我和王鈿訂了君子協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證這一學期都不惹麻煩。她其實也懶得管我,但她不得不聽吩咐辦事。」兩人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隨意說話,都十分快活。大士說:「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領你去見我父親,讓他帶我們去打獵。」瑋說:「我沒有打過豬,而且不主張打獵。」大士問:「為什麼?我覺得打獵痛快極了。我小時候坐在父親的馬上,現在我自己騎馬了。追著動物跑,最讓人興奮。」瑋沉思道:「這是說你去追逐一個目標,可是不是建設,而是破壞,把一個動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殘忍嗎!」大士垂頭想了一下,說:「我們打的無非是狼、狐狸之類的——不過,我以後不打獵了。可能一槍下去有個小崽子就沒得父母。我倒願意父母雙全才好。」說著忽然哭起來。她的心從小披著一層鎧甲,卻掩藏著無比的溫柔。瑋心中充滿了同情,恨不得去撫摸她黑亮的頭髮,但只遞給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號啕大哭,跺腳大哭,摔東西罵人,在大士都是常事,從沒有像這一回哭得這樣文雅、深沉、痛快、舒適。她抬起一雙淚眼對瑋說:「明年我高中畢業,家裡想讓我去美國上大學,我是不去的。」瑋道:「留學也很好嘛!不過抗戰勝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學。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從地理環境上講其實也是一個壩子,四面有山環繞,從住的人來說,到處是學生,好像到處有讀書聲——這是一種氣氛。」大士道:「聽說北平學校時興選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我見過你的姐姐,她真是一個美人。我想你的母親一定也是個美人。」瑋笑道:「當然是,還有我的父親也很美,他是實幹家,從不說空話。」大士輕歎道:「你很幸福。」瑋說:「什麼時候我要把你介紹給他們,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大士輕輕擦拭著臉,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靨,一大滴淚珠還掛在睫毛上。淚珠映出了瑋臉上的笑容,那是一個青年男子誠摯的、充滿熱情的笑容。這是那永遠刻在心上的一剎那,一個人一生中有這樣的瞬間,就可以說得上是幸福了。他們命運不同,壽夭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在心上擁抱著對方的笑容。

  他們隔著煤油箱默然相對。

  「澹台瑋!」子蔚在門外叫道,「你是不是一直睡到現在?」一面推門進來,見房中坐著一個少女,因問:「來同學了?」瑋忙站起介紹道:「這是嵋和慧書的同學——殷大士,她是我的好朋友。」大士已經猜到這是蕭先生,默默地站起鞠躬。

  子蔚和藹地微笑道:「那你是在昆菁中學讀書了,我每次去植物所,常從銅頭村經過。」又隨意說了幾句話,才對瑋說:「我沒有什麼事,不過出來走走。」轉身下樓去了。大士拿起瑋的手帕,仔細疊好,說:「洗了給你。」瑋送她到門口,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待大士是否合適。大士說:「我的代數很糟糕,下星期我帶習題來,你教我做可好?」瑋躊躇道:「下星期我要到龍尾村去。」大士說:「那麼就下、下星期。」一揚手人已經到了坡口,像沉下去似的,很快不見了。

  坡口米線店傳出鍋勺相碰,碗碟叮噹的聲音,還有店主人的大聲吆喝:「豆花米線兩碗,免紅!鹵餌塊三碗,免底!」

  瑋站在祠堂門口,怔了一會,轉身進門。

  過了幾天,瑋搬回宿舍,房頂上有好幾條縫,是木板有縫而草沒有蓋好,同學說不僅是一線天,而是數線天,月光照進來,照出了幾何圖形,在這月光的畫中年輕人正好編織自己不羈的夢。

  一天,瑋在跑警報時遇見穎書。穎書說:「王鈿這幾天常去找我母親,不知要幹什麼!」瑋笑道:「莫非要放蠱。」穎書臉色一下變得青白。瑋忙道:「我是說著玩。」穎書臉色漸漸恢復,說:「你要當心,我是為你好,其實我要和你說一件正經事,你可要參加三青團?」瑋擺手道:「我不參加任何政治團體,我父親就是這樣。」穎書道:「參加一個政治團體,大家可以一起來實現抗日救亡的心願。」瑋沉吟道:「這很難說。」兩人沉默了一陣,左右都飄來教師講課的聲音,他們仍在利用跑警報時間堅持在野外上課。這時周弼和吳家馨走過來對瑋說:「今晚眾社有讀書會,大家談心得,你來參加吧!」吳家馨特地從黑龍潭來,瑋問:「孟離己怎麼沒有來?」吳家馨說:「她也參加過好幾次,今天大概不想來。」吳家馨也確實說不出孟離己的許多為什麼。瑋說:「我們好像進入一種逐漸分裂的狀態,很多不同的事要選擇,很費腦筋。」吳家馨道:「你來聽聽大家講話,很有趣的。」一時解除警報響了,遂各自散了。

  晚上瑋去參加眾社的聚會,先討論時事。有人講了一些國民黨貪污腐敗的情況,官吏勾結奸商抬高米價的事情,又讀一本講解唯物史觀的小冊子,瑋覺得很新鮮。

  會散以後,有些同學意猶未盡,要去坐茶館,打幾圈撲克,瑋跟著出了校門,經過城牆豁口較偏僻的地方,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走過來,問道:「你是澹台瑋嗎?」「是的。」瑋答,黑暗中看不清兩人的面容。其中一人又道:「請往這邊來,有點事商量。」瑋不在意地跟著走,仍在想剛才的聚會。走了一段路,瑋猛省地站住問:「到底什麼事?」兩人並不答話,低吼一聲,四隻拳頭同時伸出,一下子把瑋打倒在地。幸虧瑋學過拳腳,早已翻身跳起,向後跳開,兩人沒有料到瑋有這點功夫,一個人再向前動手時,另一人將他喝住,說:「我們奉命通知你不要和殷家小姐來往,你是明白人,不用多說了。」說罷兩人揚長而去。瑋覺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痛,四面是無邊的黑夜,真好像落入了武俠小說。自己站了一會兒,只好慢慢走回宿舍,對有些同學的招呼都沒有看見。

  除了肩膀,腰也痛起來了,看來打手是分工的。瑋躺在床上,覺得身上的痛還好受些,心裡的煩亂更叫人難忍。「為什麼我不能和大士接近?為什麼這樣對我?教室、實驗室和運動場以外的生活竟是這樣野蠻。殷大士知道了會哭嗎?父母知道了會怎麼想?三姨夫和蕭先生知道了會怎樣做?他們會責備我嗎?我做錯了什麼呢!」瑋用被子蒙著頭,忍不住呻吟。一個同學走過來問,是不是發燒了。瑋說,不過有點不舒服,不要緊的。瑋輾轉反側,幾乎徹夜無眠。次日勉強去上課,在教室裡忽然悟到,那兩人不打他的臉,是不願留下太明顯的痕跡。經過幾節課的思索,瑋決定不把這事告訴別人,尤其不能告訴玹子,玹子會要去質問,這樣對殷大士很不好。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除了傷處疼痛,渾身像有什麼東西箍住,怎麼躺都不舒服,忽然睜眼見玹子站在床前,連忙慢慢坐起,說:「你怎麼肯進來。」「我怕你走不動,你疼嗎?一看就知道你不舒服。」瑋慢慢穿鞋說:「我照常上課呢!出去說吧!」瑋領著玹子到實驗室坐了,他有鑰匙。「你怎麼知道?」瑋問。「下午荷珠到我辦公室去了,說是去看殷太太,順便和我說句話。說是殷家不准殷大士和你來往,已經鬧翻了天。」「我們不過才見了兩次面,何至如此。」「據荷珠說,打人的是一個想攀親的人家,這樣的人家不只一個。」「說不定一家一家輪流來?」玹子道:「現在還摸不準是哪一家,我們弄清楚了總要說話。」兩人商量了一陣,決定先稟報孟弗之和蕭子蔚。玹子說,她在寶珠巷加租了房子,有裡外間,讓瑋去住著養傷。瑋笑道:「哪兒就那麼嚴重了。」臨分手時,瑋問保羅呢。玹子說:「又去重慶了,他很忙。」

  孟、蕭兩先生商議,認為這事不宜張揚。不然對兩個年輕人都不好,還可能涉及地方勢力和學校的關係。瑋應以學習為主。一時不和殷大士來往也好。瑋也同意。只和玹子說,再來找怎麼辦?玹子出主意說:「可以對她說,大家都年輕,上學不可分心。」瑋心裡想她不會聽的。玹子笑說:「說起來,殷大士真是一個美人,帶野氣的美人很不多見。」瑋說:「她也說你是美人呢!」玹子道:「我麼,我是帶傲氣的美人。」

  瑋沒有料到這擔心很容易就解決了。

  約兩周後,也就是大士要來做代數題的星期日,瑋收到一封信:「我不能來找你做代數了。父親要帶我到重慶去,說是那裡很好玩,可能一個月回來,再還你手帕。」

  信沒有上下款,字跡也充滿了野氣,紙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跡,瑋想起那一滴大的淚珠。這樣的分別雖然省事,瑋心裡總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在纏繞,不知何時才能和大士再見一面,在繁忙的功課和各種活動中,不時會漾起這一縷思念。

  殷大士到重慶上學去了。傳言說這似乎是一種人質,誰知道呢。

  第三節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氣很晴朗。又是一個跑警報的日子。紅球掛出了,空襲警報淒厲地響起。人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並不覺得今天會有什麼不同。孟弗之因學校事忙,約有十來天沒有回家了,現在隨著跑警報的人群,走出東門回龍尾村去,他要告訴碧初和孩子們珍珠港事變的消息。鄉下看不到報紙,家裡沒有收音機,若是沒有人來來往往,什麼大事也不會知道。他想著戰爭的局勢,日本和美國作戰,日本多了敵人,我們則多了朋友,這是好事。學校的艱難情況讓人憂心,還有瑋瑋近來的遭遇;關於宋朝冗員的文章,不過是腐敗的一個方面。這一年又寫了好幾篇文章,要寫的還多著呢。又想著近來關於陳納德十四航空隊的消息,說已有多架戰鬥機到昆明,要在空中打擊日軍的侵襲,飛行員在昆明、仰光兩地受訓,不知何時開始戰鬥,又不知什麼時候有我們自己的飛機。這大概是千千萬萬中國人一致的想法。

  路走熟了便不覺得遠。這兩年,弗之常走路,發現若是跟著一個目標就會走得比較快,現在他隨著一匹小黑馬,快步走著,心頭漸覺輕鬆,不覺已到了龍尾村外的松林。看見一行行各種攤子,許多人來來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趕街子,只見人群中走出一雙小兒女,正是嵋和小娃抬著十幾掛松毛,嵋手裡還提著一籃菜,小娃個子矮,松毛滑到他這一邊。嵋說:「推上來,推上來!喊你推上來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過松毛。「爹爹!」兩個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們會抬。」「娘又病了,不過今天好一點。」三人來到芒河堤上,忽聽飛機聲響,不像轟炸機,弗之心想。藍天上飛過一隊飛機,機翼上沒有太陽旗。「我們的飛機!」人群中有人在喊。這一隊飛機果然是截擊日機的,它們向天邊出現的敵機飛去。

  九架沉重的轟炸機排成三行,我方的戰鬥機向它們開火!它們身手靈活,忽上忽下,對著笨重的轟炸機射去炮彈、槍彈。一排排火光,一陣陣閃亮,一個火球墜落下來,在空中炸開了,亮光四處迸射,緊接著又一個火球落下來,那是日本飛機!橫衝直撞、無人阻擋的日本飛機掉下來了!糟踐生靈,萬惡不赦的敵機掉下來了!趕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東西,拍手大叫:「打下來了!打下來了!」一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揮舞,喊著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場上。

  弗之佇立堤上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嵋仰頭問:「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長歎一聲:「不那麼容易啊!」天上的敵機轉頭逃走,我方飛機緊追下去,留下一陣輕微的爆炸聲。弗之招呼小娃回來,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後來據說這次空戰打下日機三架,挨炸慣了的昆明人個個覺得自己長高了幾尺。

  這就是嵋和小娃的夢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飛機!

  寶台山的路由石塊歪斜地鋪成,石縫中的草還是很綠。小娃曾在這路上崴過幾次腳。嵋一路絮絮地告訴家裡的事,青環讓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幾天不能起床,多虧錢太太和凌姐姐輪流來幫助料理。 快到家了, 兩個孩子飛跑進門,大聲說:「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飛機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驚喜地站起來,只覺兩眼發黑,天旋地轉,弗之搶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過去奪過碧初手中的衣服, 說: 「娘又不聽話了,我們剛出去一會兒,你怎麼就幹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經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虧爹爹回來了。」兩個孩子心裡默念。三人扶碧初進房,靠在床上,弗之覺她身上微微滲出冷汗,心上發愁,說:「上星期還好好的,怎麼這樣了?」碧初勉強道:「沒有什麼,這病時好時壞,也是常事,我應該聽嵋的話。」三人墊枕頭,掖被子招呼了一陣。拾得也擠在腳邊蹭,碧初歎道:「福氣夠好的了,還要什麼。」

  弗之告訴了日軍偷襲珍珠港、日美開戰的消息,碧初高興地說:「好像是有了盼頭。」嵋和小娃馬上找來地圖,要指給碧初看,弗之說:「先讓娘休息吧,我們聽嵋的。」嵋讓小娃做功課,自己熟練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間擦拭了一遍,然後到廚房做飯。這時有人從晾的衣服中間走過來,是江昉先生。

  江昉兩眼放光神情興奮,嘴上的煙斗有節奏地一動一動,大聲說:「到底有這一天!我剛才在山上觀戰,你們這兒看得見嗎?」弗之一面給碧初倒水,一面說:「在芒河堤上看見了,趕街子的人都興奮得大呼口號,這回世界局勢大變化,似乎有點希望,至少敵機的轟炸會減少些。」兩人坐下,江昉說:「你們的桌椅真乾淨。轟炸了這麼久,咱們居然都沒死。我看外部的情況有變化,內部的問題漸漸出來了。聽說中央軍某部剋扣軍餉,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領軍餉的。這些人發國難財,該下十八層地獄。」弗之道:「那開倉放米的問題,也是叫人寒心。有權的平價買進,高價賣出,一轉手就是多少萬,可老百姓吃什麼!」江昉說:「人心遠不如以前那樣齊了,『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在也許還不到這麼嚴重,可是前景堪憂。」弗之道:「貪污是歷朝的大禍,所謂『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老百姓總結出來的。」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說了,一部《官場現形記》留下了真相。」說著站起,踱了幾步,轉身道:「聽說延安那邊政治清明,軍隊裡官兵平等,他們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個歷史像是快到頭了,需要新的制度,——不過那邊也有很大問題,就是不尊重知識,那會是很大禍害。」江昉不以為然,說:「知識固然重要,但對我們來說,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最重要。」

  忽聽裡間一聲脆響,是茶杯落在磚地上的聲音,弗之忙進去看,見碧初面色蒼白, 勉強微笑道: 「連杯子也拿不住了。」弗之俯身安慰。江昉站在門邊歎道:「內人前天來信也說是病了,她的體質還不如孟太太,你們可要熬著,要熬出頭啊!」他的家眷在成都,總說是要來,可是沒有來。

  一時碧初睡了,弗之掃了地,仍請江昉坐。江昉拿下煙斗:「我看你關於宋朝冗員的文章口氣太溫和,根本原因在於長期的封建制度,你剛才也說我們的制度走到頭了,怎麼不寫進去?」弗之苦笑道:「已經受到盯梢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素來是不尖銳的,可是總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進步的人說我落後,保守的人說我激進,好像前後都有人擋著。」江昉磕磕煙斗,說:「我只有來自一方面的批評,自由多了。我要做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叫不自由毋寧死啊!」說著哈哈大笑,抬頭看見牆上掛著那幅弗之寫的邵康節的詩,不覺道:「這意境很好,可是這樣的亂世誰做得到?」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裡保存一點自蘸清溪綠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說:「想法會影響行動,要是真做起來,豈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著有一天能夠得到純粹的清靜,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煙斗,說:「你看透我了。」仍把煙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從櫃角找出一包煙絲,遞給江昉,「這是捨親送的,我又不抽煙。」江昉接過,笑說:「他多送些才好!」

  門外一陣笑語,聽見嵋在喚:「葑哥!凌姐姐!還有你,柳」。果然從晾的衣服中出現一個很大的狗頭,似乎在笑。雪妍隨弗之進去看碧初,衛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邊說話,柳坐下來看嵋做飯。

  嵋現在是烹飪能手了,先做什麼、再做什麼,同時做什麼,很符合運籌學。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卻在背誦《弔古戰場文》,那是娘佈置的功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戰爭多麼可怕,它把生命奪走,能不能把正義留存下來?我們總算親眼看見日本飛機掉下來了。這就是正義啊!那藍天上的戰場該怎樣憑弔?正想著,有什麼牽動她的衣服,那是柳,它用目光把嵋的眼光引向炭火,「哎呀,米湯溢出來了。」嵋趕快打開鍋蓋,支上筷子,一面說:「好柳,多謝你提醒我。」柳便伸出一隻爪子要和嵋握手。「現在不行,你看,你看,忙著呢!」嵋說,柳怏怏地放下爪子,起身轉了一個圈,仍坐在嵋身邊,它喜歡看做飯已是出了名的,無論是米太太還是雪妍做飯,它都關心地坐在旁邊,好像隨時要幫忙。

  大門邊,江昉和衛葑談了一陣,要下山去,剛邁出廟門,衛葑見他長衫下擺撕了一個大口子,連說:「停一停,江先生,衣服破了。」江昉低頭一看笑道:「可能好幾天了,我都不知道。」雪妍在屋裡聽說,很快拿出針線,蹲下身來縫那破綻,柳馬上走到她身邊坐下,比她還高,雪妍對它一笑,它似乎也在笑。柳和雪妍是最好的朋友,一時縫好,江昉拱手致謝,下山去了。衛葑拿起水桶去挑水,雪妍回到屋中,見弗之的一件破衣服,便拿起來補。碧初精神已好多了,聽說柳來了,讓它進屋,柳和碧初握手,眼光十分親切,像是在問,你好些嗎?

  雪妍道:「我看五嬸好多了。」碧初道:「剛才又暈了一陣,睡了一下好一些。」雪妍道:「這幾天,米太太身體也不好,她懷孕了。」碧初驚喜:「這是喜事,他們有後代了。」雪妍歎道:「這後代還不知漂泊到哪一天。他們要來看望五叔和五嬸。」

  說起這個猶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沒有祖國的人,多麼奇怪!周圍的人常因看到他們,而為自己有祖國,且在為她受苦、為她奮鬥,而感到驕傲。雪妍縫好衣服,見一支洞蕭插在瓦罐裡,拿起來撫摸,笑說這也是件傳家寶,那天聽見嵋吹,聲音像從遠山中飄來似的。這時,小娃做完功課走過來,拿起洞蕭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蘇武牧羊》。蘇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終於歸漢,回到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小娃吹出的蕭聲並不美妙,但似乎傳達著一個信念。

  柳忽然低吼一聲向門外跑去。不多時,衛葑挑著一桶水走進來,後面有兩個外國人,柳圍著他們轉,好像久不見了,那兩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米先生打著領帶,拿著手杖,米太太穿著長裙,拿著一本書。半邊頭髮向前流,遮住半張臉,這是她的髮式。

  屋裡窄小,只米太太進屋去。她說知道碧初不舒服,早想來看望,只是怕打攪。碧初靠在床上,微笑道:「我這病沒什麼,頭暈一陣,過去了就好了。從落鹽坡走來,累不累?」雪妍用法文翻譯。米太太習慣地用書遮住臉上的疤痕,「雪妍告訴你我們的好消息了嗎?我懷孕了。我做過一回母親,但是現在沒有孩子。我知道,你是個成功的母親,你會給我經驗和福氣。」碧初輕聲歎息,她並不認為自己是成功的母親,三人低聲談話,臉上都是喜洋洋的。

  弗之請米老人在院中坐了,他們談論珍珠港事變後的局勢,談論雲南小村的環境。弗之關心地問起米家的生活。米老人很有外交家的風度,談吐有趣,態度可親。他說,他和妻子都極喜歡這個小村。龍江、芒河常讓他們想起萊茵河。他在萊茵河邊長大,從來認為德國就是自己的祖國,願意為她生、為她死。一九三三年,他從任上被召回國,隨即以莫須有的罪名——也許是十分明確的罪名,只因他是猶太人——被驅逐出境。

  弗之歎道:「猶太民族是偉大的,經過幾千年的漂泊,被排擠、被驅趕,還保留著自己的文化和傳統,立足於世,這是多麼不容易!希特勒排猶就是反人類。他發動的侵略戰爭也證明這一點。」

  衛葑放好水桶走過來,說:「什麼時候能完全消除種族之間的隔閡就好了,當然希特勒的殘酷的滅絕人性的行為,不是因為隔閡,而是因為政治的需要。」米老人說:「葑很瞭解我們,我常想,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學教師。」衛葑笑道:「我還是一個出色的鄰居呢!」嵋走過來,說:「你還是一位出色的兄長。」米老人贊許地看著嵋,大人孩子,屋裡屋外,大家愉快地談話。

  這一上午,孟家為了截擊日機的勝利,和一個小生命的孕育,處在一種節日的氣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來了,春節來了。幾個月來轟炸顯著地減少了。不用跑警報,真是稀奇事,戰爭似乎暫時隱退了。孟、李兩家,還有文科研究所的單身教員,一起過節。他們在地上鋪滿了松枝,踩上去軟軟的。松樹的氣味充滿全屋。有人拿了紅紙來,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燈籠,錯落地掛在牆上。蠟燭不夠,只點了幾支,房間便大變樣。燭光跳躍著,松枝的綠色映上來,使得陋室像一個綺麗的夢。這是大家在東藏期間的一個特別的充滿希望的節日。

  春天來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從來不斷,不像北方的春天來得那樣熱鬧,而是淡淡地,在一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來到。寶台山上,一片片五顏六色的野花,次第開放,宛如一塊塊花氈包裹了山坡。在文科研究所牆外的操場上,要舉行一場勞軍演出,這個消息使得這一帶的村民們都很興奮,軍隊派人來搭戲台,用了兩天時間,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戲台逐漸成形,兩個孩子有一種成功的踏實感覺,這是在建設什麼,而不是在破壞什麼。抗戰前嵋還看過幾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沒有看過,他一直在問,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劇目是《群英會》以後,碧初給他們講了《群英會》的故事。他們都看過《三國演義》,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演出這一天小娃問了好幾次,天怎麼還不黑。好容易天黑了,幾個汽燈打足了氣,掛在台前,亮得耀眼。皎潔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士兵們軍服整齊,村民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早早坐好等著看戲。孟家人可沒有以前出門做客的準備了,只要穿得夠暖就行。場地中有一塊地方是給大學的,這是近幾年來,大家第一次輕鬆地聚在一起。

  大幕是用幾塊軍毯縫製的,掛得不很正,鑼聲一響,還是順利地拉開了。那不知是什麼劇團,唱念做打頗能傳神。諸葛亮出來了,蔣干、黃蓋出來了,周瑜出來了,生、淨、丑、小生,各種不同的音色,和顏色鮮艷的服裝組成了一個想像的歷史中的世界。台下人除了看戲各有不同心事。

  凌雪妍本來不想來,她怕看見戲台。她那酷愛戲劇的父親,做漢奸也還沒有離開戲劇這個行業。既然整個村子包括米家夫婦都那麼高興,她也就來了。台上的歌唱,使她想起北平家中票友們的聚會,也是那樣清亮,也是那樣婉轉,可是生活像一盆濁水,把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血痕和泥漿。父母親現在怎樣了?一定衰老了很多,父親還是那樣心不在焉麼?母親還那樣處處計較麼?那舒適的家該是多麼的空。台上的戲很熱鬧,雪妍卻不停地拭眼淚,衛葑感覺到了,問是不是不要看了,到五叔家坐一會,雪妍搖搖頭。

  米太太想起她那一段演員生活,她演過各種名劇的配角,有一次漢堡上演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連續演了四個晚上。她曾扮演守衛萊茵黃金的仙女,還參加了幾句合唱。那是她演員生涯的頂峰,一直不能忘記,可惜大衛沒有看見她化裝仙女的模樣。她握住米老人的手,兩人都感覺到對方手的力量,在一片陌生的顏色和聲音之中感到安慰。他們都熱愛德國文化,認為它也是自已的,可是有人硬把它撕開。她想著,覺得心痛頭也痛,漸漸地這疼痛集中到小腹,覺得真像在撕裂什麼。米先生把她的手一捏,問是哪兒不舒服。她指指肚子,頭上冷汗滲出,簡直坐不祝雪妍也發現了,喚了碧初一起扶她往孟家來, 剛進院門一股鮮血從寶斐腿間流下,她小產了。

  碧初忙讓她躺在峨的床上,找出些舊衣物和棉花、草紙一起墊好,換下來的衣褲中墜著一個血團,那本是一個小生命。碧初悄聲說:「如果血流不止,就有大危險,怎麼辦呢!」雪妍提醒:「五嬸平常吃的藥——」「可不是!我這裡還有雲南白藥。」說著忙找出藥瓶,調好粉末,讓寶斐立即服下。兩人又煮米湯,燒熱水,幫著收拾。米先生握著她一隻手,用意第緒語念聖詩。弗之、衛葑等也在門外,商量到趙二家借馬去請醫生,最近的醫生也有二十里,衛葑說:「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出門正見李太太趕來了,大聲說:「有病了,是尊神要祭祀,我來解。」弗之忙勸說:「他們宗教信仰不同,不可造次。」李太太不滿地說:「我是要救人啊!」口中唸唸有詞,在院中走來走去。

  不知是李太太法術無邊,還是雲南白藥有效,寶斐出血漸少,慢慢睜開眼睛,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不多時衛葑跑回來,說趙二趕馬幫去了,他從近處領了一個草藥郎中,得知米太太情況好轉,便把那郎中打發走了。

  李太太在月光下左右旋轉,舞了一陣,聽說病人漸好自己很覺滿意,站在衛葑面前笑說:「真該有喜事的是你們倆,怎麼還沒有動靜?」衛葑不知怎樣回答,只好說:「多謝李太太關心。」李太太發議論道:「生和死是一塊抹布的兩面。尊神拿著這塊抹布拋來拋去,可就得出人的命好命壞來了。」又問弗之:「孟先生說是不是?」弗之說:「李太太熱心助人,現在總算沒有危險了,還是去看戲吧!」

  這時傳來一陣鑼鼓聲,她就踩著鼓點走了。

  米老人見寶斐神色平穩,把她的手放在被中,把被子掖好,撿起那包血團要去掩埋。衛葑找來鐵鏟簸箕,陪他走出院門。演出正進行到高潮,周瑜要諸葛亮立下軍令狀去借東風。小生的唱腔嘹亮,老生的音調高亢,在山野間傳得很遠。他們向山另一邊走去。那裡有一片小樹林,樹密草長。見有人走來,夜鳥撲喇喇驚飛了。米老人選了地方,靠著一塊石頭,挖了一個小小的穴,他把那血包放進去,蓋上土,用鐵鏟輕輕拍拍,這裡埋葬著他的骨肉,一個異鄉人未成形的親生子。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後嗣,一再劃著十字,眼淚滴在手指上,在冷冷的月光下,成為亮晶晶的冰痕。

  那天晚上大家胡亂湊和過了一夜。嵋和小娃看戲回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只高興家裡有這麼多客人。小娃興高采烈,一個跟頭翻到床上,這是剛學的。嵋一直默默地,似乎滿腔心事,把床讓給米老人,自去碧初房中睡凳子。衛葑和雪妍坐在廚房台階上,共披了一條舊毯子,好像又回到在山西跋涉的路上,荒村野店,瘦馬破車。後來想起倒覺得很可回味,最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在一起,他們是完整的,充實的,豐富的,這尤其是雪妍的感受。衛葑在雪妍耳邊輕輕告訴了李太太的話。雪妍先喚著,「你壞!」在衛葑手上輕打了一下,隨又說:「若是有了,怎麼養得活!」「豈有養不活之理,且看他有什麼樣的爸爸媽媽,抗戰都能勝利,孩子怎能養不活!」雪妍良久不語。月到中天,把樹影照成一幅水墨畫,涼意漸重。兩人更靠緊些,「我常覺得生命很單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結束,似乎應該有個延續。」雪妍說著,打了一個寒噤。衛葑摟緊了她,說:「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睡吧。」可是自己毫無睡意。

  這些年來,衛葑經歷了很大的變遷,對許多事都看得平淡了。今天這個生命的血團,給了他想不到的震撼,他的生活常在矛盾之中,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信奉的事業並不可愛。它需要撕裂,需要熔鑄,這些都需要一副硬心腸,而這正是他缺少的。延安的生活他不滿意,昆明的生活更讓他失望,他最大的安慰是身邊的嬌妻,但這對一個男子漢來說是不夠的。也許,也許他該有個兒子。

  他用毯子把雪妍蓋緊些,又久久地望著那一輪明月。

  次日一早,衛葑找了兩個村民,用竹椅把寶斐抬回落鹽坡。衛葑和雪妍走過那飛濺著水花的瀑布時,都感到那瀑布雖小,卻有些壯麗的意味。他們沒有說,互相看了一下,便讀出了對方心裡的話。

  猶太女人小產的事在村裡傳開了。女人們很驚異,她們也能生孩子,老天爺保佑! 好心的鄰居還送去一包保胎的草藥。 米老人連連道謝,兩手一攤,苦笑道:「只是胎已經沒有了。」

  「還會有的,我們中國地方好啊!」這是一個村婦的回答。

  寶斐躺了十多天漸漸復原。有一天,城裡來了好幾位外國人,他們一起祈禱,房裡傳出了頌經的聲音,音調很是蒼涼,那是《希伯萊聖經》詩篇。他們常常唱的「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褻慢人的座位,惟喜愛我的主的律法,晝夜思想,這人便為有福。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凡他所做的,盡都順利。惡人並不是這洋,乃像糠秕被風吹散。因此當審判的時候,惡人必站立不祝罪人在義人的會中也是如此。因為我的主知道義人的道路。惡人的道路卻必滅亡。」這是他們的信念,是幾千年來善人的信念。

  因寶斐病嚇壞了的柳,一直耷拉著尾巴,現在也慢慢精神起來。它跟著客人走來走去,常常伸出前腳,有時做人立狀,有的客人不喜歡,遂被關在門外。它還是豎起耳朵用心聽裡面的動靜。寶斐也曾烤了一個大蛋糕,送到孟家致謝。他們說,那天真驚擾了,幸虧孟太太有經驗。這裡不只有知識的人好,村民們也給他們很大安慰。村裡人對這對猶太夫婦的身世逐漸瞭解。於是有了流傳在雲南小村中的猶太人的苦難故事。

  流浪猶太人的苦難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故鄉總有一片人可以依附的土地。人說離鄉背井,也就是說離開自己依附的土地和飲用的井水,那是巨大的災難和痛苦。你們飄泊,東藏西躲,但你們有一個來處,有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水井,你們有目的地,要打回老家去!

  對於我們猶太人來說,沒有來處。世界上沒有一寸土地可以寄托思念。我們被自己確認的國家處極刑,到處被人拒諸門外,大地茫茫,雲天高渺,哪裡是國?哪裡是家?

  我是富商的兒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曾在幾處德國駐外使館工作。在青島任領事三年,永遠忘不了我作為正常人的那最後一段日子。

  1933年我被召回國,我和寶音——我的第一個妻子,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原配夫妻——都很高興。我們很高興回家去,那是我們親愛的故鄉。不料在我深愛的故鄉,等待我的是監獄!他們將我逮捕又釋放,釋放又逮捕,沒有一次審訊。愈來愈重的仇恨佈滿大街小巷。一次,寶音去買麵包,麵包店老闆把她推出門外,關上門,並且上了鎖。我們見人不敢說話。當時已有暴力行動,只好設法逃亡。在西班牙、意大利停留了幾年。拉丁美洲的親戚建議我們去那裡居祝我們得到的簽證是假的,到岸後不能入境。我們想到別的拉丁美洲國家,沒有一個國家願意接納。

  但願世上任何人都不要經受我們所經受的。所有的門都對我們關閉。我們好像頭朝下,倒懸在空中。記得中國文字曾用倒懸形容老百姓的苦難。可是我們究竟有什麼罪!寶音在路上得病,此時又氣又絕望,病情急轉直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玻我們在走投無路時,得知中國上海不需要簽證,到中國去,這是眾多猶太人的一線生機。可是寶音沒有等到這一天。她在甲板上斷了氣。臨終前她掙扎著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到中國去」。

  船員把她扔進大海,我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利。她睡在濺起的浪花之下。若不是有我的宗教管著,我幾乎要投身大海和她一起去了。

  我又回到歐洲,沒有一個國家肯和希特勒作對,接納猶太人。好不容易在意大利獲准停留兩天,我弄到去上海的船票。

  到中國去!

  這一次來中國和前次大不同了。我曾代表的那個國家現在視我為罪犯。我只能逃,逃到中國來。

  相對地說,船上的生活是平靜的。我得到暫時的休整。每天看見無邊的天,無邊的海,身上的重壓似乎移到天和海中去了。感謝主賜給我這兩周的休息。至少不用奔波,一切很正常,到時候有飯吃。我幾乎希望永遠在海上飄遙除了休整,還有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有些人在飽受折磨之後,突然的平靜使他們神經崩潰,發作歇斯底里,不只女人,連男人也發作。他們哭,他們叫,他們在甲板上奔跑,有時會引起眾多人的嚎啕大哭,哭聲撼天震地。希望你們永遠不聽見!在這巨大的悲痛中,我能做的,只有祈禱。

  我們中有一位婦女,身材瘦長,三十多歲,前面的頭髮總是垂下半邊,遮住半個額頭。後來才知道,那是為了遮住傷疤,一道血紅的刀痕。

  可以猜到了,她便是我現在的妻子。

  她不哭,不叫,總是沉默地坐在甲板上望著大海。

  人們很快知道了彼此的身世。在納粹大屠殺大逮捕大清洗的夜裡,她失去了丈夫。她撲在丈夫的屍體上,劊子手們又給她加卜一刀,砍中額頭,鮮血流遍全身。但她沒有死,那鮮血淋漓的模樣使得兇手們以為不需要再加一刀。她帶著兒子逃亡,一切都為了兒子。在一個混亂的車站上,她的兒子被人群踩死。他才五歲,連媽媽都沒有來得及喊一聲。

  她幾乎失去了逃亡的意志,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旅館很髒的走廊上,一動不動。人們告訴她已有的船票多麼難得,靠它可以到達一個他們猶太人能活下去的地方。幾個素昧平生的同胞把她架上了船。她仍呆呆地坐著,在甲板上。

  我常靠在欄杆邊眺望大海,也看著她。她簡直像一座猶太人苦難的塑像。海風吹拂著她的頭髮,發間殷紅的疤痕忽隱忽現。我望了許久,慢慢走近她說:「請你哭一哭。」

  她不理我。

  我坐在她身邊,輕輕地說:「你看我這樣老了——我們的民族要活下去——我的女兒——」兩天以後,她忽然伏在我肩上,啜泣起來。

  他這樣老了,走路有點歪斜,但他的腰不彎,背挺直,總能及時矯正方向,看起來還是很精神。我已經幾天只喝清水了。他拿了湯來,我覺出湯的滋味。他拿了飯來,看著我慢慢一口一口吃下,他那滿是皺褶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猶太人也有笑的權利!

  我們在甲板上散步,互相攙扶著。沒有多的話。我們在沉默中達成一項契約,我們要活下去!為了他的妻子,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為了千萬我們的同胞,讓那些劊子手看一看,猶太人是殺不盡的。

  我們得活下去!

  船經過蘇伊士運河時,埃及猶太人到船上來慰問。我們祖先的流浪是從這裡開始的。我們流浪了上千年,到處留下痕跡,我們不會消滅。

  在埃及的同胞上船來,我們一起祈禱。他們贈一些小東西,手電筒、打火機之類。我得到一塊手帕,上面印著埃及金字塔。

  我們的金字塔在哪裡?

  每次船到港口,大家都提心吊膽,怕有反猶太分子上來搗亂。他和我總是站在一起,拉著手。他輕聲說:「不要怕,我的女兒。」

  船離上海一天一天近了。他向我描述中國。我知道中國土地大,歷史長,人口多。中國人正在進行一場保衛家園的偉大戰爭。我們像寒風中凍得半死的麻雀,終於找到可以依棲的地方。

  上海猶太人救濟委員會的代表,在歡迎來滬難民的致詞中說:「歡迎前來上海,從今以後,你們不再是德國人、奧地利人、捷克人、羅馬尼亞人。從今而後,你們只是猶太人,全世界的猶太人已經為你們準備了家園。」

  從今而後,我們什麼也不是,我們只是猶太人。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得精光,掛在樹枝上。——究竟還有這一棵可以依靠的樹。

  我們分住在為單身男女提供的房舍裡,經常在猶太教堂見面。

  他懂得許多國家的文字。上海租界的商業部門有時找他做些翻譯的事。有一天,一家石油公司邀他到中國後方去,可以隨時有零活。第二天,他拿著一朵花來到我的住處。他說他已經考慮好多天好幾夜,好幾個月了。如果我們分離,他會很不放心。所有考慮的結果,集中為一句話:「你願意和我一同去嗎?」

  當然不是做女兒。

  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但我們的心沒有隔閡。我的容顏可能如妖鬼,但他總是以讚賞的眼光看著我。似乎我過去的丈夫也正通過這目光關注我。

  我,寶斐·謝安願以大衛·米格爾為夫。

  我接過他手中的那一朵花。

  到昆明後不久,公司負責人回美國去了。留給我們許多日用品,還有柳——我們的朋友。這是上帝安排的小家庭。我們看著雲南湛藍的天空,我們聽著落鹽坡活潑的水聲,我們喝著奔流的龍江水,我們吃著種在自己門外的糧食,我們不死。

  我們不死!

  在小小芒河的堤岸上,一對猶太夫妻在慢慢行走,繼續他們祖先流浪的腳步。
 
 
 
 
 



《東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