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鄭子雲覺得葉知秋太過地不拘小節。動不動就打個電話,而且在電話裡直呼老

鄭,為什麼不稱鄭子雲同志呢部長的電話,參加聽的人少說有一打,還不算她那

一頭的。是一種炫耀嗎不像,她當然不是那種世俗的女人。而且,時不時地還要

寫個語氣相當隨便的條子或短箋給他,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無非是對社會上

一些問題的看法,或是對他們曾經交談、辯論過的一些事情,再作一些說明和補充。

文筆詼諧而瀟灑。但,在中國這塊封建意識還到處尋隙侵蝕的土地上,女人,是頂

頂讓人敏感的問題啊,稍不注意,就會使人身敗名裂。鄭子雲對待女人的問題,是

十分謹慎的。

  邦子雲每天要收到若干封信,不論什麼「親啟」、「內詳」,甚至寫「大人親

收」,一樣按公文程序辦理,由秘書紀恆全首先過目,進行一些必要的處理之後,

再轉給他。電話也是照此辦理。像葉知秋這樣太過隨便地打電話、寫信,會平白地

增加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想想看,紀恆全告訴他葉知秋電話時的神情。真是

豈有此理!最近,還搞了個「郵票事件」。有封注有「葉知秋緘」的來信,紀恆全

不知為什麼不拆了,卻拿著那封被人撕去紀念郵票的信,到處訴苦:「誰把郵票撕

了我怎麼向鄭部長交待」弄得人人都知道葉知秋給他寫信,又好像他和葉知秋

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生怕人知道,連秘書也避著。

  鬼知道。沒準那郵票就是紀恆全撕的,有意搞個「國會縱火案」呢。

  是不是應該告訴葉知秋以後有事可以寫信到家裡不好。好像他真和她有什麼

事情。何況,他看出葉知秋對夏竹筠印象不佳。

  鄭子雲不希望葉知秋有更多的機會去加深這個印象。不管怎麼樣,夏竹筠畢竟

是他的妻子,凡是與她有關的一切,必然會波及到他。他們是「模範夫妻」,鄭子

雲的一生,應當是無懈可擊的一生。

  鄭子雲拿起電話筒,語氣裡帶著過分渲染的距離感:「你好,我是鄭子雲。」

  對鄭子雲的努力,葉知秋竟全然不予理會,她開門見山地說:「告訴您一個也

許使您不快的消息,您那篇關於思想政治工作的文章,後天不能見報了。」

  「什麼原因編輯同志親自對我說後天發稿。」鄭子雲有點光火。他畢竟不是

一個以寫稿為職業的隨隨便便的小人物。何況這篇文章,又是報社派人上門請他寫

的。

  「說是總編的意見,希望您對文章裡的一些提法,再斟酌一」哪些地方呢你

是不是談得具體一些。「

  「比方說,『團體意識』這樣的概念,我們這裡一般是用『集體主義』——」

葉知秋不知為什麼笑了笑,「其實,用意相同,用『團體意識』接受的人可能更多

一些,也就是說,多些統戰意味,如同用『人情』比『無產階級感情』接受的人更

多一些。調動人的積極性,自然是調動一切人的積極性,而不僅僅是學雷鋒的先進

分子。我以為是不必改的。我們的一些同志,到現在還認為,運用心理學、社會學、

社會心理學和人類學等理論研究人類行為的規律,是資產階級學科。實際上人總是

有行為的。資產階級社會的人有行為,無產階級社會的人也有行為。人總不能躺著

不動吧,實際上躺著不動也是一種行為。問題是你用什麼立場、觀點去研究它。您

看過《參考消息》上報道的日本豐田汽車廠吧我以為他們很會做人的工作。誰家

死了人,會送上一筆喪葬費;誰過生日,會收到禮物……

  這就是心理學。當然,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資本家賺錢,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把它

用於社會主義的目的呢「

  倒好像那篇文章是葉知秋寫的,她在說服他相信她的論點。

  也或許她敏感到了鄭子雲的猶豫。

  鄭子雲沒有更多的「野心」——如果要用「野心」這個詞兒的話。他已經六十

五歲,年輕時的許多抱負,到如今只剩下這一點:他希望在社會主義新歷史到來的

時期,根據他多年在經濟部門工作的成功和失敗的實踐,在企業管理問題上,提出

他認為切實可行的辦法。它也許不完全正確,但哪怕有一部分可行,也會使他感到

欣慰。他開始把自己的想法、體會形諸筆墨。如何使思想政治工作更加適應新的歷

史時期的要求,便是其中一篇。這第一篇出世,就是如此的不順利。他要不要考慮

這意見呢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如果不修改呢可能全篇都不能發表。人總得有

小的、局部的妥協,不然就要失去全盤。那就連一部分也不可能為人們所瞭解,所

接受了。

  鄭子雲沒有回答。改或不改都還在斟酌之中。他不便同葉知秋說那麼許多。

  葉知秋的嗓音低落下來,似乎對鄭子雲的反應遲鈍有些失望。

  「還有一個情況,我得提醒您注意:報社裡常常會來這一手,實在和作者意見

僵持不下的時候,也會答應您可以不改。等到見報時卻面目全非,他們會推說值班

編輯不瞭解情況,在付印時做了臨時處理。您必須把這一點先和他們挑明。再一個,

實在發不了,是不是可以直送中央一份。我以為這篇文章是很有創見的——」

  「謝謝,再說吧。」鄭子雲匆匆地放下電話,心裡有些不快。這個部裡上上下

下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隨便地和他說話,太沒有界限了。

  窗外,斜射的太陽晃得鄭子雲睜不開眼。他閉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

  這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吃力的事情,沒有那種爭執不下的扯皮會,也沒有說

很多的話。但鄭子雲仍覺得疲倦。這疲倦不是體力上的,而是來自內心。

  每每他從某一個側面,或某一個細節看到自己仍然必須在利弊的權衡裡掙扎一

番的時候,他都會產生這種沮喪的情緒。這沮喪他絕不會對任何人說,也不願為任

何人所知曉,包括夏竹筠在內。

  好吧,還是妥協吧,退讓吧。

  這也許是他匆匆地扔下電話筒的另一個原因,好像要躲開葉知秋的責難:為什

麼不把正確的意見堅持到底不,她當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在她的內心深

處呢

                 九

  陳詠明疲勞已極。耳朵裡像塞了兩個棉花球,鏗鏘的鑼鼓聲、人們的喧嘩聲、

爆竹的彭彭聲,彷彿都離得很遠,很遠。

  分到房子的各家各戶,都要請陳詠明吃餃子,不吃誰的都不行。這怎麼吃呢

陳詠明就是有二十個肚子也不行。不知誰出了個主意,每戶出一個餃子,派一個代

表,在基建隊那口大鍋裡煮好,請上陳詠明,大家一塊吃。現在,基建隊那I:1

大鍋前頭,熱氣蒸騰,煮餃子的人正你推我搡……陳詠明不喜歡這樣的場面,但他

不能根據自己的好惡來干涉別人表示自己歡樂的方式。他必須站在那裡,那也許會

使大家的笑聲,得到幾秒鐘的延長。他應該為一切人的快樂,盡力去做。哪怕這努

力發出的溫熱,像爐灶裡爆出來的火星那樣的微小。

  幾天幾夜幾乎沒有合過眼。彷彿這樣,他就可以給那與死神搏鬥的呂志民增加

一份力量。

  最後在給排雨水管子上漆的時候,呂志民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

  誰這樣說的「這孩子太大意了。」

  不,陳詠明自己就是一個嚴正的法官。問題在他這裡。他應該預計到人們在接

近成功時往往會出現的麻痺。一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幸,往往發生在最

後鬆一口氣的時候。他是什麼人,難道是和呂志民一樣的毛頭小伙子不成為什麼

他沒有做一次講話,強調一下人們應該警惕和注意的問題在醫院手術室外的長椅

上度過的幾小時,如同幾年那樣長。

  每一個從手術室出來的穿白大褂的人,都會使他心驚肉跳。神經已變得那麼脆

弱,每每郁麗文走過來,靜靜地在他身旁坐下,他都擰過身子,不去望她,頭也不

回地問她:「你告訴我,情況怎麼樣」

  「很嚴重,肝破裂……」

  「有希望嗎」

  「在努力……」

  「好吧,幹你的去吧。」

  只是在確知呂志民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之後,他才無言地把他的頭,靠在郁麗文

那柔弱的肩膀上。

  旗幟.紅色絲綢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陳詠明的眼中,卻泛起薄薄的一層

淚水。原不應該有淚水的。那是為了什麼呢也許是為剛剛度過危險期的呂志民;

也許是為得到這一點滿足,便付出這許多快樂、感謝之情的慷慨的人們。

  到底誰應該感謝誰呢一棟棟極其簡陋的住房,便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小巢。太

寒傖了。就是這樣一個小巢,他們也耐心地、夢寐以求地等待了許久。

  陳詠明想起呂志民在病床上說過的譫語:「小宋,你先住,咱們哥們兒過得著。

這房子既分給了我,我說了就能算……不,不,你別跟我推讓。廠長說了,還要接

著蓋呢,早晚的事,早晚的事。」

  我們有多少習慣於坐在窗明几淨的高樓裡,侈談「階級感情」

  的人,要是他們昕了呂志民徘徊在地獄門前所發出的充滿階級情誼的譫語,看

見人們如何因得了這簡陋的小屋而欣喜若狂,他們會作何感想呢也許他們什麼也

不會想。

  馬克思在《僱用勞動和資本》一文裡說過:「……總之,簡單勞動力的生產費

用就是維持工人生存和延續工人後代的費用。這種維持生存和延續後代的費用的價

格就是工資。這樣決定的工資就叫做最低工資。」

  是啊,那說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現在,工人階級變成了社會和生產資料的主人,

可為什麼仍然處在這種只能維持和延續後代的經濟地位上他們所創造的財富,完

全有可能把他們自己的物質生活改善得更好一些。有沒有人能有勇氣站出來回答,

老百姓創造的那些財富,是不是正常地發揮著它們應有的積累和公共福利的消費作

用如果馬克思還活著,他將有責任對忠實信仰他的學說的人們,就整個國際共產

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制度,重新做出回答和解釋。

  原有的理論,已經不夠用來解釋和回答社會主義國家當前所共同面臨的新問題

了。

  第一碗餃子盛了出來,李瑞林排開眾人,緊緊地抓住了那只碗,說道:「這碗

餃子,一定得由我遞給老陳。」他那不顧一切的神色,使得人們不便與他相爭。

  李瑞林覺得,他有充分的權利,把這碗餃子端給陳詠明。

  前些日子,陳詠明曾把負責挖魚塘的任務交給了李瑞林,那是一個準備為全廠

職工家屬改善生活、謀福利的長遠措施。挖塘以前,陳詠明叮囑他,魚塘的圍堰,

一定要用壓路機壓結實,鋪上石頭以後,再鋪沙子。當時,李瑞林對陳詠明的那股

怒氣,還沒有消掉。

  陳詠明的話,根本聽不進去。

  有一段圍堰,李瑞林沒有堅持按陳詠明交待的辦法去辦。放水、放魚苗之後,

一凍冰,果然從那段圍堰上決口了,跑了魚苗跑了水。李瑞林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

重,怎麼向全廠的職工交待陳詠明那裡倒好辦,頂多挨一頓批,可全廠職工,對

這些雞場、魚塘抱的希望多大啊。物價漲得那麼快,鮮魚的供應又那麼短缺,職工

們就盼著自己廠裡的這點福利呢。李瑞林急得一進廠長辦公室的門,便抱頭痛哭。

陳詠明沉默了半天,說:「老李,別難過了,我和你一塊從頭幹起吧。」

  「你怪我吧」

  「我不想責備你了,老李。你的眼淚已經對你的失職,進行了譴責,同時也表

明你還是有責任心的,它是寶貴的。」

  人活的是什麼就是得人知己。李瑞林對陳詠明讓他看大門時積下的怨氣,豁

然一下,隨著那決了口的塘水流走了。李瑞林有了一種完全嶄新的尺度、一種完全

嶄新的眼光,來衡量、回顧陳詠明所做的一切。

  陳詠明只想嘔吐,嘴裡滿是苦味兒,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吃不下去。他需要

的是仰面朝天地大睡一場,睡上它三天三夜。可他又明明知道自己睡不著。剛才看

過一個通知,部裡最近準備召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要求參加單位做好準備

發言。那個通知,讓陳詠明感到洩氣。會議精神,寫得含含混混,前言不搭後語。

又是什麼在工業學大慶的基礎上,總結思想政治工作的經驗嘍,又是什麼如何加強

新時期的企業思想政治工作、探索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途徑嘍。既然大慶是人人

都得念的一本經,抱著念不就行了,還探索什麼從上到下,事無鉅細,都體現了

一種折衷和調和。如果決策人都這樣來制定方針政策:既要這樣,又要那樣;既不

是這樣,又不是那樣;忽而這樣,忽而那樣,下邊怎麼辦我們的事情還能不能辦

好此外,鄭子雲副部長方才來電話,說是趁明天是星期天,部裡人休息不上班,

他要到廠裡來看看。為了讓自己的司機星期天得以休息,他讓陳詠明開車去接他。

鄭子雲選定這一天,大概不想驚動大家。如若不是星期天,如若通知秘書安排,他

這一下廠,自然會跟上部裡主管局的局長、有關處室的處長、工程師、技術員、秘

書……一大隊人馬。究竟有什麼事呢陳詠明不可能不費心思去揣度鄭子雲到廠裡

來的目的……

  人有時會分離成若干個自我,在接過李瑞林帶著莊重的神色,遞給他的那碗餃

子的時候,陳詠明感到一個勃發的、新鮮的自我又在一片激情裡誕生。對一個飽經

憂患的人來說,這樣的激動,是很難重現的,因此,陳詠明知道這激情的可貴。此

時此刻,他多麼希望他們之中有誰埋怨他一句,或是批評他一句。呂志民還在醫院

裡躺著……但那些熱切地望著他的眼睛,又明明在躲閃著,彷彿那些有教養的人,

不看人家的禿頭頂一樣。陳詠明只有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大家!」然後,他

去夾餃子。手變得笨了,餃子總是從筷子裡滑脫出去。夾了幾次,才夾住一個。陳

詠明抬頭看看圍著他的人群,爆竹聲、鑼鼓聲、喧嘩聲全都停息了,人們也都無言

地望著他。陳詠明覺得有一種厚而堅實的東西將他包裹。他好像變成一個包裹在種

子裡的胚胎,這種子將產生力量。在那許多眼睛裡,他看到老呂頭那雙昏濁的老眼,

眼睛下是老呂頭那鬍子拉碴、顫動著的下巴。陳詠明把夾著的餃子往老呂頭的嘴邊

送去。他說:「老呂,對不起你。」

  老呂頭流著兩行老淚,一口吃進陳詠明夾給他的餃子:「老陳,千萬不能說這

種話啊。」

  一片唏噓之聲,輕輕地散開去。

  陳詠明忙高聲叫道:「敲啊!鼓呢敲啊!」

  隆隆的,催得人心慌的鼓聲響起來了。

  大概因為陳詠明是鄭子雲推薦的,所以宋克才會寫這封信給他。當初選定陳詠

明任曙光汽車廠廠長的時候,就曾有人在鄭子雲面前說長道短。一百個看他不上。

 
 



《沉重的翅膀》